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六嫂端了玉米饼迎了出来。
看见我,六嫂不好意思地笑笑,把我拉到一边,欲言又止地说:“小元兄弟,怪六嫂,是六嫂给忘了……”
不等六嫂说完,老木凑了过来,打断了她:“六嫂,嘀嘀咕咕,嘀咕啥哩?咋了?不欢迎我,说我坏话了?”不等六嫂回话,老木又抓起了我的手:“小元,走,进屋听哥吹唢呐去!”
六嫂看着我,讪讪一笑。
杨六家的土炕,老木试了试唢呐,叭叭叭,三声过后,一声清亮、悠扬的唢呐拉了长长的腔调,划破了黑夜的沉寂,接着,一曲“喜洋洋”响彻小山村,八十岁的老太太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老木是那么投入,吹起唢呐来轻松异常,他那鼓涨涨的通红的脸庞是自然平和的,腮随着曲子,一鼓一收,脸上的青筋都突显了出来。
高亢优美的唢呐声,久久回荡在我耳畔,仿佛置身于小两口拜堂成亲的喜庆氛围中。
外面,空气中飘荡着山村特有的那种清新气味,这个原本并不熟悉的山村,突然变得亲切起来,有了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人气息,似乎各种感官都浸润在一种激昂沸腾的气氛中。
很快,闻声而动的小孩,从四面八方涌来,挤进了屋子。
小院儿顿时热闹起来,半米高的土墙旁边都是闻乐而来的村民,他们交口称赞老木吹唢呐的技艺。
一位大妈禁不住赞叹说:“老木吹的可好了,以前,几十里外的村子都专门来请他去……这是个技术活儿,好活儿啊!”
唢呐,曲儿小,腔儿大,我痴迷地听着唢呐声,痴痴地看着老木,眉心的两道眉毛,像两把剑,从眉心向两边朝上飞,那张淳朴善良的面孔就定格在了我永存的记忆画面中。
我呆呆地看着老木,看着老木边吹边露出的笑,笑的时候,鼻子两边现出两道笑纹,眼睛也是微微眯缝起来。
当乐声落下,我激动的泪水早已,不知不觉打湿了衣襟。仿佛那个万人瞩目的明星是我,而不是老木。
吹完唢呐,杨六死活要留我和老木吃晚饭。
我拒绝说,不了,老木早把饭做好了。其实,我是早已按耐不住,想早点回去和老木亲热,这个老木,太有才了,我恨不得当场就抱着他亲个鼻青脸肿。
僵持间,老木从厨房出来,扯了扯我的袖子:“小元,还是在这儿吃吧,六哥是好意,再说,咱也不是外人。”
吃饭时,大家的兴致很高,似乎都还沉浸在老木的唢呐声中,我扒拉了几口大米饭,却发现自己碗里薄薄的大米饭下面埋着一层细细密密的精瘦红烧肉。
咋回事呢?
愕然的我眼神扫来扫去,看见老木故意冲我无辜一笑。
这个老木,定是他搞得鬼。如果猜得没错,这碗大米饭是老木亲自去厨房给我盛的,他知道我爱吃红烧肉,故意要我留下来,想让我多吃一点。
我端着碗,没吃,突然就想起以前读过的一本小说,里面提到这样一个情节,说是从前的乡下男人疼媳妇,就在媳妇的饭里埋块肉,因为乡下媳妇在夫家没地位,什么都得让着别人,有了好吃的,要先让公婆吃,然后让丈夫吃,再让小叔子们,小姑子们,还有自己的孩子们。轮到媳妇,只有残菜剩饭了。做丈夫的,不敢当着父母的面疼媳妇。想给一人一块肉,又没那么多,就只好做这个手脚。
还说,乡下小媳妇该怎么吃掉这块肉呢?
要偷偷摸摸的,先把嘴搁在碗沿上,然后象挖地道一样,从饭下面掏出那块肉,装做往嘴里扒饭的样子,就悄悄咬一口肉,又赶快把肉塞回地道里去。碗里的饭不能全吃完了再去盛,不然饭下的肉就露出来了。但不吃完碗里的饭就去盛,如果被公婆看见,又要挨骂。
我看了老木一眼,见他也在看我,搁平常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眼神,却让我突然哽住了,那眼神仿佛在问:“好不好吃?”,像在讨功一样,这确实让我有种小媳妇被丈夫疼的感觉,一股甜丝丝的感觉,在心底泉涌开来。
很多人都曾有过那种感觉,像有一只小鹿,无意间闯入了我怀中,令我心跳的厉害。跳着跳着,我有点口渴,有点喜悦,甚至,还有一丝贪婪。
可是,我又该如何吃大米饭下面的红烧肉呢,桌上根本就没有红烧肉这道菜儿,而且,全桌的人,谁的碗里都没有红烧肉,别说杨六家的小孩,就连八十大寿的老太太也没有——就我碗里有。
我想吃,又不敢大大方方地吃,你好意思吃啊,一个大小伙子,凭啥就你特殊?不吃,哎,我就好这口,这红烧肉多香啊,我口水都流出来了,大米饭又不多,扒拉两口就没了,如果把饭吃掉了,红烧肉不就露出来了?
咋办?
像那个乡下小媳妇,偷偷摸摸吗?
我灵机一动,借着去厨房找水喝的机会,跑去厨房,狠狠扒拉两下,红烧肉塞了一嘴。不料,老木跟了过来,听得后面的动静,我一惊,还没细嚼,就一口吞了下去,哽咽得我直咳嗽。
老木拍着我的后背,心疼说:“小元,急啥急,慢慢嚼,慢慢吞!”
我涨红着脸,用筷子头敲了一下老木,我说:“老木,是你啊,你吓死我了。”
老木说:“小元,怎么了?吓着你了?”
我故意恨恨地瞪了老木一眼:“老木,以后可不许这样,这是在别人家!”
走出杨六家,路上,我和老木,一前一后,老木在前,我在后,走着,我突然一个加速,像个猴子,跳到了老木的后背。
“老木,背我!”我揽住老木的脖子。
老木半蹲着,抓住了我的两腿,老木说:“小元,抓紧了,别晃倒了。”
“嗯!”我揽着老木的脖子,脸贴在了老木的脸上,“老木,来,和小元亲一个。”
老木转头,把嘴唇贴过来。
噗嗤!老木的嘴唇软软的,我故意亲的滋滋作响。
“老木,红烧肉是你添的吧。”亲完,我轻轻揪起了老木的耳垂,老木的耳垂大大的,柔柔的,像是很有福气的样子。
老木笑笑,没说话,默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可饭桌上好像没有这道菜,别说你们碗里,就连老太太碗里也没有。”
“那是专门给老太太准备的,全是精瘦精瘦的好肉!”
“那你叫我咋好意思吃,就连老太太碗里也没有。”
“老太太吃过了!”
“那,毛毛(杨六的儿子)呢,他碗里也没有。”
“为了不让孩子发现,六嫂藏起来了,你碗里那点肉,是我要六嫂专门给你准备的。”
“给我准备的?”
“嗯,六嫂也知道你爱吃红烧肉。”
“奇怪,六嫂咋知道我爱吃红烧肉。”我嘀咕着,又轻轻揪了一下老木的耳朵,“是你告诉他的吧。”
老木嘿嘿笑了两声,不说话。
“不说是吧。”我挠起了老木的颈脖,挠着,我就把脸贴了过去,和老木的脸摩挲着。
我说:“老木,你真有意思,还往我大米饭里埋肉,弄得我像个小媳妇似得,想吃又不好意思吃,你知不知道,搁以前,只有男人疼媳妇,才会在媳妇的饭里埋肉……”
“知道,咋不知道,小时侯,我爸就喜欢搁我妈碗里埋肉……我妈还说,有个小媳妇就这样被丈夫心疼死了,因为丈夫在她碗里埋了一个圆蛋……”
“圆蛋?”
“嗯,就是煮熟的整只的鸡蛋。”
“后来呢?”
“她怕人看见,就一口塞进嘴里,正想嚼,就听见婆婆在问话,她只好赶快吞了来答话,结果鸡蛋哽在喉咙里,就哽死掉了。”
“啊?真的啊?”
“我妈说的。”
“那你还往我饭里埋肉?想哽死我?”
“咋会呢?那是给老太太准备的肉,切得碎,烀得还烂!”
“那我也咽着了。”
“你呀,贪心,吃急了,一口塞那么多。”
“谁叫那肉做得这么香,我看了就流口水。”
“好吃吗?”
“好吃!”
“喜欢吃吗?”
“喜欢!”
“喜欢以后哥就经常做给你吃。”
“好,我给你肉钱。”
“啥肉钱不肉钱的,哥养一头大肥猪,够你吃好几年的了。”
“不卖?”
“不卖!”
“那,小元变成了猪咋办?”
“那,哥就把小元卖了!”
“你敢?”我揪住了老木的耳朵。
“不敢,不敢,谁买哥也不卖。”老木示弱,憨憨地笑着说。
哈哈,旷芜乡村的马路上,昏暗的夜色下,留下了我和老木一串串欢歌笑语声。
从杨六家回来,我性情大发,跑去屋里取烟花。
“走,老木,放烟花去!”本来,烟花是留着明天过小年放的。
我和老木,一人一把。
我说:“老木,你也太能了,连唢呐也会吹!”
老木看着我,得意一笑。
老木说:“好听吗?”
“好听!”
“那,想听哥就吹。”
我崇拜地看着老木,点点头。
我说:“老木,你识谱吗?”
老木摇摇头。
“那你咋会吹呢?”
“跟爷爷学的。”
唢呐是乌岭沟村比较流行的一种管乐,婚丧嫁娶等庆贺活动皆用。老木说,吹唢呐的技术是爷爷传给他的,爷爷的唢呐藏在柜头,像只水烟斗,当年爷爷相奶奶的时候,凭这只唢呐,把奶奶吹到家门口。奶奶过门后,生下父亲就死了。之后,爷爷得了忧郁症,每天放牛,都拿着唢呐,领着老木,从这山吹到那山,曲调悲凉凄婉,如泣如诉,一腔思念、满腹衷肠。耳濡目染,老木也学会了。
我和老木点燃烟花。
绚丽的烟火就像朵朵菊花,在我和老木的手里盛开。我从小特别的喜欢放烟花,喜欢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看那绚烂的瞬间。
我说:“老木,今天是过小年,陪你过完小年,明天小元就该回家过大年了。”听我这么说,老木晃动烟花的手倏地僵住了。
我问:“老木,你咋了?”
老木说:“小元,哥感激你!”
我一惊:“感激我?”
“嗯,哥感激你。锁子成家后,哥都是一个人过年过节,白天忙来忙去的还好说,可以一到晚上,看着别人都是一家人欢欢喜喜聚在一起,哥的心,就跟刀剜了一样疼,早早上炕,蒙着眼,怎么也睡不着,外面全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响……”
听了老木的话,我心里难过得很,我说:“老木,以后每个年,小元都陪你一起过。”
老木没说话,突然就扔了手里的烟花,搂住了我,老木用几近啜泣的声音说:“小元,哥现在就你一个亲人了!”
说着,一行泪就掉在了我脸上。
我低下头,被老木扔在地上的烟花,抖动轻盈美丽的翅膀,闪闪、微微的,随即,大朵大朵的凋零。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