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社会责任
齐飞想赶快回学校。高跃实在走不动,哀告:“坐一会,我真不行了”.他们进了一家小吃店,买了些点心茶水。过了很久,高跃惊魂方定,慢慢地理智、思维回到了躯体之内。他的手、腿控制不住地抖。齐飞也一直不说话。
高跃后怕地说:“幸亏跑掉了,要不然闹到系里、学校,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如果再通知家长,我们就完蛋了”.齐飞平时神气活现,那时却闷闷不乐、几乎哭了:“别说了,如果我妈知道,我就毁容”.齐飞的父母分居,他妈一个人把他养大很不容易。高跃理解:“是啊,就算要跟家里说,也绝对不能这么被动地让他们知道”.
高跃又说:“我跟你讲,你以后在外面机灵点”.齐飞点头。高跃接着说:“我让你走,你等我干什么,幸好这次我们俩都跑了,要是全陷进去,说不定被打一顿还要罚款、丢人”.他接着解释自己的逻辑:“我们俩只要走了一个,另一个就算被抓住,也可以死不承认,他们反正没有对证”.
齐飞从来没想这么多,表示同意:“确实是这样”.过了一会,又不忿起来:“其实我们为什么要跑,就是打架,我们两个对他们两个,还不一定谁输呢”.高跃以前在圈子里听说过一些故事,虽然也是一知半解,但是正色教育齐飞:“你别糊涂,老一些的人传授经验,说遇到这种情况,能跑就跑,跑不掉就抱着头忍着,别还手。你见**、妓女被抓,哪个不是老实捂脸低头?如果你把人家打伤了、把老太婆推坏了,严重起来可以劳改的”.齐飞被吓住,没说话。
高跃觉得自己话太重,安慰齐飞:“其实就算我们被抓住,也不是没办法。如果实在秀才遇到兵,抵赖不掉,我可以说是老姜单位的人或者他表弟,拉下脸求老姜出证明捞我们出去,老姜应该会帮忙”。齐飞听了,脸色好一些。
高跃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和齐飞一样窝火。他平时没心没肺,老子天下第一,那天觉得自己特别渺小、下贱,属于贱民,是可以在大街上给人追打的。
回学校的路上,他和齐飞话都不多。他看着车外热闹的世界,想:不管一个人多有正义感、多有道德,在大街上无故打人、抓人就是不对。一个人,无论多么淫荡、下流、多么反动、多么没出息,都应该有坐在公园里不挨打的权利。这个世界就应该这样。
晚上回去高跃草草洗了脸睡觉。第二天早上,他才起身,大叫一声又栽回去,左侧的腰疼得全身不能动。同宿舍的麻子跟高跃感情最好,赶快过来问。高跃趴下,麻子掀开他的上衣一看,吃惊地说:“你腰上怎么黑了一大块”.高跃心知肯定是昨天挣扎中不知什么时候被打的,居然一直不知道。他不愿意把事情搞大,强笑着大事化小:“昨天在食堂撞了一下柜台,受伤了”.麻子说:“不象撞的,好大一片黑”.高跃实在没心情敷衍下去,沉着脸说:“就是撞的。我休息一天就好”.麻子迷糊地走开。
高跃躺了半天,好容易爬下床上厕所,发现肩膀、背酸痛,双手脱力、发抖,腿也一样,撒尿只能坐在马桶上。他给齐飞打电话,齐飞说他还好,虽然也肌肉发酸,但是没那么严重,看来确实是身体比高跃棒。他听说高跃的腰伤了,着急得不行,破天荒逃课过来看。高跃在齐飞面前不逞强,趴在同宿舍老八的下铺上直哼哼。齐飞团团转,一会说要冷敷一会说要热敷。高跃说:“给周安他们打个电话,看在不在”.
周安就在同宿舍楼,赶来看也吓了一跳,问明事情经过,又惊又怒,简直不可思议。高跃无可奈何地说:“我以前也当传说听的,谁知道就轮自己头上”.齐飞说:“我想起来了,那两个人手里拿警棍的,可能高跃是被警棍打的”.高跃混乱中对那两人看了零点几秒就掉头跑,天色又黑,别说警棍,衣服、面貌都一点印象没有,连到底是两个人还是多少人还是听齐飞说才肯定。周安没时间管这些细节,赶快送高跃去医院。高跃也是倒酶,一迈步腰就钻心地疼,齐飞背他,窝着更难受。后来还是常山来,说看到门房有个平板车,去拿学生证压着借来,才把高跃推走。
还好,肾脏和其他器官没毛病,就是肌肉受伤。贴了膏药以后第二天就能自由行动。晚上孟巍然、小刚和新认识的一对叫小八、小九的同学也来探望。一屋子同志坐着同病相怜,小刚和小八都是暴烈的脾气,破口大骂。高跃苦笑而已,又把自己想的一些体会跟他们讲,主要就是两人中一定要跑一个,绝对不能同时被抓。其他人听了都点头,唯有周安,他的父亲是警察,对灰社会的了解比这些书呆子多些,摇头说:“没用的,你以为是学校开班会啊,可以赖掉的,只要他们抓到你,你的罪名就落实了,根本不需要任何证据”.
高跃非常后怕,看来小聪明真遇到事情还是没用,他想了想,说:“不管怎么样,跑一个总比不跑强,被抓的那个被打死,也不能说出另一个人来”.周安摊摊手:“也只能这么想了,其实如果真闹到学校,说你高跃是同性恋,肯定大家知道另一个人是齐飞,说我周安是同性恋,想都不用想另一个是常山”.高跃点头,心里一阵无力感,茫然不知所措。
周安说:“唯一的办法,就是让社会对同志的误会减小。现在你看无聊小品、相声里,把同性恋和二尾子、变性人、神经病混同一谈,哪天这个错误改正了,哪怕国家立法同性恋犯罪,社会压力都会小很多”.高跃同意:“听说帝京、魔都一些大城市有人公开出柜,也没见就活不下去”.孟巍然说:“家里压力还是大,如果我对家里实话实说,我觉得我和我妈两人里一定要死磕到上吊一个事情才算完”.
高跃感同身受,慢慢说:“其实公开出柜的人算是给我们这些人当了活雷锋,我想他们的生活也肯定有苦涩的一面。比如我这样不愿意公开的同志,绝对不敢跟他们交朋友”.周安看着高跃,说:“总要有人从头做起,慢慢的,总会越来越好。美国70年代开始同性恋维权,上街游行,报纸的大标题是:精神病上街了。现在不是同性恋也能结婚了,也能公开了”?高跃道:“这个就别提了,要游行的话,比我们更有理由要游行的多的是,我们排队尾的”。大家一笑。
这次讨论以后,高跃第一次开始考虑社会责任问题。他的性格本质上是自私的,喜欢躲在别人背后过自己的小日子。但是这次事件之后,他体会到:如果大环境不好,个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受迫害,好比烂了根的树上不可能有长久的绿叶。作为一个同志,对这个群体的权利应该做一份贡献,包括努力生活、保持健康、支持别人的运动。
那个六月,世界很多城市举行年度泛同骄傲游行。高跃他们当然没有那个条件,但是在周安和高跃的组织下也做了一些小事情。小刚找了个僻静的地方,他们在晚上没人的时候一起做了几张小海报,主题是:同性恋和基因、同性恋的生活。当时他们什么都不懂,里面一面说同性恋如何无辜,一面嘲笑变性和性错乱。高跃画图写文字,齐飞打下手,当小秘,给予高跃大师级别的侍候。海报复印了好多份。周安专门跑到校外的复印中心,把海报夹在一些不相干的资料里复印。他们象地下党一样秘密工作,非常刺激、兴奋。
海报安静地贴出去,颇吸引了一些人的关注,然后无声无息被人扯下来。高跃发现这是个装B的好办法。今后无论同性权利在中国发展、开放到何种地步,他都能骄傲地说,当年我也是贡献了的、添了砖加了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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