第三十七章
段小兵从没说过喜欢我、爱我之类的话。
他说过的最出格的就是,靠,我昨天晚上想你了。
还有一次是,靠,和你在一起真JB开心。
他每次都把本该柔情似水的话说得很痞,很流气。
我知道,他是想通过这种玩世不恭的方式,表达情感的同时掩饰情感。
他也有严肃深沉的时候。
黄昏时分,我们坐在断背山的大石块上。
望眼望去,远处工厂的烟囱冒出滚滚浓烟,像波涛大海中的百柯千帆,争流竞发。看着那些三年来一直陪伴着他冒着浓浓废气的烟囱,他突然感慨起来,和我谈起了人生、命运、缘分以及生命中一些无常的东西。
起初,他说得很抽象,也很广泛,言不及物,但发人深省。
我只是听着,不时点头表示认同。
后来,他就说要赚很多很多钱,改变他母亲,还有他哥哥的命运。
分别时,他说,飞飞,我打算搬回自己家住。
我说那房子能住吗。
那房子似乎很久没人住了,下雨会漏,到处是挂着的蛛丝网,还有麻雀在墙檐筑巢,我甚至看见老鼠从容地溜进溜出。
他说修修就可以。
我说你一个人住?我突然想起他师傅的话。
段小兵一直在他师傅家借住。段小兵经常说他师傅对他真好,就像对待亲儿子一样。有一次,他师傅看见我,说,你就是飞飞。我说是。他就拉起了我的手,语重心长说,你是大学生,以后要多开导开导小兵。我一愣,说段小兵怎么了。他说,这孩子,总和一些不着调的人来往。我说他早和他们断了,现在是车间的安全员兼宣传员,还得过技术比武的冠军。他说,这我都知道,这不刚看他学点好……我是怕他搬出去后,又和那些人纠缠,你说,多可惜啊,本来挺有前途的孩子。
他看了我一眼,说,我打算把我妈妈他们接过来。
段小兵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说干就干。
他开始积极准备各种材料,还跑去段臂山挖石头,肩膀上的肉都磨破了。准备就绪时,他说,飞飞,我得回家一趟。
他请了年假,说要回家帮忙夏收,顺便把哥哥接过来帮忙。
等他再回来,我基本把房子装修的差不多了。
我一趟趟跑家装市场,请了12个工人,窗户、地板、墙壁,屋顶、厨房、卫生间,甚至连围墙、水井、花坛都焕然一新。
我买了一张硕大的席梦思床,并凭人脉,搞到了一套七成新的家具。我还上断背山挖了一棵榆钱树,种在院子里,茂盛的枝叶伸到了墙外。
我永远记得段小兵见到这一切时的表情。
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瞠目结舌地来回搓着手,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瞪着惶恐的眼睛,愣了半天。
我说进屋看看。
他恍惚跟在后面,看到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家具,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靠,这都可以。
我把席梦思大床的塑料薄膜掀开,露出又高又软的弹簧垫。
我说你坐坐。
他很听话地坐上去,晃了晃,身子一弹一弹的。
我说舒服吧。
他没说话,似乎还在梦中。
我说,小时候,你来我家,就喜欢在我床上打滚,还说长大后也要买张这样的床。
他停止晃动,看了我一眼,一边用手摸了摸高高的弹簧垫,摸着摸着,朝我胸口来了一拳,说,飞飞,你这样会搞死人的。
突然,他就跑了出去,在院子外面的墙角,背对太阳,蹲着。
外面,空荡荡的,酷夏的太阳光在头上晃动,一群清瘦的麻雀扑啦啦地飞过来又飞过去。
我走过去,轻踢他P股。
我说,靠,你至于吗!
他转身,用一只撒开五指的手将自己的脸挡住,有点儿像挡太阳光。挡了一会儿,他起身,从烟盒抽出两支烟,尽量使自己平复后,点燃。
他重重吸了一口,吐到我脸上,说,靠,你哪来那么多钱。
我重重吸了一口,吐到他脸上,说,我抢银行了。
去你的,少来!他又吐了一口,盯着我看。
眼神像是七月的日头,能把人烤晕过去。
小别胜新婚。
那晚,我们怀着甜蜜而粘稠的心情,做得如痴如醉,彼此都陷入了一种癫狂状态。
我汗水如注,滴在他的身上。
我甚至听见了段小兵迎着汗水,撕咬我皮肤发出的断裂声。
激情过后,段小兵把我抱得死死的,简直要把我直接揉进我的身体里。
他一点一点舔我身上被他肆咬后留下的痕迹,问我疼不疼?
我说疼。
他就紧紧地搂着我,似乎想把我身上的疼传给他。
段小兵到底还是无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馈赠。
可能,在他看来,这种馈赠过于盛大。
用他的话说,雄伟的五年规划我只用短短七天时间就助他实现。
这让他接受不了。
他表情严肃地说,飞飞,不行,得算钱。
我手一摊,很不客气地说,行,给我2000。
他就愣住了。
可能,他一年也挣不了那么多。
他嗫嚅着说,先给300,剩下的欠着。
我用夜风吹拂过的手掖了掖他的衣领。
我说,我是当成自己的家来装修……你要算钱也可以,不过,算完,这家就和我没关系,以后我不会再去。
他突然就不敢再说什么,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
段小兵的遭遇我多少还是知道些。
他有过一段极其恣肆纵横的日子。
那段时间,就像个港台警匪片里放浪形骸的瘪三,呼朋唤友,菜一盘盘儿端了上来,一盘盘儿被吃得精光;酒一瓶瓶儿上了桌子,一瓶瓶儿被喝得点滴不剩。很快,有了争执和矛盾,被人拿着尖刀威胁过,他们把他的家洗劫一空,他像个逃犯,左逃右窜,无比落魄地露宿过街头的槐树底下,渴了就喝自来水,饿了就吃干面包。他经历了诸多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有过一星期没吃东西的记录,后来实在挺不住,大半夜敲师傅的门,师傅给他煮了一锅面条,他一边吃面一边看电视,吃着吃着,他就哭了。他师傅说,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从那天起,他和他们断了来往,沉下身,专心工作。
没过几天,他还是忍不住,又提起了这事。
可能,他是真怕我出点什么问题吧。
他说,飞飞,你现在还是学生,怎么会有那么多钱。
我说是玩博彩机赢得。没办法,他一紧张我就喜欢逗他。
他拍了我一掌,去,又来,我早不玩博彩机了。
我露出了含蓄的笑。
我说,别担心,我没偷没抢,全是我自己的钱。我年年一等奖学金;我代表学校参加辩论赛,赢一次1000元奖金;我帮别人代考英语,一次100。
我根本不缺钱。
虽然,我的父母各自有了家庭,很少管我,但自我上大学,他们突然对我好得出奇,一见面就往我兜里塞钱,生怕再亏欠了我。和段小兵重聚前,我更换女朋友如走马换灯,钱包却从来没瘪过。
他说,我知道你参加辩论赛了。
我一愣,你知道?
他说,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了。
那段时间,我真把段小兵从记忆中删去,天天封闭训练,辩论赛战线拉的很长,校比赛,市比赛,省比赛,然后代表学校参加分赛区比赛。上了电视,出了名,也当上了学生会主席。
段小兵说他在他师傅家吃面,看着电视,吃着吃着,就看见了我。本来他很饿很饿,看见我在电视里雄姿英发、慷慨激昂,他就哽咽住了,再也吃不下去。
我们每个人在成长路上都会遭遇一道青春之门。
经过时光的辗转反侧,一夜间,段小兵成长了。
段小兵说他从来没有这样尴尬过,突然意识到自己以前算是白活了,内心倏地产生一种强烈长大的愿望……
第三十八章
暑假,是我和段小兵32年来最美好的时光。快乐,就像一棵上足了水分和营养的葵花树,刷刷地长啊长。
其实,我和段小兵分分合合,美好时间并不长。只是,我尽量用笔触,把这种美好写得满满当当,让大家觉得很长很长,有一辈子那么长。
我们忙着尾工,总是笑,也不知道笑什么。
他笑我也笑,我笑他跟着笑。
比如,他蹲下来,打沙浆、搅石灰,脸上粘满星星点点的石灰浆。
我看见了,忍不住,笑了。他明白过来,也跟着笑,还假装往我脸上抹。我蹦着躲,他跳着追,就像两只发情期的小狗,互相追逐,嬉打一片。
干完活,他脱下了迷彩服,小心翼翼洗脸。他很强健,窄小的背心无法裹住胸肌。为了掩饰这种大白天没完没了的乱,我往他身上泼水,他反泼我,又是闹成一片。
这种开心得让人心跳的日子,每每回忆,都感觉不真实,像梦。
我们还把屋后的菜地重新开垦了出来,
段小兵挥锄干活有一种非常动人的美,身上每一块肌肉紧绷,力量中透着质朴,我喜欢在这种时候挑逗他。
我说,靠,你穿着背心干活真JB性感。
段小兵就停下来,往两边扯了扯背心,故意让R头的毛露出来,还一脸的坏笑。
他R头性感的毛毛与晶莹剔透的汗珠交相辉映,栩栩如生起来。
我直直地盯着,简直看呆了。
他凑过来,坏坏地说,还没看够?要不要我脱?
我蓄意激他,你有这胆儿?
有什么不敢的!段小兵就真开始脱背心,露出瓷实的身子,还故意抖抖胸肌。他甚至还往下拉了拉裤子,一缕阳光穿过那棵槐树,透射过来,就像一朵盛开的小花,落在那个部位。
真是好看得不真实。
段小兵坏坏地笑,轻盈地蛊惑我。
他那种坏笑,总有一种神秘的蛊惑力,仿佛无法抗拒的地心引力,明知道他笑里藏“坏”,却总忍不住要去碰这种“坏”。
我脸颊微微一热,刚把手伸过来,他却迅速拉上,窃笑着跑开了。
菜地终于开垦出来了,没有一块小石头,连一根杂草根也没有,平平整整的,在太阳光的照射下,像一块白帆布。
我和段小兵坐在白帆布上,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谈笑风生,那种齐心努力后的舒畅不言而喻。
段小兵说要种很多很多的蔬菜,多得吃不完。
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他家的院子,绿树成荫,鸡飞狗跳,一派欣欣向荣,他奶奶和母亲永远就在菜地里忙啊忙,蔬菜多得如井里的水。
可这毕竟是城里!
我说不如在菜地拐角的那头种几棵红豆。
他淡淡一笑,问我红豆是什么豆。
我说红豆是相思豆。
我深情背了那首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段小兵半闭着眼,似乎在想象。过了一会,他睁开眼,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好,就种红豆,种一圈,把菜园围上。
我们抽着烟,彼此都在想象着种上红豆后的景象。
那种高兴劲儿,似乎我们的眼前已经长满了高高大大的红豆树。
有时,我干完活,会在那张席梦思床小睡一会儿。
有一次,我醒来,睁开眼,突然看见一个人戴着遮阳帽,站在窗户的檐下,像团黑影,一动也不动,眼睛贼溜溜盯着我。
靠!我吓得叫出了声。
黑影把帽子一摘,飞飞,你做噩梦了?
我一愣,妈的,是段小兵。
靠,你抽风了,一动不动,跟个鬼似的!我抓起一把刷子就扔过去。
一通满脸是歉意的、忙里偷闲的笑后,他歪了歪脑袋,说,我刚下上午班,过来看看,顺便在屋后干点活,突然听见你说梦话,就过来看看……靠,飞飞,你睡觉的样子逗死我了,翻个身脸上还带笑,一只手又伸出来摸鼻子,喉咙发出咕隆咕隆的声音,而且,而且,你下面还翘起来了……段小兵夸张而放肆地描述着,一只手配合着比划他见到的我各种奇怪睡姿。
我们每天都在忙碌,经常忘了吃东西。天都黑了,他问我,饿吗?我笑着摇头,反问他饿吗?他也摇头。其实都好饿,走出去,都能听到对方的肚子在咕咕叫。
也真是怪了。
我们吃来吃去,专吃一种叫夫妻的东西。
有家夫妻水豆腐店,我们进去,段小兵说,老板,来两碗夫妻水豆腐。老板一愣,问,是水豆腐吗。段小兵说,对,就招牌写的夫妻水豆腐。老板就笑,喊着,两碗夫妻水豆腐。他粘了很辣很辣的酱,大口吃着,连连说,夫妻水豆腐啊,真好吃!老板笑得更厉害了。等走出店一看,招牌明明写的是夫妻水豆腐,没说卖的是夫妻水豆腐。我说你脸真大。段小兵微笑着挠头,说,靠,我还以为卖夫妻水豆腐。不过,下次去了脸还是那么大,放肆地喊着说来两碗夫妻水豆腐。
段小兵请我吃夫妻水豆腐,我请他吃夫妻肺片。
段小兵听过夫妻肺片,没吃过。我说把老公的肺和老婆的肺搅在一起,拌了吃。他一愣,看着那些血红血红的东西,不敢下手。老板说,吃吧吃吧,牛心、牛舌、牛肚、牛肉,就没有肺。他就笑。
夫妻肺片比夫妻水豆腐贵,吃多了,段小兵不落忍,说,飞飞,我们自己做。
他领我在望江厂的菜市走走停停,挑挑拣拣。每次做完,他满脸是汗,端上桌,却很高兴。本来天很热,人又累,都没什么食欲,但俩人坐在一起就不同了,你争我抢的。吃完饭,他咂巴着嘴说他昨晚一直睡不着,就想明天做点什么吃,说不知道为什么和我一起吃东西就特别有胃口。这一幕一幕还在眼前的感觉,想起来都很温馨。
其实,这么多年来,我和段小兵在一起的很多细节,有一些我毫无印象,有一些却印象深刻。例如,他说的一些在他看来平淡无奇在我看来却爱意浓浓的话,我印象都很深,甚至还能记起他说那些话时的表情,如歪着脑袋、咬牙切齿,坏坏地笑、徉装嗔怒、大幅度点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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