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从小到大,我最不喜欢过年。
每到过年,家里就乱成一锅粥,那些喜欢的,不喜欢的,一窝蜂,全来了。
搓麻将、打扑克,从早闹到晚,烦都烦死了。
初三那天,我正想着要不要去找段小兵,他却领着小虎子过来拜年了。
他把各种装满营养品的盒子放在桌上,我爷爷看得眼睛都花了,责备他,来就来,还买这些做啥子。
趁着爷爷洗水果的空挡,我把他们请进屋。
小虎子怯生生地打量着我的卧室,很快就盯住那个大书架,用小小的声音说,好多好多的书啊。
我笑了笑,摸摸他的头,问他是怎么来的?
段小兵说我们是坐公交车来的。
我说怎么不骑摩托过来?
他说天太冷,怕虎子冻着。
段小兵从包里掏出一叠窗花来。
段小兵妈妈有一双灵巧的手,在他们老家,过年过节,婚丧嫁娶,喜欢在门上,窗上,柱子上,贴一些手剪的纸图案。我看过她妈妈剪窗花,一把剪刀在她手上,就像一只蝴蝶,来回翩翩起舞,一张原来普普通通的红纸,马上活灵活现,充满了生命力。
客厅里,他们在陪我奶奶打麻将。
抽着烟,嘻嘻哈哈笑着,吵得我耳朵都快聋了。
贴完窗花,我说,想不想出去转转?
他说,好啊!
我说,你和虎子先坐着,我出去一下。
不一会儿,我就拿着车钥匙,冲段小兵晃了晃。
我们三个悄悄下了楼。
上了车,我用力按着喇叭,喊着,爷爷,我们出去玩了。
我爷爷听见喇叭声,跑到阳台数落我,大过年的,又要出去瞎疯,也不消停消停。
我奶奶也探出过头,看我一眼,对爷爷说,跑就跑了贝,他要是棵白菜,能剁巴剁巴吃了,他是个大活人,你还能拴住他的腿?
我吐吐舌头,冲他们扮了个鬼脸。
段小兵上车前,打量一番,轻轻拍了拍,说,靠,尼桑大吉普,飞飞,行啊你,哪搞来的?
我说我爸的。
他就竖起了大拇指,说,还是你爸牛。
我说,你要不要试试?
他摆摆手,还是你来。
远处传来零零碎碎的鞭炮声,大街上满是爆竹烟花的残骸碎屑,人们还在欢庆这个漫长的节日。
伴随着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我们像三只无头苍蝇,在街上乱转。
小虎子鼻子贴着玻璃,盯着外面看,看见店铺挂着的大牌子,就轻轻念出来。
他念着:“‘来一杆’台球厅。”
由于不认识那个杆字,念成了‘来一干’台球厅。
来一干?我和段小兵都笑了。
我说,去‘来一干’啊?
段小兵说,不知道开业没。
我说上去看看。
他就真下车,咚咚咚,跑上楼。
不一会儿,他就在三楼的窗户探出个脑袋,向我们招手。
打完台球,看见一家影院排了新电影,我们就去看了电影,看完电影,我们又去吃了家庭小套餐的火锅。
小虎子今天玩得很高兴。
点菜时,我碰见一个女同学,过去和她打了声招呼。
小虎子竟然凑过来说,代叔叔,那个姐姐很漂亮,是你女朋友吗?
段小兵拍了一下他P股,说,去,瞎问什么。
我笑了。
小虎子不到八岁,怎么就知道女朋友这个词呢。
吃火锅时,段小兵开心地说,他用我送他的照相机照了几组年前车间加班加点生产的照片,厂报全登了,还被推荐到了市报,他们车间主任对他好一顿表扬。
这是个好迹象!
我又开始循循善诱。
我说,段小兵,你真的很有天赋,什么东西一学就会……但是,你不能满足现状,不但要拍照片,还要多写相关的新闻稿件。
他挠挠头说,拍张照片、画幅画还行,写东西,真不大会。
我说,不会就学贝,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
他说,你说我该写点什么好!
我说,有很多可写的,你们车间的安全生产、技术革新,成本节约、班组建设、人物通讯,都可以写……你不能满足在车间当工人,况且你现在是安全宣传员,就要学会多看多写多练,厂报发表多了,说不定哪天,上面的领导发现了你,就把你调去了机关。你想想,你要调机关了,还可以照顾到你哥,你哥工作要顺利,就能给小虎子创造一个好的上学环境不是。
我摸了摸小虎子的头,说,虎子,你说代叔叔说的对不对啊?
虎子羞涩地扭了扭身子,看段小兵一眼,笑了。
段小兵也跟着笑了。
他说,好,那我试试,写好了你帮我改。
我说,没问题,稿费一人一半。
他说,全给你了。
我说,那我给小虎子。
他说,你给虎子干什么啊。
虎子说,我可以买棒棒糖吃。
就知道吃!段小兵用筷子轻轻敲他一下。
哈哈,我们三个笑成一团。
吃完火锅,我送他们回去。
车子到不了他家门口,我在最近的岔道停下来。
段小兵说,虎子,乖,下车,自己回家去。
虎子看他一眼,说,叔叔,你不下车吗?
段小兵瞪他一眼:去,叫你下你就下,问那么多干什么。
虎子乖乖地从车上跳了下去。
咚!段小兵把车门关上。
我一愣,问他,你不回家?
段小兵正要回答,小虎子又爬到了车门的台阶,脸贴着玻璃,喊着,叔叔,你们还要出去玩吗,我也去。
段小兵只好把门打开。
他下了车,抱着虎子走了一段,放下他,立刻跑了回来。
一上车,他就急切说,飞飞,快,我们走!
车子发动后,开了一段,通过反光镜,我看见小虎子一直在后面追,哭着喊,代叔叔,等等我,我也去。
我把车停下。
我说,把小虎子捎上吧。
他说,你要捎上他,我就下车。
我一愣。
我说,段小兵,你怎么了?跟一个孩子较什么劲儿。
他突然就情绪激动地说,飞飞,你快走吧,不用管他,我现在就想离开家,在外面呆几天。
我心一狠,快速睬动了油门。
透过反光镜,我看见小虎子在后面跑,撕心裂肺喊,代叔叔,你等等我。
本来,他今天一天都挺高兴的,尤其是看那部喜剧电影,逗得他一直咯吱咯吱地笑,笑得我心都化了。
这么想着,我心里真不是滋味。
唉,这年过的。
第六十九章
大雪初晴,白白的雪花落到树叶上,在蓝天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车子开出去好远,段小兵仍一言不发,呆呆地看着窗外。
我说你怎么了?
他不说话,隐隐透出无助的哀愁。
我说,他们又逼婚了?
他说,我才不怕。
我一愣,问,他们真逼了?
他转过头,看我一眼,说,飞飞,没事,就我妈过年的时候说她打算跟我师傅结婚,我师傅却说等她女儿的事了结了再说……他们虽然没直说,意思却很明显,我烦都烦死了。
我心一紧,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此后,我和段小兵都没说话。
那难耐的沉默也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远处传来几声沉闷的爆竹声,我才问他想去哪?
段小兵说你去哪我就去哪。
我说,你要离家出走,就没有想去的地方?
其实,我是想说,你混了那么多年,朋友那么多,就找不到可以投靠的一两个?想想,还是没说。可能,他真和他们断了,这些年也一直没见他和谁有往来。
他说,大过年的,我无亲无故,除了跟着你,我还能去哪。
我就不再说什么。
我们在大街上毫无目的乱转。
有时,我顺着他的视线看看窗外,有时,我研究他映在玻璃上的脸的表情。
转到胜利路时,看见戴燕燕上她姥姥家拜完年回来,正在路边等她父亲来接她。
虽然戴燕燕的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逝了,但她和她姥姥家的关系一直很好,逢年过节都会过去。
本来,我不想停下来的。
段小兵不知道哪根筋出了问题,就见他摁下玻璃窗,喊了声“戴老师”,并冲她挥手示意。
我只好停下来。
“代雄弼,是你们啊!”看见我,戴燕燕很是高兴。
我说:“戴老师,大冷天的,你站在这干什么?”
戴燕燕不停跺着脚:“等我爸,说好来接我的,还不来,冻死我了。”
段小兵下了车,要戴燕燕进去暖和暖和,自己跑到了后座。
戴燕燕一上车,就问我托福考得怎样?
还不错!我打着马虎眼。
说完我自己都脸红了。
这怎么可能呢,我都没怎么好好复习,但又想,不能给她那方面的希望不是。
戴燕燕说,你学习就是厉害,尤其是英语,一直好得很。
我尴尬地笑了笑,不敢再往下接。
她又问,你们这是去哪啊?
我说,离家出走呢。
离家出走?她一怔。
我笑着说,是啊,段小兵被家里逼婚,我做帮凶,正帮他逃婚呢。
她再一愣,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了后坐的段小兵一眼。
戴燕燕说,哟,段小兵,你要结婚了啊?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戴老师,别听他瞎说。”段小兵也跟着无奈地笑笑。
“别,讲讲啊,到底怎么回事?”她说。
没办法,女人天生对这类事情感兴趣,我简单把情况说了一下。
得知原委后,她也有点义愤填膺,愤愤说:“太不像话了,这都什么年代了,还逼婚!”
我说:“可不是嘛,你看看,都那么大人了,逼得跟个小孩似得,玩离家出走的把戏呢。”
戴燕燕说,你们这是要躲哪去啊?
我说,还不知道呢,先转几圈再说。
正说着,她爸来接她了。
下车时,她对我说,代雄弼,要走了(她指出国)告诉我一声,我想请你吃顿饭。
我没说话,微微一笑。
下了车,她又把脖子伸过来,说,就你过生日那天吧,我去学校找你。
见她右手一直把着车门不关,盯着我看,可能是希望得到我的肯定回答,我只好点了点头。
段小兵终究没地方可去,跑我家躲了几天。
初四,我们出去转了一天,大冬天的,跑去江边的码头看大轮船。
江面上雾很大,看着大轮船慢慢从大雾中钻出来,海市蜃楼般,极惧震撼。
段小兵说,飞飞,好看吧。
我说,嗯,好看,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景。
段小兵说,以前,我会也来这里,坐在台阶上,看着大轮船慢慢越开越远,好几次我都想跳上去,跟着船一起走。
我说,你一个人?
他看着江面,说,有时候我自己,有时候和朋友。
我倒是能想象他独自一人来到这里,看着那些船进进出出,船笛长鸣。
突然间,我觉得段小兵很孤单,那种一直一个人在城里默默挣扎的孤单。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呢。
所以,每次和他在一起,尤其一起出去看风景,俩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时,都或多或少有那种相依相偎的感觉。
看完大轮船,段小兵竟然站在码头,迎着风,学一个老头打起了太极拳,那笨手笨脚的动作,笑得我腿肚子都抽筋。
我们还拍了很多照片,有单人照,还有合影。
段小兵找了那个打太极拳的老头过来,我们站在码头的台阶上,我站在上一级,他站在下一级,我把手搭在他肩上,他就顺势抓住了我的手。
后来洗出来,发现他笑的比太阳还灿烂。
初五以后,家里安静下来。
我爷爷奶奶,段小兵,还有我,四个人,搓起了麻将。
晚上,我们在被窝里亲热。
段小兵越来越放肆,动作也越来越大,有时头撞在床的靠板上,发出咚咚的声音。
我说,你轻一点,别把我奶奶他们吵醒了。
他说,会吗,他们早睡着了吧。
我说,老人睡觉都轻,一有点动静就会醒。
他听了就拘谨起来,轻手轻脚的,像做贼似得。
高潮到来时,他涨红着脸,一直在憋着那股劲儿,结束后才趴到我耳边说,飞飞,靠,我想喊了,都快憋死了。
做完爱,我们会起来放磁带听歌。
我说你想听什么?
他想了想,说《我只在乎你》!
我说,靠,有没有别的啊。
他说你随便放。
我挑了几首当时非常流行的歌儿,有伍思凯的《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张学友的《只愿一生爱一人》、黎明的《今夜你会不会来》、林忆莲的《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
他一边听着,一边用手在我肚皮上画圈。
我说好听吧。
他点点头,特认真地说,今夜你会不会来,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靠,飞飞,这些歌你是专门为我选的吧。
我揣他一脚,说,你别臭美了。
听完歌,我从收录机里取出磁带。
段小兵说,你这盒磁带借我听几天。
我说你想听就拿去吧。
他就真拿去了。
后来才知道,他专门拿去学伍思凯的《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和张学友的《只愿一生爱一人》。
段小兵陪我奶奶搓麻将一直搓到初七那天的下午。
他可真惨,一个月工资都快输没了。
我奶奶要给他压岁钱,他死活不接,轻松一笑,说,奶奶,我住了那么长时间,吃了你那么多饭,你还没给我算住宿费和饭钱呢。
我给了他一拳,说了句“快滚吧”,就把他赶出了我家。
还饭钱呢。
肉钱怎么没想到啊。
这几天,他无休无止的折腾,我骨头都快散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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