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人和人之间真奇妙。
有时,两人关系的转变,可能就因某个点上的某个不为人知的小细节。虽然,这个所谓的鸡腿事件,我已记不大清,但,毫无疑问,成了我和段小兵关系质变的导火线。
如安妮宝贝所说,一切过去的事情的确都无可避免地打了封印,在背景里暗下去,生命里始终有逼近的东西。
段小兵似乎陷入了回忆。
他说的一些往事让我心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感受,有喜悦,有幸福,这时刻,更多的是心酸。
我说,你今天怎么了?
他喝了一口水,转移话题,问我实习批下来了吗?
我说还没有。
他舒缓了一口气,继续说:“飞飞,那天回去后,我就一直想,想了很久,我觉得你应该出国留学,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
就在那短暂的几秒时间里,某种激烈的情绪突然核爆炸般扩散开来。
我一直在等他说这句话。
当他说到戴燕燕时,我基本猜到他今天来找我的意图,我知道他总会在某个时刻把这番话说出来。
心,忽然,凉到了谷底,
他洞察出我的异常,赶紧夹一筷子菜到我碗里:“也怨我,没弄清状况,那天戴燕燕也不知道怎么了,自己倒酒喝,还一直哭,边哭边喝,边喝边哭。那个伤心啊,我看着真受不了,当时我就想拉着她跑去找你……飞飞,对不起,我还以为是你故意找了个借口……”
突然,鼻尖酸酸的。
我盯着他看,缓缓问:“你希望我离开你?”
“当然不希望!”他一字一顿,说得很慢,很深沉。
不等我说话,他接着又说,我昨晚做了个梦。
我一愣,问他梦见什么了?
他说,我梦见我们一起在江边走,你在前面,我在后面,不知道为什么,你越走越快,我不停追啊追,忽然,一只很大很大的鸟儿停在你面前,你骑上大鸟,冲我大喊一声‘我走了’,大鸟驮着你,扇动翅膀,飞向天空,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我开始着急了,想喊你不要离开我,可我发现自己喊不出声,突然间,我的心好痛,有种绝望的感觉……很快,你和大鸟突然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再也忍不住,虚脱般倒在地上……
难得真的有所谓的心有灵犀?
我感觉我的五官有些移位,下巴有些不听使唤,结结巴巴问,你真得做了这样一个梦?
“是的!“
“后来呢?”
“后来我醒了,一眨眼,泪掉了出来……”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给我倒了一杯酒,“飞飞,别笑我,和你说这些,我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
我鼻尖又是酸酸的。
本来,我想说我也做了个差不多的梦,想想,还是没说,因为他说这些时,弥漫着一种异样的情绪。
我淡淡地说那你还希望我出国。
“虽然舍不得你离开,但我更舍不得你为了我放弃梦想。唉,一想到这,我一连两天没睡好,今天无论如何我都要来找你……飞飞,从小到大,我都把你当作比我亲兄弟还亲的人,我当然希望你有更大的出息。你想想,那是多好的事,别人求还求不来,我怎么能因为自己舍不得就把你留下来呢,这样我会于心不安的,我要每次见到你都于心不安,我们在一起也不快乐,你说是吧……再说了,你又不是不回来,等你有出息了,你要领我出去转上一大圈……
我看着他,仿佛看见他的灵魂,洁白无暇。
我含蓄一笑,故意说,万一我走后不回来呢。
他想了想,你不会的。
我嘴角一动,那么肯定。
他说,当然,我们是什么关系啊,你要舍得不回来,就不会连梦想都放弃了……
我说,那,你不怕时间长了……
他快速接话,切,时间算个球儿,只要你心里有我,我怕什么……
段小兵的信任让我甚为感动。
但是,爱,是需要守候的。我守侯着他,他守侯着我。
毕竟,我们的生活是由光鲜和靓丽组成的超现实世界。想想我们的一生,能真的爱上几个人,我身边来来去去的好多女人,就像蜻蜓,飞行途中累了,停在我身边小憩一会儿,积蓄力量养足精神就飞走了。而我和段小兵的感情,可能在我们遇上的第一天就开始,像植物生长一样,自然而然,不可阻止。我们深陷其中,却在不自知中,忘了时间,跌跌撞撞前行,慢慢释放着能量,如同自燃的煤。等我们长大了,有了时间概念,才发现彼此一直爱着的是个男人。段小兵会觉得自己是同性恋吗,可能他压根没这概念。我,亦然。一次,我趴在桌子上翻一本书,有个要好的同学突然从后面抱我,凑过来讨好地问我看什么呢。他抱了很久,一开始我不觉得有何不妥,后来我清晰感到他下体的那个部位在一点点变硬,顶在我的P股位置。这让我感到不舒服,直白说难受到无法忍受,我说好了好了,别耍流氓啦。他尴尬笑了笑。虽然他长得帅气,人也阳光,但我确信,他是直人,我们之间,纯洁无暇得就像革命战友,只是因为和我太熟,有些动作不大忌讳,尤其在我当上学生会主席后,他总喜欢做一些看似亲热无间的行为来拉近和我的关系。
我揶揄他说:“你相信我,我还不相信你……你要跟别人好上了呢。”
段小兵一怔,表情复杂地看我一眼,眼神流露出别样的异彩。
突然,他就笑得龇牙咧嘴,饭喷了出来。
走出餐馆,他心情似乎很好,送我到校园一偏僻处,停下来,一只手搭在我肩上。
我说你怎么了。
他不说话,盯着我看,眼神是如此清澈,宛如婴儿般,然后笑,欣慰的笑。
我纳闷了,你笑什么?
“你担心我和别人好上?”他又给了我一个满满的笑,挺挺身子,P股翘了翘,得意地问。
“以前吧,我总觉得上天真TMD吝啬,给我的东西太少。后来吧,我发现,上天其实最仁慈,把最珍贵的东西给了我……所以,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珍惜!”他突然性情大变,说出这样一番话,就像阴冷天突然出现的太阳,一下明亮了我的心。藏在我身体某个角落的某种紧张、恐惧感舒展开来,仿佛原本有个无形的、巨大的系结,被扯开、抻平。
我给了他一拳,故意说,等等,你说清楚,上天把什么最珍贵的东西给了你?
当然是你喽!他凑过来,用唇在我脸上盖了一个戳,一副欢天喜地的表情。
我的心莫名被撞了一下,呆在原地,有点愣愣的。
“哈哈,飞飞,你是不是已经喜欢上我了……”见我有点发傻,他坏坏地取笑说。
“去你的,你这陀大牛粪,谁稀罕!”我抬腿揣他。
“切,鲜花也要牛粪养……有我这陀又大又臭又肥的牛粪,你这朵花就尽情开去吧!”
哈哈,我捧腹大笑。
他跟着笑,一步一跳,嘴里哼着邓丽君的歌儿:“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任时光勿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所以我求求你,别让我离开你,除了你我不能感到一丝丝情意……”
第五十一章
回到宿舍,室友问我,你哥走了?
我说他回去上班了。
室友又说,晚上出去吃饭,好几个寝室联谊,人很多。
实习的去处大都定完了,再过几天,我们要各奔东西,再回来,将是两个月后了。其实,那时候,机会并不多,实习和工作去处,有门路的找门路,没门路的只能服从分配。这段时间,他们就经常三五成群出去聚,在饭桌上小心翼翼经营着自己的未来。
我摇摇头,你们去吧,我哥今天发工资,请我吃了一顿好的。
他们三三两两走后,宿舍楼寂静一片。
我躺在床上,拿起随身听,听起了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所以我,求求你,别让我离开你,除了你我不能感到一丝丝情意……
甜美的歌声中,我想起了段小兵。
很快,十三年来,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放电影般在我脑海一一闪现。
我想起,我们第一次Z爱,
他脱掉我的衣服,用嘴唇,一小寸一小寸亲着我的肌肤,仿佛在给我通电,光影流动到他的身上,反射出白光。
我想起,我们第一次接吻。
他睁着眼睛把嘴唇伸过来,先是碰触我的嘴唇,然后把舌头伸出来,接着,他又用舌尖舔了我的鼻梁、脸庞。他温润柔和的舌头从漂亮整齐的牙齿间伸出,顽皮地摆动,很是可爱诱人。
我想起,那天晚上,我们去抓田鸡,穿过一个长满蒲公英的小土坡,突然,我听见段小兵叫了起来,呀,飞飞,你看!
原来,路过土坡时,栖在蒲公英绒球里无数的萤火虫赫然飞起,满天星星点点,衬着月光下波浪一样摇曳的绒球。
段小兵说,哇,真好看!
我看见段小兵感叹时,脸上流露出欣悦的柔和之情,与月光下满天萤火形成了一幅协调的山水人物画。之后的岁月,这幅山水人物画仍然会在时空无常的流变里泛现,每当我看见段小兵的照片,我就会想起萤火虫如何从绒球中赫然飞起,想起段小兵脸上绽放的柔和的光泽。
我是个迷恋特定感觉的人。
这种迷恋,是一种吞噬,情不知所起,却一往情深。
可能,这“情”,从九岁那年就慢慢开始了,时间长点,就变成爱了,再长点,爱得深,爱得沉了。直到有一天,在感情中迷失了方向,才发现不慎而始,而祸其终的俑者是个男人。
在和段小兵分开的岁月里,我也试过去接受别的男人,但我发现我做不到,做不到不是因为我不想,而是因为我无法从别的男人身上找到这种类似的特定感觉。
这么想着,很快,迷迷糊糊稀睡着了。
我又做梦了。
我梦见出国前一天,我向段小兵告别。
来到他家,突然飘起了雪,他站在院里那棵榆钱树下,我喊了他一声段小兵,他没动,我又喊了他一声,他还没动。我走过去,雪落在他的衣服上,立刻融化成点点黑色花瓣,站得久了,花瓣连成一大片一大片的,闪闪发亮,直到风起……
倏地,
他消失了!
醒来,我平静了许多。
很快,我做出了新决定……去上海实习。
一方面,是为安抚段小兵,假装告诉他,我听从了他的意见,打算去上海实习并参加培训,做着出国准备;另一方面,是想迷惑戴燕燕,我并没有欺骗她……这种出国的想法一直都未变。
当然,这只是一个幌子。
我的打算是,实习结束后,回学校参加研究生保送的选拔考核,凭我当前优异的成绩加上系里的青睐,问题不大。至于托福考试,我当然也会去参加,就当应应景,让段小兵和戴燕燕知道有那么回事就行。
这不失为一个两全之策……既安抚了戴燕燕,也成全了我和段小兵。
要放弃梦想,虽然说很艰难,心很痛,但其实并非想象的那么艰难,尤其当你决定要放弃的时候,整个过程中最艰难的部分已经过去了。
段小兵让我见识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快乐和简单,这种明快又清凉的舒服感,就像是一种生命的本能,召唤着我,我无法抗拒。
我对自己说,不管那么多了,哪怕这是个天大的坑,我也认了。
是啊,人生如白驹过隙,仓皇若梦,不可逆的生命只有一次,既然相爱了,又何必分开。
我很清楚,时间是超乎我们想象的,它能把一切厚重的东西冲薄,把薄的东西变厚。彼此的想法、信任和承诺可以走在时间前面,但我们到底还是要遵循时间的规则,如果时间到时候给予了我们一些超乎想法、信任和承诺,现实的、血淋淋的东西,我们除了接受,还能怎么样呢。
所以,如果想阻止那些现实的、血淋淋的东西发生,就只能跑在时间的前面。
至于戴燕燕,是我辜负了她。
我也不去多想了,反正以后的生活也不打算跟她有太多交集。
第五十二章
去上海实习的前一天,是周末。
去段小兵家找他时,他还在睡懒觉。
小虎子扯着嗓子喊,代叔叔来了。
段小兵妈妈从厨房走出来,热情招呼我,飞飞来了,快请进!
我友好地冲她笑笑。
不知道为什么,段小兵的母亲自返城,我感觉她气色和精神都好了很多,全然没了那次在乡下见到的愁眉苦脸的样儿,竟然还穿了件颜色明亮的衣服,给人一种气爽神怡之感。
段小兵听见声音,在屋里急切喊,飞飞,是你吗?
走进屋,段小兵正在穿衣服。
见到我,他脆生生一笑,用埋怨的语气说,靠,还真是你,也不提前打个电话!
段小兵妈妈很是热情,端着一盆刚洗好的水果进来,还说要我留下来吃饭。
她的眼睛亮汪汪的,像在水里洗过,脸上则泛着少见的光彩,这种罕有的热情和性格判若云泥的变化,让我突然有点不适应。
我说,阿姨,别忙了,我明天去上海实习,过来向小兵道别。
小虎子听见了,跑进来问,代叔叔,你要走了?
我说是。
他再问去哪?
我说去上海?
他看着我,眨了眨大眼睛,上海在哪?是在海上吗?
我说不在海上,在海边。
啊,在海边?那一个海浪不会把上海淹了吗?他满脸的疑惑。
去,出去玩,不知道瞎问什么!段小兵穿好衣服,起身,敲了一下他的头。
小虎子不乐意地撇了撇嘴。
这个小家伙,太可爱了,虎头虎脑的,我越看越喜欢。
我摸摸他的头,说,不会,上海很大,很漂亮,房子很多,车也很多,还有大轮船,等有机会我带你去好不好?
好!小虎子身子靠在我的腿上,仰头冲我粲然一笑,眼睛充满着向往和渴望。
这笑,像火红的太阳。
我从包里掏出照片,小虎子一下抢了过去,乐呵呵看着,还大声喊着:奶奶,快来看,你的照片。
段小兵母亲迈着轻盈的步子过来了。
我,段小兵,小虎子,还有段小兵的妈妈,四个脑袋挤着,相互传阅,一长一短指手画脚说着。
小虎子说,奶奶,你看我手里抓的这只田鸡,好肥,眼睛鼓得好大。
他妈妈接过照片说,是哦,你笑的眼睛都闭上了。
段小兵看着一张前两天我在望江厂附近给他拍的照片,略带不满地说,靠,我照相表情这么严肃,真难看。
我说,你哪是严肃,你根本是心不在焉,有个漂亮女娃子路过,你就跑神啦,一直盯着人家看。
段小兵用照片拍我的脑袋,说,去你的,明明是你盯着人家看。
小虎子拍着手掌附和:哦,叔叔想女娃子喽。
段小兵又用照片拍他,你瞎起什么哄。
他妈妈抹了抹嘴,酣酣地笑了。
看完照片,段小兵妈妈领着小虎子出去了。
我问他怎么还在睡,生病了?
他咳嗽一下,清了清嗓子说,没有,昨天晚上陪我师傅出去喝酒了……我不知道你要来,你怎么不说一声。
我说我特意不告诉你的。
他突然就不说话,再次一张张翻阅手里的照片,看了大概两三分钟,他放下照片,拍了拍了床,示意我坐过去。
我刚坐下,他就拉着我的手说,你早告诉我就好了,我就一大早过去找你。
我没说话,任由他来回摩挲着我的手背。
他抚摩了一会,又把我的手放在他脸上,让我的手就像一把拂尘,来回上下拂着他的脸,像是拂一块巴望了很久,正急着要场大雨滋润的干旱地。
果不然,拂了几下,他就一把抱着我,力气之大,令我吃惊,好像要把我搂成碎片,再一片一片融入他的身体里。
我激烈挣脱开来:“每次你都不分场合,这样不好!“
他摸了摸脑袋,羞赧一笑,讪讪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看见你就忍不住。”
我没说话,来到桌前,信手翻了翻他的工作日志。
他突然窜过来:“飞飞,你想不想出去转转?”
“去哪?”我懒洋洋地说。
望江厂实在是没地方可去,巴掌大的地方,每天转来转的。还有那个断背山,我熟得闭着眼睛都能从山下倒退着走到山顶。
“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眼珠子骨碌一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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