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赶得时间挺巧, 校长刚好在办公室。
两人进去,简泽安说了来意,递上了联名信。
三中的校长是位年近五十的女士, 姓吴。
她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听著简泽安叙述的过程中眉头就拧起来, 然后一直没有松开。
等简泽安说完,她没说话,打开联名信迅速看了一遍, 然后目光定在信纸上,迟迟没有移动,似乎在思考。
片刻之后,吴校长叹了口气, 把联名信放下,手肘放在桌子上, 十指交叉,扭头看向简泽安,镜片下的眼睛颇为犀利:
“你们反映的这个情况属实?”
“是的。我愿意担保信上的内容全部属实。”简泽安道。
吴校长又一次叹了口气,语气很沉:
“好的, 这件事情我知道了,我会对问一问相关同学, 还有你们年级组长,好好调查一下, 给大家一个交代。你们先回去吧。”
简泽安挑了下眉毛。
这个回复……
怎么说呢, 不能说让他满意, 但其实也并不出乎意料。
事实上,校长没有直接愤怒于他“搞事情”、“管闲事”、“不好好学习”、“是刺头”,就已经挺让简泽安欣慰的了。
毕竟实话说, 大部分学校领导都只知道把自己当管理者,对学生的要求就是“听话”、“别惹事儿”,不管这个事儿是谁引起的。
这位吴校长第一反应不是生气,而是表态说会进行调查,哪怕是敷衍,简泽安都觉得还可以了。
不过呢……
“好的,谢谢您。那能不能问您一下,这个事情您打算调查多久、什么时候可以给个结果呢?”
简泽安没有按校长说的“先回去”,而是执意要问一个具体时间。
不然的话,要是他真就信了校长的话走了,他出了这个门,这件事情可能就开始被无限期搁置,靠“拖字诀”不了了之。
吴校长的表情沉了沉:
“我还没有开始调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结果。这么严肃的事情总归需要深入了解一下。简泽安同学,我知道你现在情绪很愤怒,也很替自己的朋友感到不平,但我还是希望你可以相信我,相信学校。我们不会坐视学生遭受任何形式的欺凌。”
这话说得倒是很漂亮。
要真的是单纯天真的学生,大概就全心相信了。
可简泽安也好,边上的程子琛也好,都多少见识过家里人谈论生意场上的事情,非常明白话说得漂亮没有意义,关键看怎么做。
简泽安想说话,却看到站在自己边上的程子琛在身体侧边对他摆了摆手。然后程子琛自己开口了。
“吴校长,我们相信学校很关心我们这些学生,但是您看,之前已经有很多位同学直接或间接受到我们这位年级组长的影响,不同程度地遭受了伤害。想必您也知道原来的高二六班同学薛明刚转去一中的事情。他被刘子强带人殴打以至于缝了十几针,然而刘子强依旧没有被开除,而是继续留在学校,又先后对多名同学进行校园暴力。直到薛明刚转去一中的事情上了电视,刘子强才被开除。”
程子琛不紧不慢道,
“您看,虽然刘子强被处理了,但是处理的时间也非常重要。晚一些处理就可能有更多同学受到伤害。特别是林霄同学现在因为年级组长,名誉遭受了很大影响。挽救名声是要求时效性的,如果不赶紧否定年级组长对他的污蔑,那他‘破坏公物之后拒不承认’的印象就会留在大家心里。所以,我想您应该也可以理解,我们希望能够尽快得到一个处理结果的心情。
“今年是我市学校评比检查年,对这位年级组长很有意见的同学不是一个两个,泽安跟我的选择是相信学校、找您反映问题,但是未必所有同学都会这么做。说不定也会有些同学选择诉诸网络……所以我个人认为,这件事情应该尽快解决。您说呢?”
他语气不疾不徐,口吻礼貌,脸上还带著一丝笑意。
和每一次站在国旗下作为学生代表时讲话的样子一模一样。
然而吴校长却感到了一丝压力。
——怎么可能?明明只是个高中生,就算智商非常高、有著令人惊叹的成绩,毕竟也还算是个孩子不是吗?
居然会有这么强大的压迫力??
而且这看似寻常的话语里意有所指的暗示和谴责,是她想多了吗?
还是这位三中的活招牌同学真的在隐隐讽刺学校之前对校园暴力的漠视?并且用上电视、到网上公布来对她传达一种隐晦的威胁?
吴校长交叉的十指直接攥紧了。
到这一刻,她格外清楚地认识的这件事情不是她原本以为的安抚同学、对年级组长进行批评然后让他跟学生们道歉可以解决的了。
就像是程子琛说的,今年是学校评比年,一点小事都可能发酵,被其他学校利用。更何况,张汉明做的这些事都不是小事。
而且这里还涉及到了程子琛。
这个同学,现在绝对不是他求学校什么,而完全是学校求他。他在哪里,哪个学校就直接白赚一个IMO满分冠军、一个P大保送生,以及一个很可能摘得市状元甚至省状元的金字招牌。
她毕竟当了这么多年校长,判断力还是在线的。
思索片刻,吴校长果断道:
“我明白两位同学的想法了。这样吧,我今天就会直接到高二年级跟联名信上签名的同学们交流一下,然后去跟高二年级组长谈一谈。如果事情属实,这周肯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而且肯定会洗清林霄同学的名誉。你们看这个处理进度你们认可吗?”
简泽安点了点头,但还是道:
“谢谢校长,要真的这周可以处理完,那最好了。但您介意我问一下,如果我们反映的事情属实,对我们这位年级组长会怎么处理吗?”
吴校长没料到他步步紧逼到这份儿上,有一丝恼火。
但是扫到一边程子琛清冷的神色,想想对方这个金字招牌的含金量……
她忍住了不虞:
“如果情况属实,我会让张老师在年级大会上公开道歉,然后给他调岗,不再当你们年级的年级组长。”
“您的意思是,就算证实了他污蔑学生、曾经用恶劣语言侮辱女生而且颠倒黑白糊弄女生家长、包庇校园暴力……您也只是打算让他不再负责我们这个年级,改去祸害其他年级的同学?”
简泽安语气犀利。
吴校长终于有些冒火:
“这样处理不满意,那你还想怎么样?开除他?简泽安同学,我也不是要糊弄你。这事儿……我掏心掏肺地跟你们说说。并不是我包庇张汉明老师,也不是我不管同学们受到什么伤害,而是我做不到开除一个老师。他有编制,是正式教师,是教·育局有档案有记录有补贴的老师!我们是个公立学校,校长权力没你想像的那么大……这话按理说我不该跟学生说,但是你们两个做的这个事情,也不是一般学生能做的。我就把你们当成年人,跟你们讲。
“我说是校长,不如说是这个学校的管家。学校是事业单位,如无重大过错,是根本不可能开除一个正式编制的老师的。不然为什么管事业编和公务员编叫‘铁饭碗’呢?就是因为这个。教师录用和解聘,归根到底是市教育局负责。要开除一个老师,不是我今儿这儿跟他拍桌子说‘你走人’他就能走的。学校没权利开除他,甚至教育局一般都不会开除正式老师……我这么说你们明白了吗?我知道你们对他怨气很大,如果调查清楚,我可以给他处分,可以给他调岗,但是不可能开除。”
话说到这个地步,吴校长看起来真的很坦诚。
简泽安也听明白了。
可他还是不甘心。张汉明才负责了他们这个年纪一年多,伤害的学生就至少有联名的这二十多个。
把他调走有意义吗?
不过是换一批同学祸害罢了。
可吴校长直接表示自己没资格开除张汉明……他们能怎么办呢?
简泽安心里犹豫著不知道该做什么好,程子琛却是目光清明。
吴校长的话术果然不赖。看神态语气还有说话内容,都仿佛掏心掏肺,充分表现了她的为难和无奈。
然而程子琛受家庭影响,没少接触这样的话术。
很显然吴校长是在卖惨,只不过别人卖惨,七分真三分假,她却是九分真一分假,卖得格外自然真实。
——她没资格开除张汉明,对不对?对。
——只有教育局能开除,对不对?也对。
——她对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办法,最多给处分加调岗,对吗?
错!
要真的教师的铁饭碗铁到这个地步,为什么现在社会上很多时候都在说,老师不敢管学生,生怕学生出点问题家长一闹自己丢工作呢?
的确只有教·育·局能开除正式编制老师,但是身为校长,这位吴女士要是跟教育局反映某老师出现严重错误、学生们广泛不满甚至很有可能到网络上制造舆论攻势……也就是把程子琛委婉威胁她的那些,再跟教·育·局汇报一下,教育局会死扛著说“我就要保这个老师,说什么都不开除”吗?
大概率不会。
信息时代,政·府对舆论很关注,也很敏感。
知道三中放著颗定·时·炸·弹,坐视不管是傻子。
万一真闹出大事来,到时候就不是开除一个张汉明的事情了,很可能教·育·局的人也要被市里批评。
吴校长只不过是不想惹事。或者往深了说,可能是担心自己治下的学校闹出这样的事情,上面的人会怀疑她的能力,影响她个人的前途。
就像程子琛说的,今年是Y市各学校考评的年份。考评的既是学校,也是管理学校的人。这个节骨眼上三中闹出事情,吴校长自己可能也要吃瓜落。
所以她显然会拼命把事情控制在自己能处理的范围内——也就是学校内。转岗也好,处分也好,都是她能说了算的。
可程子琛一开始目标就很明确,要的是张汉明这样不配为人师表的老师走人,而不是解救高二年级,让这人去伤害其他学生。
他于是假装理解的模样,表情沉重地点头:
“吴校长,我明白您的意思了,看来这件事情您也很为难,是我们强人所难了。”
吴校长原本看起来非常无奈的表情略略放松了一些,拧紧的眉毛也渐渐松开。
程子琛继续:
“看来想要将张汉明这样的害群之马逐出教师队伍,保护同学们不受伤害,只能举·报到教育局去了。……唉,今天打扰校长了,实在抱歉。”
吴校长一凛,整个人都坐直了:“你打算做什么?”
“既然您说只有教育局才能决定这位张老师的去留,那我们找能管的人管,应该就可以了吧。这样也省得您为难。”
程子琛道。
“你……你们这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啊!”
吴校长没想到都说到这份儿上,程子琛居然还不放弃,还说要找教·育局?
要真然他找了,她之前说的那些不都白说了?
她就怕事情捅到教·育·局去!要是学生捅上去,那还不如她自己汇报呢——前者还多一个“失察”的罪名!
她一拍桌子站起来,指著程子琛的手指都有些哆嗦,“有必要找教育局吗?你是三中的学生,好歹为学校的声誉考虑考虑不成吗?”
简泽安看吴校长这么激动,也回过味来了。
故意一本正经道:
“我们就是为了学校声誉考虑啊。有这种老师,大家对三中的印象都要坏了。我明白,您肯定也很想处理他吧?但是您没有这个权限。没事,我们会去找有权限的来处理。”
程子琛瞥了一眼身边的发小,看他装著看不出吴校长的崩溃、一本正经瞎说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吴校长伸手捂了一下额头,不知道是疲惫的还是气得:
“你们两个……你们两个……怎么就不管不顾呢?说到底,张汉明犯得也不是什么根本性错误,没有哪个学生因为他而出大事,你们怎么就……”
“您觉得什么是大事?”简泽安忽然插言,“薛明刚被打得头破血流缝了11针不算大事?徐艺佳被当众侮辱说是‘勾·引人’还因此疑似患上抑郁症不是大事?您的意思是,只有学生跳楼自杀了才能算大事?合著之所以解决不了张汉明这种有问题的老师,都怪同学们承受能力太强,没有受不了自杀?”
吴校长被怼得说不出话。
她张口结舌,半晌不知道说什么好。
程子琛看著她,眼神定定的:
“您别怪泽安语气激动。事实上,这是很可能的不是吗?您觉得,当众对一个女生说她‘勾·引·人’,之后明知道她心理可能出现了问题,还不当回事,跟她家长说她是装的……对可能得了抑郁症的同学继续施加刺激,如果这么发展下去,您觉得有没有可能出现更严重的情况?就算这位同学没有,他这样的做事风格,说句吓人的,您真不怕以后有学生被他逼到自残自杀的地步?到时候那就不是我们来找您了,就真的是家长找媒体、上热搜了。”
吴校长半天才喘匀了气。
她有些无力地长叹一声:“行了。我知道了。我会跟教·育·局写个说明,把张汉明做过的事情说清楚,附上你们的联名信,然后建议取消他教师编制,予以解聘。”
吴校长说完,目光在两个学生身上打了个转:
“这样处理,你们满意了吗?”
程子琛对上她的目光,毫无畏色:
“谢谢校长,我认为这个处理符合我的预期。至于满不满意……”
他淡淡扯了下嘴角:
“这位张老师,在三中已经工作了十几年了。”
他没多说,但话语里的未竟之意非常明显。
校长在他面前,再次感觉到了那种气势被压住的感受。
她心里疲惫,挥了挥手:“没有其他事情的话,你们先走吧。……我会对林霄同学的情况写一则澄清公告,然后让张汉明跟他道歉的。”
“谢谢校长。”简泽安两人异口同声,语气礼貌,但是有多少真实的谢意,双方心里都清楚。
吴校长一时苦笑。
她看著两个学生说再见然后向办公室门口走去。就在他们拉开门出去的刹那,她忽然开口:
“……你们是好孩子。我代学校,为之前的疏忽,说声对不起。”
简泽安的手握在门把上。
他停住步子,回头:“谢谢校长的夸奖,至于这句‘对不起’,我们好像没有资格代那些受伤害的同学——还有之前十几年可能受过伤害的同学接受。……校长再见。”
他说完,走了出去。程子琛跟在他后面,然后带上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 大长更送上,希望你们看得过瘾~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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