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雨中
高跃第一次一个人住装备齐全的公寓,当家做主人的感觉真不赖。老姜走了,他彻底没人管,随心所欲光着脚到处跑,不怕有人冲他嚷要穿拖鞋。一个人懒得出去吃饭,好在他炒鸡蛋的技术还在,连着吃了几顿香肠炒鸡蛋炒饭。吃腻了,就改吃饭炒鸡蛋炒香肠。
周三,老姜回来。高跃下午回家,电视没什么意思,他在屋子里转,注意到床单挺脏,于是动手换了块干净的。既然干起家务,他索性把枕头套也换了,把地也拖了,把沙发、桌子、室内摆设都整理整齐。别看活不大,但是干了也一个小时,腰酸背疼。他看着整齐干净得发亮的卧室,心里很有成就感。
老姜从机场开车回来。进家门的时候高跃正在看书,看他回来,迎上去笑道:“你回来啦,吃饭了吗”。老姜好像很不开心、很累,没理高跃,直接去了厕所,高跃帮他把行李搬开。
老姜出来,脸色好了一点。高跃随意地问:“出差怎么样”?老姜摇摇头,说:“别说了”。高跃知道他工作不顺,不再说话。老姜问:“这两天你在这里怎么样”?高跃笑道:“我挺不错”,停了一下,他招呼老姜:“你上楼,给你看个东西”。老姜边解领带边上楼,边问:“什么”?高跃打开卧室的门,嘴里“塔答”打着节拍,显功道:“我今天把卧室整理了,你看干净吧”。
老姜没有任何表示,他围着大床看了半圈,又看看周围,狐疑地问:“你怎么会这么好心打扫房间?你从来比我还乱呢”。高跃没有等到预期的夸奖,有点不快地回答:“我良心发现还不行吗”?老姜摇摇头:“不象”。
高跃半开玩笑地问:“那我不是良心发现,是抽风喽”。老姜在沙发坐下,一边脱西装裤,一边说:“高跃啊,你那么聪明才不抽风呢,你一定是趁我不在家带人来鬼混了,所以忙着收拾卧室消灭证据,对不对”?
如果说高跃刚才是有点不高兴,现在则是火冒三丈,他提高声音:“老姜你说话要讲证据,我帮你整理卧室,你怎么这么说话”?!老姜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慢条斯理地说:“不凭什么,我反正知道我猜对了”。高跃气得直跳,笨口拙舌地说:“你TM根本不对”!
老姜做诚恳的样子:“高跃,我又没指责你,这么激动干吗”?老姜越冷静,高跃越无法冷静,他最受不了冤屈,气昏了:“我再说一遍,你说话要讲良心,证据呢?是谁”?老姜耸耸肩,说:“证据都被你洗了,我哪知道是谁,可能是小林,可能是白喜喜,说不定是老鬼”。
高跃二话不说,掏出老姜的手机,打开递给他:“现在,你给他们打电话,你问他们来没来过”。老姜“切”一声,声音也大起来:“你跟他们眉来眼去我又不是瞎子看不见,我告诉你,你现在越生气越显得假”。高跃见此人不可理喻,一时无话可说。老姜倒说上瘾了:“反正你找人也不奇怪,对吧”。高跃暴怒,回嘴:“对个屁”!
老姜没理睬,继续问:“那我问你,外面客厅比卧室乱多了,你怎么光整理卧室不整理客厅”?高跃气得摊摊手,摇头拒绝回答这样的问题。老姜又理直气壮地指责:“我再问,你要不是心虚,干吗我回来衣服还没来得及换,就领我来看卧室”?
高跃指着老姜的鼻子,一字一字地说:“我看出来了,你TM是个神经病”。老姜说:“高跃,你现在岁数小,不知道撒谎要有界限的。你现在认个错,这事就到此为止”。高跃血往头上撞,简直觉得太阳穴要炸开,他脸上嘻嘻笑起来,说:“好,我认错,你真厉害,这么隐秘的事情你都看出来了”。
老姜嘴一歪,说:“这些事情,你骗得了别人,骗不过我”。高跃又说了一遍:“你TM是个神经病”。老姜哂之。高跃生气地问:“我把人带来了,胡搞了,你准备怎么办”?老姜面无表情,说:“高跃,大家就是这么回事,以后做事情成熟点,别一惊一乍的”。高跃真地笑了,笑得很灿烂:“我说带人来,是成熟,我说我纯洁,是幼稚,是吧”?老姜耸肩:“你照照镜子,长大点吧”。
高跃开始穿衣服。老姜问:“你又折腾什么”?高跃客气地叫着老姜的全名:“姜河副总经理,我走了,我跟你比太笨了,骗不了你”。老姜道:“我没让你走,你消停会,我很累了”。高跃笑道:“你累不累关我屁事。我自己要走,你管得到吗”?他从口袋里掏出大门钥匙,碰地摔在地上。忽然胸口一股气上来,不由自主地拿起桌子上的一个玻璃杯,啪地响亮地砸碎在地板上,说:“抱歉,就不帮你收拾了”。
老姜一直坐着没说话。高跃大踏步下楼,差点摔了一个跟头,嘴里不停地说:“我长这么大居然一次都没帮过我爸妈整理过屋子,我怎么会帮你整理屋子,我真是瞎了眼”。
高跃稀里呼啦地把桌子上自己的书收拾到书包里,放不下的就随便塞到一个塑料袋里。碰地一声把大门在自己身后撞上,把自己和老姜的世界彻底隔开。
出了楼,才发现有点下雨。南方的春末,雨说来就来。空气很新鲜,高跃深深地呼吸。他的雨衣在楼上,但是他不会回去拿,淋着雨冲了出去。刚出院子,被一个拐弯的面包车嘀了一下,头脑冷静下来,想:别糊涂,别闹出什么可笑的事情。
天还没黑,路上全是下班回家的人,自行车大军浩浩荡荡。高跃夹在车流里,雨水把头发和衣服湿透,顺着脸流下来。
他一路骑车,想了非常多的事情,可是一凝神,又什么都回忆不起来。他后悔自己临走的时候没有大喊出来:“老姜,我现在走了,你后悔去吧”。又想:老姜才不后悔,也许明天就找个比我更好看的、脾气更温和的。他恨自己不是倾城倾国的绝色。
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很难受。他想起那次和老姜一起开车去老远的地方看音乐会,回来下雨,雨也是这么迎面打来,不过是打在汽车的挡风玻璃上。好象没多久以前的事情,但是想起来那么遥远。
在细雨中,傍晚的城市朦胧飘摇。高跃的眼镜上全是雨点,他眯起眼睛,骑车路过一个个熟悉而陌生的店铺。店铺里的人忙碌着他们自己的生活,对于他们来说,高跃不过是一个下雨的傍晚路过的陌生人而已,在他们的世界里,高跃所占的比重为零。这样的世界,这个南方小城里有上百万个,它们互相交叉、又互相独立。有的世界高跃很了解,比如方睿的世界。有的世界高跃略有了解,比如小林、甘栋、大韩的世界。有的世界高跃以为了解,仔细想却很陌生,比如白喜喜,比如老姜。
刚出门的时候,高跃恼火到了极点。骑着车,感受自行车流里的人间百态,他心情放松下来。如果说上次和白喜喜分手他是伤心,这次和老姜分手,他不过是愤怒、激烈之后的怅然而已。
他回到宿舍,狼狈样子被同寝室的同学嘲笑了一通。他不说话,忙着洗澡,换衣服。洗到一半,又光着追出来,让去食堂的麻子给带几个包子回来当饭。吃完了饭,收拾完东西和床位,他跟以前一样去上晚自习、背英语、温习功课准备考试。回来后和宿舍的人吹牛、听性教育台的广播。因为高跃很久不住宿舍,忽然回来,大肥盯着他开黄色玩笑。
晚上熄灯的时候,在黑暗的宿舍里,高跃忽然觉得非常奇怪。他跟大肥打过架、吵过架,但是此时有冲动要抱着他喊声好兄弟。高跃觉得同志圈子里的朋友,身体上很亲密,但是精神上很远,稍微分开一段时间就不再来往。大学同学之间,没有身体接触,但是感情上很铁、很哥们,时间越久越醇厚。这两个世界平行发展,他在其间来回穿越,这个感觉难以跟常人描述。
很长时间里高跃觉得自己是纯粹的受害者,而老姜是个不讲理的人。他觉得自己没有到处宣扬老姜的王八蛋事迹已经很高尚了。直到很久以后的一天,那天高跃的工作非常不顺利,回到家忽然控制不住,冲家里自己深深喜欢的人大喊大叫、无端指责、刻薄抵毁。对方没有生气,只是平静地说:“你今天工作里看来真受委屈了,说的都不是你心里想说的,先去吃了饭歇歇吧”.高跃当时就愣了,他之前不知道相爱的人之间的宽容可以到如此地步。
他事后自责反省:其实自己和老姜是同一类人:任性、无理。本来象高跃或者老姜这样随心所欲、不愿控制自己、不愿照顾对方的狼,只能在甜蜜-痛苦的不断循环中孤独地在人间流浪下去。但是高跃比老姜优越的地方,是他最终幸运地遇上了他的天使,而老姜遇见的,是快速成长中的狼崽。
和老姜分手这件事,从高跃的角度看:他受了诬蔑,很生气。从老姜的角度看:那天他出差很累、很烦,回家以后指责高跃一些大家应该理解的“小”事,而高跃大耍脾气,摔东西走人。事情就是这样。
此外,平静下来以后,高跃还反省:自己平时在小事上随口胡扯太多,胡扯的时候表情装得还都挺象。老姜看在眼里,不说而已。等高跃真的受了冤枉、暴跳如雷的时候,已经象那个喊“狼来了”的小孩那样没了信用。这件事情给高跃以很大刺激,使得他正式意识到诚实是一个多么可贵的品质。无论从道德的角度、作人的角度、还是利害的角度,坦诚都是第一选择,而嘻皮笑脸、玩弄词语不过是小聪明。这对他成人后的人格影响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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