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霆 (63)
这一天的阳光特别好,中午两点多的海边上,虽然有些许海风吹过,但还是能把皮肤晒得很暖。甚至于穿一件绒衫也会觉得很热,所以我和小健都把外衣脱掉,装在手提袋里,只穿着衬衣。这一片沙滩,就是我和霆相识之初曾经来过的。但那一次是在晚上,而现在却是白天。也许是因为不是周末,或者不是海滩旅游的旺季,我和小健去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多少人。海平面远远地伸向天的尽头,远处比较深的海水也是蔚蓝色的,和天空根本就连在一处,扯也扯不清楚哪是海、哪是天。近一些的地方海水就变成浅蓝色和绿色,再近一些的地方干脆就变成乌涂涂的灰黄色,那已经是沙子的色彩了。这由远到近的色彩变化,可能是因为海水深浅不同的缘故吧?因为有风的缘故,站在沙滩上,你可以看到从天边涌起的海浪慢慢向岸边推进,最后把沙滩浸湿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波浪虽然很小,但却都会泛起白色的许多泡沫。波浪之间的海水也象被揉皱的各色真丝缎子一样,没有一处是平展的,就象人生的很多劫槛之间看似平常的日子,虽然没有惊涛骇浪,却也一样烦恼不断。
远处的小岛、或者说是巨大的礁石,基本上没有什么植被覆盖,所以黑黝黝的,象是金刚力士的肤色一般。听说是近年来环境保护和维护生态平衡的工作很有成效,这里甚至还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来的海鸟在凌空飞翔。沙滩不知为什么没有往日所看见的很多坑坑洼洼的脚印,倒是留下一层层细细碎碎波纹的痕迹。偶尔有一两个比较大一些的贝壳很显眼地嵌在沙子里,因为颜色浅,所以反射着很刺眼的光。我和小健把鞋袜拎在手里,挽起裤脚,光着脚踩在沙滩上。虽然太阳很热,但是被海水浸透的沙子还是很凉。而且沙子会和着海水沾在皮肤上,又粘又痒的,很不舒服。阳光下的小健跟夜晚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了。在阳光下,小健显得特别阳刚和坚强,尤其是他在不苟言笑的时候,就更显得坚毅挺拔。看上去很唯美,如果不就着背后海天一色的景色拍成图片,真是一种资源浪费。小健虽然也很前卫,但是却从来没有戴过耳环之类的饰品,所以会在前卫中显出一种本质的朴素之美。小健因为阳光的强烈,所以眯起眼睛来看着远处海天交接的地方。一直以来,我只知道小健虽然不漂亮,但是却很有动人之处,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现在我突然找到了那个最恰当的词汇,应该是“英俊”吧?
小健突然问我:“慕霆跟你在这里干什么啊?看风景吗?没什么好看的了。为什么不去旅游景点啊?深圳不是有很多吗?还有专门供应海鲜的沙滩,有‘明斯克’号航母,你们都没有去吗?怎么跑到这么个荒凉的地方啊?”我看着碧蓝的海水回答他:“嗯,一个人在嘈杂繁华里待久了,自然会向往清静安逸的去处了。”小健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噢,那是因为他在深圳一直待在酒吧里的缘故?现在跟你们来的时候变化大吗?”我摇摇头:“不知道,我们来的时候是一个晚上,周围什么样没看清楚。”小健有些意外:“晚上?晚上跑到这儿来干吗?冷清清的,又黑灯瞎火的,你们也不害怕?该不会是在这儿做爱吧?呵呵……”小健是在开玩笑,我却很正经得对他说:“是,我和慕霆是在这儿有过一次,很惊险,很刺激。”说到这儿,我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只是叹了一口气。小健收住了笑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轻描淡写地笑了一下:“我知道,谁也不会想到这儿,不怪呢。”
看着小健的眼睛,我突然想起我和霆在这儿海誓山盟,不禁凝固了笑容,实在高兴不起来了。小健一定是看出了我的心事,所以抱住我在我的背上拍了拍:“是不是想起他又伤心了?”我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小健指着前面说:“那有一块大石头,我们去哪儿坐吧?”于是我们就坐到大石头上。那块石头确实很大,好像我和霆来的那一晚,也见过这块石头。我把装着照片的铁盒子拿出来,和坐在我身边的小健一起打开盒子,把里面的照片一张一张取出来,细细的端详着。小健突然说:“你是不是真的想把这些照片都毁掉?是不是太可惜了?留下毕竟还有点值得回忆的东西嘛,毁了可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要不,你给我讲讲这些照片后面的故事好吗?让我也能分享分享你们的感情,你不介意吧?”我心里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整整一下午,我和小健就坐在那块大石头上,翻着照片讲我和霆过去的故事。面对着眼前一望无际的海,我更觉得失魂落魄了。我和小健走到石头边上的那两串脚印也已经被海水抹去,连一点痕迹也找不到了。也许是面对着无边无际的大海的缘故,我突然间觉得霆的消失真的不会再留下任何痕迹,不管我怎么样想回忆和珍藏那份记忆,霆都在这个世界和我的脑海中渐渐地淡去,无可挽回!我讲和霆的很多往事,当然会有不少眼泪。小健开始还在劝慰我,后来就不再说话,再后来连他也陪着我流起眼泪来。在那铁盒子里,有霆在上海地下酒吧所拍的那些极具挑逗性的裸照。霆曾经想毁掉这些照片,却被我留下来了。现在看见这些照片,更让我悲痛欲绝。是啊,霆自从被拍了这些照片之后,就再也没有自由了,只能让那些坐在幕后的主使者牵着鼻子走,不断的麻醉自己之后出卖自己的肉体和灵魂。小健很惊异于霆的这些照片,他数了一下,一共有十七张之多。在沉默了很久之后,小健终于还是问出来了:“这些照片他干吗还留着呢?”我感觉着眼泪在脸上爬过的痕迹痒痒的,一直挂在腮边的泪水被迎面吹来的海风刮落在衣襟和袖口上:“不是他要留,是我要留下来的。”小健不解地追问了一句:“为什么?”我淡淡地说:“因为那是霆所经历的最苦难的见证,咱们有句古话,叫‘否极泰来’。我一直以为在经历这么多苦难之后,该太平了。这段苦难的日子也算是一种经历,把这照片留下来,日后也有个念想。但是我想错了,想错了……”说着说着眼泪又下来了,小健也流着眼泪,咬着牙,愤怒的眼睛里迸射出仇恨的火花:“这些王八蛋,真该死!怎么他们就不遭报应呢?”
小健这句话,也正中了我的下怀。是啊,那些坏人为什么就活得那么春风得意呢?这世界上还有对错好坏之分吗?善恶有报也是子虚乌有了?做个好人到底有什么意义?人到底该一什么样的标准立足于天下呢?也许一切本来就是这样说不清楚,毫无对错是非的差别?面对霆的死,伤心之余,我也一直有此困惑。现在被小健一说,更让我的思维混乱不堪,灰心丧气起来。天气渐渐阴沉了下来,深圳的天气时常是一天几变,夏天如此,冬天也是如此。天空和海面失去了蔚蓝的色彩,变得象是一件破旧的灰布衫的色彩,灰蒙蒙的,杂染着一团团的墨色,和着越来越重的潮气,风大了,还开始夹带着一阵阵难以言明的腥味。看着霆的照片,我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思想也混乱到了极点。我舍不得这些照片,可又觉得我必须把这些照片还给大海。因为我觉得,放在海里,霆可能会看得到、收得到这些照片吧?
我拿起剪子,拿起我和霆在新东安市场门口得通象前拍的一张合影,端详了一会儿,还是一剪刀就剪了下去。看着我和霆的身体都被截成了两截,我突然想起在淳安的太平间里,霆身体上那个巨大的刀口。我感觉自己的心象是被刀子戳了一下,让我浑身打了一个寒颤。我继而疯了一样,开始拼命地把那张照片剪了七八刀,然后我抓起盒子里的照片,不分青红皂白,统统剪得粉碎粉碎!照片一张张变得粉碎,我最后的希望和梦幻也随之一起变得粉碎,再也组建不起来对未来的向往和憧憬了。我知道,霆的死对他自己来说是一个终结,对于我来说,也同样是一个终结。即使我还继续活着,也仅仅是行尸走肉了。那一刻,我知道我恐怕是永远也不能爱上小健了,不是我不愿意,而是我做不到。看着盒子里的照片都变成了碎片,我才感觉到霆的死也带走了我的一切,我的确失去了一切,最重要的是我在自己的意识中,已经把自己的灵魂和霆一起埋葬。看到小健呆呆地看着我,手里还拿着那十几张霆的裸照,我疯了一样劈手就抢。小健一下子把手举得高高的,几乎是在哀求我:“行了,你就饶了他吧!不要再剪了!”我莫名其妙的怒吼着:“不行!拿来!我一张也不要留下!尤其是这几张!”小健的眼泪出来了:“已经留了这么久,他要毁掉,你都没有答应,一直留到现在,既然都留到现在了,又何必呢?”
我开始疯狂的大叫,可到底在叫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扑在小健身上,用自己的拳头在小健身上胡乱打着。我很清楚自己是在近乎“泼妇”一样的无理取闹,但是这样会使我把心中的痛苦和悲伤化成愤怒发泄出来,会让我在发泄之后觉得轻松很多。好在我的拳头很小,力气也不大。小健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承受了。我终于没有力气了,伏在小健的肩头安静下来。虽然安静了,但眼泪却一直无法控制。天更暗了,风也越来越大,而且是从陆地刮向海面的。刚才还是阳光明媚、万里晴空,现在已经是愁云惨淡,狂风大作、暴雨将至了。我抱着铁盒子,小健扶着我站起来。面对骤然间已经愤怒的大海,波涛汹涌的大海,我抱住小健,痛哭失声。小健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拍着我的后背,用这种肢体语言安慰着我。我挣脱他的怀抱,从盒子里抓起被剪成碎片的照片,高高地向空中扬起。随着剧烈的狂风,那些照片的碎片高高飘扬在空中,急速地向远处飞去。海边的风因为没有任何障碍物,所以显得特别肆虐无忌,甚至在耳边发出很响亮的类似吹口哨般的鸣响。海上的能见度也变得很低了,那些碎片转眼就飞进了风雾弥漫的暗色天空,只有很少数漂在海面上的几点白色斑点,随着海水的波浪在上下起伏。
我终于不再考虑身边小健的感受,不再压抑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我把铁盒子也用尽全身的力气向空中抛去。那铁盒子飞得很高,随着风向海面飞去。里面还有半盒子的碎片,竟然象被狂风席卷着的雪片,在空中漫天飞舞!我想起古人在祭祀死人的时候也会如雪片一般抛洒冥钱。不由得悲从衷来,声嘶力竭地向着海面大喊:“陈慕霆!等着我!我爱你!我会来找你的!”说完这句话,我自己也愣住了,不知道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我真的不想再独自生活下去,决定去寻找和陪伴已渐渐弥散在冥冥之中的霆的灵魂?我转过脸来,和一脸错愕的小健面面相觑。看着小坚一脸惊惧无辜的样子,我真的是矛盾极了,心如刀绞。我既不能忘记霆,又不愿伤害健,怎么什么都一团糟?我该怎么办?
我扑到小健的怀里,毫不掩饰自己的痛苦和悲伤,纵情地号啕大哭着。我又一次哭累了。等我稍微安静下来,小健温柔地对我说:“好了,别哭了,亲爱的,要下雨了,我们得回去了。”霆从来没有称呼过我“亲爱的”,而眼前的小健却这样称呼我。虽然很不习惯,但还是觉得心里热乎乎的。于是我和小健就准备回酒店去。离开那片海滩的时候,我几乎是一步三回头,总觉得我把霆的照片送到了大海里,就是把霆埋葬在了大海里。我现在要回到温暖的酒店里躲风避雨,可是霆却泡在大海里了?我开始在心里咒骂自己的混账主意,开始埋怨现实和电影里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电影里很浪漫的事情,在现实中却充满了各种各样复杂的、没有章法的矛盾。
坐在出租车里,雨点开始点点滴滴地敲击着车窗的玻璃。一进了关,闹市的深圳繁华依旧,好像跟刚才狂风大作的海滩恍若隔世一般。街道两边的商店、饭馆、银行、酒店、影楼都已经是灯火辉煌,人来人往了。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我突然感觉象是在充满猎杀和血腥的原始森林一般。人与人之间的冷酷和残忍,远远比五花八门的猎食与被猎食者之间的关系要复杂千百万倍。人们的面具和伪装远远超过变色龙;人类对自己同类生命的漠视,超过任何一种只为果腹而猎杀的凶猛动物;人们对金钱、地位、权势和欲望的追求,是为了食物而奋不顾身的鬣狗的贪婪为之逊色很多。这些美艳的、光鲜的人影在晃动着,让我充满了一种莫名的厌恶和仇恨。说起来也好笑,我竟然有一种想要疯狂咬人的冲动。把所有人精心伪装和掩藏的自私、虚伪、贪婪和凶残全都发掘出来,放在这阳光下头晾晒一下,让他们自己认识认识自己,然后再象疯狗一样把所有的坏人、该死的人统统咬死!虽然我的想法滑稽而幼稚,但却是发自内心深处的冲动,
是啊,人类的文明和发达,是因为智商的结果。可人们的智商既可以为自己创造灿烂的文明,也可以为自己制造最黑暗的地狱。在这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街头,我突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和恐惧,就象是在夜幕降临的原始森林和如太空般黑暗的阿鼻地狱一般。那是一种莫名的惆怅和孤独,一种无力的奋争和呻吟。也许真的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自己无法左右自己,无法摆脱冥冥之中注定的鸿运和厄运的降临?看着身边处在沉默之中紧缩眉头的小健,我忽然觉得小健是那么值得敬佩,却又仿佛非常陌生似的。我偷偷看着小健放在车座上那粗壮的大手,想要伸手去摸一摸,却有缩了回来。我扭过脸去看着车窗外风雨中的街道,和灯光下街道两边和建筑物里光怪陆离的人影和景物,心里真是难受极了。就在这时,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要把霆的骨灰取回北京,在北京找一处好的公墓安葬。至少我可以时常去看望他。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我突然间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抓住了。我低头一看,是小健的手。我抬起头来,正好和小健四目相对。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小健却点点头:“别说话,不管你做什么安排,我都会支持你。只是不要离开我,不要放弃我。”看着小健,我点了点头,本来想微笑一下,却又哽咽了。
那一晚,我和小健紧紧地相拥着,听着窗外的暴雨倾盆而泻的声音。我喃喃地说:“你听,我知道,这是霆,是霆在哭呢……”小健却说:“明天一早,又是大晴天了。霆不哭了,你呢?还会哭到什么时候……”
两天之后,我离开了深圳,回到北京。却收到了我和霆原来住处转过来的一封信。一看地址,我才知道,是黄灿。好久都没有他的消息了,现在他却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了。看了信我才知道,黄灿要到上海去提前找工作了,问我有没有朋友可以介绍给他认识,至少可以互相照应一下。我在上海有什么认识人呢?大学时候的同学?都很久没有联系了,而且原本关系也不是走得很近。剩下的就只有霆的朋友们了。可我却说什么也不想把黄灿介绍给他们认识。按照黄灿信上写的新号码,给黄灿打通了电话。黄灿高兴的不得了,可是听说慕霆已经死了,他却半天说不出话来了。末了他叹了一口气:“唉!说起来,他可真够倒霉的,完全让人出乎意料。”最后,黄灿决定要在春节前后来北京看望我。
我于是开始托朋友打听北京的公墓,位置、环境、价格等等行情,我都一无所知。然后我就在网上开始泡着,没完没了的泡着。偶然的机会,我在搜狐搜索到了一个巨大的网上公墓。闲来无事,我就在里面看那些逝者的照片和悼词之类的东西。突然有一天,我看见了一“座”奇怪的合葬墓。上面是两个小伙子的照片。说老实话,这两个小伙子长得非常不尽人意,甚至可以说是比较难看。但是点开他们的墓碑,看他们的悼词却写着:“这里长眠着两个真心相爱的人——挚友胡某、王某立”。再看他们死亡的日子,竟然都是两千年的二月十四日。二月十四日?没错,是二月十四日!这不是情人节吗?难道他们在情人节的时候双双自杀殉情了吗?我的心里一阵莫名其妙的紧张,翻回来又看他们墓碑上的照片。一个人厚厚的嘴唇,傻乎乎的样子,象个乡下的高中学生。另一个戴着眼镜,瘦瘦的,嘴唇上面还有一层黑黑的茸毛。说实话,我怎么都不能相信他们两个人会深爱对方,并且一起死去。我再看他们的出生年月,算了一下,一个十九岁、另一个二十岁。还有那个漆黑的“死亡日期:二零零零年二月十四日”。我感觉天旋地转,甚至不得不趴在桌子上,缓解那阵阵逼人的晕眩。
我尽量控制着自己,不往那个可怕的地方去想,但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念头。还是想起我就要给慕霆在北京购置的公墓。孤零零刻着慕霆名字的墓碑?刻着我们两个人名字的墓碑当然要更圆满一些?这两个人可以为了爱情死在一起,我为什么不能?整整一晚上,我坐在电脑前胡思乱想着……
临近圣诞节和元旦了,天气越来越冷,各大商场也都开始了疯狂促销策略。街上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人们都在兴高采烈的忙碌着,准备庆祝即将到来的节日。越是在这种热闹的节日里,我的感觉就越是孤单和害怕。好像周围的一切都跟我没有关系,我已经属于另外一个世界似的。那段时间我每天都魂不守舍,总好像是有什么事情还没做完似的。就在这时候,我接到了卢叔叔从淳安打来的电话。他说霆的母亲的单位里因为他们家没有人了,所以决定要收回他们的房产,春节之前就会有新的住户搬进来。他们准备通知霆的家里人,可后来才知道霆的姑姑也是因为癌症很早就去世了。在剩下的就是在宁波老家的远房亲戚了。我也曾经听霆告诉过我,宁波老家有他们的祖坟,他的父亲就被送回老家的祖坟安葬。据说那是一个不可动摇的规矩。
所以现在卢叔叔就通知我,让我尽快到淳安来,整理自己觉得值得留念的遗物,然后可能就要把他们的房子重新分配给年轻的职工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非常难过。是啊,霆家里不再有人了,房子也就没有理由再占着不让。可让霆最后这个情感上的“家”也彻底解体,对于我来说,简直是无法接受的残忍事实。但是现实往往不以个人的主观愿望为转移,就是再不能接受的事情,也还是必须要面对和接受的。这段时间,运输上都比较紧张了。航空也是如此,我定了二十二号到上海的航班,然后再往淳安赶。当然,买到上海,除了是因为到杭州的航班紧张意外,也是为了去看望康康他们这些朋友。
到上海的时候,只有康康一个人来接我。因为天气越来越冷的关系,所以康康的衣服穿得很厚。在电话里就听康康说自从进了十二月份之后,上海的天空就一直是半死不活的,总灰蒙蒙的一副面孔。看见只有康康一个人,我心里有些别扭。康康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很高兴地走上来拥抱我,并帮我拎着箱子。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跟着他走。在乘“平运电梯”的时候,康康回过头来用一种审视的眼神看着我。我感觉到很不自在,所以回避了他的眼神,浅浅地一笑。康康把手套摘掉,伸出手向我的脸摸过来。我一直因为康康和我在北京的那次“亲密接触”而耿耿于怀,再加上后来的小健,我已经不知道我对霆的爱到底该安排在什么位置,该如何定义我自己的人品和是非了。此时康康把手伸过来,我真的很想把他挡开。可就在那一瞬间,我瞟见了康康的眼神。康康的眼神到真的是没有任何邪念,如兄弟一般的关切而已。我不应该再伤害这些原本已经伤痕累累的人,所以我气馁了,没有去挡他伸过来的手。
康康在我左脸上轻轻地揪了一下,象逗小孩子一样的语气:“怎么啦?好像很不开心啊?就是因为霆家里的房子要被分配掉吗?”我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康康,或者说是有些心烦意乱,所以不想应付康康:“嗯,可能吧。”康康把头上深蓝色的软帽子摘掉了拿在手里晃动着:“我知道,你现在太敏感了。凡是有关他的事情都会刺激你。可事实是,在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永恒的。其实有些时候,人们是被自己的情感所困扰。也许他现在过得很好呢?说不定他们一家子在天上团员了呢。”在天上?根本不可能!我想起佛爷对我所说的话来。自杀的人,灵魂是无法得到安息的,至少佛教中是这样认为的。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康康说,索性就不开口更好一些了。康康看我还是沉默寡言,郁郁不欢,就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其实有的时候,人麻木一点也不是坏事情。何必把自己弄得那么辛苦呢?该放就放嘛,拿不起、放不下的,哪象个大男人嘛。过去的就让他过去了,你说呢?”我出于对霆的歉疚,对小健和康康的茫然,对自己的疑惑和厌恶,看了康康一眼之后恶狠狠地咒骂着自己:“大男人?哼,我这种人也能算个男人吗?”
我的话让康康很出乎意料,他愣了一下神:“我明白,我什么都知道。”我有些莫名其妙地接了一句:“你明白什么了?”康康说:“你厌恶自己了,对吧?没关系,我们都有过这样的阶段。会好起来的,相信我没错。”我低下头,没有再说什么。出了机场,离市区还很远,我和康康决定坐民航大巴进市区。我和康康在大巴上紧挨着坐在一起。康康安排了我的行李之后,坐到我的身边来。递给我一瓶橘子水,自己也开了一瓶,一边喝一边说:“你怎么安排的?什么时候去淳安?”我看着车窗外不断向大巴这边赶过来的游客,很急切地说:“越快越好吧。”康康说:“嗯?不会是今天就走吧?还没见小春他们呢。他们可是拜托我来接你的,我一个人回去可是交不了差的。”康康一说,我到忍不住要问了:“小春他们干什么呢?”康康说:“忙啊,这时候谁不忙啊?圣诞节、元旦马上就到。他们去疯狂采购了,这几个变态,购物狂,呵呵……”看着康康的笑容,我知道这次采购也可能和我有关,但我却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排斥。让我关心他们可以,因为他们和霆都是朋友,也都是苦命的人。可要让我接受他们的关心和照顾,甚至接受他们的礼物和招待,我就不愿意了。
所以我决定,还是当天就赶到杭州去。所以我问:“今天还能赶上去杭州的车吗?”康康有些意外:“你真的要今天走啊?”我点了点头。康康有些急了:“不好吧?小春他们专门去买东西,要准备和你热闹的过一个节呢。”我不想让他们伤心,所以就解释说:“圣诞节吗?我不信洋教的,不打算过这种节日。要是元旦呢,我会尽量赶回来的,那时候咱们再一起过吧。”康康看着我,知道我已经下了决心,也不愿意让我心里别扭:“好啊,不过这一次的好东西,你是没有福气了,不过没关系,我可以替你代劳,多吃一点。”我被他的话逗笑了:“好啊,下一次我一个人吃,你只能看着。”康康的笑还是那么迷人,可他的笑越是迷人,我越害怕,觉得自己真的是不可救药了。
我们赶到上海火车站那边的长途汽车站,足足等了两个小时才买到去淳安的票。康康给我买了一大堆吃的东西,送我上了车,还嘱咐我:“别落下东西,路上要小心,要早点回来,我们等着你回来过元旦。”车开的时候,我看到康康的眼神里有一种失落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
等我到淳安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其实时间也不算太晚,只有七点半,只是天黑得早了。随便找了一个饭店吃了点东西,我就给卢叔叔打电话,说我已经到了。卢叔叔很惊讶我的速度,告诉我:“小霆家的钥匙在我这里,你自己来拿吧?最好,明天你再去,晚上你一个人害怕吗?”我苦笑着:“我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别人不清楚,卢叔叔你是知道我的。”于是我就找到卢叔叔家。卢叔叔和他妻子也刚刚吃晚饭不久,正在看电视。见到我来了,卢叔叔把我让到他的书房。卢叔叔的书房其实就是他女儿的房间改成的。卢叔叔的女儿上大学走了以后,卢叔叔就把她的卧室改成了书房。那张单人床还是保留了,还铺着粉红色的床单,床单上印着草莓的图案。床头还挂着卢叔叔的女儿“潇潇”的照片。那个女孩子虽然不见得漂亮,但也算是中人之姿吧,好在被“艺术照”的技术和氛围一烘托,也就看不出来真实的样子了。剩下的就是写字台和巨大的书架了。书架和写字台是橡木色彩的,六扇门。都是嵌着巨大玻璃的柜门,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里面的藏书。六扇大门下面还有一溜小门,都是实板的,没有玻璃,也不知道里面放的是什么。
看着卢叔叔一本正经的样子,我知道一定是有话要对我说。果然,我才刚刚坐下,卢叔叔就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上被眼镜压得发红的印子,又戴上眼睛看着我:“小宇啊,我这样称呼你可以吧?”我笑着点点头:“怎么叫都行,只要您觉得方便就成。”卢叔叔点点头:“嗯,怎么称呼,无非就是个代号,只要亲切就好。”他一边收拾写字台上散落的那几本书籍,一边对我说:“上一次和你一起来的那三个人,都是小霆在上海的同学吗?”我偷眼看了一下卢叔叔正在收拾的书,都是一些《易经》、《八卦》、《预测》、《起名》、《万年历》之类的书,想起自己的父亲也偏爱这类的书籍,才体会到退休之后的知识分子精神上的苦闷似乎都是一致的。卢叔叔的话,我已经听明白了。他是感觉到康康他们的相貌和打扮太特殊了,所以有了自己的猜测,只是在我这里得到证实而已。我看着卢叔叔的眼睛反问他:“那卢叔叔您看呢?”卢叔叔笑了:“说不好,说不好啊。只是觉得他们不像好人,劝你以后还是不要跟他们来往得好。”我用眼镜瞟了一下卢叔叔,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卢叔叔停了一下,终于还是说出来了:“我觉得他们肯定干的不是什么好营生,小霆原来好好的孩子,一定是他们给教坏的。”我抬起头来问卢叔叔:“您很了解慕霆吗?”卢叔叔笑着点点头:“那是当然了,从小看着他长大的,怎么能不了解呢?”我有些忍不住,还是把憋在心里很久的疑问问出来了:“您干吗对他们家那么好?只是热心吗?”卢叔叔愣了一下,那犹疑的眼神好像在逃避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卢叔叔笑了一下:“其实,小霆的妈妈和我是老乡,都是东北的老家。小霆的爸爸也是个大好人,当过我们家潇潇的班主任。在潇潇上学的事儿上帮过我们不少忙。我们两家算是来往的不错的朋友吧。后来小霆他爸得癌死了,剩他妈拉扯他,真不容易。我们肯定该帮忙的就帮忙,关系一直就不赖。小霆高考还真争气,考到上海去了。这么多年,这么不容易,都熬过来了,谁知道他妈又不行了?后来的事儿,我也不太清楚,光知道小霆为了凑钱闯深圳。当时我就觉得不会有好事儿,他一个没毕业的穷学生孤身一人闯深圳,能有什么结果?但事儿逼在这儿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他妈走了以后,他说是跟你走了,到上海继续念书。谁知到后来就找不着人了,学校寄来一封信,说小霆在上海参与卖淫,还有些乱七八糟的照片作证,开除了小霆的学籍。后来我见过他一面,就在也没见着过。唉!你是不能体会啊,我们这代人经历得多了,上山下乡、文革,都挺过来了。让我们看着晚辈儿人走在我们前头,心里真是不好受。我看着上次跟你来的那几个人不是什么好人,所以劝你别跟他们搭搁。说得对呢,你就姑妄听之,说的不对呢,就当我没说。”
卢叔叔的话,我已经明白了。他已经猜透了康康他们MB的身份,只是不便明说罢了。其实我也清楚,MB只是一种职业,就像其他所有的职业一样,从事的人各有各的素质和目的。以MB身份为诱饵,要挟、抢劫甚至伤人的事儿听得多了。即使没有这些事儿,一说到卖淫,大家都不会有什么好感。同性恋的圈子里都对MB深恶痛绝,何况是圈子外的人呢?康康、小春的为人我也还算了解,但是我知道MB的身份已经使他们在别人眼中的形象定位了,我说什么也都是徒劳无用的。所以我只是笑笑,点着头表示赞同:“我知道,我知道。”之后,卢叔叔就谈到他们单位对于清理慕霆家空房遗留问题的办法。原来是要直接清理的,是卢叔叔于心不忍,争取到一定的宽限时间,允许亲朋故交来整理遗物。卢叔叔说他也想拿一两样东西,但是妻子反对,觉得不吉祥,所以就没拿。现在的人们都觉得那间屋子很不吉祥,甚至有人说经常听到那间房子里有人哭,甚至还把闹鬼的事情越编越圆。所以劝我最好还是白天去的好。我听了这些话,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说:“我不相信鬼神,我不怕。就算有,也是慕霆,我没什么好怕的。我倒是希望碰见他呢!”
卢叔叔知道劝不动我,就把霆家的房门钥匙交给我。拿了霆家的钥匙,来到霆所选择的最后离开这个世界的房子。一打开门,迎面扑来一股消毒水的味道。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是善后处理的必要程序?我一边胡乱猜想,一边打开过道的灯。看见眼前的一切,还是那么熟悉。以前和霆在一起的快乐时光,我失去霆的痛苦经历,一桩桩、一件件、一幕幕,好像真的就发生在刚才。好像一梦惊醒之后,一切都变了。每一件东西,每一维空间,都还似乎残留着霆的气息和温度,好象霆一两分钟前才刚刚走开似的。我的眼睛很自然地落在霆最后躺着的那片地板上。我走到那间屋子里,打开灯。地板上已经被打扫干净了,但却还残留着血迹的轮廓。我想忍住眼泪,但根本就是徒劳。因为时间比较晚了,我不想邻居听到我的哭声,所以用手捂住口鼻。我放下手中的箱子,眼泪让我无法看清楚眼前的景物。我慢慢地跪在地上,用手摸着那冰凉的地板上残留着血渍的轮廓。霆家里的地板根本就是素色的水泥地面,没有任何的装饰。所以血渍渗在水泥地面里,虽然打扫过,却不可能那么彻底。不知道后面住进来的人会不会嫌霆的血脏呢?除了公安以外,没有人知道霆感染过HIV病毒。但不管怎么样,我是不会嫌霆的。我伸出手去摸着那块血渍的轮廓,看着那淡淡的咖啡色的残留痕迹,不由得俯下身去用嘴唇亲吻那块血渍浸透过的地板。
我的唇接触到的是水泥地面冰凉粗糙的质感,我的鼻嗅到的是地面上尘埃的气息和味道。霆的体温和气味,再也无法寻找,甚至在我记忆中也逐渐淡去了。看着自己左手中指和无名指上并排戴着的两枚戒指,霆和我在一起度过的那段虽然短暂、却无可替代的快乐时光又回到我眼前。我明白了什么叫泪如泉涌,那是根本无法自己控制的伤感迸发的唯一结果。我的眼泪一滴接一滴不断溅落到地板上,使那原本蒙着灰尘的血渍残留从新鲜明起来。看着我的眼泪浸透的血渍,我好像可以体会到一种快乐,那是一种只有在我和霆在做爱的高潮时才能体会到的那种相互融化、我中有他的愉悦体验。痛苦和快感竟然同时并存在我的情感体验中,使我茫然而越发迟钝了。是啊,霆的身体都烧掉了,一切都和霆无关了。要想再一次找到霆在这世界上留下的痕迹,恐怕只有眼前这块血渍了。毕竟他曾经是霆身体的一部分!那是我曾经深爱着的人……
夜深了,我却根本没有想要睡眠的感觉。一边整理霆的遗物,一边胡思乱想着。也许是霆的一去不返,我在回忆和霆的这段相爱时光的时候,竟然觉得恍如隔世、一切都不再真实,甚至是这个世界,一切都是虚假的幻想,好像银幕上的影像,电影结束了,就只能剩下一张空空的幕布惨白惨白地挂在那儿,所有的表演和景物都随着观众残留不久的感动消失了。我曾经尽最大的努力想要留住霆的爱,但一切都无可挽回的走向毁灭。看着霆小时候的影集,我不禁在心里问着自己一个可怕的问题:“爱情到底是什么?”说实话,我一直不敢面对这个问题。因为我和霆的爱毕竟是两个男人之间的爱情,是无法给出完美诠解的,是无法找到类比范例的。我们的爱令人费解而恐惧,只能遭受诅咒和厌弃!即使霆从来没有做过MB,即使我们现在还能够在一起幸福的生活,可未来呢?未来会怎样?未来不可回避的是不堪设想,甚至会从爱恋转为平淡和相互的无法容忍吗?会争执不休,会发生危机而最终不了了之,没有结局吗?甚至是连现在的这份感动都报留不住,一切都会化为乌有,荡然无存吧?
原因仅仅是因为这是男人之间的爱情?没有道德的约束,没有法律的保护,没有权利和义务的规范,没有孩子作为未来共同的希望和寄托,没有舆论的祝福和监督,一切都是那么自由,以至于这过火的自由只能毁掉一切单纯幼稚的愿望和海誓山盟。但是我不愿意去想,不愿意去面对。我怕我禁不起这样的结论可能给我造成的残酷打击。可以说,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一直生活在一相情愿的单纯里,生活在自己为自己构想的童话里,生活在我赖以生存的爱情的信仰里,即使我知道那一切也许并不真实,但我却不愿意碰破那个寄托了我无限美好向往和快乐体验的五彩皂泡。《伤逝》中,鲁迅曾警告人们不要盲目地结合,不要忽视过日子的麻烦,否则就会如涓生子君者,让婚姻成为悲剧。恋爱的激情总是需要赖着一种光晕般的幻想,才能得以维系,不管是对未来的共同想往还是对爱人的崇拜和难舍难分。因为了有“婚姻”作为今后生活的基本状态,所以对男女而言,相爱时,既要有一腔爱心,还要有实实在在过日子的心理准备。也难怪有许多人说找一个深深爱你的人,不如找一个适合你的人。婚姻一旦形成事实了,就没有了可以产生美感的“距离”,没有了神秘、新奇和刺激,一切都变得直白而平淡起来。但毕竟有了已成事实的婚姻,所以男人和女人都乐衷于改造对方。一旦把对方改造得一如自己设计的模样时,自己也一定倒了胃口。婚姻和爱情也许真的是两回事。
这样看来,好像倒是我们的爱情来得更纯粹,因为没有了爱情,所以就不会有功利和许多不单纯的目的掺杂其中似的。这样说来,我们的相爱和分手似乎很自由似的,也就不会造成什么悲剧和痛苦了似的。可事实却并非如此,即便是两个相爱的男人,只要他们之间真的曾经存在过爱情,分手对于他们来说,跟离婚的痛苦打击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别。诚然,喜新厌旧、寻求刺激和富有攻击性是男人不可回避的本性,可当一个男人频繁更换爱人和性伴的同时,在他充分满足了自己那些赋予挑战的主动天性和欲望的同时,留在他自己内心的恐怕仍然是孤独和寂寞的苦闷。也许真正的爱情就是相知和互补吧?相互的了解和默契才是真谛所在?我和霆曾经建立了这样的默契和相知,可现在呢?霆的离开使这一切都变得不在真实也毫无意义了?我的生命该以什么样的心情继续延续下去呢?现在留给我的所有回忆都并不甜蜜,只有无法逃避的痛苦、空虚和悲伤。
也许还有很多的圈子里的人固执地抱持着幻想,尽管他们知道前途的晦暗和未来的叵测,知道自己构建的幻想仅仅是没有根基的空中楼阁,知道带着紫水晶般迷幻色彩的童话毕竟不是现实,终有破灭的一天。可仍然不能也不愿意承认这样的悲剧前途和事实。既然在喜欢男人还是女人的问题上已经这样不由自主,又何必打破自己赖以生存的梦想呢?是啊,人和动物本质的区别就在于智慧的不共存在,爱情、艺术、宗教信仰和梦想都是人类在智慧上派生出来的,是仅仅属于人类的特殊生存需要。失去了这些,人类和动物就会没有清晰的界限,就会生活在空虚和茫然之中,成为事实上的“行尸走肉”。所以,逃避和有意的使自己变得幼稚和头脑简单,就成了避免痛苦和受伤害的最佳选择,
霆的东西有很多,最让我难过的是珍藏了他从小到大许多照片的一本相册。看得出来,霆从小也曾经无忧无虑地生活在父母的关爱之下,也许那是霆最快乐的一段日子吧?自从失去父亲之后,霆的笑容就变得勉强了,眼神明显的有了恐惧和忧郁的色彩,可以想象,和母亲相依为命的日子一定很艰难,不会很好过的。霆在照片里总是一幅很听话、很乖巧的样子,也许这是单亲家庭里失去了一种亲情和爱护的孩子们所共有的吧?就是那种对未知世界的犹豫不决和自卑,那是一种失去可靠保护的无奈和恐惧,总是让人能够尝出那么一丝辛酸和苦涩的滋味儿。霆在从黑白到彩色的照片世界里慢慢成长着,从一个小孩子变成了阳光可爱的活泼少年,又变成了同样胸怀许多远大志向和美好梦想的英俊青年。但时间似乎就在这一刻停滞了,霆永远也不会继续长大,不会变老。他在人们的记忆中将会永远年轻和英俊,永远这样迷人和令人怀念。
我还在霆的书桌抽屉里找到了一样东西,那是一个铁皮的铅笔盒。盒子上印着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故事。盒底上黄色的镀膜已经磨蚀掉,有的地方已经锈迹斑斑。打开那个铅笔盒,盒盖里面是一张课程表,看课程设置的样子应该是高中时候的。那张课程表上印着西湖十景之一的“三潭印月”,还写着一行小字:“祝同学们在新的一年里学业进步、心想事成!”。拿开课程表,盒盖上印着的“乘法口诀表”还象新的一样。霆的文具也并不多,两支钢笔,两支圆珠笔,一支铅笔,一块橡皮和一把直尺。为什么没有三角板和半圆仪呢?我猜想可能是因为盒子太小,根本就放不下那些文具的缘故吧?在一本高中物理的笔记本扉页上,我看见了一个鲜红的学校公章,上面写着:“奖给:九六年元旦联欢晚会优秀节目一等奖《舞蹈.冬之韵》表演者陈慕霆同学”。这一切,让我对霆从来不愿意提起的往事似乎有了一些了解。霆的成绩如何,有他高考的成绩作证,我也从来没有怀疑过。可霆在学校的时候就在文艺方面如此积极,我也还是第一次了解到。但是不知什么原因,对他的过去,霆总是讳莫如深,不愿说得太多。眼前的一切,让霆的样子在我的眼前又变得鲜活起来,似乎这些过分平凡和真实的东西,才能让我从完美梦幻破灭的压抑之中透过一点气来。
霆还有很多玩具,有塑料的水枪、铁皮的飞机和汽车模型、掉了一只眼睛的灰色布熊,一切都是那么真实和普通,甚至有些破旧和沾满了灰尘。我不知道霆的童年是怎么过来的,但是看见他爸爸最后为他买的那条带着樟脑味的灯芯绒小背带裤,还有上面小猫钓鱼的“贴布绣”图案,我却一边微笑着一边流下眼泪来!还有霆临走时后留下的旅行包里的水果刀、香水瓶子和安全套,我似乎又找到了一个活脱脱的霆。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亮了。抱着霆的相册,想起我在深圳已经抛到海里的那些照片,心里一阵后悔。我突然想起我还留着那些照片的底片,不由得自己都笑起来。是啊,思念和回忆霆,还有那段跟他在一起无怨无悔的快乐时光,已经成了我的精神毒品,成为我生活中无法摆脱的必要组成部分。怎么能够没有这些重要的道具呢。我又重新走进了霆留给我的世界里,一边微笑着,一边尽情地流着眼泪。嘴里喃喃地说:“你真是让我欢喜让我忧啊,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你放心,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是爱你的!”天已经完全大亮的时候,我已经下了决心,要把霆的骨灰接回北京,在还没有安葬到公墓里的这段日子里陪伴在我的身边。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间有一种想要去看一看霆老家祖坟的冲动。反正离宁波也不算远,总想去看看霆身后的事情和有关他的秘密。也许这样奇怪的念头,只有我这样神经质的人才会有吧?总觉得霆的老家和祖坟有一种很神秘的东西在牵连着霆。我把自己精心挑选好的有纪念意义的遗物装在霆的旅行包里,在霆最后离开这个世界所睡的那张大床上一直睡到中午。也不知为什么,心血来潮得连饭也没吃,就赶往霆的老家。
霆曾经跟我谈起过他的老家,可是他的印象中,也只是回过老家五六次,对那里的记忆也仅仅止于一些亲戚的往来和好吃的特产。这可能是小孩子的共性吧,霆的父亲去世以后,霆因为安葬父亲和扫墓,回去过两次。而且都还是在他年纪不大的时候。浙江的公路交通确实非常发达,令人叹为观止。就连村庄之间的公路也非常漂亮,可能是这里的经济发达、工厂林立的缘故吧?霆的姑姑也因为癌症去世了,我能够找的人,是霆父亲的叔伯兄弟。霆的祖籍是一个离海边不远的山村,虽然工厂林立,却保持着相当完善的自然生态环境。快要元旦时候了,仍然青山绿水的。
这里的人们有很多挣钱的门路,除了到外面打工挣钱以外,还有相当品种繁多的种植业。我到的时候,离海边不远的小山丘上,到处都是挂着桔子的树。地里的青菜也精神抖擞的站立着。我向车上的人打听,才知道这里种植业确实非常繁荣。除了稻米之外,还有杨梅、青梅、草莓、桔子、桃子等果品,还有芋头等特产菜蔬。不光如此,靠海近一些的地方还有养殖业,黄鱼、螃蟹、牡蛎等等,当然还有每天清晨五点来钟回港的渔船带回来的大量海鲜。这里的人提起海鲜都会一脸得意之色地向你介绍,这里的海鲜是全国沿海所产海鲜中味道最为鲜美的。据说是因为这里聚集了很多河流的入海口,海水和淡水混合所至,特殊的水质给这里出产的海鲜带来了独特的鲜美味道。而且除了大的工业基地外,小的加工业所创造的产值也是相当可观的。这里的人确实比北方农村里的人要忙碌许多,也许是因为地理位置和气候的缘故吧?
赶到镇上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只好找了一家旅店住下,预备第二天再往村子里赶。我撒了个谎,说是来拜谒自己的祖坟的。这里的老板娘也十分热情,专门给我做了一种当地特有的点心。那是把一种没有加任何调料蒸成的糯米年糕切成薄薄的片,然后和着一种长相狭长的红豆熬成的汤羹。那种味道确实是香甜无比。第二天,我终于在距离小镇三十分钟路程的那个小村子里找到了霆的那位叔叔。这里的村庄确实非常富裕,基本上每一家都盖着三层的小楼。也许这里是最早的深水港和开放口岸的缘故吧?这里老百姓的房子都装饰了很华丽的外表,而且都有一个典型的特征,基本上每一幢房屋都有一个像教堂似的拱顶,而且装饰了电镀得很亮的一串金属球。可能是这里百姓最早思想洋化的原因吧?霆的这位叔叔家,房子却显然修得不好,看样子是很旧的房子了。我也对他撒了谎,说我是霆大学里的同学,他因为怪病去世了,我受托来看望他父亲的坟墓。
听到霆的死讯,他的这位叔叔有些意外,但好像感慨多于伤感,只是皱了皱眉头。看到他的漠然,我倒担心他不会带我去看霆父亲的墓地了。我的担心毕竟是多余的,这位不到五十岁的瘦弱中年人还是带我去了霆父亲的墓地。令我很吃惊的是,这墓地竟然距离村子如此之近,甚至就在我从镇上来村子的路上。到了村口,有一棵很大的香樟树,听说有八百年的历史了。这棵老树的下面已经形成了一个非常大的树洞,树洞被熏得黑黑的,还有很多香灰和没有烧完的香。粗壮的树干上挂满了写着“有求必应”之类颂辞的红布。从这棵树旁边的一条小岔道上山,不多远,就有一座古典建筑。霆的那位叔叔告诉我说这就是祠堂。祠堂的基石和台基都是用一种发红的砂岩雕凿而成的,柱子、栋梁都有很繁复精美的雕花,瓦口和脊吻也有很漂亮的装饰图案。在那祠堂的后面,顺着山坡全是坟墓。慕霆的父亲也长眠在其中。我把从镇上带来的鲜花放在墓碑前,双手合十、闭着眼睛想祷告一番,可却不知道该祷告些什么?请求他保护霆的灵魂吗?可他离开这个世界这么久了,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呢。
胡思乱想了一通,也就算了。霆的叔叔还是用很丰盛的特产招待了我,可我却有些难以下咽了。夜幕快要降临的时候,我还是告辞了。原本可以搭便车到镇上,我却放弃了。看着挺漂亮的月色笼罩着整个山峦大地,我还是决定自己走一走。说实话,我很难把霆那天使一般的形象和这个海边的山村联系起来,所以干脆还是忘记这里更好一些。毕竟霆也从来没有在这里生活过。夜幕下的世界和白天的五彩斑斓相比,好像是一幅怀旧的黑白照片似的,非常诗意,充满了灵动和幻想。尤其是从村庄一直伴随着我可以直通小镇的那条流量很大的溪流,白天的喧闹声中,它好像是在无声无息地静静流淌;可夜深人静的时候,它的声音却是那么响亮。仿佛动人的歌喉把天上最美的诗篇娓娓道来一般,由远及近地渗透着我每一根神经,撞击和撕扯着我所有悲喜的心情,粹炼和灼痛着我疲惫不堪的灵魂,磨砺和沉淀着我所有的思绪和人生。白天还有许多彩色羽毛的小鸟在河水里觅食,而现在除了远处青梅林纷乱枝杈和雪白月光映衬出来的突兀剪影之外,一切都似乎静谧地安睡着了。夜晚的空气冷却下来了,山谷里回荡着一两声不知名的鸟凄厉悲惨的鸣声。我加快了脚步,往旅店赶,想要早一点结束这段毫无意义的旅程。
晚上,我接到了小健从深圳打来的电话,告诉我说演出快要结束了,希望我能够到深圳去。我以需要护送霆的骨灰回北京的理由拒绝了。第二天一早,我就坐车返回淳安去了。到淳安之后,我又去了霆的母亲的墓上。毕竟和霆的母亲见过面,不会象对他父亲的印象那样陌生和抽象。我坐在孙阿姨的墓前跟她说了很多话,总之是告诉她,我要把霆带走了,带回北京去和我做伴了。我会好好照顾霆,让她放心。在院子里我碰见了卢叔叔。卢叔叔问我去什么地方了?这两天到处找不到我。我就实话告诉他说去了霆老家的祖坟。卢叔叔觉得我有些不可理喻,也就没说什么。只是问我什么时候回北京?我说既然霆的家就要消失了,我想先住几天再说。下午,我从殡仪馆的骨灰存放室领回了霆的骨灰。好在上次存放的时候,康康签的是我的名字,才能顺利地取到那个久违了的骨灰盒。这天晚上,我正凝视着霆的骨灰盒唏嘘不已的时候,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大头仔”杜力民打来的。他在电话里气急败坏地对我说,小春和康康出事了,谷洪涛说一定要我尽快到上海来。我猜想可能是打架之类的事情吧?可听杜力民的口气却象是更糟糕的事情。再问什么,杜力民就不肯说了。
原本打算在霆家里住几天的,看来是办不到了。第二天一早,我就把钥匙交给卢叔叔,带着我收拾好的纪念品和遗物直奔上海。还是在康康他们的寓所里,我见到了谷洪涛,杜力民也在,却不见康康和小春的踪影。古洪涛一直在哭,而且看见我来了,也不打招呼。尤其是和我眼神相对的那一瞬间,我真的被他吓坏了。确实,他的眼神已经没有灵性了,好像是神志不清的样子。房间里还有三五个年轻人,看他们的相貌和衣着,我猜想大概也是他们酒吧里的应招吧?大家看到我,都不认识,用一种好奇和窥测的眼神看着我。倒是杜力民看见我以后,赶紧走过来招呼我:“张哥,打电话的时候你在淳安吗?”我点点头:“这是怎么啦?”杜力民帮我提着箱子:“来吧,来吧,你先到里面来休息一下,我慢慢跟你说。”我跟在杜力民后面,在大家的注视之下,穿过客厅往他们寓所里最小的一件卧室走去。我看着刚才的情况,在心里猜测着,是不是小春移情别恋,跟康康走了呢?还是打架了?让治安上收容了?人很多很杂,我知道可能有些话不方便讲,所以杜力民才把我往安静地方领吧?
这间小卧室整理得非常干净,甚至是原来贴在墙上的那些明星图画也都不见了。在床头,挂了一幅欧陆风情的雪景油画。床罩也换了崭新的,一种浅鹅黄色底子上印着极漂亮的四方连续花纹,窗帘、枕头也都是一种料子。对着床脚的墙上还贴了一幅很大的圣诞老人彩画,还有各种颜色、晶光闪闪的塑料纸拉花围成“happy new year”和圣诞树的图案,用透明胶带固定在墙上。最让我吃惊的是开门的这面墙边上,竟然立着一组新柜子,而靠近窗户边上放了一张很长的布艺沙发,这在以前是没有的。杜力民把我的箱子放在沙发边上:“路上累了吧?我给你倒杯热水吧?”我正是在满腹狐疑,胡思乱想,急于想知道答案的时候,所以拦住了杜力民:“别,你别走,我问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杜力民看了看我,走到门边把门关住,回来拉着我坐在沙发上:“康司令和小春死了。”杜力民的话我简直无法相信,我甚至以为他是在趁乱跟我开玩笑,或者是我自己听错了:“什么?”杜力民沉吟了一下,又重复了一遍:“康司令和小春死了。”我根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心脏好像被一只健壮有力的大手突然扼住了一样,甚至呼吸也无法继续维持。我脑海里马上浮现出小春可爱的面容,还有我临上车去淳安时候康康的叮咛嘱咐,刚才还是活生生的人,怎么一下子就死了呢?我还是无法相信:“为什么?”
杜力民看了看我,自己却掉下眼泪来了。看见杜力民的样子,我心里知道完了,康康和小春看来是真的出事了。杜力民虽然在掉眼泪,却倔犟地抹掉泪水,甚至不愿意承认那是在哭,他故意做出万分镇定的样子:“意外,说起来都是意外。”我就让我更难相信了:“意外?怎么回事?车祸吗?火灾还是溺水?”杜力民苦笑了一下:“你别猜了,都不对。你不会想到的。你等一下,”他站起身来,开门出去了一会儿,端了一杯热水回来,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又坐到原来的位置上,看着我。我想起了麟哥,想起了阿素,想起了霆,眼前有是康康和小春?难道真的是那个什么恶毒的诅咒在作怪吗?胡思乱想的时候,我不由的觉得头皮发麻,全身的汗毛都站了起来,浑身悚然,甚至真的打了一个冷颤。也许真的是宿命吧?永远无法摆脱冥冥之中为你签订了的厄运?我想哭,可又不知道为什么哭?甚至连哭的感觉也找不到了,只是感觉到身心的疲惫使我再也无法面对什么变故,好像突然间丧失了所有的信心和勇气似的。
从杜力民嘴里,我知道了事情发生的前因后果。小春他们原来是打算留我过圣诞节的,可我却直接去了淳安。所以小春他们就没有休已经请好的假,还是到酒吧去当班了。前两天晚上,有一个酒吧的熟客,是一家证券公司姓郭的部门副总,大约三十四五岁,长得倒是非常精神。听说是从国外一所名校获得了经济学博士回来的。不光是人英俊潇洒,而且花钱如流水,非常大方。但是大家都知道他有一个独特的爱好,就是疯狂的喜欢SM,喜欢虐待别人,在别人的痛苦表情和绝望呻吟中获得快感。有很多不知底细的人被他英俊的外表和大方的出手迷惑,吃过他的亏。据那些上过当的人说,他那里有很多玩性虐待游戏的专用工具,有很多甚至是从国外带回来的。最神秘的,是一具花了两千七百美元从泰国买回来的“木乃伊”。其实那是一种用特殊的弹性橡胶制成的全身紧身衣,除了口鼻之外,其余地方是可以全封闭起来的。在里面还有很多位置和强度可以自己调节的电极,用来刺激受虐者的生殖器、乳头甚至任何想刺激的地方。据曾经中过他圈套的人说,那真的是一种恐怖、羞辱、绝望和刺激交织的痛苦经历。他甚至曾经把一个十七岁的MB放在“木乃伊”里,并且固定在特别定购的“手术台”上,用比较强的电流整整刺激了一晚上。直到那个男孩子昏迷不醒才罢手。
所以大家都极害怕他,尽量在躲避他。但是按照酒吧的规矩,他是客人,作为MB是不可以拒绝客人的要求的。那天晚上,他就盯上了小春,软磨硬泡,说什么都要小春跟他走,甚至威胁酒吧的领班说要退会。当然,他也开出了一个相当可观的好价钱。小春没有办法,只好跟他走。但却事先说好了不玩SM类的游戏,那个人也一口应承下来。可是到了那个人的家里,事情就完全失控了。那个人开始用各种方法折磨小春,甚至要求小春吃他的大小便。小春宁死不从,还大声喊叫。这就惹火了那个人,所以要让小春常常他最喜欢的“电刑”的厉害。可是他的高级变电器出了故障,竟然一下就把小春电死了,甚至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那位姓郭的老总发现小春死了,才慌了手脚,给酒吧打了电话,还给警方打了电话,算是投案自首了。杜力民、康康和谷洪涛得知消息后,赶到那个人的公寓,才知道一切都晚了。最可怜的是小春全身一丝不挂,还被很宽的军用背包带捆得紧紧的。脸上全是泪痕,眼睛瞪得大大的,嘴里还有那位姓郭的老总的粪便和尿液,全身的皮肤到处都被皮带抽得是血印子。最可怕的是臀部和胸口的皮肤,都是被烧焦了的样子,惨不忍睹。警方已经封闭了现场,那位姓郭的老总也已经被关押起来了,他们赶到的时候连见也没见到。
看到小春惨死的样子,谷洪涛禁不住这么强烈的刺激,当时就有点精神失常,他一边哭一边笑,嘻嘻哈哈就往楼下跑。杜力民和康康赶快追下楼去。古洪涛竟然无视汽车正在高速川流不息的情况,手舞足蹈地横穿马路。杜力民和康康怎么大喊,谷洪涛都跟没听见似的。眼看着谷洪涛要出危险,康康情急之下也跑到马路上,想把谷洪涛拉回人行道上来。可没想到后面赶上来的一辆轿车,一下就把康康撞飞了。康康滚落在对面反向的车道上,被开过来刹不住车的一辆中巴拦腰碾过。可怜的是康康的内脏流了满地,还大喊了几声:“完了,完了,快救救我……”,没等喊完就死了。古洪涛看见康康的样子,好像是回过神来了,抱住康康的上半身就哭起来,可一切都无济于事,一切都太晚了。所以才有前一天下午杜力民慌慌张张给我的电话。而眼前这间屋子,原本是康康专门收拾出来,想我跟他们一起过元旦时专门给我住的。听完杜力民的话,我的大脑根本就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过了好半天,我才反应过来,小春和康康死得好惨,想哭,却有一口气压在胸口始终哭不出来,就这样憋了半天。杜力民看我反常的样子,也有些慌了,赶紧抓住我的手,在我眼前喊我的名字。开始我的耳朵边上一直是令人心慌意乱的嗡嗡鸣响声,后来才听见杜力民在喊我。
我终于一口气喘上来,一下子抱住杜力民开始号啕大哭。死亡!又是死亡!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死亡?甚至于我根本无法相信它的真实,竟然会如此残酷地屡次找上门来,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可怜的人吗?我想起和康康在车站的约定,说好了跟他们一起过元旦的,还有这专门为我收拾的屋子,可一切都永远不可能实现了?小春的忧郁?康康的微笑都永远也找不回来了?想起我和康康曾经有过的那一夜温情,想起他背上的玫瑰、小腹的“独角兽”,想起他对我说了那么多劝慰和启发的话,我的心都快要被揉碎了。这到底是怎么啦?真的有那个恶毒的诅咒吗?真的有神明和魔鬼在注视着我们吗?我不能相信,可接二连三的死亡难以置信地摆在我的面前,让我怎么想? 我一边哭一边问杜力民:“不是说康康快要期满了吗?怎么会这样?怎么可能?”杜力民也叹了口气:“对,还有五个月吧?还有五个月他就自由了。”我不敢想象康康死时的惨状,因为杜力民说得太可怕了。只要想起康康被拦腰截断后还在喊话的情景,我就感到窒息和晕眩,感到浑身被冰凉的冷汗浸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谷洪涛的精神状况切实令人堪忧,毕竟小春是他的爱人,而且死的又是这么惨不忍睹。康康是他们这些弟兄之中最义气的,也为了保护他而死得这么意外和恐怖。亲眼目睹了身边关系最近的两个人在一天之内全都死于非命,确实是个严重的打击。我在古洪涛面前喊了他半天,他才认出来我。他腮边挂着眼泪,是从眼睛里静静地流淌出来,我想他连哭也许都不会了吧?就是那样表情麻木而呆滞,什么话也不说。听说康康和小春的尸体已经送到殡仪馆了,别人听说是MB意外死亡,要求后天就必须火化,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听说时间给得这么急,我也有些不知所措了,不知道现在小春和康康是个什么样子?总要有个大概的了解之后,才好想办法让他们尽量体面一些吧?有一个问题我犹豫了半天,终于问出来了:“通知他们家里面了吗?”杜力民也好像有些顾忌似的,想了一下才说:“都通知了,小春哥你也知道,家里根本没人管。康哥家可能要来人把他的尸体运走。”我有些意外:“那么远?运走?”杜力民点点头:“嗯,康哥他爸是个领导。可能是要派车过来吧?”我听了也就没说什么。
我还是建议杜力民陪我去殡仪馆看一看康康和小春的尸体,想给他们买几身衣服,好让他们走得体面一些。杜力民却不太赞成。他有他的理由,因为这个时候正是为康康和小春整容化装的时候,我们去了也不会看到什么。尤其是康康,中间一节身体根本就没有了,殡仪馆可能要用其它的东西填充代替。我们就只管按照他们生前的身量买衣服送到殡仪馆去就可以了。看到谷洪涛呆呆傻傻的样子,我伤心的摇摇头。虽然我希望他能好起来,但是我知道那是也只能是一种愿望而已,这种奇迹不太可能发生在他的身上了。我和杜力民准备为康康和小春买衣服,我对上海还不算很熟悉,杜力民就建议到南京路去,因为那里是全上海最老牌的繁华商业中心。我只能顺从,因为我对上海基本上不了解。在逛街的时候,我不断想起康康那近乎完美的身材,可现在却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了,就感觉到十分难过。毕竟是要为他买衣服,可他的身体却已经不成样子了。难道真的是“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是持久永恒的”吗?我们为康康和小春他们选了上万块钱的东西,用的是他们个人的卡结账。回家的车上,我问杜力民:“你们的酒吧呢?牵扯进来了吗?”杜力民微微地冷笑了一下:“你觉得可能吗?死人也不是第一次了,酒吧该红继续红。”
我有些不解地问:“还会有人来签约当money boy吗?”杜力民看了看我:“你怎么这么天真幼稚啊?想签约的多着呢,就怕不够条件。”我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实在是不明白,死了这么多人,还会有人加入?他们为了钱,就不害怕死亡吗?我虽然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什么也没说。杜力民表情麻木,半天才咬牙切齿地说:“要我说就是活该!都死了才好呢!”我不知道他是在说谁?是说康康和小春?说慕霆?说麟哥和阿素?不管他说谁,我还是愤怒了:“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光是骂他们有什么用?你怎么不说那些嫖客?只要有市场、有需求,money boy就永远都会有,没有完的时候。”
杜力民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他的声音就冰冷得连一丝生气和活力都没有,一丝情感和思想也没有,好像是从地狱的裂隙种飘出来的声音:“大家都知道做这一行的没有好下场,可还是都来做了。不管你出于什么原因,既然来做了,就要做好死的准备,没什么可怕的。要让我来说,如果在死亡和做money boy之间还有选择的话,你就最好选择死亡。毕竟还可以干干净净的死去。要是做了money boy,死亡是迟早的事情,而且还会死得很难看,很没有体面。所以还不如一开始就死去算了,至少还落个干干净净,没有人唾骂你。其实大部分人不是为了自己,是被逼到绝路上,怕家里在出什么问题,才会选择这个行当。我恨死这些人了,迟早有一天我要把酒吧的老板杀了!我死也要拉上他!决不会让他得什么好结果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问他:“算是给康康他们报仇吗?”杜力民冷笑了一下:“不,我谁也不给谁报仇,那些人本来就该死!”听着他的话,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也只好不再说话了。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