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和老木故事的发生,要从天说起,人和天看起来离得很远,可人的很多事情,却都和天连在一起,要不怎会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说法。
我说要去家访,去找赵小良。老木说,这是一只被主人遗弃的病狗,你必须去村卫生所打狂犬疫苗。那个铁塔一样的男人撕碎自己的外衣,在我被狗咬伤的脚踝处紧紧扎了一圈,用力把脏血挤出后,不容我抗拒,强行背着我就往山下跑。
雨似乎小了一些,他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由于他用劲过度,脚踝的伤口隐隐作痛,我在他宽厚的背上挣扎,直怨他小题大做的。我说,放我下来,我自己走。他说,先生,不能耽误,去年有个挖草药的郎中被病狗咬伤,死在了村卫生所。
我不再挣扎了,伏在他宽厚的肩膀,随着他奔跑的节奏,就像坐在一艘遇见暴风雨的船上,激烈的荡漾着。
下山,他套上马车,一路上不停抽着马P股,还没进村卫生所,他心急火燎在院外大叫,黄医生,快,快,快,准备狂犬疫苗。
那个姓黄的乡村医生,先用肥皂水清洗了我脚踝的伤口,清水冲干净后,涂上一些碘酒,接着又注射了狂犬疫苗。
雨停了,雨后的山村天空,如洗了一层,清晰而静谧。我住进了他的家,他在乌岭沟村的家。
千里乌山,莽莽苍苍,乌岭沟村就趴在乌山山脉中部的半山腰。远望出去,整个乌岭沟村像个大碗一样,村里的房子都是依着山坡盖成,深深的底部有一大片平地,种着绿油油的苞米、大豆。
农民老木的房子是在山坡上挖出的平地盖起来的,有点破旧,院子很小,周围种满了樱桃数、沙果树、梨树等,一只老母鸡带着一大群小鸡满院子里跑,叫声嘈杂。
才知,农民老木姓陈。他却说,叫他老木好了。我说为什么呀。他说村人都这么叫。我说那又是为什么呢。他未作答,咧嘴,讪讪一笑。
夜幕降临了,就像一张宽大的网,广阔的土地袒露着结实的胸膛,那是召唤的姿态,就像母亲召唤着她们的儿女,土地召唤着黑夜来临。
那晚,老木做了很多菜,有鱼、有肉、有鸡蛋。而他也一改山洞的敦厚与内敛,变得健谈了起来。做“放水蛋”时,老木说,把锅里的水烧开,直接往水里一打,就叫“放水蛋”。
我听着,在灶前为老木添火,蒸汽云雾一样往外奔腾,如同锅里蒸发出来的气体,它蒸着我,熏着我,我像飘在雾里,湿漉漉的。
老木说,以前,村民轮流请村学堂的先生吃饭,有一次,他做了一大桌子菜,去邀请先生,先生却死活不来,说我家没养读书娃……我以为这辈子请不来先生了呢!
老木的话,还让我感到某种东西,某种柔软、潮热的东西,水一样从我的心头淌过——敬重教书先生的人必定是个善良、淳朴的人。虽然,很多学生的家长看见我老师长老师短,毕恭毕敬的就差把心掏出来,但我深知,他们,仅仅是看在孩子的份上。
老木还做了猪肉炖粉条,肉是两个星期前从集市买来的,新鲜如刚宰般。见我纳闷,老木得意笑了。老木说,把盛肉的盆放到一个篮子里,拴上根绳子,把篮子吊到后院自打的深井水。井水特别凉,把盛肉的篮子放到离水面几尺的高度,把绳子系在井口上方的长木棍上,再用大石板将井口盖住,想吃的时候取出来,新鲜如刚宰般。
老木称这口水井是他的天然冰箱。
老木还说,有次家里来了客人,当他把肉盆从水井里取出来时,盆里躺着一只死老鼠,肉一点都没有了,原来是老鼠顺着绳子爬下去,吃完了肉上不来,饿死在盆子里了。再往后,他每次都用塑料布把肉盆密封好,再放下去,末了,还要把井口用石板堵得严严实实,这样两道“防线”老鼠就再也不会偷吃到肉了。
老木给我讲这些的时候,脸上一直带着笑,那种山里男人特有的和善、敦厚的笑——这种笑能把一个城里人心底最坚硬、冷漠的部分融化。
老木笑的同时,时不时抬头,把目光转向我。我知道,他是在期待我的赞许,或者说附和,这种期许仅仅因为我是个教书先生。
我没有附和他,更没有对他的聪明做法表示赞许,我一直在想着赵小良,我在想,赵小良该不是被他父亲卖了吧。听说山里人,穷得走投无路时,会像卖牲口一样把自个的孩子卖了。
我只是听着,假装很认真地听,双手却不停拨弄柴火。忽然,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哥,听说你家来客人了,还是个城里的教书先生?”
女人像一只散发着稻香的蝴蝶飘了进来。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长相好看的农村女人。
黑裤,素淡碎花的上衣,长着细细的蚂蚁腰,走路目不斜视耳不旁闻,即使被石子绊了一下,也绝不低头看看脚下。
“哥”的叫声从她的嘴里出来,不但不憨又不笨,且娇滴滴嫩生生的,就像春天刚刚冒头的须芽,上边沾满颤微微的露珠。
见我,女人眼睛像口深井,里面盛满了火热和温情,连连说:哎呀,我的妈哩,这么俊的小伙子我从未见过!
女人围着灶台,确切说是围着我,转着圈,我能感到她的动作是多么潇洒,P股几乎是轻轻一嵌,就坐在了我身边的柴火垛上。老木却不接腔,低头炒着菜,憨憨地笑着。见状,女人仰头,掐腰,又转了一圈,悻悻然,走了。
本来,我是想问女人的情况,见老木沉默,终究没张这口。
这顿晚饭吃得特别多,肚子鼓鼓的。从未发现,一向粗茶淡饭的我,竟也有这么好胃口。
只是,未曾想,对老木的好印象仅仅只维持了一个晚上。秋天果然是多事的季节。半夜,我突然发烧,迷迷糊糊,浑身发冷、颤抖得厉害。
老木一趟趟起来,俯身,用温暖的手掌抚摸我的额,为我添被,不停问:先生,怎么样?后来,他蟋蟋蟀蟀穿衣,接着,村卫生所的医生过来,他和那个姓黄的乡村医生在轻声交谈,急而热烈,我听不大真切。
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老木端着热气腾腾的鸡蛋汤说,先生,你醒了,来,趁热喝。
我挣扎着从炕上爬起来。我说,我要走了,去乌山村家访。
老木说,先生,你受风寒了。
我说,没事,走走山路,出出汗就好了。
老木不加理会,一下把刚起身的我按倒于炕,力气大得像头牛。老木说:先生,你不能走,休息一晚,明早我送你过去。
这让我有些不悦,我说,老木,谢谢你的好意,但我必须走,我现在就得走。说着,我又挣扎着起来,下了炕。
老木像堵墙站在了我跟前。老木说,先生,我不会让你走,我也不能让你走。他的声音突地严肃起来,一改昨晚的憨厚与温和,简直不容我拒绝。
我没理他,推了他一下,他像根钉牢的木头桩子,纹丝不动。我急了,我说: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走?
老木丝毫不退让,老木说,你现在还不能走。
我再次推了他一下,他却一把反抓住我的手,想起赵小良,我大吼了起来:为什么不让我走?需要钱,是吗?给你就是了。
老木一愣,松开了拉住我的手。
我赶紧抽身,说实话,这种情况,我真有点害怕,一个表面看着敦厚和善的男人,一旦较起真,狮子大开口,向你讨起钱来,你只有自认倒霉的份。他结实得像头牛,浑身上下这么有劲儿,你是斗不过他的,随便往你身上一掐,保准姹紫嫣红、桃花朵朵开。我只要逃出他的家,跳到马上,起码安全些,我可以大喊大叫,总会有人听见。
见我拉门,他又靠前一步。不过,这次,老木没有伸手拉我,他想拉来着,犹豫片刻,还是作罢。他说,先生,你实在要走,我用马车送你,乌山村走大路,老远了,抄近道,需翻山,你刚受风寒,怕是翻不了山。
老木的步步紧逼,一种悲凉的绝望从我脚跟直往上窜,迅速在全身蔓延开来。我从口袋里掏出皮包,把里面的钱全抽出来。我带的钱并不多,康兵提醒过我,说山高路远,要小心,钱别带太多。我后悔自己的一意孤行。
我把钱递给老木,我说:钱全在这里了,你要觉着不够,赶明儿来学校找我。我的语气很尖刻,声音很高昂,我甚至情绪有点失控。
老木像是受了侮辱似得,他提高了嗓门:先生,你以为俺你是图你钱……我用更大的嗓门回击:难道不是吗?
争执喧哗间,我听见康兵的声音。
这是我没想到的。
康兵定是听见我和老木争吵的动静,他在院门外捶着铁门,大喊:韩老师,是你吗?发生啥事了?
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我大声接过话,生怕外面听不见,我喊着:康兵,是你吗?不等我反映过来,老木率先把门打开,我跟着冲了出去。
冲到院子,我就大叫着:康兵,这个农民缠着我,不让我走。
康兵一使眼色,身旁两个高大的男人窜了过来,一人一边,架着老木的胳膊,气势汹汹地问:你想干什么?啊,想敲诈勒索吗?也不打听清楚!随手就一扔,老木像只鸭子,扑倒在地。
康兵快步过来,抓住我的手,嗔怪着:韩老师,你看你,不是说好等我回来吗,多危险呀!说着,他满脸怒气转向老木,厉声责问:你把韩老师怎么了?
老木爬起来,拍拍灰尘,看了我一眼,不说话。
我说:算了,我们走吧!
院外的马路上,我们钻进一辆黑色轿车,透过玻璃反光,看见老木顺着土路快速奔跑着,手里抓着一件衣服,奔跑的同时双手举着衣服,不停飞舞着。
身后,窄窄的马路上空弥漫着轿车带起的黄色沙尘,它们最初是一卷一卷,在某种外力的驱使下烟雾似的旋起,可是,在它们旋到半空的时候,仿佛突然失去支撑,又溃散下来,向道旁的田野,向身后的路面飘落而去。
忽然间,我心里的某些东西,也像悬在半空的沙尘一样,在点点溃散、飘落。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