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回城的日常生活算得上是满枯燥的,但抽丝剥茧,一个个生活片断下来,和生母、和伯父、和某个人,也差不多跟个电影似的。
我自己都不想敢相信,竟然被崔博纠缠上了。
那天下午,我推着自行车在菜市转悠,在一家卖鸟的店铺打住了。有个红色的鸟笼,里面装着一只红嘴八哥,煞是可爱。店主说,这是只独特的八哥,会用中英双语骂人,还会唱《十八摸》之类的民间小调,我立马来了兴致,弯下腰,逗它:“嗨,Darling!”,八哥却上窜下跳,叫着:“Shit!Shit!”
就在我兴致勃勃之际,崔博忽然出现在我身后,像只蝴蝶,翩然而至。
“韩小元!”他叫着。
起身,我呆住了,就见崔博靠在一辆自行车旁,双手挽成麻花团,冲我坏坏地笑。
我拔腿欲走,崔博一个箭步窜上来,拽住我自行车的后座。这是菜市,人多路窄,我像只被网罗住的雀儿,想逃,根本动弹不的。
“韩小元,听我说,”怕我逃走,他紧紧拽着我自行车的后座,“你终于回来了……咱俩重新开始吧!”
如果说,崔博的突然出现,让我惊得不知所措,他那“咱俩重新开始吧”的话语一出,我惊得就好像突然看见一架喷气式飞机,飞着飞着,刹那从天而落,掉在了我的正前方,旋即,砰得一声,大爆炸,瞬间火海一片。
这种不知所措施的惊讶让我惶恐不安,简直不知如何应付。我动了动嘴唇,嗫嚅半天,想说点什么,可什么也没说出来——我已经失去表达的思维和意识了。
“我说,咱俩重新开始吧!”崔博突然靠过来,不顾人多地杂,双手从背后环抱我的腰,脑袋靠在我的后背。
我这才反映过来,这是确实崔博,而不是笼中那只红嘴八哥的胡言乱语。
见我挣扎,崔博松开了环抱我的双手,来到我跟前,面朝我,用冷静且毋庸置疑的眼神盯着我。
他靠过来,努了努嘴唇,小声且嬉皮笑脸地说:“韩小元,你是我的水,你是我的井,溺水三千,我只要你这一瓢!”
“你想破镜重圆?”我盯着崔博看,我实在是太惊讶,我没法不惊讶。眼前的崔博,眉宇间透着女人般的风情万种——他总是会在心血来潮时说一些令别人,同时也令自己吃惊的话。
“谈不上破镜重圆,咱俩本来就没分手。”他用右手的五指,顺着额头往上,捋了捋头发,“是的,你会感到突然,不过,没关系,我给你考虑的时间,三天后给我答复。”
崔博再次像只蝴蝶,翩然而去。留下我傻愣愣地呆在原处,直到那只红嘴八哥冲我叫了一声“Darling”,我才蓦然清醒过来。
我根本没考虑“破镜重圆”的问题。
三天后,我去了趟学校,递交了支教工作总结,汇报了半年来的支教情况。学校一直远程跟踪我在乌山中学的情况,校长尤其赞赏我利用周末时间给学生补课、个人掏腰包为学生买板凳,还为学生不辞辛苦,多次跋山涉水,徒步进村家访,连连夸我是大家的榜样。
听了校长的表扬,我暗笑。
从学校出来,我去参加了一个朋友的婚礼,没呆多久,我就离开了——突然发现,远离城市半年,我已经不大习惯诸如婚礼庆典这类的热闹场面。
走出酒店,阳光尤其灿烂,偌大的天空一片云彩也没有,晴朗得给人一种没心没肺的感觉。我闭了闭眼睛,强烈的阳光并没有完全从我眼里撤出,它们像金色的蝌蚪,不停在我眼前游动。
街的尽头都没有任何阴影,街边的树不大,只有杯口粗细,树茎的底部还划着一道道白色的石灰圈圈儿。酒店四周的高楼大厦大多镶着玻璃幕墙,发射着刺目的白光。前方街道的路边是个水果店,一只过期变质的硕大的菠萝蜜剥开了,躺在废料筐里,像坐在人行道上乞讨的佝偻人,浑身的刺,向空间里散发又香又臭的气味。
突然,我听见一阵喊声,犹如晴天霹雳从空中砸来:
“哎,韩小元,韩小元。”
我抬起头,发现天空中有一架飞机,从北向南飞,一点声响都没有,正在转弯,单翼侧着,亮亮的反光,好像藏在天上的一件凶器。
“看哪呢,你?”声音从空中飘向了身后。
当我意识过来,我拔腿就走,疾步如飞的那种走,只听得跟随的皮鞋发出的咕咚咕咚的声音也由缓重变成了急促。
“韩小元,瞧你那小样儿,跑啥跑,怕我吃了你不成?”
我没有停止奔走的脚步。因为我知道那个叫我的人是谁,是个男人,一个叫崔博的男人。我知道崔博今天也来参加这个我们共同认识的朋友的婚礼,我早就看见他了。
左顾右盼必有故事发生,譬如,我看见了崔博。
如果说,我这次回城还有不愿意碰见,或者说是不愿面对的人,那无疑就是崔博。可越是不想见的人越是会在不经意间出现在你的面前,幽灵般,突然闪现。
朋友的婚礼上,当崔博像一道闪电,闪现在我的视力范围内时,他正和一群人不停说着话。好像是谈到了一个有趣的话题,因为崔博在随后的某一时刻突然就捂着嘴笑了起来。
我看了一眼,还是那么白白的一个人。
视线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仿佛有生命,也仿佛有心灵感应,当你用视线扫向某个人,他是会有感应的。我没想到崔博会来参加这个朋友的婚礼;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没想我刚扫视了他一下,他就立即捕捉到了我的目光;更没想到的是,他见我出了酒店,立马抛下与他对话的客人,快速跟了出来。
我们一前一后,穿过人群,在闹市里走得飞快。在外人看来,我们两个人是完全不搭界的,就像两条保持同样速度的鳗鱼。事实也如此。
站前,空旷的广场,崔博追上了我。
见我已无路可逃了,崔博弯着腰,气喘吁吁,用极富热忱的大嗓门仰天哈哈大笑起来,豪气干云的笑声后,是无穷的挑衅与幸灾乐祸。
崔博边笑边说:
“哈,小样,穿这么带劲儿,我还以为新郎官是你这厮哩!”
他直起身子,目不转睛盯着我,白白的脸蛋上弥补着无法掩饰的倦态,像被风吹雨打后狼藉的花,直盯得我像一只拔光了毛的鸡,无处藏身。
我没有理会他的笑,广场的台阶上,自顾自坐了下来。
见我坐下,他靠过来,并排坐着,这若无其事的神态,就好像我们之间什么事情也未曾发生过——就像一年前,我和他闲暇逛街,累了,就这么自然地并排坐着。
坐着的崔博,不笑了,也不说话了,两只手的手指来回不停拧着麻花,拧了好长一会儿,才“哎”的仰天长啸一声。啸完,崔博的神情慢慢萎靡起来,像是被人一点一点抽干了血,过了半天,他缓过神来,轻轻说了句:
“小元,咱俩找个地方坐坐?”
我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有必要这样吗?就当朋友见面了,叙叙旧!”
就近一家茶社,我和崔博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窗外是泛着粼粼白光的水池,远处是灰色的山,近处是一个荷花池,无数的败枝,像一群折翅的残兵,凌乱地散落在花池的中央。
茶社不到一百平方,但是设计精致,四周开了很多小窗,每个窗都能看见水池,仿佛是水池中间的城堡,空间一下子显得大了一些。厅堂正中央一只香炉,燃了三枝香。
我和崔博面对面坐着。起初,谁也不说话,无意间抬头,发现对方都在落地大玻璃上偷看自己,两人你看过来,我看过去,一个看出了对方的留恋和伤感;一个看出了对方的无情和决裂。
影子看完,崔博转过头,冲我一笑,拿起茶杯,喝了起来。他喝了一口茶,从衣服口袋往外掏,掏了半天,掏出一包烟来,很熟练地抖一根出来,问,抽不抽?
我摇摇头。
崔博比来乌山镇中学时消瘦了些,一消瘦,脖子就显得很长,像一只白公鹅那样。他把烟叼在嘴上,让服务员送火来。这种烟很细很长,像是女士烟,纯白的过滤嘴是普通烟的两倍。他点烟的姿势很酷。虽然抽烟,牙齿还是那样得白。
我们相互看着,又都将目光移向窗外,很久没有说话。两杯茶异样地立在桌上,不知所以。
终于,我忍不住了,问:究竟找我什么事?
他这才长长地吐一口烟,把话匣打开。
不想知道一个人的故事,可这个人一定要讲,也不是不可以讲,那些无关紧要的故事讲了就讲了,并不会影响什么。
就像所有背叛者的故事,老套的情节,滥俗的理由——崔博最终没出成国,他的初恋情人,据说是个英俊的物理学博士,说是希望他出国,却是谎言,崔博一怒之下,和对方分了手,并就此放弃出国念头。
崔博问我恨他吗?
是啊,恨他吗?
回想起与崔博短短几个月来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脑海就像在回放一部三十年代的黑白电影,零零落落,斑斑点点,每一阵风吹来,都是凉颤颤的。
我说,以前恨,现在不恨!语气平淡得就像喝了一杯白开水。
崔博又问为什么?
我说,以前恨,是觉得你不仅背叛了我,还作践了自己;现在不恨,是觉得找不到恨的理由!
是的,有人说,同性之间的爱情像玻璃,这也是为什么有人把同性之爱形容为玻璃之爱。只是,在融化和破碎之间,崔博选择了破碎,就算他醒悟过来,想再次融化,可凝固后,也变了样——已不是原来的那块玻璃了。
我是不愿意用玻璃来形容我和他之间的感情,玻璃的易碎与危险,总让我联想到流血、车祸、空难、自杀等乱七八糟的事。
崔博眼圈一红,黯然说:“小元,对不起!”
他用手抹了抹眼眶,凄然继续着:“小元,事到如今,我也不必隐瞒,我是背叛了你。”
我说,我知道,其实,你心里一直有我,对我也好。但,很抱歉,现在我只能辜负你。
崔博摇了摇头,笑了,笑得很舒展,脸上的每一条细小的纹路都带着渴望谅解的诚意。
崔博说:是我辜负了我自己!
原来,背叛的理由竟是那么的简单,为了出国,和初恋情人终极相守,崔博一直在争取公费留学,而那次背叛就是一次交易。
我转过身,想哭,强忍着,心却愈发痛,像一千把利刀从一千个方向插入。
记得,当初,目睹那惊人一幕后,我失眠了,一个晚上接一个晚上。
我以为自己拥有这世上最真挚的一份爱情,谁知,却是水中月镜中花。我大概是那种被人称为愚蠢的绝种男人,我相信爱情,并为了爱情全身心投入与付出。相恋时,我的全部就是他。我的初吻,我全部的热情,我用全身心来爱他。我们形影不离,我们如胶似漆。
如今,回过头来,感觉有时候,像是生活在一部戏里,身处其中,看不到这部戏的曲折与婉转。我不禁为自己因目睹崔博的背叛,差点成为第二个“南康”的莽撞行为哑然失笑。
坦率说,我并不反对崔博出国。
是的,会伤心难过,毕竟爱过,但我不想成为他出国深造的障碍。
我无法忍受的是,他那种“要出国了,好不长了,可以放纵了”的思想和态度。放纵就放纵了,还非要让我当场抓个现形。抓现形就抓现形了,事后还理直气壮,死皮赖脸找我上床,说什么,韩小元,一次,就一次!
去你妈的,我又不是卖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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