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我们的生活,尤其在年轻时,总面临着多重选择和不可预料的变化,这种不可预料像盛夏的天气,一会儿晴一会儿雨。好比,那天,我和段小兵在溪潭,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骤雨搅了兴致,甚至连一片乌云也未曾看到。
见到戴燕燕时,我有着坚定的出国的念头和想法。可一见到段小兵,这种想法很快发生了改变。
但,事态的发展,总是出乎我们的意料,有很多你认为不可能发生的事,却会在不声不响中发生,用句宿命的话说,命啊!
事情经过简单说是这样的。
戴燕燕偶遇段小兵,段小兵请她吃饭,可能心情不好,戴燕燕喝了不少酒。喝了酒的女人就喜欢倾诉,她把我想去美国留学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段小兵。
段小兵大吃一惊:“不可能哪,袋熊(我的外号)明明跟我说他要留校读研究生,还说打算来望江厂实习呢!”
犹如晴天霹雳!
戴燕燕当即眼泪就像断线的珍珠,吧嗒吧嗒掉个不停。
她掩面泣声:“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要欺骗我?他就那么讨厌我吗?就算讨厌我、躲我,直接告诉我啊……”
那一刻,段小兵才知道,戴燕燕是多么爱我。
段小兵是个心地善良的男人,他平生最不忍的就是看到女生潸然泪下、悲痛欲绝成这样……尤其还是个有恩于他的女生。
那个周末,我去望江厂找段小兵,看出了他的异常。
我带着新相机去的,那是我姨奶特意从美国为我带回来的礼物。
我们照了很多相,可他总是一副忧心重重的样子。
我问他怎么了?
他不说话,停了下来,点燃一根烟,吸着。
我说虎子进望二小遇到困难了?
他吐着烟,仍一言不吭。
我说别担心,我去找戴燕燕,她父亲是局长,别说望二小,望一小也不成问题。
他眉头紧蹙,突然把就烟往地上一扔,用力一踩,不悦地看了我一眼:“飞飞,你还说!”
“我怎么了?”我一愣,他在我面前一向是好脾气。
“我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得老实回答。”
“靠,我一向很老实。”
“少来,我是认真的。”他劈头盖脸。
“有屁快放!”
“你真打算留校读研?”
“靠,你不相信?申请表我都交上去了,系里也批准了。”
“这么说是真的?”
“当然!”
“那你为什么骗戴燕燕?”
“啊!”轮到我惊讶了,没想到,段小兵和戴燕燕竟然还会有交集!
我说你们见面了?
他点点头:“我们无意碰到的,我请她吃饭……她心情糟透了,喝了不少酒。”说着,他看了我一眼,低下了头,但他感觉到我的目光还停留在他的脸上,终于又抬起头,把目光迎向我,顿了顿,试探性说:“飞飞,她好像很喜欢你!一直在哭,哭得很伤心……”
我说我知道。
可能,我冷淡还无所谓的语气让他愤然。
他又说:“飞飞,你为什么要欺骗她?”
那天,阳光灿烂,我站在江边的大道上,忽然觉得好冷,仿佛我们之间隔着一条长长的结着冰的河。
我知道,在段小兵玩世不恭的外壳之下隐藏着温暖而纯净的灵魂,但他为什么非要用“欺骗”这个词呢?
这让我深恶痛绝,因为我一下就想到了“人品恶劣”、“道德败坏”等与之关联的内容。
我说我没有欺骗她。
“靠,飞飞,你真不厚道,她都告诉我了,你说你打算出国留学,学校都联系好了,还说要去上海实习,参加什么培训……多好的一个女孩,不喜欢她直说就是了,为什么要欺骗人家!”
段小兵的话让我无法回答,我有点愣愣的。
在戴燕燕的问题上,所有人都可以不理解我、冤枉我,甚至指责我,但你段小兵不能。
我就不明白,你段小兵为什么在我和戴燕燕之间如此爱憎鲜明,就算我辜负了她,和你段小兵有什么关系呢,你们俩说到底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人。
再说了,你段小兵难道希望我和戴燕燕双栖双飞?
这么想着,我突然有点心灰意冷起来。
看来,两个男人感情再好,一碰到女人,所谓的感情就成了水中月镜中花。
这不由让我又想起了戴雪蝉。
这么想着,心,凉到了谷底,我不说话,撇下他快速往前走。
他用更快的速度跟上,挡在我跟前,堵住了去路。
“飞飞,你怎么不说话?”他直直盯着我,我恨恨回盯他,曾经,我们有过多次激动人心的对视。但此刻,我真是很讨厌和他的对视,我希望他立即从我眼前消失。
“让开!”我推了他一下。
“你上哪去?”他略显粗鲁拽我。
“回学校!”
“你不去找她(戴燕燕)?”他穷追不舍,不怒自威。
就在那短暂的几秒时间里,突然感觉眼前这个人陌生得可怕,一种巨大的悲痛随即而来!
那一刻,我很害怕,心在强烈地抽搐着,然后下坠,坠到一个暗无天日的深渊。我咬着牙,本想强忍着心里疯涌而出的酸痛,终究没忍住,爆发了。
“段小兵,我告诉你,我没有欺骗她,没错,我是跟她说过我想出国留学,还说过要去上海实习,我当时就是这么想,也是这么规划的。你知道吗,我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二十二年,我厌倦了这里的一切,我每时每刻都想走出去,离开这个地方,可是我没有机会。小时候,我父亲领他心爱的小儿子(我父亲再婚后又生了一个儿子)到处游山玩水,我是多么希望他也能带上我,可是没有,一次也没有。后来,我读了大学,凭自己的本事到他们去过的大城市走一遍……你知道我第一次出门坐火车吗,路过一个很长很长的隧道,车厢里漆黑一片,我吓坏了,可当火车穿过隧道,辽阔的平原出现我在眼前,我兴奋地把脸贴在玻璃窗,眼泪都流出来了,我喃喃地说,这风景真美啊,真美!后来,我看到湛蓝的海,看到了船,看到了远方若隐若现的小岛,看到那些围着小岛缓缓扇动翅膀的鸟群,我就下定决心,我要走得更远,比他们一家都远,远到鸟也飞不到的岛的那边……可你知不知道,后来,我见到你,我的想法就变了,我不想出国,不想去岛的那边,我想留下来……”我有点声嘶力竭。
段小兵瞬间呆住了!
他呐呐看着我,凝固的愕然表情,仿佛街头动一动随即定格的人体雕塑。
他以为,我对戴燕燕说的出国留学只是我拒绝她的说词,用他的话说是欺骗。他压根没想到,出国留学在那个年代近乎遥不可及的事情,会真的发生在我身上。更没想到的是,我竟然会为了他,会放弃自己一直追逐的他连想都不敢想的梦。
几只麻雀从天而降,欢快地在落在江边一棵枯柳的枝上,跳跃着,唧唧喳喳叫,我猛烈挣脱他的拉力,快速跑过去,无法克制地用力踢了一下枯柳,枯柳激烈地摇晃着,麻雀吓得扑啦一下全飞走了。
可怕的“暗战”,终究还是发生了。
我们戚戚坐在江边的台阶上,彼此陷入了一种紧张而又诡秘的平静。
偶尔看对方一眼,眼神里没有情人间的甜蜜,有的只是隐隐约约的尴尬和闪躲。
时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期间,我完全没注意到段小兵心理的变化。
段小兵先是拘谨地看我一眼,悄然无息靠过来,眼神游弋不定,旋即低头,我知道他的心情非常复杂。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他微微抬起头,嘴角蠕动了一下,又没了声响,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又过了一会儿,他鼓起勇气,打破僵局:“飞飞,你坐着,我去去就来。”
不等我反应过来,咚咚咚,他快速向远处跑。
再回来,段小兵气喘吁吁,满头是汗,拎着一个塑料袋。
他先是到江边洗了一把脸,晃着脑袋,捋了捋头发,怯生生过来,坐在我身边,把口袋里的雪糕、鲜奶和蛋糕掏出来,整齐划一放在台阶的水泥地上。
可能是怕雪糕化了,坐了一会儿,他看看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拉拉我的衣襟:“飞飞,吃雪糕吧。”
我不为所动。
他把雪糕放下,又小心翼翼拉了拉我的衣襟,说,要不,喝袋鲜奶?
我仍不为所动。
他再拿起一块蛋糕,说,那,吃块蛋糕?
我愕然看他一眼,真搞不懂,大热天的,吃什么蛋糕。
他接着说,你知道这是什么蛋糕吗……里面加了榆钱,老板说叫抹茶榆钱,我跑很远才买到,你尝尝?
说着,他咬了一口,自顾自说,嗯,好吃,真香!
他吧嗒吧嗒咀嚼着,故意装出很好吃的表情,咽下去的时候,由于用劲太大,喉结就像一只小耗子,在他颈脖上下来回窜。
看着他吃蛋糕时流露出的局促、不安与自责,我倏然有了一种“疼”。
我很清楚,要对一个人好其实很容易做到,但要对一个自己一直对他好的人突然厉声严苛却不那么容易做到,你必须强压心头的不忍和不舍,嘴上是强硬的语气,心里或许是阵阵的心慌和疼痛,尤其当知道自己所谓的厉声严苛在某种程度上是误解时,愧疚、难安、自责、忧虑、感动和怅惘等种种复杂情绪便接踵而至。
一阵不能自已的伤心澎湃过后,我轻松了许多。
我转过头,看他一眼。
他迅速停止咀嚼。
不过,似乎有点紧张,我明显看见一层细密的汗珠从额头渗出。
心疼感再次升腾。
我说真有这么好吃?
“好吃好吃,真好吃!”可能从我的视线中读到冰释前嫌的温情,他的眉毛和脸上的肌肉慢慢舒展开来。
他赶紧把剩下那块蛋糕递给我:“尝尝?”
我接过蛋糕,吃了起来。
他笑眯眯的看着我,温暖青涩,有初升太阳的味道。
蛋糕真干,我有点难以下咽,他撕开鲜奶袋,交接时,可能过于战战兢兢,鲜奶撒在了我手上,他赶忙拿出纸,把我手拽过去,很仔细地擦啊擦。
此后,我们避谈戴燕燕、出国留学及实习之事。
一路走走停停。
看见那些熟悉的场景,一幕幕涌上心头,陷入了回忆,曾经那段青葱岁月还是为彼此留下了太多的美好。
人是物非,还是这条熟悉的道,道边还是那个熟悉的大坡,只是坡上那棵让段小兵摔伤腿的桃树已不在了,旁边生出两三棵新桃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桃树下放有几张铁凳,一对热恋青年男女正在上面搂搂抱抱,眉开眼笑的。
这些新变化,我竟然一直没有察觉。
是啊,七年过去了,逝水年华,我们的青春终于也到了分水岭。
直到上车前,我才拍了拍段小兵的肩膀,说,放心吧,戴燕燕的事我会处理好。
他看了我一眼,并不像上次那样站在站牌下目送我渐行渐远,而急促转身,快速奔跑起来。
很快,他的身影泅入带起的尘土里,消失在我的视线范围内……
第四十九章
我做梦了。
梦见段小兵在宿舍的窗外,贴着玻璃,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一脸忧伤的表情。奇怪的是,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知道他的表情一定是忧伤的。
突然间,段小兵对我说,飞飞,你要走了吗?真的要走了吗?
我想跑过去打开窗户,可我发现身体怎么也动不了,双腿好像被什么东西绑住一般。
他伤心了,慢慢飞走了,越飞越远,我的心渐渐变得很痛,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
于是,我张开嘴,想喊他别走,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顿时我陷入了一种无力的绝望感,我突然失声痛哭起来。
醒来,我发现枕头湿了一片。
莫非我真的哭了?
想想,我都好多年没有如此伤心地流泪。
看了看时间,凌晨三点。
窗外,黑漆漆一片。
我想再眯一会,可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头痛的有些厉害,嗓子也有些疼了,浑身酸痛的,很难受。
此后,一整天,我都处于一种失重游离状态。
上午,去了趟学生会,给新主席交代工作。下午,从院里出来,同学告诉我说有个人在宿舍楼下的过道等我。
跑去一看,远远地,我就看见他,段小兵。
站在那,穿一件白色衬衫,黑裤子,皮鞋擦得锃亮,拎着一袋新鲜的水果。
来到他跟前,他习惯性脑袋一歪,露朴实的浅浅的笑。
“你,你怎么来了?”本来,我想伸手抚摸他的脑袋,突然改变主意,给了他一拳。
“过来看看你。”他并不躲闪,迎着我,挺了挺胸肌。
“今天没上班?”
“提前走了一会儿。”
“找我有事?”说实话,我还是咯噔一下。用他自己的话说,自再遇我后,他规规矩矩得就像一块红砖头,今天怎么就提前下班了呢。
“靠,你们宿舍楼管理还挺严的,那老头就不让我进……我怎么了,不像大学生吗?”他笑嘻嘻说。
你还真不像大学生!我打量他一番。
他一愣,瞅了瞅自己:怎么不像?多像啊,我还特意换了套衣服!
我开玩笑说,你太正式啦,像新郎官!
“就算我像新郎官,他干嘛不让我进,我也不可能跑到男生宿舍抢新娘!”他还在对看门老头的阻拦忿忿不平。
我笑了,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额头,说,好了,找我什么事?
“我发工资了,”他冲我扮了个鬼脸,伸出手来拉我,全然不顾来来去去的人,“走,我请你吃饭。”
“靠,你特意来请我吃饭?”我有点不敢相信。
“哦,还有,我妈说了,要我来看看你有没有脏衣服脏鞋什么的,顺便带回去洗了,干了我再给你带过来……”他说得温暖而自然。
有个同学过来,拍我一下,说,靠,代主席,行啊你,这主席没白当,连衣服也有人抢着洗。
我有点苦笑不得,赶紧说,去你的,他是我哥,发工资了,过来看我,顺便带脏衣服回去。
同学继续说,哟,你这哥真好!
段小兵突然有点脸红,颈脖子都偏到一边去了。
见状,我硬着头皮,拽着段小兵就往校外跑。
那家常去的小餐馆,两人坐下,我正要数落,段小兵却拿起菜单轻声读了起来:“榆钱糕,一元8个……”
他看了我一眼,说,靠,飞飞,你看,真改过来了!
我接过菜单,瞪他一眼,得意说,他敢不改!
他笑笑,起身,给我倒了一杯白开水。倒完水,眼波流动,两只手来回捏着我的颈脖,像是讨好般地给我按摩。
你找我到底什么事?我拉住他的手,不让他再捏。
他再次坐下,开始说着一些不痛不痒的话,大多与小虎子有关,他说这家伙已在望二小上学了,很开心,一去就认识了一个要好的小朋友,每天一起上学放学,一天不见就跟丢了魂似的。
我若无其事听着。
他突然凑过来,小声地说,就跟以前我们俩似的。
我忍不住,偷偷笑,
他又说,飞飞,你知道为什么我第一次见你,就感觉和你很亲吗。
我盯着他看,等他说下去。
“那时,那个死胖子白大伦嫌我个高,挡他黑板,他就用他奶奶纳鞋底的锥子戳我,我抬一下头,他就戳我一下,骂我一句乡巴佬。后来,我主动要求坐最后一排,他还是喜欢骂我乡巴佬,那天放学,他又骂我,不停骂,我实在气不过,跟他打起来了,但他们人多,团团把我围住,眼看他们就要一起揍我,你突然冲了过来,要他们住手,他们非但不住手,还骂你是叛徒,你和他们对打了起来,可惜你个儿比他们都矮,很快被他们打得趴在地上,但你一声不吭,等他们走了,你自己爬起来,蛮不在乎地擦了擦嘴角的血丝,骂他们狗日的,那表情竟然像个打了胜仗的小公鸡……”
我笑了。
对于那次见义勇为,我印象中有这么一档子事,但具体细节模糊不清,我没想到他记得那么清楚,更没想到自己竟然有他描述的那般勇猛。
我说,是不是我帮了你,所以你感觉我很亲?
“也不是。”他继续说,“有一次,我去找你,在小区拐角听见你奶奶对一个男人说‘飞飞到底也是你亲生的儿子,你要多来看他,不能有了媳妇有了幺儿就把他扔了,你们大人造的孽我也不想说什么,但飞飞能有什么错,他还只是个孩子’,我这才知道,你到我们学校读书是因为你父亲不要你……”
“后来去上学,他们都不理你,还朝你吐痰,骂你是叛徒,还说你是甫志高,你从此不跟他们来往。有次课间休息,你来到我身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香喷喷的油炸鸡腿给我,起初我有点犹豫,不知道是该要还是不要,你却硬塞到我手里,说了句‘吃吧,我有两个’就跑了,后来我趁你不注意,偷偷跑到厕所,一口气吃光了。我不是没吃过鸡腿,但我从来没吃到过这么好吃的鸡腿,上面裹了一层香酥酥的面粉。吃完鸡腿回到教室,上课铃响了,教师走进教室,起立时,我看见你转过身,冲我笑了笑,还做了个鬼脸,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和你好亲好亲,也就从那天起,我就对自己说,就算全世界的人对你不好,我也一定要对你好……”
他的话说的很朴实,我眼睛湿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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