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同志小说《我爱农民老木》 - 第45页

第45章

终于要离开乌岭沟村了。

回镇的路上,老木一直送我。

临走前,好不容易,我和老木穿戴整齐了,互相瞅瞅,看看捂严实没。老木把我的帽子往下拉拉,我给老木扣上衣襟最下面的扣子,顺势扯上了他的袄袖子——这种家常的体贴,是我一直朝思暮想的甜蜜细节。

俩人出门,迎着日照,土路的雪地上,两溜脚印,一大一小。

由于是土路,有冰渣,道儿滑,老木把我更紧地拽在自己身边。

起初,一路无话,那两溜脚印却挨得更近。

后来,我终于忍不住,向老木提起红烧肉的事儿。我问老木,同事探我那天,是给我送红烧肉吗?

老木说:“提啥呢,都过去的事儿了。”

“可你生病了!”

“没事,我身体结实着!”

“是感冒吗?发不发烧?”

“没有,就是有点迷糊。”

“那就是发烧了,烧晕了才迷糊。”

“没那么严重,我现在不是挺好吗?”

“老木,对不起!”

“小元,说啥呢,对不起可不能随便说。”

“对不起!”

“你看你!”

“你是因为我才生病的。”

老木不说话了,老木不说话,我就知道我一语中的,说到了他的委屈处。他肯定是因为我,因为我不和他打招呼,故意抓着女同事的手,头也不抬,高傲地走了——本来,老木是来给我送红烧肉的,后来只有拎着搪瓷缸,凄凄然回家,接着病倒了。

这么想着,我抓起了老木的手,心疼地说:“老木,好了,别送了,回去吧。”

老木回抓我的手:“没事,再送送,送到前面就好了!”

“回去吧,今儿天冷!”

“再送送,前面就好了!”

“回去……”

“再送送……”

你一句我一句,我们又走了好远好远。

互不相让之际,来了辆小皮卡车,司机停车,探出脑袋喊:“老木,来,上车!”

“哦,是老金啊,赶集去?”老木热情打着招呼,“不了,你走吧,咱俩走着去就行!”

“金大哥好!”真是奇怪,我竟脱口向他打起了招呼。

人在幸福的时候,会善待身边的一切事物。突然发现,我现在没有任何烦恼,开心得就像两只手里都抓着一大把糖葫芦的小孩。我感到周围的一切事物都是那么美好,阳光美好、空气美好、大马路美好、小皮卡美好,小皮卡里面的老金尤其美好。美好的让我禁不住露出笑容,张嘴就热情洋溢地冲老金打起了招呼。

这个老金,我是认识的,元旦老木杀猪,他来了,老木给他敬酒,他豪爽地端起碗就喝,喝完酒一个劲儿夸老木:行,有本事,杀了大肥猪,还结识了城里的教书先生!

显然,老金有点受宠若惊,他没想我会主动问候,脸上甚至还堆着笑,洋溢得像团火。

老金跳下车,粗糙的大手拉着我的胳膊,用更大的热情回敬我说:“咦,这不城里的教书先生吗?来来来,上车,老哥捎你一段!”

老木向我眨了眨眼,使使眼色。我却没有领会,我说:“老金大哥,谢谢啊,你真是好人!”爱屋及乌,在我眼里,现在只要是老木认识的人,都是好人。

老木又说:“老金,你走吧,反正也不远,咱哥俩儿走走就到了。”

老金说:“哎呀,来来来,上车吧,走路多费力气,天还冷!”说着,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架上了车。

老木本来是抓着我的手的,执拗不过,只好松开了。

老金在前面开车,不停问这问那,和我天南地北说着话、唠着家常。我和老木坐于后座,我一边恩哦啊的回应着老金的问话,偶尔还故作惊讶地问:哦,天啊,老金,你家的猪都有三百斤了,咋还不杀呢?

老木则一声不吭,紧紧抓着我的手,力度大的惊人,我想拔出来,他非旦不松手,反而抓得更紧。

到了镇上,下车,老木似乎有点不开心,老木说:“小元,本来,哥是想陪你走到镇上。”

“你背着包,不累?”

“不累,以前买小猪崽,我一气背到家,一站脚不歇。”

“我心疼你。”

“我是寻思陪你多走一会儿!”

“下次,下次咱俩走着过来,走着回去。”

“有下次?”

“当然。”

老木心情好转,孩子般,释然笑了。

时间还早,老木强行把我拉进了一家小面馆。

老木说:“小元,吃碗面再走。”

我说:“不想吃,一点儿也不饿!”

怎么会饿呢?年都过完了,团圆饭也刚吃完,豆腐、炖猪肉,笨鸡,面糕、蒸佛手、酥白肉,老木接二连三换着花样做给我吃。

老木说:“不饿也得吃,你还得坐好几个小时的车呢!”

我说:“要不,你吃,吃饱了好赶路回家。”

老木说:“我不碍事,小元,你得吃点。”

我说:“不想吃!”

不是不想吃,是真不饿,这几天,老木把我当菩萨供着,变着花样做好吃的,还喝中药、人参鸡汤啥的。

老木说:“那,我也不吃,哥饿着走回去。”

我一听,急了,忙说:“那,咱俩儿要一碗,一起吃。”

“行!”

小面馆里,我和老木面对面坐着。

牛肉面上来了,狠狠一大碗。

一碗面,老板只给了一双筷子,一只汤勺。没办法,我和老木,一个用筷子,一个用汤勺。一个吃面,一个喝汤。

小木桌,又小又窄,我和老木几乎脸对脸,头碰头。老木喝着汤,我吃着面。我说:来,该你了,你吃两口。

老木说:不急,我在喝汤呢,你再吃两口。

我呼啦呼啦,就一气吃了好几口,把碗一推,说,好了,你再不吃,我就不吃了。

没办法,老木只好接过筷子。

老木吃着面,我喝着汤,老木说:“小元,喝点辣汤好,驱寒,抗感冒。”老木是怕我坐车睡着了,担心我受风寒。

老木吃面真慢啊,筷子一夹,两三根,不像我,一夹,夹一大陀。吃的时候,也不像我,滋溜一下,半陀进嘴了,他是一口一口,啜着进去了,像大病初愈的病人进食。这么个山里大男人,竟这么吃面,真难为他了。

没吃几口,他就捂着肚子,装着很饱的样子,还故意打了个响隔:哎呀,真饱,撑死我了,小元,该你了。

我很无奈,只好把汤勺给他,接过了筷子,又吃起面来。也许是因老木的退让感动了我,加上和老木头碰头这么亲热地吃,原本不饿的我竟又滋滋有味地吃了下去,吃着吃着,面渐渐少了,汤也渐渐少了,一个大鸡腿突然出现。

先是老木,惊喜地叫了一声:“嘿,有鸡腿!”

我也惊喜地叫着:“是呢!”

说完,谁也不动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老木说:“小元,这鸡腿你吃了,你道远,身子骨刚恢复。”

我说:“不,得你吃,你还得走着回家,累!”

“你吃!”

“你吃!”

“还是你吃!”

“还是你吃!”

“说了你吃!”

“说了你吃!”

我们推呀推,后来,面没了,汤没了,大鸡腿却还在碗底,像根小小的棒槌,随着我们相互推碗的节奏,一晃一晃的。

我说:“要不,再加一个,咱俩一人一个!”

老木:“一人一个,怕是吃不了,浪费!”

我说:“那,咱俩一起吃,一人一口?”

老木点点头,说:“行,小元先吃!”

我说:“不,老木,你先吃。”

老木说:“小元,还是你先吃,哥嘴大,一口下去,就剩下骨头渣渣了!”

我说:“我的嘴也不小,一口下去,怕是骨头渣渣也没了!”

老木说:“要不,咱俩敲杠子,谁赢了谁吃!”

“好!”

“一言为定。”

老木拿起筷子敲着桌子,喊杠子打老虎。每每这时,他的节奏总是快一步,输给我。

我吃着大鸡腿,嗯,突然,我皱起了眉头,把筷子伸进嘴里掏着。

“小元,咋了?”老木把头伸过来看。

“碎骨塞牙逢了。”

“我看看!”老木起身,不顾面馆还有他人,捧过我的脸。我靠在老木的胳膊弯里,大张着嘴,有一线口水顺着嘴角滴了下来,老木用宽大的手掌抹了抹,就着窗外射入的太阳光,逐个牙查看过去。

“嗯,找着了,是这个吧?”老木用筷子敲敲那颗牙。

我闭着眼睛体会一下,点点头,含混地“嗯”了一声。

老木咚咚咚跑去柜台问:“老板,有针吗?”

老板疑惑地看着老木。

老木解释说:“嗯,是鸡碎骨,塞我兄弟牙缝了。”

老板娘听见动静,从里屋出来,在抽屉翻出针板,抽过一根针来。

老木接过针,咚咚咚,又跑回来,再次捧起我的脸:“来,张开!”

我顺从地张开嘴,老木手里的针就伸进去了。一别,一挑,拿出来。我嘴里一下又舒服了起来。

还针时,老板娘在嗑葵花子,许是葵花子壳的细小边缘也卡在牙缝了,老板娘说:“哎哟,痛死我了,快,也给我挑挑!”顺手就把老木还给她的针递给了老板。

老板拿起针,就着柜台灯泡的亮,一针捅了过去。

“哎哟!”老板娘叫得更厉害了,嘴角一仰,血丝从牙缝渗出。

“你个死鬼,没个轻重,瞅瞅人家,多细心……”

老板委屈地争辩:“咋能比?人家手细气!”

老板话刚落,我和老木相互对视了一下,会心一笑。

我笑着说:“老木,人家夸你手细气呢?”

老木憨憨着:“瞎说,哥是庄稼人,庄稼人的手哪有细气的!”

“我看看!”

“真要看?哥手糙得很!”老木笑着伸出了手。

我端详着了老木的手,一双粗大的劳动人民的手。老木说的对,他是庄稼人,庄稼人的手并不细气,因为老木的家乡不细气。家乡的一切都是粗砺的,坚硬的,土、风、雪、山岭、庄稼、手。但老木的心是细气的,是柔软的,就像一枚椰果,被一个叫韩小元的人剥离了坚硬的外壳,只剩下柔软的内心。

付帐时,老木争着去,老木说:“小元,哥知道你挣得多……就这一回,啊,小钱儿,就这回!”

我只好作罢!

去卫生间时,老木在门外等我,看见老木,想起鸡腿的事儿,我问老板:你明知道我们俩人,咋不多整一个,怕我付不起钱?”

老板又是一脸委屈,指着门外等候我的老木说:“说啥呢,他也没说要整俩儿啊!”

“你是说,这鸡腿是他特意加的?”

“当然,两块钱一碗面还加个大鸡腿,我早关门了。”

“那,加鸡腿呢?”

“三块!”

走出小面馆,我问老木:“这面真好吃,多少钱一碗?”

老木顿了顿:“嗯,两块吧,我没细瞅,找了钱我就往裤兜里塞。”

我说:“你翻兜瞅瞅,别多付了。”

“两块,是两块!”老木坚定地说。

我没再坚持,别过头,不说话了。

出了小面馆,外面下起了雪,雪花飘落成了棉絮末,落到脸上,点点滴滴的湿凉。很快,地面上的雪如新铺的被褥,闻得到淡淡的,清冷的芳香。

伞下,我说:“老木,往后,别太拼命了,想吃啥用啥穿啥,尽量满足自己,可别省了,身子骨要紧!”

老木掖了掖我的衣领:“小元,我不是个怕吃苦的人……我也没觉着苦,我现在很开心!”

老木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塑料袋裹好的东西。

我问:“啥东西?”

“冻梨,留着车上吃。”

许是辣酱面太辣,有点渴,我拿起冻梨就往嘴里塞。

老木注视着我,问:“好吃吗?”

我说:“嗯,好吃,很甜儿。”

其实,冻梨真的很冰,咬一口,有一种冻彻心骨的感觉,我问老木,一路上,你就这么揣在兜里?老木却说不沉。

我说:“是不沉,冷!”

老木笑了:“没事,塑料袋包着呢!”

我咂了咂满是冻梨香的嘴,虽然牙根发冷,可确实好吃,吃在嘴里,甜丝丝的,我的心,也甜丝丝的。

我说:“老木,你应该留着,留给过年客人吃。”

起初,老木没说话,顿了顿,老木说,他每年都会冻很多梨,今年由于收成不好,梨少,没冻上几个,这几个还是东藏西掖,没被皮皮找着,才得以留下来。

老木问:“小元,没吃过吧?”

“嗯,没有!”其实,我吃过,但没吃过这么好吃,味道这么纯正的冻梨。

我正津津有味吃着,偶尔抬头,突然感觉老木不动不笑,直直地盯着我看,我吓了一跳,问:“老木,咋了?”

老木还是一直盯着我看,看了好大一会儿,居然回答说:“小元,你吃冻梨时的嘴很好看……寻思你就没吃过,我路上还一直在寻思你吃冻梨的样子呢!”

我停止了咀嚼,突然,一股说不出的感动涌入喉头,我赶紧岔开话题:“嗯,好吃,真好吃,老木,还有吗?再来一个!”

老木笑了,还是看着我,晃着脑袋,不好意思偏了颈脖,偏颈脖的同时,下意识把手伸进衣兜,掏出的瞬间,真又掏出一个黑黑的东西,刚掏出来,便故意用大手紧握着。

“老木,你真还有啊?”我惊喜地叫起来,把手伸了过去。

老木却不把手打开,紧攥拳头,微微笑着。

“打开,我看看!”

老木还是紧攥拳头,不说话。

“打开呀!”我掰起了老木的手。

老木的手很厚实,劲儿还大,根本掰不动。掰了很久,老木才故意慢慢摊开大手掌,像一朵盛开的莲花。

手指莲花里,一看,却不是冻梨。

“什么啊这是?”我问。

“核桃。”

“核桃?”

“嗯!”老木笑眯眯地把抻开的手掌伸到我面前。掌心里,一枚硕大而坚固的核桃,像一颗黑色的巨大玛瑙,随着手掌晃动的节奏,缓缓移动着。

“能吃吗?”

“嗯,能,补脑!”

“太硬了,剥不开。”

“我试试。”老木双手紧握核桃壳,猛然发力,核桃竟真奇迹般裂开了,桃仁就像两片晶莹的糖果,被黑色的桃壳包裹着。

“老木,行啊你,力气真大。”

老木得意地笑着:“小元,尝尝?”

“还是你吃。”

“不尝尝?”

“太少了,你吃!”

“来,尝尝……想吃啊,回来后哥家有的是。”

“嗯,好吃,很香,咋就带了一个?”我张开嘴的同时,把另一瓣往老木嘴里塞。

“我也没成想掏出这么个玩意儿来。”老木吃着另一瓣桃仁,像是很回味的样子。

“把壳给我瞧瞧。”

我发现,被老木用力摁开的两瓣核桃壳大小几乎一样,而且没什么损坏,我就感觉太奇怪了,把两瓣核桃合并在一起,于是,一个完整的核桃便出现了。

“老木,你也太神了吧。”我盯着核桃壳看。

老木笑着,笑了一会,他才凑过来,不好意思地说:“不知道吧,中间有道裂缝呢!”

“那也不容易,一点也没碎,寸劲儿用得正好!”我还在盯着这两瓣几乎一模一样的核桃壳看。

“老木,拿着,这壳咱俩一人一瓣,随身带着,不许丢了。”我调皮地说,“要丢了,我怕是回不来了!”

老木接过那瓣核桃壳,像革命人士接到了特殊任务,重重点头,严肃而认真地表态:“嗯,一定保管好!”

终于上车了。

我回头,冲老木挥手,大喊:“老木,快回去吧,过完年我就回来!”

“哎!”老木欢快应着,拢拢衣领,抹抹脸,裂嘴,笑了。

车徐徐远走。

透过车窗,回头,看见白茫茫的大马路上,有个小黑点,那是穿着黑棉袄、黑棉裤的老木在凝望。

起风了,一望无际的雪野的尽头有袅袅的白雾,雪扬扬洒洒,好像老木的泪花,在风中飘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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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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