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的太阳依旧毒辣,午后尤为闷热。
贺初骑车刚到巷子口,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贺初停下车,拿出手机接了起来。
“嗯?”
“你……”那边龚立肖顿了几秒,“你回天水巷了吗?”
“嗯,刚到巷子口。”贺初跨在单车上,双脚撑在地上。
龚立肖“哦”了一声就不知道说什么了,手机里一度沉默。
过了几秒,龚立肖支支吾吾:“那什么,你……你……那……”
“我没什么事儿。”贺初打断他的话,“吃得好,睡得好,心情也还行。”
“……哦。”龚立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贺初的爷爷刚刚过世一个星期,贺初从小是跟著爷爷一起长大的,要说不伤心肯定是不可能的,但是这时候说安慰的话也没什么意义。
“这小破海岛刮了一个星期的风了,明天就有船了,终于能回去了,我给你买了岛上的特产,等回去给你送过去。”龚立肖说。
“明天开学,你明天才回来?”
“别提了,风太大没船,真是吃饱了撑的跑这破地方来旅游。”提起这事儿龚立肖就郁闷,好不容易放暑假,他本来想待在家里宅一个暑假的,他爸妈非得拉著他出来旅游,旅游就旅游吧,偏偏来这么个鸟不拉屎的海岛,一刮风就没船,以至于听说贺初他爷爷去世后,一家人打算回去参加葬礼却死活出不了岛。
贺初:“跟老王说了吗?”
龚立肖:“说了,老王说让我待在岛上不用回去上学了。”
贺初:“我看行。”
“滚。”龚立肖长叹口气,“这次完了,老王非弄死我。”老王是高二八班的班主任,这次一开学就成高三八班的班主任了,从事教师这个职业已经二十多年了,收拾起学生来一套一套的。
高一高二这两年,龚立肖没少在老王手里吃亏。
“真让人同情啊。”贺初说。
龚立肖骂骂咧咧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后,贺初骑车回家,路过巷子中间的利民小卖部,停下单车进去买水。
八月底的天还很热,他一路从镇上骑车回来用了三个多小时,已经浑身大汗。
小卖部的冰箱就摆在门口,贺初直接打开冰箱拿了一瓶拧开瓶盖喝了大半瓶,然后才拿起手机扫码付钱。
“不用给钱,拿著喝就行。”老板娘胳膊肘撑在柜台上跟贺初说话,“贺老的后事都办好了?”
“嗯。”贺初一边点头一边付了钱,店里响起收款两元的声音。
“唉。”老板娘叹了口气,感慨,“贺老多好一人啊。”
贺初垂了垂眼睛。
老板娘说完后便反应过来这话说的有些不合适,忙想找补一下,还不等说话,店里就进来了人。
“老板,我昨天要的矿泉水您给我买了吗?”
进来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看起来六七十岁的样子,精神矍铄,面容挺慈祥的。
贺初见过他几面,他就住在贺初家隔壁。
天水巷位于郴县边区,有三条巷子,以前叫天水村,后来城乡改造,就变成了现在的天水巷。
三条巷子内的房子都是当时街道统一改建的传统的小四合院,三间瓦房带一个小院外加两间耳房。
这几年说要拆迁,但一直也没个动静。
老人应该搬过来有大半个月了,贺初碰见过他几次,都见他骑个小三轮,三轮车上放著些废纸壳和塑料瓶。
天水巷就这么大,搬来个人大家很快就能打听清楚,并且闲来无事时凑在一起闲聊,说这个老人无儿无女,房子也是租的,平常靠收废品为生,过的挺贫苦的。
想来也是,这么大年纪了,还要出来踩三轮车收废品,要不是生活所迫,没人乐意吃这个苦。
老板娘先招呼老人:“买了,不过我只买了一箱,你先拿回去给你孙子尝一下,看看是不是这种。”
孙子?
不是说他无儿无女吗?
贺初从架子上拿了几袋方便面来到柜台前,老人看到他对他笑了一下,贺初也礼貌喊了声“爷爷好”。
两家是邻居,贺初知道他收废品后,家里的废品什么的就没有再扔过垃圾桶,都是直接放到老人门口,从来也没要过钱。
“多少钱?”老人问。
“130,给您批发价,不多收您钱。”老板娘说。
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满是褶皱的塑料袋打开,然后从塑料袋里掏出一个白色手帕,手帕里是一沓钱,五十的,十块的,五块的,一块的,零零散散一大推,还有一些钢崩也在里面。
老人慢慢数著,最后数出一百三十块钱放到桌上。
老板娘看著那些零散的钱,实在没忍住:“大爷啊,说实话这水真没什么好喝的,这孙子不能惯,自来水也是水,喝了不死人的……”
老人将剩下的钱用手帕包好打算再放进之前那个塑料袋内,老板娘拿了个新的搓开递给他:“换一个吧,这个都快破了。”
“谢谢。”老人接过去,将手帕放进塑料袋仔细裹起来然后放进了口袋里收好。
“大爷,都是水而已,就这什么依云,在国外很便宜的,我表哥的邻居的舅舅的儿子在国外,人家说这水外国人都不稀得喝,便宜的很呢。”老板娘又忍不住念叨。
老人也不嫌烦,笑了笑说:“我孙子娇气,就喜欢喝这个,别的不乐意喝。”
老人搬著水走了后,老板娘没好气道:“喝什么不是喝啊,我自来水喝四十多年了也没出什么毛病,这孩子就是惯得,十几块钱一瓶的水谁舍得喝啊,一斤废纸壳才五毛钱,这得收多少废品才能收出一瓶水?”
老板娘念叨著,一转头看到贺初拿著几袋方便面站在柜台前,“你这几天不在家,不知道吧,前几天这老人家里来了个孩子说是他孙子,说是以后跟著他住了呢。”
“不是说他没有亲人吗?”贺初将方便面放到柜台上。
天水巷住的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闲来无事就喜欢坐在街上闲谈,有些事儿不需要你刻意打听,从边上经过自己就往你耳朵里钻。
“谁知道呢,反正就来了这么个孩子,一辆车送过来的,拉著行礼,样子倒是没看到,带著口罩帽子包裹的可严实呢,看背影很瘦弱,这来了得有……”老板娘掰著指头数了数,“得有四天了,刚来那天他就过来给他孙子买矿泉水,嫌我两块的矿泉水不好喝,说要买依云给他孙子喝,我这哪有依云啊,就说进货的时候给他带一箱,这也太宠孙子了,都说隔辈亲,还真是。”
“听说这房子还是租的,也是,咱们这的房子说是要拆迁,也不是谁想买就能买得到的,养这么个孙子,还得付房租,这日子……”
老板娘絮叨起来能说一下午,贺初忙拿出手机:“赵姨,多少钱?”
老板娘这才扫码然后报了个数。
贺初飞快地扫码付钱:“赵姨,我还有事儿,先走了。”贺初将瓶子捏扁扔在一旁专门收集啤酒瓶的纸箱里,跨上单车打算走。
“你要是没饭吃就来我家吃,反正都要做饭,不缺你一双筷子。”老板娘在他身后探出身子喊。
“嗯。”贺初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唉,这孩子从小没爸妈在身边,现在爷爷也没了,一个家就剩他自己,真是可怜。”老板娘小声嘀咕了几句。
从利民小卖部往前走一百米,一转弯,就是贺初家。
三条巷子,每条巷子并排两户,一墙之隔,两边是街道。
天水巷离县三中骑车只有五分钟的路程,走路也就十多分钟,所以天水巷的一些房子租给了陪读的家长,还有一些租给了开辅导班的老师。
房租倒是不贵,毕竟在郴县这种小县城,即便是楼房都租不上钱,更不要说这种平房了,虽然算是学区内的房子,但是大多数学生都是农村里来的,家长自然是不会陪读的,而住在城里的学生基本不需要租房,从大东头到大西头,骑电动车都用不了半小时。
贺初毕竟没踏入过社会,也没受过穷,不知道一个月几百块的房租对于老人而言算多还是算少。
贺初打开院门,将单车推进院子里停在院墙边,不等他回屋,就听到院墙那边传来说话的声音。
“小寻啊,你尝尝这个水,是不是你经常喝的那种。”
“放著吧。”
懒洋洋的少年音色,还挺好听。
这应该就是赵姨说的老人那个孙子了。
还是个被惯坏了的孙子。
贺初没有偷听别人说话的癖好,转身进了屋内。
一星期没住人的房子看起来很冷清,以前爷爷经常坐的那个躺椅现在空荡荡的,再也没人会躺在上面对他招手:“来,小初,过来。”
贺初站在原地有些恍惚。
贺初以为对于爷爷的过世能够做到相对的冷静,毕竟在那之前爷爷经常跟他说生老病死,生离死别都是人之常情,人到了年纪就会离开,不要舍不得。
爷爷还说过了七十岁,多活的每一天都是白赚的,临走的那天晚上,还抓著贺初的手跟他说:“小初啊,过了十八岁生日,就是成年人了,成年人不流泪。”
爷爷说不让贺初流泪,贺初就真的没流泪,从爷爷闭上眼睛那一刻到丧礼结束以及这几天的后事,贺初一直保持著异于常人的冷静,但是此时此刻看到这个与爷爷一起住了十几年的房子,贺初的眼泪毫无征兆刷的一下流了下来。
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直到此时此刻,贺初才真真切切感受到,只剩他一个人了。
他成年的礼物就是失去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
陈伯见周寻不喝,便将瓶子放在一旁,周寻躺在院中的躺椅上一下一下晃著,手里摆弄著手机。
陈伯将上午收回来的废品从三轮车上搬下来归拢到院子一角,打算攒攒再去废品站一起卖了。
快要八十岁的老人虽然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很多,但是毕竟年龄在这儿,干了一会儿活便有些气喘吁吁,扶著窗台在腰上锤了两下。
“你老了。”周寻懒懒说道。
“七十六,快八十了,能不老吗?”陈伯转头看他,“你都这么大了。”
“是啊,我都这么大了。”周寻扯了一下嘴角,“没想到我能长这么大吧?”
“……”陈伯被他哽了一下,倒是也习惯了,“以后别这么说话了。”
手机上周子辰问他:你搁哪儿呢?我车停你家后门了,你让那小拖油瓶前面挡一下,你从后门出来。
周寻:我特么没告诉过你我被赶出家门了吗?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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