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站起身来转向场内外的人,说道:“各位叔伯婶娘,请大家扪心自问,我爷爷和我爹有没有做对不起大家的事?如果有的话,请当着八公的面说出来,我们做后辈的愿意承担!”虎子爷爷未生病之前,一直是个和善的老头儿,生病之后,基本上都与众人没有接触。要说他有对不起别人的事,恐怕还真找不出来。而张大柱为人同样和善本分,在伐木组中更是吃苦耐劳。别人也挑不出话来。场内外的人窃窃私语,却都没有一个人说话。
燕子也不理众人的议论,又缓缓的问道:“请各位叔伯婶娘又想想看,我们现在活着的几个人都在这里,我娘,我哥,我,我两个弟弟,又有谁做了对不起大家的事了?”场内外此时反而安静下来,没有一个人说话。燕子也不管别人,自顾自的说下去:“我娘一向与人无争,我哥十九了,除了种田砍柴,话也不多句,我两个弟弟年纪还小,能做出什么事来?我燕子呢,可能有叔伯婶娘觉得我霸道,可是,你们又想想看,我每次好好的跟你们打招呼,换来的是什么?换来的是你们恶言相加,等我回敬时你们就说我恶毒,你们就只觉得别人恶毒,却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恶毒吗?”
场内外仍没有人说话,燕子又道:“我们一家几代从未害过人,要说有害人就是你们口里所说的虎子的命中带的那个煞……”话未说完,场外有女人哭叫着说:“就是他命中带煞,克死了爷爷奶奶,克死了爹,连累了乡亲。大海啊,我命苦啊!”女人的哭声凄厉,于是场外一群大婶大娘也吱吱喳喳的说起来,另一个几年前的苦主也在场,就和着哭叫:“命苦啊,命苦啊……”,场外显得杂乱起来。虎子娘惶恐起来,不敢再哭,虎子低了头,任眼泪不住的流,自懂事以来,他身上背负着的就是这个沉重的担子,如今当着众人的面,提出这事,尽管羞惭,内心反倒似有一种轻松感。
八公轻咳一声,场内外立即静了下来,正要说话,不想燕子抢了先,厉声道:“你们说是虎子命中所带的煞害了你们的亲人,海子婶,你说说这个煞是什么东西?”这煞是什么东西,还真没法说得清,海子婶一时语塞,连带着和哭的女人也停了嘴。燕子又道:“既有这个东西,自然可以说得出个所以然来,你们说不出,就说我家虎子命中带煞,凭的是什么?”
“大神说的。”这下子海子婶倒是答得快。
燕子冷冷地说:“哪位大神?姓什么名什么?”
海子婶一愣,又答不上话来。
另一个女人尖声说:“八婆知道,让八婆说。”
燕子转过身,对站在八公身后的八婆说:“八婆,你是与鬼神交往二十多年的人了,你自然说得出这个大神的名字,只是天上神仙众多,各管各的事,你别说得糊涂,张冠李戴了才好。”八婆年轻时虽粗识几个文字,却又如何说得清楚。只涨红了脸不说话。
燕子又转身对着场外众人,说:“你们没话说,我倒是知道事情的真相,现在我来说,昨天我在张家祠堂遇上一位老人,跟他聊天,说到我家虎子的事,老人说,哪位神仙说你家虎子带煞害人了?煞从来是你不犯他,他不犯你的神仙。要说害人,倒是有些鬼怪妖精会害人,你们村上就有两个妖精。我问他谁是妖精,他告诉我说,你海子叔家的贞子,就是狐狸精,你看她那长相,尖鼻尖嘴尖下巴,一看便知是狐狸精变的。你火土叔家的狗子就是山猪妖,你看他肥头大脑,耳长嘴突,不正是山猪相貌?他们一出生就害了自己的老子,连带着你老子也被害死了,他们还不知道哩,还怪你家虎子连累他们,真真好笑。最近两天,顺子家不是死了猪,死了鸡么?估计是这两个妖精作怪,我正要去看看。然后老人说,你也在村里提醒大家,小心被山猪妖,狐狸精害了。我说,我说话肯定没有人信。老人说,不怕,你告诉村里人,我是张果老,他们自然信了。”
燕子一口气说到这里,别人都没说话,倒是八婆骂了句:“小娼妇,胡说八道。”燕子冷笑道:“八婆不信,你可以请张果老神仙来问一下,看我有没有多说一个字。就怕你跟他没交情,你请不到他。然后胡说八道的搪塞。你不知道,最后,老人还跟我说了一翻话,他说,现在的女人没脑子,总被一些骗钱财的人迷惑,说请大神啦,请鬼啦,可惜那些请大神的人自己没瞧见自己跳舞的样子,若是照着镜子跳给自己看的话,先别说那张牙舞爪的丑样会笑死神仙,她自己看到也定要先羞死了。各位有见识的叔伯兄弟,我们女人头发长,见识浅,你们来评评这个理儿。”
这话才落,三个女人就尖声叫骂,骂的全是难听的话。燕子这也不畏惧,把声音提得比三个更高:“八婆,你别叫,你请的是什么神,你心里清楚,听说当初你被拉着去游街,跪着被批斗,可没见你请得神来保佑你;你们两个,可以拿没影儿的事来冤枉我家虎子,我放着有形有物的证据你还叫什么屈?大家来说说理。”
燕子的这翻话尖酸刻薄,场外有个别事不关己,幸灾乐祸专门看热闹的人,听燕子说话,再看看海子婶和火土婶旁边两个孩子,有形有声,虽然是气氛肃穆,却也忍不住笑出声来。这笑声让三个女人又恼又羞,若要分辩却又拿不出话来,若要大声,偏偏燕子的声音又盖过了她们,于是就只能干嚎。燕子不再理她们,拿眼看着八公,说:“八公,你是德高望重的人,大家都敬佩你,你来评个理儿。”
八公也正因燕子的话毫不留情地揭八婆的短而气恼,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听燕子这样问,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于是慢慢的说:“燕子,这话也过了头了,伤人哩……”
话没说完,燕子已经“哇”的一声哭开了,边哭边说:“八公,我只在这里说这么几句话,你就觉得伤了人,我们一家听着别人那些话,十几年的苦了,又该怎么说?你们便心安理得?”说着又掉头对场外的人说:“我只说几句话,你们受不了,你们呢,说了十几年没影儿的话,我们所受的苦,你们又知道么?你们又几时肯替别人想过?”燕子现在用一个满腹委屈却又无助的女孩子的说话方式,比刚才霸道的话让人更易接受,一直站在八公身后的王照说道:“看人家燕子,说得多在理。大家也不想想自己平时的言行,对她一家有多大的伤害。”他的声音不高,但场内外的人也听得清楚,有同情虎子娘一家的,都点头叹息。连海子婶火土婶也觉得有些惭愧。
燕子擦了一把眼泪,又说道:“你们没有人说公道话么?”
“我来说句公道话。”人群里走出一个眼圈红红的年轻瘸子来,这正是当年车祸的幸存者张桐,
张桐缓缓地说:“当年出车之前,我们确实是喝了酒,所有活着的伐木工都可以作证!海子叔因为添了个闺女,所以大家也敬了不少。大家看海子叔喝得过量,也叫他先睡一觉,可是海子叔说要赶回去抱闺女。结果半路就……”张桐擦了一下眼,然后再说:“我不说谎,我这条命是柱子叔救的,当时他可以先跳,可是他却推了我一把……”这些年张桐常常帮着虎子娘家做活,也被人闲言闲语,现在他把话说了明白,反而有很多人感叹他的知恩图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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