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我在那间破旧的小旅馆里躺了七天,同一个房间,同一张床。
开始几天连续的高烧完全将我榨干,打扫房间的服务员看不下去,小心翼翼地凑到床前:“……你,你要不要去医院呀?”
我无力睁眼,摇摇头,“……不……不用……你……你能帮我买点药吗?”一句话竟说得无比吃力,“钱……” 我想抬手指给她钱包在哪里,却做不到。
“你歇着吧,别操心这个了。”年轻的服务员走了出去。
靠着那宝贵的抗生素和每天几盒酸奶,烧退了,伤口慢慢愈合,我也还活着。只是,胸腔里空空如也,寂静无声。
我拼命想忘记那些事情,可它们都跑到我的梦里来吓唬我。夜不成眠时,就只能眼睁睁地面对,简直被它们逼至绝境。和方景生翻云覆雨的肯定是靳阳,我和他相貌相似到可怕,只要稍作技术处理就能达到惊人的效果。而那晚和李东肉搏的应该是……我轻微战栗着……是小优!他的专业就是搞影视特效,后期图像处理,包括那条我落下的围巾都被用来做为道具。“你不觉得他和你长得很像吗?”陈让那天说的话忽然跳出来。我把脸狠狠埋进枕头里,需要多大的仇恨才能做出这种事呢?!他对李东有多爱就对我有多恨吧。
抬手摸摸额角的伤口,想起那晚姜昕的电话,和方晨劈头扔过来的文件夹,我才明白,李东才是姜昕他们工作室的老板。我的嘴在枕头里扯出一个笑,现在分析这些有什么用呢,我爱的人原来并不了解我,也从没信任过我。我一直笑,直到眼泪淌满一脸,可并不觉得如何伤心。那晚,回公寓的一路,我都在想怎么履行和方国生的那个约定,保护他,成全他。“……呵呵呵……”没想到竟这么容易!
忽然听到窗外传来爆竹的声音,噼里啪啦,好不热闹。今天是……是除夕吗?原本还想等方晨从美国回来和他一起回家过年呢。对,家,我得回家,我并不是无家可归。想到妈妈,心里又有了盼望。赶紧爬起身,冲进浴室。站在莲蓬头地下冲洗,温热的水兜头淋下来,我仰起脸,就留在家乡吧,我想,不回来了,随便找个工作,一生很快就过完了。
我打车到机场临时买了机票。因为是除夕当天,机场里人烟稀少。在候机厅里我给妈妈打电话,家里没人,才想起每年春节我们都是和陈阿姨他们一起过除夕。于是,赶紧拨电话到陈家,
“喂,哪位?” 是陈阿姨的声音。
“阿姨,是我,苏醒。我妈在吗?”
电话里半天没有声音,我有点着急,不知道陈阿姨在忙什么?
“……苏……苏醒,你……你这些天都在哪里呀?”陈阿姨气息不稳的声音传过来。
我心里的不安在扩大,“阿姨,我妈在吗?请她来听电话。”
电话里又有瞬间的停顿,“……苏醒,出了点事,你,你还是赶紧回来一趟。”
我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电话,“我这就回去。阿姨,出……出什么事了?我妈妈呢?”
“等你回来再说吧。” 陈阿姨竟准备挂电话了。
“阿姨,等等,我妈怎么了,我要和她说话!” 我几乎在吼叫了,心砰砰砰地撞击着胸膛。
“……苏醒……”陈阿姨在电话里哭出了声,“……你……你母亲……去世了,就在五天前……”
我还攥着电话听筒,但却听不到任何声音,眼前的事物都象慢镜头般缓缓移动着,
“……哦……五天前吗?”我无意识地说着,随手挂了电话。走到椅子边坐下,我手里还抓着那张电话卡,手指在上面轻轻划过,心里静到极点,耳朵里嗡嗡嗡地还是听不到一点声音。
妈妈,我的妈妈!她还不到四十五岁吧。虽然总是很疲惫,有点憔悴,但仍然美丽。有温暖,安静的眼神。她这四十几年并没过上什么好日子。而我……我用手狠狠抹把脸,我就是个混蛋!
悬挂在墙上的大型液晶屏幕闪烁着,正在播放凤凰卫视的节目。我茫然地盯视着,无意识中捕捉到一个个画面,我的眼睛渐渐瞪大:无声的图像上是一个订婚仪式的实况报道,那个衣装笔挺,正淡淡浅笑的准新郎是……是方晨,而那个幸福的女人是,我转开头,不再看,是姚艾琳!
我的母亲去世了。而方晨,在办喜事。多么滑稽!
整个飞行过程我都在昏睡,身体的保护机制自然启动。梦见妈妈来看我,她一直握着我的手,并不觉得冰冷,面容也很清晰,
“妈,妈妈……” 象一切受到致命伤害的动物,我拼命地叫着母亲。
“我就是来看看你,来看看你……” 妈妈的影像慢慢模糊,我急得去拉她,却一下子惊醒!
飞机已经降落了。
第三十四章
从乌鲁木齐坐长途车回到石河子,已经是深夜了。陈让的父亲一直在长途车站等着,把我接回他们家。这个木纳的老实人一路上都没和我说什么话,就是不断地用他粗大的手掌轻轻拍着我的肩膀,一下一下地,象安抚一个稚弱的孩子。
进了门,陈阿姨拉我坐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淌下来。我木着脸,问:“我妈是怎么死的?”
陈阿姨震惊地望着我,“你,不知道?你这些天都没看新闻?怪不得……”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这些天……我怎么对他们说我这些天的情况!一下子悲从中来,我红了眼睛,但却没有泪,“我,我外出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陈阿姨抹抹眼睛,声音抖得厉害,“节前,市教育局组织了文艺汇演,结果……结果发生了特大火灾,你妈妈……” 陈阿姨停下,抹去不断滚落的眼泪,“……你妈妈没能跑出来,身子……身子烧焦了,佝偻着,怀里还……还搂着一个学生……” 陈阿姨终于放生大哭起来。
我没哭,眼睛胀痛,但没有泪,“……我……我想看看她去……” 我的声音意外的平静,只是身体不受控制地哆嗦着。
“……已经……已经火化了……”
“……什么!” 我失声大叫。
“没办法,所有……所有死难者都在三天内火化了。领导下了死命令。说是……是……不能破坏春节安定团结的气氛……” 说到最后,陈阿姨已经语不成声。
“……” 我心下大劫!却还是哭不出,双眼剧痛,也许,会流出血来。
陈阿姨从里屋捧出一只乌木骨灰盒。我接过来抱在怀里,把脸贴在盒盖上。那上面仿佛还有妈妈的体温。
“苏醒……” 陈家二老都想安慰我。
“我,我没事……” 我用手拍拍他们的肩膀,表示我一切都能应付。
“苏醒,你,你要是想哭就哭吧,会好受些的。”
“不,我并不想哭,” 我的心冷硬的象块钢铁,“我……就是想回家,和我妈呆一会儿。”
一整夜,我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流连在狭小有限的空间里。
“天晚了,阿醒快去睡吧。”
“妈你糊涂了,今天是除夕!我要和你一起守岁。”
“……哦,我怎么给忘了,那你还不快去找陈让,他肯定又有什么新鲜爆竹。”
“……不了,我……我今晚哪儿也不去了,就呆在家里和你一起守岁。” 我感到妈妈的手抚上我的额头。
“妈,你冷吗?” 为什么我总觉得她很冷呢?
“我很好,别担心我。我就是来看看你……” 她的手在我头发上捋了捋。我放心了,很温暖,并不冷。
“妈,我和你一起回去吧……” 我想起小时候生病了,都要追着和妈妈一起去上学,害怕独自在家。
“胡说!” 她板起脸,进而又哀伤地笑了,“阿醒,别难过。你是男子汉了,要有担待,听话……” 我还是觉得她冷,老想找一件衣服给她披上。
“可我的心……” 我轻轻拍着胸膛,“……已经死了,现在坐在这里的人就只剩一个空壳子,我……” 我望着妈妈的身影变得稀薄,一时情急,生音哽咽。
“妈妈去帮你把它找回来,无心则无痛,阿醒,不要怕!好好照顾自己……” 她去得那么急,瞬间就淡化在空气里。
我慌得伸手去够,一下子惊醒,发现自己趴在妈妈的床上。我摸摸枕头,很干燥,在梦里都没哭。知道从次孑然一身,哭与不哭都无人知晓。
冬日惨淡的阳光透过窗帘照亮了房间,浮尘在半空中游荡。我有些茫然地呆坐着,不知何去何从。“……噹噹噹噹” 传来敲门的声音,一定是陈阿姨,我跳起来去开门,
“请问苏醒在吗?”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人。我冲他点点头,“你的特快专递,请签收,” 他不耐烦地把那个蓝色大信封塞到我手上,
“……”还没等我发问,一只圆珠笔已经递了过来,我只好迅速签名。
“以后别没事儿大过年地寄什么特快专递!” 那个人抱怨着蹬蹬蹬跑下楼去。
我关上门,仔细看着手里的硬壳信封,忽然像被烫了手,一下子把它扔在桌上,那上面的字迹分明是苏菲的。无比刺眼!
想了想,我还是走过去拿起桌上的信封,拆开,无论里面是什么都再伤害不了我了。
啪的一声,有东西掉在地上 ,我捡起来,是那本护照!里面夹着一张便签纸,上面只是寥寥几行字:
请从速出国,内附由汉城转机飞往悉尼的大韩航空公司单程机票。旅馆已订好:Hilton Sydney,请自行办理入住。我会尽快赶来与你汇合。另附Visa 卡一张,密码是你的生日。
署名:靳远然。
我定定神,将一切哀思杂念锁入记忆最深处。靳远然:方国生的丈夫,靳阳的父亲,却于此时跳出来,为什么?我是已经被他们赶尽杀绝的一个小卒子,还想在我身上玩花样吗?我的眼睛沉静地望着在阳光里跳动,飞舞的尘埃……那就走着瞧吧!
我把护照,机票收好。又收拾了一个简单的旅行包,里面只是几件旧衣还有一张我和妈妈的合影。打开抽屉,取出一个红丝绒小袋子,那原本装着我第一次拿了工资后给妈妈买的一条项链。她很开心,一直戴着。我捧起一点骨灰慢慢装进去,封好袋口,贴身放好。
想了想,又在桌上给陈阿姨留了一封短信,大意是我还有急事要办,必须马上赶回去,请他们帮忙照看一下这个家。
我把包骨灰的袋子装进旅行包,背在肩上,打开门,走出去之前,再回头看了一眼。从次之后,是真的无家可归了。
在一楼,我把大门钥匙放进陈家的信箱。然后,幸运地打到一辆车,“去南山。”
“你不是本地人吧,这时节上南山可没什么好看的,好玩的。”好心的司机一直试着劝我。
“我不是去玩的。”是去了却故人心愿。
冬天的南山被积雪覆盖,白茫茫无垠,真是干净!我在石场附近的山坡上迎风站定,拿出袋子,打开袋口,向着终年不休的劲风扬起手臂,母亲的骨灰沙尘般瞬时被风卷散,消弭在冷冽的空气中。母亲的故乡在南方,就让这浩荡长风伴她返乡吧!
十小时之后,在汉城仁川机场,我乘坐的航班顺利起飞。舷窗外是高广的天宇,翻滚的云海,望不尽故乡路。
此去无期,方晨,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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