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坊特别篇
水光一色,湖天交接,乌篷船上辛麒悠悠转醒。
睁眼来,蓝天白云,好不静谧,支起身放目,皆是青山绿水,船尾郗白霜在撑篙。
望见自己手里还握著的一卷古文书,辛麒才想起自己已经回了江南水乡的老家。
“到哪了,白霜?”无人处,辛麒少见的不端庄,身姿慵懒地侧卧船头,支额远眺,念出来的话也是空灵洁净的,如沐春风。
“出了平津港,就要到乌桐里。”辛麒小憩时,郗白霜施了个障眼法,保得他们这片天地一片安宁。
否则辛麒老家所处的江南水乡,如西塘周庄,正是人来人往的旅游旺季。
辛麒便拿起书,接著前面的字念:“智者乐山,仁者乐水……夫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总好像以为你不是真存在于世上,……而是一个虚构的人物,我所想像出来以安慰我自己的……世界是多么荒凉,如果没有你……”
船尾的郗白霜回头:“小二哥,你是给我念的呢,还是对你自己说的,又或者,是对旁人说的呢?”
辛麒怔怔垂落握书的手。
面前这个女孩总是这样如此聪慧,他自己都不懂的心思有时候却在她面前毫无遮掩。
依稀也有这么一个人如此懂他,即使他们素未谋面,并非青梅竹马地在一起长大,只要对上彼此的眼神,便懂了彼此。
如今也有这么一个的,只是他已经不能确定,他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呢?
“白霜以为呢。”
“这我可不敢妄言猜测。”女孩促狭地笑著,慢悠悠地撑著船篙,“唯有一件事,我是能让你高兴的。”
【上善莫若水,百力柔为先】她念出一句神族术语,随之于天色空濛处一道银河倾泄而下。
她再轻轻巧巧随手一挥,水光荡漾,水幕划开,竟显现出一副景象,像电影般放大著眼前,只是没有高清画质。
那景像是,烈日当空下,一个黑色身影等候在路边。
“绎之……”辛麒轻轻出声。
“一个能用生命保护你的人,我和千阳他们都认为绝对不能放过他。”郗白霜笑吟吟道,“快去见他吧,小二哥,少鸿在医院冒充他可坚持不了多久。”
辛麒百感交集,自从认识迟瑧,好像所有人都在阻止他们在一起。
迟瑧为了保护他而受伤后,更是达到了顶峰,迟家人连让他见迟瑧一面都不准。
“谢谢,白霜,你……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吗?”郗白霜从小寄养在辛家,从异世回来后被接回家,也有好些日子没回去过了。
郗白霜轻灵地划开一道水幕,送他出这方天地:“我不比他,我有许多时间,随时能回家见干娘……还有你。”
天地悠悠,水色宜人,与这方天地形成对比的,是盛夏时节,阳光暴晒下,没有一丝绿荫,只有光秃秃几个行人的街道。
临街的小商铺扩音器聒噪得令人心烦意乱,更别提还有遍地散发垃圾臭味的露天垃圾场。
迟瑧就站在这样的街边,看著一个胡子拉碴的的收破烂老人调戏水手服的几个女生,等候著一个不知会不会来的人。
“绎之!”终于,在老不羞的老头被女生捡石头轰赶回垃圾场后,一个略显激动的声音出现了。
辛麒脸因日光曝晒而红扑扑的脸,神情紧张而欣喜地望著他。
“你好了。”平平安安地站在他面前。
“嗯。”一声语调不清的轻嗯,迟瑧摘下头上的鸭舌帽,盖到辛麒头上。
辛麒满腔的忐忑便放下了,不需要多问任何事。
当初云台山一气之下离去,又是如何舍身救他,都无需多言。
旋而辛麒想起:“你是要来我家吗?”他神色为难什么。
迟瑧不悦皱皱眉:“怎么,不欢迎?”
语气下,大有辛麒稍不能给他个满意答复就转身回去的意思。
即使他才千里迢迢瞒著所有人赶来。
“不,不是。”辛麒不知道该怎么说,越是在意,越不好将家俬袒露。
迟瑧看著他羞于启齿的面红耳赤,十分动人,了然。
辛麒的生父孟东来有副好皮囊,孟繁了这些人就是认出辛麒的身份,才故意针对辛麒。
可怜辛麒被蒙在鼓里还要被他们欺负。
辛麒抬起头:“其实,我知道自己的身份。”
迟瑧一脸无语:“知道就知道,难不成我还会嫌弃你私生子的身份。”
辛麒:……依稀记得前不久某人还以为他是被蒙在鼓里的小可怜。
迟瑧式双标。
-
既然最后一丝顾忌也没了,辛麒开开心心地要带迟瑧回家。
“跟我来。”不过回家前还要去一个地方。
迟瑧脸色差点挂不住地被辛麒带入刚刚还在嫌弃的垃圾场。
跨过平平无奇的铁门,在辛麒口中的废品回收处理站至少两个足球场这么大,进去屋子,左右两边各有一个房间。
门牌悬挂的,一为达济,一为独善,左边装的是满满当当,琳琅满目的藏书室,右边是铜臭铁什等器物。
辛麒让迟瑧在中间的大堂稍等,或者到隔壁歇歇,自己口中叫著“义父”,进了左边的屋子寻人。
接著迟瑧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哈哈大笑著,调笑辛麒,正是刚刚在大街上调戏高中女生的收破烂老头!
辛麒的——义父?
迟瑧缓了缓受惊的心神,进了右边那间屋子,里面的东西看著破旧,却是实打实的金银铁器,许多精铁的质量,在市面上也不多见。
不禁就好奇,辛麒的义父是怎样的人,尤其是……如此为老不尊的老顽童,怎么就教出辛麒这般拘谨守礼的君子来?
不一会儿,辛麒寻过来,脸上是低落的沮丧:“义父还要闭关……”
在他不经意间,迟瑧是眼神温柔地看著他:“不要紧。”
辛麒的义父在他心里地位不一般,自然希望迟瑧过来时,他义父能出来见见迟瑧。
迟瑧也明白他的用意,当然不会说,你义父十分钟前还在大街上调戏水手服女生。
“你义父是做什么的?”
“拾荒,改造废品吧……”辛麒自己都不确定的样子,“怎么了?”
迟瑧抬抬下巴,指著这间独善室架子上的一座牌位:“那个人——”
辛麒顺著他花接口:“义父的妻子。”
凌氏爱人之墓的牌位后墙上还挂了一副肖像画,辛麒避著目光不敢直视,迟瑧就知道,他没有发现这点。
“他是个男人。”
“谁?”
在辛麒说完他义父的妻子去世在上个世纪,迟瑧几乎是马上判断出这个结论。
辛麒心中维持了十几年的师娘形象轰然崩塌,画上的人明明是一副女人打扮。
“这很好理解,那个时代民风不开放,很多身份不能明言,从这个牌位写的是爱人,而不是妻子就能推断一二,你义父应该是跟他结婚了的吧,也许对方早早去世也有时代的原因。”
迟瑧说到这唇角轻轻一勾,“当然,我不敢妄加揣测。”
辛麒沉默著,仍是一副认知崩塌的模样,画上的人如今细看来,真的骨架就不太像女人。
只是以前他因著“非礼勿视”的礼节在,从来没多看,他义父居然也从小看著他,一声声问,义父义父,师娘是个怎样的人时,抚著胡子嘿嘿笑。
“怎么,接受不了,难不成……你觉得同性恋有违人伦?”迟瑧一言惊耳。
辛麒连连摆手:“怎么会,只是义父一直对那人以妻子相称,我就以为……”
他确实没往那方面想,迟瑧也知道,只是还是要故意这样说,虽然心里脑补的是一个糯米团子奶声奶气追在小老头后面要师娘的辛麒。
-
乌桐里是一个具有悠久历史和典型水乡风貌的古镇,风景优美,镇外四面环水,由无数小桥连接。
漫步在古桥上,飞檐翘瓦,青墙红阁,绿树葱葱,有一伞坊跃入眼帘。
“母亲,我回来了。”
跨过门槛,辛麒轻呼一声:“母亲!”
迟瑧转头望他一眼,还未来得及诧异,辛麒对自己母亲的称呼。
就见辛麒少有的不冷静冲到庭院的檐下,紧张地轻声呼唤躺椅上的女人。
别人有直接叫妈的,有肉麻地叫妈咪的,辛麒却是一口一个拘谨的词汇母亲,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母子生分了呢。
“睡著了吧。”迟瑧不得不提醒。
躺椅上的女人有著甜美的睡颜,神情恬静,秀外慧中,这种熟睡也能吸引人的美不在于皮相,是骨子里透露出来的气韵内华。
果然不一会儿她就在辛麒的呼唤中悠悠转醒,慵懒抚额。
“子衿啊。”
子衿,寓意清正廉明,生而带有悲悯怜爱之心,善解人意,拥有不俗之才,亦温文儒雅,清新淡雅之人。
居然是辛麒的字。
迟瑧瞥了眼辛麒,辛麒轻轻松了口气。
“方才做著油纸伞,太无聊了些,不知不觉睡著了,吓到你了吧,我这个渴睡症啊。”
迟瑧微异地发觉,辛麒母亲辛荑的最后一句话是在对他解释。
对方浅笑宴宴望著他,是和辛麒如出一辙的温柔神色。
温婉清丽之馀,丝毫不见老的白嫩脸蛋上一派天真烂漫之色,看著竟不像三四十已为人母的人。
明眸善睐,顾盼神飞间,生动之极。
“母亲要休息,也该到屋里去,外头凉风大,如果不是今天我回来了……”
辛麒还没说完,迟瑧眼神就瞟过去了。
“哎,又来了。”果然辛荑揉著头,半是无奈半是打趣,“你有你的生活,总是挂念我做什么,你不回来,不就不知道母亲在哪吹冷风了吗。”
辛麒扬声:“母亲!”
迟瑧手心抵唇差点笑出来。
这两母子怎么回事,说话方式莫名有趣,尤其是辛麒回了家,那个文绉绉的劲更甚了。
跟自己家人说话也是拘著礼数,一板一眼的。
还有一个好像不欢迎儿子回家的母亲。
辛麒介绍迟瑧时满是歉疚羞愧,为自己不够孝顺。
辛荑摇摇头,虚点著他头道:“你这次唯一做的让母亲高兴的事啊,就是带回来了绎之。”
辛麒红著脸,弱弱:“母亲高兴就好。”
迟瑧在旁噗嗤就笑出了声,这辛麒,怎么回了家还更呆了。
辛麒的义父和母亲倒是都是有趣的人,就是不知怎么的教出了他这个小古板。
辛麒的母亲因为他带了朋友回家果然高兴,亲自下厨操持了一顿午饭。
辛麒自然要打下手,却没想到这间厨房成了他母亲和迟瑧谈笑风生的场所。
准确来说,是辛荑单方面说,迟瑧听。
一个有趣的灵魂,胜过千篇一律的皮囊。
辛麒的母亲就是这么一个人,将辛麒儿童时期的许多小事说得生动有趣。
“我因为这个病,很多事不能亲眼见到,不过有一件事啊,我可得永远记住,这样刻板守旧的儿子,真让为娘的担心有生之年见不到儿媳妇进家门啊。”
“哦,什么事?”迟瑧摘著一把青菜,菜叶子一用力,都快揪秃噜了。
辛麒没发现,正羞耻地为难怎么让他母亲不要再说他小时候的糗事。
可是迟瑧听得开心,母亲说得也开心,这两个人都难得放开笑一次。
他无论如何也怎么阻止不了。
“大概是在幼儿园的时候吧,白霜刚来我们家不久,是吧子衿?”
“是……”辛麒哭笑不得。
“我们子衿啊,很有要做好兄长的范,幼儿园的小朋友看白霜长得漂亮要亲亲她,他都要去隔开他们,一本正经说男女授受不亲,成何体统,别的小女孩要亲他,他也推开人家……”
辛荑掩唇轻笑出声,迟瑧跟著抿了抿唇角,可以想像那个画面。
“那是他第一次打架,他的堂哥跑过来我床边跟我说,姑姑,子衿跟小朋友打架了,我都惊呆了,我一直这么懂事的儿子,怎么会打架呢,他舅舅也紧张找过来说,不要怪他,他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妹妹,可是我怎么会怪他呢,我常年卧床,一天有20个小时不省人事,什么都没教过他,从小什么事都要他亲力亲为,读书,是他一个字一个字翻著书学的……”
辛荑说著说著,已经不是在聊天,变成了对往事的回忆。
对于一天身患奇病异症的单身母亲,度过那段最难的日子,想的不是自己的心酸,而是为人子的辛苦。
迟瑧没有这样的同理心与感同身受,看到坐在对面一起洗菜的辛麒低垂著头,即使看不清他模样神情,心里却突然揪起。
真难得,他这样的人,心里还有一块柔软的地方。
“辛麒。”端著菜出去时,迟瑧突然叫他。
等辛麒疑惑转头时,迟瑧又不说了。
辛麒笑笑:“吃饭吧,绎之,什么都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
迟瑧想想,他想说的话。
他原本不喜欢温柔的人,迟家的男人都偏好迎娶温柔的配偶。
他的母亲就是性子温柔得过分的女人,简直温柔得脆弱。
每次见了他都要低头垂泪,自责没给他生出健康的体魄,没给迟家生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以前成日里住在一起不觉,自打半年前被分出老宅,迟瑧记忆里恍惚留下的印象只剩下她依偎在她的丈夫身旁低头垂泪的模样。
那张脸却是不记得了。
她只会哭泣,却什么都不能为她儿子做。
哪怕走出一步,目送迟瑧离去。
家族,利益和丈夫,都比他这个儿子重要。
他的父辈长兄们总劝他要理解他的母亲,可是要他说几遍她才能明白。
他从来不比任何人差。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过了好久更新啊,虽然自己每天忙忙碌碌,一天又一天日子过得飞快,累的根本不觉得,看著目录的更新日期才有所感,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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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好像以为你不是真存在于世上,而是一个虚构的人物,我所想像出来以安慰我自己的。世界是多么荒凉,如果没有你。” ——出自朱生豪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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