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抢救进行了十二个小时。
医生说,段小兵脑后着地,挺严重的,能不能醒过来,全看他的造化。
一天一夜后,段小兵还是醒过来了,一直喊着飞飞的名字。
本来,医生是不让他见人的,怕形势不妙,还是同意他与家属做最后交代。
小辉先进去,再依次是他母亲、林师傅,他哥哥、林芬和那个混混。
和那个混混说着说着,又昏迷过去了。
大家以为他死了,围着他号啕大哭。
医生说,他还没死,他暂时也不会死,因为他一直在等一个叫飞飞的人。
段小兵在医院又昏迷了三天三夜,直至我的出现。
那时,我刚从寺庙下来,离飞机起飞只有短短不到五个小时。
我赶到医院时,段小兵已经奄奄一息了。
白色被褥盖着身子,脑袋、脸部被白色绷带缠住,像一片已被染白的,快要枯萎的落叶,露出半截。
医生问,你叫飞飞?
我点点头。
医生说,你快进去,看能不能唤醒他?
我懵懵懂懂走进重症监护室,看见段小兵的一刹那,一下像跌进冰冷的海水里,四周都是呼啸席卷的滔天巨浪,原本还装满怨恨的心居然一下痛起来。
我以为自己会不在乎,却是如此的难受。
他真的好可怜。
静静地躺在那,薄薄的,像一张惨白的纸片,鼻孔插着管子,头部缠满纱布。
以为,会像电影里的很多情节,跑过去,抱着他大哭。
却没有。
我的眼泪在眶角打转,始终不让它出来。
医生说,病人大腿骨折,部分内脏因挤压严重受损。手术过后,多次休克,目前没有任何意识,暂时还需要靠医疗器械辅助才能呼吸,饮食只能通过鼻饲些流食,基本处于“植物人”状态。
我眼圈一红,一股难以言说的悲壮扑袭而来。
几天前我们还在车里一起坐着聊天呢。
我突然有了一种罪恶感。
我没想到望江厂会把那么大一个烂摊子交给段小兵去处理。当然,我更没想到段小兵会主动把这个烂摊子揽过来。问题是,他有这个能力扛起来吗?
我想起了我们的击掌相约。
我在想,如果我留下来,把后续工作做完,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儿,遭受这样的意外了。
可是,一切,都晚了!
我坐在床沿的凳子,几乎不敢抬头看他。
我看了看病房窗外的树梢,初升的太阳光从绿叶深处掉下来,射出一地斑斓。病房内,太阳光透过厚实窗帘的隙逢,照在他雪白的被褥上,反射出缕缕凄美的太阳花。
大夫说,病人所有的家属都试过了,没有任何反应,现在就看你能不能唤醒他。
我说,能不能等他自己慢慢苏醒过来。
大夫摇了摇头,病人情况比较特殊,脑部严重受损是一方面,他有家族遗传的多囊肾,正在急性发作期,导致生命特征越来越弱,这次要没唤醒,很大可能就进入自然死亡状态。目前之所以还没进入自然死亡状态,可能病人还在用超强的脑意识在等一个人,或者说有重要的事情还没交代完。
那一瞬间,我的思维凝固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悲剧其实一早就已注定。
医院里,大夫说,你喊他的名字试试。
我摸了摸那张熟悉的脸,喊了几声小兵,没有任何反应。
我说,能不能给我找把口琴?
一个护士真找了把口琴过来。
我拿着口琴,吹起了那首《我只在乎你》,过望的岁月一幕幕在脑海闪现。
我仿佛回到了当年情窦初开的少年时代,我们一起走过的老街道、江边的青草,一摆一摆的杨柳枝吹拂到我们的脸。
忘了吹了几遍,吹着吹着,就见段小兵眉目微微一动。
大夫说,动了,有希望了。
我拉着他的手,轻轻地抚摩着。
我说,小兵,你醒过来好不好,我答应你,你要醒过来,我就不走了,我要留下来陪你。
段小兵眼睛动了动,接着,一滴眼泪流了出来。
我说,小兵,你睁开眼看看,我是飞飞。
他果然慢慢把眼睛睁开,轻轻地唤着,飞飞,飞飞。
看见我,他的眼睛倏地闪过一道要活过来的亮光,就像这初升太阳的光。我却不安地眯着眼睛,一种对眼前一切的恐惧感悄然袭上心头。
我说,小兵,是我,我是飞飞,你看到我了吗,看到了吗?。
段小兵嘴角微微一动,像是笑了。
外面守侯的人听到动静,纷纷起起身,医生把门轻轻关上,对他们说,病人好像有什么重要的话要交代,你们就不要进去打扰了,以免刺激了病人。
重症监护室,就剩我和段小兵两个人。
很是出乎意料,这次醒来,段小兵不仅未休克过去,情绪还出奇的稳定。
段小兵示意我把耳朵凑过去。
我俯过身子,握着他的手,就像以前段小兵对我做的那样。
我说,“小兵,你先别说话,好吗?你刚醒过来,医生说还很虚弱,不宜说话,有什么话等你好了再说,好吗?”
其实,医生交代过我,万一他要醒过来,有什么话尽量让他说出来。
医生的言下之意让我惶恐,但我不相信会出现这样的结局,并在下意识拒绝。
段小兵指尖用力地抓着雪白被褥,示意我靠过去。
段小兵一字一顿,缓缓地说,不,飞飞,我要说,再不说我怕没机会了。
我说,好,你说,我听着。
段小兵说,飞飞,重新再爱我一次,好吗?哪怕只爱我两分钟,可以吗?
那一刻,我再也控制不住,眼泪一下出来了。
重新再爱他一次?
不,我不要重新再爱。
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停止过爱,以前的爱其实一直都没有结束,我怎么能够重新再爱一次?”
我说,小兵,不用再爱,其实,我一直都有爱你,我对你的爱从来就没停止过。
段小兵不相信地问,真的吗,飞飞,你说的是真的?
我说,是,一直都是。
段小兵顷刻眼泪又出来了。
我帮他拭泪。
段小兵说,飞飞,答应我,好好活下去,好吗?
我说,好,我答应你,我一定好好活下去。
段小兵说,你知道吗,那天晚上,我把你从水里救上来,背着你拼命跑,你的身体是那么轻,轻到我几乎感觉不到你的重量,我的心像火烧了一样。我想起了刘叔叔,他死之前,我背他去楼下的小区透气,就像我背着你一样,轻到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想到这,我就吓坏了,背着你边跑边喊,飞飞,你不要死,不要死,一定要醒过来……
他像是攒足了劲儿,给我说了一些话,更像是絮叨,断断续续,声音很微弱,我似乎就只看见一张嘴,在白色绷带的包围下,像一口深深的黑井,一张一合,缓缓动着。
我已经泣不成声。
我哽咽着说,小兵,你别说了,你现在还不能说太多话。
段小兵说,飞飞,我没事,我现在感觉很好,我还没说完。
我说,好,你别着急,慢慢说。
段小兵说,飞飞,你要说话算数,望江厂需要你,小辉需要你,你奶奶需要你,我更需要你。
我说,好,我不走,我说话算数。
段小兵说,真的?
我说是真的。
段小兵笑了,说,飞飞,你能抱抱我吗?
我轻轻抚摩着他的手背。
我说,等你好了,我每天都抱着你,我们再也不分开。
他说,你现在就抱。
见我似乎在犹豫,他又说,放心,我的身子很干净,16年来,我没让任何人碰过,一直留着,就等你回来。
我说,好,我现在就抱。
我轻轻掀开被褥的一角,看见他穿得是我去上海前送他那件淡蓝色衬衣。
我思绪万千。
没想到,十六年过去了,他现在还穿在身上。
我把双手慢慢伸进去,放在他的腰上,轻搂着他。
几天没见,他的身子瘦弱得简直让我不敢相信。
我紧紧抱着他,感受着他的体温。
他说,飞飞,你看,我剪头了。
我点点头。
他说,好不好看?
我泣不成声,好看,很精神。
他又笑了,说,被你抱着的感觉真好……你还记得那个张国荣扮演的旭仔吗,他最终死了,死在了华仔的怀里。
那一刻,我不敢抬头看他。
我想起曾经和他讨论过旭仔和华仔两个人。
我说张国荣饰演的旭仔生活颓废奢侈、心里充满怨恨和刻薄,而刘德华饰演的华仔却出身贫穷、生活积极努力;旭仔自私、滥情;华仔善良并且痴情;旭仔是一个虚无主义者,他到菲律宾寻找生母绝望离开后显得尤甚;华仔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所以在母亲去世后,他去跑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旭仔最终死了,死的时候华仔一直陪在他身边。
想到这里,我感到惊恐。
我紧紧地抱着他。
我说,小兵,你别说话了,好吗?我给你唱首歌儿,你听着就行。
我轻轻哼了起来:“任时光勿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所以我求求你别让我离开你,除了你我不能感到一丝丝情意……”
第一百六十二章
段小兵入神地听着,眼泪又缓缓流了出来。
他说,飞飞,你唱歌真好听。
见我哽咽着唱不下去,他又说,飞飞,你可不可以把手伸到衣服里摸摸我。
“好!”我的手刚触及他腹部那熟悉柔软性感的毛,就有点不能自抑。
我的手从他的胸开始,由上而下,让热气腾腾的曲线,融化我的恐惧。
我的手在他肚皮上停了下来,轻轻抚摩,缓缓画着小圈圈,就像以前经常做的那样。
他闭着眼睛,似乎在感受。
他说,真好,以前你就喜欢摸我的肚子,在上面画着圈圈……你有十六年没在上面画圈圈了。
我再次泣不成声。
“飞飞,你还记得那次我们去镇上购物吗?”他似乎在细心感受着我的抚摩。
“记得,我当然记得,你放心,秋生他爸腿好了,秋生把他接回了学校,给学校的老师做饭,每个月有800块工资,等你好了,我们开车回去看他们,让他杀只羊,你再给我做手扒羊肉。”
“那天,你说两个男人能搞出个孩子来该多好,我说两个男人搞出来的八成是人妖。你还问我愿意生我们之间的人妖吗,我说愿意,你却说不愿意。”
“我愿意,我愿意,等你好了,我们就去美国,我们一起生个孩子出来。”我哽咽着。
“你前妻不愿意给你生我愿意给你生……我现在就要给你生孩子,生个真正属于你的亲儿子。”
“小兵,你别胡思乱想,等你好了我们就在一起,永远不分开,有没有孩子都无所谓。”
“你去美国前一天晚上,我给你打电话,你很生气,说两个男人搞来搞去也搞不出儿子来……”
“小兵,对不起,是我不好!”
“是我对不起你……飞飞,你做我吧,现在就做,做完后我保证给你生出一个儿子来。”
段小兵的话让我情绪突然变得不稳定起来。
“飞飞,你做吧,好吗,现在就做,我的身子等了你十六年……”他的声音渐渐地轻了下去。
“好,我听你的!”我靠过去,开始亲他的脸颊,身子轻轻贴着他,隔着衣裤模拟Z爱的姿势。
他笑了,温柔而羞涩地闭上了眼睛。
那温柔羞涩的表情曾是我万分熟悉的,如今却刀锋一般直刺我心底最痛最脆弱的部分。
我说,“小兵,你要挺住,不准闭上眼睛,你答应要给我生儿子的。”
他突然睁开眼,呼吸急促起来了。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飞飞,我爱你,下辈子我们还要和你好,再也不分开……小辉就是你的亲生儿子,是我给你生的我们俩的亲生儿子,你要好好照顾他……我给你写了封信,放在我家床下木箱子的梅花铁盒里,钥匙在你送我的衣服的兜里……
段小兵的眼球往我方向微微转动了一下:“飞飞,我爱你,真的很爱……”
他突然脑袋一歪,声音像一艘船,缓缓沉入了海底。
我浑身颤栗,喊着,小兵,小兵……
医生听见我的呼喊,推门进来,翻开他的眼睛,用手电筒照了照,轻轻摇了摇头。
医生说,病人再次进入了深度昏迷,生命迹象很弱,这次怕是很难再醒过来了。
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泪水忍不住哗哗流下来。
我紧紧抱着段小兵的身体,大声说,不,这不可能,这不是真的,我们还没有做,他说了让我做的。
听到我的叫喊声,外面等候的人呼啦一下全进来了。
林师傅说,飞飞,你刚才说小兵要你做你还没做,是不是小兵交代你做什么事儿了?
见我情绪激动,林师傅又问医生,小兵走了?
医生说,他脑损严重,能挺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三个半小时后,也就是2008年9月11日下午3点40,段小兵停止了呼吸。
四点整,也就是飞机起飞的时刻,段小兵面带笑容,安静离世,永远消失在无尽的苍穹。
当医生开始给段小兵蒙白布时,段小兵母亲突然就扑过去,号啕大哭。
林师傅过去拉她,医生也劝她节哀。
我也扑过去,死死抱着段小兵不松手。
林师傅又过来拉我。
我眼睁睁看着白布越过我的身子,徐徐盖在段小兵身上的那一瞬,
“啊……”
我大吼一声,跑出了监护室,泪眼模糊,踉踉跄跄消失在医院走廊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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