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有些事、有些人,总会在不经意间,因某个场景,从记忆深处滚滚而来。读了康兵的信,我突然很想老木,很想很想。
是啊,我想老木,夜深人静,尤甚。我总想,情不自禁想:他该吃饭了吧,该出去溜达了吧,该回家睡觉了吧,该想我了吧。
晚上,生母过来,再次提及返城之事。我回屋,砰,用力甩了一下门,用以表达内心的不满。
半夜,我醒了,被梦吓醒的。
我梦见了生母,她使劲拉着我,说:元元,回城吧、回城吧,别去支教了!我还梦见了崔博,他像一条疯狗,追着我喊:韩小元,咱俩重新开始吧,重新开始吧!
醒后,我失眠了,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我想起了赵小良、想起了那只母羊,想起了康兵,想起了王海英,当然还想起了老木。一想起老木,眼前一再闪现的是他明亮的眼睛、雪白的牙齿;粗粗微酣的呼吸;健康结实的胳膊;迷人性感的胡渣……想着想着,我泪流满面,不能自抑。
没有老木的寂寞世界,让我像头发一样纷乱的欲望,如青青园中葵一样茂盛生长,而想念一个人的滋味,就像匕首割在手腕上的感觉。更有甚者,崔博和生母这种疯狗般无休无止地骚扰令我厌烦至极——我突然做出决定,离开家,离开城市,回到老木身边。
我是个一旦决定,就立即付诸行动的人。
当晚,我快速收拾行李,第二天大早,我在餐桌上留了张纸条,悄然离开了家。
去县城的车初三就开通了,三个多小时后,我到达乌山镇。
乌山中学建在一个山坡上,有高高的砌砖围墙,进入大门前有好几十级的水泥台阶,从台阶往上走,感觉像是通往一座古墓或是烈士陵园。
进入校园,一个人也没有。所有的老楼都从金色的阳光中凸出黄灿灿的轮廓来,连瓦檐上曲卷旖旎的浮雕都泛着金光,清晰可见。因为阳光掩去了杂乱凋零和烟尘,掩去了屡次修复所拼搭的不和谐,岁月的痕迹隐入光线的背景,那些过去的轮廓突然栩栩如生,整个校园蓦然如回到昨天。
四周静寂得让你打颤,好像还有一种声音在空中回荡。宿舍楼的走廊在阴面,灰暗得阴森森的。皮鞋与地板磨擦、碰撞,发出的“啪嗒、啪嗒”的声音,回响在走廊里,让这种空旷一下涌进脑里,让人感到害怕,好像有一个鬼灵,马上会从走廊的某个角落跳出来,挥舞双臂冲你大喊大叫。
这让我突然想起校园里流传的放假期间闹鬼的故事。
好像说,寒假,有个女教师怀孕了,难产,恰好老公不在,死在了宿舍,模样甚惨,满屋子的鲜血,婴儿的脑袋出来了,胳膊卡住了,两具僵硬的尸体交织在一起,让人淬不忍睹。后来,据说那个女人变成了厉鬼,总会在放寒假的晚上,出来吓那些留校的男人。甚至还有男教师吓出了精神病什么的,等等,不一而足。
我越想越发毛,停留片刻,拎着包就往乌山镇奔。
由于才过完年,乌山镇集市没开张,找了很久,也没找到回乌岭沟村的蓬斗车,也就是说,去老木家,必须走着去。
许是刚过完年,街道到处都躺着红白相映的鞭炮的碎屑。街上行人很少,一家店铺轮回放着那首脍炙人口,快听出茧子的老歌《常回家看看》。
不远处,有个小男孩跟一条大黄狗在玩儿,“蹲下!”、“起来!”小孩在驯狗,狗要是听话,他就从兜里掏出零食给它,狗要是不听话,他就打狗爪,一边打一边叫:“打爪、打爪、打爪!”
我喊着他:“嗨,你过来!”
小孩疑惑地看了看我,不接话。
我又叫了一声,他问:“你是叫我吗?”
我点点头。
他这才带着狗过来,人和狗都脏兮兮的,同时也都有股难以言传的快乐和自由。
我问他:“你知道集市哪天开吗?”
也许是他还太小了,也许刚过完年,镇政府规定的新的赶集日子没公布,他汲了一下鼻涕,摇了摇头。
我又问他:“你知道哪个地方可以吃饭吗?”去老木家很远,还没车,我看了看,几家以前常去的饭馆都还没开张。
他又汲了一下鼻涕,还是摇头。他汲鼻涕的动作让我觉得很好笑,我继续问:“你多大?上学了吗?”
“你是老师吗?”他反问。
“我还真是老师!”我笑了。
他愣了一下,上下打量着我,“——不可能。”他又看看我,“老师不知道哪天赶集?老师会没饭吃?老师有这么长的头发?”
我摸了摸脑袋,哈哈大笑。
我是一直留短发的,本来,年前,乌岭沟村的那个罗老栓说是要给我剃头,我感觉他那个推子不怎么锋利,老夹老木头发,我怕痛,就没答应。本想回城再好好剪剪,回城后,却被崔博、生母这一搞,没了兴趣——对于剪头,我偏执的有点心理变态,喜欢在心情好的时候剪。
可是,什么地方可以剪头呢?
他问:“你想剪头?”
我说:“是啊。”
他说,走吧,我带你去!
拐过一条胡同,小男孩用手一指:“那家就是了!”我一看,三间青砖房,挺破旧的。
原来,他是要带我去找他的邻居,一个老剃头先生——每逢赶集日,他在礼堂的过道,支个架,给一些年老的客人剃头;非赶集日,就在家呆着,等着回头客上门。
许是小男孩的家人听见了他说话的动静,大喊:“小飞,干啥呢?还想不想吃饭了?”
“去吧!”小男孩冲我挥挥手,咚咚咚跑了。
我往青砖房走去,听见小男孩对他的家人说:“有个人,要剪头……还说自己是老师哩,我看不像,饭都没地方吃,头发还那么长……”
就要步入青砖房时,身后传来个女孩的叫声:“韩老师,是你吗?”回头,是周小丽,我的学生,班上的学习委员。
“韩老师,真的是你?”周小丽对我的突然出现感到意外。
显然,我也很意外:“周小丽,是你啊,你住这?”
“嗯,韩老师,你要剪头吗?”周小丽的脸红红的。
“是!”
“我领你过去!”她一个箭步窜过来。
进了青砖房,周小丽喊着:“大爷,你在吗?”
青砖房里面的所有一切,都沾着煤味儿,走进去,仿佛夜幕提前降临了。墙壁发黑,厨房炉子上面的墙壁则是墨黑,上面浮着很厚的煤粉和灰尘,炉子上的饭锅和水壶,被煤烟熏得乌秃秃的,橱柜里面的盆盆罐罐,盘子碗筷子非残即旧,既旧且残,家具很少,无非是地桌、木凳和箱子,箱子上面撂着被褥。在厨房旁边有一间很小的房间,开门就是炕,没有窗,炕上面坐着个男孩子,皮肤黝黑,表情憨痴,看见我们来,瞪着大眼睛,咯咯地笑着。
我的心一紧,好像被他的笑容咬了一口。
剃头师傅迎了过来,五十多岁,举手投足间,有股“看山是山,又不是山”的劲儿。我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把头发给剪了。
周小丽帮忙烧洗头水,她摇着莆扇,为烧水的炉子扇着风,煤渣子噗嗤,一粒红火苗窜了出来。
剃完头,他非要帮着刮胡子,我往靠椅上一躺,等着刀锋柔和地贴着脸皮游走,很是受用。合上眼,听胡茬自根部断裂的声音,就像农村割稻的情景。剃头师傅很专心,一心一意修理我的脑袋,刮净脸上的每一根汗毛,像一个雕匠在石章上雕字,每一刀都有章有法。
精雕细琢之际,他还不停说着话,感叹如今世风日下,说什么年老的顾主剩得没几个。而年轻的爱俏,剃时尚头,上摩丝,还烫发,只怕以后不能靠这门手艺吃饭了……说着,他长而重地叹了口气,像海面上刮起带有盐味的咸风。
剃头期间,周小丽来过好几次,不停问剃头师傅,大爷,好了吗?还要多久?
她是来请我过去吃饭,怕我偷偷溜走,一直盯着——想必,她从她弟弟嘴里得知我还饿着肚子。
起初,我拒绝她的好意。
班上,那些在镇里住的学生我基本都家访过,惟独没家访周小丽。周小丽是优等生,人长的漂亮不说,学习好,家庭优越,父亲是开大汽车的,跑长途,赚了不少钱,加上她很乖巧,从不惹事生非,我实在找不出家访她的理由。
听说我不去她家吃饭,周小丽本来就红红的脸,不知道有多窘迫,美丽的大眼睛似乎要溢出水来,那种委屈像是要把我心底里的那一点泪也挤下来。
她一遍一遍地哀求:“韩老师,咋不去呢?我妈都准备好了!”
见我答应,她脸上单纯的笑容瞬间绽放开来。
周小丽的妈妈特意为我新包了芹菜馅饺子,菜绿盈盈的,加了少许精肉,看上去很清爽。
周小丽的父亲很是豪爽,听说我是她宝贝女儿的老师,还是班主任,非要我喝上一杯,他先是给我倒上一杯,然后给自己倒上一杯,啤酒沫像花朵在他的杯子里盛开来三次,未及凋谢就被他吞下肚。
敬酒时,他拍着胸脯说:“韩老师,你家不在这儿,山高路远的,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吱个声,千万别客气,啊!”
周小丽赶紧接话,说:“爸,韩老师要去乌岭沟,二十里,走着去,多累啊!你就给送送贝!”
我喝了一口啤酒,说:“不用,不用,我走着去就行!”
周小丽的父亲拍拍胸脯,佯装生气地说:“韩老师,你看,见外了不是?客气啥?乌岭沟那地方,我熟得很,老去运木材……你要晚点过来,我就出去跑运输了,要我送也送不了呢!”
我打了电话给老木。
我是想给他一个惊喜:一个小时前才通电话,一个小时后就出现在了他眼前!
他会是什么反应呢?兴奋?激动?抱着我乱亲?啊,真要亲我,旁边要有人咋办?有人他敢继续亲吗?嗯,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敢不敢亲!
听着电话里等待接通的长鸣,我突然感到,这是多么愉快的短暂瞬间,大概类似幸福感吧,我甚至还感到有一丝紧张,我在想,老木变样了吗?
话筒里,老木的声音依旧是那么的熟悉和迷离,我看了看窗外明朗蔚蓝的天,恍惚觉得自己和老木十几天的分离,却有一辈子,不,八辈子那么久。
太阳喜气洋洋地挂在天上,灿烂极了。结冰后的乌河,静悄悄的,像一条白色的巨蛇,蜿蜒曲折,只有走近了才能听见下面的流水声仍在继续。
周小丽的父亲问了一些关于周小丽的情况,当得知周小丽学习成绩优良、乖巧听话,努力刻苦时,他竟然像个孩子,歪着脑袋呵呵地笑着。
一路上,虽然是冬天,可我觉得满眼都是青山绿水,姹紫嫣红,连在前面开车的周小丽的父亲都帅气得美不胜收。
也不知走了有多久,顺着风,我似乎听见空中传来了急急的呼喊声:“小元!小元!”
透过车窗玻璃,举目回望,只见老木一边跑一边挥舞着手,喊着:“小元,小元!”熟悉的声音在空中回荡。
天啊,老木,是老木,真的是老木!
我忙喊:停车,快停车!
一个急刹车,汽车嘎然而止。我打开门,从驾驶室的后坐跳下。
落地的那一刻,我喜极而泣,如重见天日的犯人,重获新生与自由的那一刻,对着天空,挥着双臂:呵,我又拥有了新的生命。
“小元!”
“老木!”
老木平稳健康、生机勃勃地向我奔来。
我蹦蹦跳跳、踉踉跄跄向他奔去。
老木看着我,我看着他,如久旱遇甘露,互相看对方的眼神都有点不对了,就是隔着一座山两人的视线也能真刀真枪地干起来,
近了,近了,终于,我们跑到了一起,四目相对,老木盯着我看,我也盯着他看,彼此眼神包含的激动都足以杀死一窝蚂蚁。
我揪住老木的衣领,老木的脸笑得像一朵花,一个劲拍我的后背,拍着拍着,他抱了我一下,我双脚悬空,老木在空中掂量掂量,说:嗯,沉了!
掂量完,老木把我放下,仔细端详着我。
老木说:“小元,剪头了?”
我点点头。
老木说:“嗯,不错,精神多了!”
我靠过去,在他耳边轻声呢喃:“老木,我想死你了,你咋来了呢?”
原来,老木从村委电话的来电显示中知道我回来了。
当然,老木并不知道,村长叫他接电话时,老木纳闷问:谁呢这是?这么早打过来——老木当然不知道会是我,回城的日子,我一般固定在晚饭前后给他去电话。
村长说:接了就知道了,乌山镇打过来的!
老木接了电话,却是我,很是惊讶,忙问:“小元,是你?回来了?这么早呢?咋不在家多陪陪爷爷奶奶?”
我矢口否认:“老木,你说啥呢?我现在就在家陪爷爷奶奶呢?”
老木不相信:“你在家?”
我说:“是啊,咋了?不相信?”却捂着嘴,紧张地想笑。老木放下电话,问村长:“这电话真是镇上打来的?”
村长说:“咋了?来电显示搁那摆着呢!还能有错?”
老木这才确信我回来了,于是,他断定我是不希望他来接我,才故意骗他说我还在城里的。于是,老木再也坐不住了,叫上老金,开着车来镇里接我。
我和老木钻进了老金的车。
车内放着很难听的段子,车后座里,我半靠在老木身上,凑过去,轻声说:“老木,想我没?”
老木嘿嘿地笑,老木轻声回应:“想,想呐!”
“有多想?”
“想得心都想坏了。”老木说着,脸带羞涩。
老金听到了我俩的对话,或许是没清,不明就理问:“两人说啥呢?嘀嘀咕咕的!”
我呵呵一笑:“没说啥,就问老木年过得咋样!”
老金有点忌妒:“看你这哥俩高兴的,感情好成这样,咋处出来的?”
我和老木听了,相视一笑。此后,我们一直没说话,静静地坐着,我听到了老木的呼吸声,像大海的潮水,平稳地一起一伏。
车窗外,阳光穿过玻璃,洒在老木的身上,轻薄透明,把周围的空气都变成浅金色了。
我微微侧目,细心看老木的脸,他黝黑的五官近在咫尺,阳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显得粗糙、质感,很让人心动。似乎是觉察到了我多情的目光,老木浅浅地笑着,笑容如午后的阳光洒落在瓷的边缘,我觉得一切都温柔得说不出。
我颇为幸福地动了动头,深情地呼吸着老木躯体散发出的男性特有的、带有一丝汗酸的健康体味,他却有点不好意思地把目光转向了车窗外。
突然,我的右脚不小心碰到了老木的左脚,老木左脚动了动。我似乎受到了鼓舞,索性蹬了皮鞋,用拇脚指勾了一下老木的脚背,老木也似乎受到了鼓舞,也蹬了鞋,轻轻回勾了一下我,勾完,更放肆地用脚指头钳了一下我的脚背。
我忽然觉得,心里重重地震动了一下,就像一枚胡桃被一下子敲开了外壳,坚果的那种微凉清涩的淡淡香味立刻就弥满了整个内心。
对,就那种感觉!
这让我放肆了起来。
我右手轻轻地拉了一下老木的左手,两人小指头刚互相一碰,就听见老金开口说:“韩老师,年过得咋样?父母身体都还好吧!”
我迅速把手指跳开了,好像两只受惊的鸽子互相啄了一下口。
我心不在焉地回答:“嗯,挺好!”答完,我和老木分开的手指又马上黏结,周而复始,不厌其烦。
手指互啄了一段后,我不再犹豫和畏畏缩缩,直接伸过去抓住了老木的手,却被他有力地反攥住。两只大手紧紧握在一起,相互有力地、动情地抚摩着。滚烫的手掌血液通过皮肤、通过相互接触,让对方感觉。这中间传递的内容实在太多了!太丰富了!丰富得让我几乎晕厥!
后来,我实在忍不住,趁老金掏烟的空挡,突然把手伸到了老木的裤裆。
哇,硬了!
我兴奋地抓了抓,浑身燥热,蠢蠢欲动起来。
老木脸色却倏地一红,快速紧紧拽着我的手,一声不吭,不让我乱动。尔后,谨慎的,死死盯着开车的老金,如果一发现老金的眼神有瞄向驾驶室门外反光镜的迹象,他就立刻把我的手拿开,或是使劲咳嗽。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