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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茂还没来得及赶到学校,顾白的电话如雷殛般轰炸在他的外套口袋里,隔著厚实的衣料,他感知到某种不好的预感。
“吴叔,来趟二医,叶姨昏倒了。”从电话听筒里,还未听清楚说话人的语调,那边好像有个护士再喊办什么手续,顾白便匆匆地挂断了电话。
锡市深秋的阳光越过病房玻璃,将白墙映得亮亮堂堂。顾白穿过急诊部熙熙攘攘的走廊,推开刷著独特蓝白漆的房门。
叶子鸣正坐在病床前,目光呆滞,似乎还没从叶漫突然昏倒的状态里清醒过来。他双手撑在膝盖上,眉头微锁,看著床上尚未苏醒的叶漫,顾白能感受到他平静深沉的眼神中,流露出来对母亲的担心之色。
送走同来的班主任,顾白也在第一时间通知了吴茂。
做完一切,他方想起,那个在母亲昏倒的第一刻,给他打电话的男朋友,语气沉稳冷静,像诉说著一件当下发生的客观事件。班主任谢敏甚至因此,没来得及细想叶子鸣为什么要给顾白打第一通电话。
叶子鸣大多数的情绪和心情,会立刻同步表现在脸上。但此时此刻,面对一个不支持自己恋爱,昏倒的母亲,他好像刻意收敛了脸部所有的表情。
不知道为什么,顾白觉得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尽是压抑与纠结的暗潮。
“怎么样?”顾白温柔地搭在叶子鸣的肩膀上问。
叶子鸣回神过来,强颜欢笑道:“医生说没多大事,疲劳过度,加上刚受了我给的刺激,低血压引起的短暂性脑缺血。”
“我给的刺激”
叶子鸣在责怪自己。
顾白捏了捏叶子鸣的肩膀,安慰道:“没事,我都明白。”
话音刚落,顾白感受到手掌下的肩膀颤了颤,他以为叶子鸣在点头,但持续不断的抖动没见停下的动向,顿时令顾白心生疑问。
低头一看,叶子鸣深色的运动裤上,出现几滴不太明显的水渍。随即他又看到,一颗又一颗折射著太阳光的小水珠,由半空自由落体而下,渐渐聚拢在叶子鸣的大腿上。
叶子鸣在哭,叶子鸣在伤心,叶子鸣在流眼泪。
顾白慌张地手足无措,这应该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家男朋友掉水珠子。
他张了张嘴没有出声,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拍著叶子鸣的肩膀,动作细腻而温柔。一看就知道,没少在家哄过小蘑菇头。
叶子鸣感受到来自肩膀上的频率,心里跟泄了洪的堤一样,所有的负面情绪由心口倾覆而出,他不由分说抱住身旁的顾白,将整颗脑袋埋在顾白劲瘦结实的腹肌上,开始小声抽泣。
这是一间摆著三张单人床的病房,左右都有人。叶子鸣也不敢扯开嗓子放声大哭,只好憋屈地在男朋友腹肌上将就一会儿。
叶子鸣抽泣的模样,让顾白自动带入,想到了顾青。唯一不同的是,叶子鸣抱著自己哭,不知道是因为泪水的温度还是叶子鸣自身的温度,顾白因此生产出大量爱情荷尔蒙。
为了转移爱情荷尔蒙下的注意力,顾白伸手缓慢地拍著自家男朋友坚实的脊背,并温言温语地说:“好了,好了,是不是眼泪不值钱啊。”
左边床上拿著棒棒糖的小女孩,大眼珠一转,盯著叶子鸣和顾白,一脸的天真无邪。
顾白心想不能教坏小朋友,扶住叶子鸣的肩膀,略一抬手,将左边的帘子严丝合缝地拉上了。
而观其右边病床,一位看上去二十来岁的女孩,从叶子鸣进来,再到顾白推门而入,她一双杏核眼,似乎没闭上过。直到方才顾白甫一与叶子鸣有点轻微肢体接触,女孩的杏核大眼,简直自带爱心特效,对准两人画了个无形的大圈圈。
顾白为了表示礼貌,只好点头微笑。
这时,顾白听到自己的腹肌上传来一阵嘶哑的声音:“都怪你,我一坚如十克拉钻戒的五四青年,我情绪down的时候,你他妈为什么要拍我肩膀?”
会恶人先告状,说明已经没事了。
顾白轻松地一笑道:“是,都是我的错,我认错还不行吗?”
“不行!”叶子鸣从顾白的腹肌上离开,抬起头看向他。
顾白摸著他额前的碎发说:“待会我去医院门口,给你买十斤你最爱吃的橘子。”
“不够。”叶子鸣摇著头说。
顾白又说:“那再加二十箱你爱喝的酸酸的柠檬茶。”
“还是不够。”叶子鸣笑著说。
顾白飞速地捏了捏他的下巴,说:“你开口,我接受任何形式的批评和赔偿。”
“别高考了,跟我一起去英国吧。”叶子鸣直视著顾白,脸上的笑意慢慢淡去。
顾白想也没想,回视过去,干脆有力道:“好。”
坦然无欺的眼神,掷地有力的回声,叶子鸣差点顺嘴说出接下来的那句话,但他猛地清醒过来,松开环著顾白的双手,有点苍白地一笑,讥诮道:“我他妈跟你开玩笑呢,你想去,老子还不乐意,那边遍地是基佬,我害怕你被哪个帅气的卷发蓝眼小哥哥拐走了。”
顾白没去深究上句话的真假性,接著叶子鸣的话说:“你在那边待了十年,怎么没被你说的小哥哥拐走呢?”
“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叶子鸣略作神秘道。
顾白问:“什么?”
叶子鸣用食指,先点了点顾白的腹肌,又点了点自己的胸口,说道:“你我命中注定,英吉利海峡也挡不住我们这段跨国之恋。”
顾白失声而笑,随后又想到什么,开口道:“对了,你和叶姨中饭还没吃吧?我去楼下食堂买点饭菜上来,待会等吴叔来了我就走。”
“走?去哪?”叶子鸣问:“你不陪我了吗?”
顾白看了一眼床上沉睡的叶漫,随即揉著叶子鸣的头说:“咱们得谨遵医嘱,你忘记了吗?回头叶姨醒来,又被我帅气的脸庞吓昏过去,怎么办?”
虽是带著玩笑的语气,但叶子鸣听得出,顾白这份真诚的体贴,由心而发。
顾白刚带上病房门,叶子鸣转头看著病床上的女人,轻笑一声:“别装了,我知道你早就醒了。”
随即,他双手抱著胸,将所有的表情隐藏起来,不咸不淡道:“说吧,你昏倒前最后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闭著眼装睡,大概是最容易的表演。但睁开眼的叶漫,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己是怎么被儿子看穿识破的。
“他对你是真心的吗?”
叶子鸣早就猜到醒来的母亲会说的一百句话,但唯独这一句,他完全没想到。
他怔楞半晌,始终没从这句问话中缓过神来。
叶漫以为他默认了,又开口道:“我刚才看出来了。”然后想到自己拙劣的演技,哪里有看到,遂改口道:“不对,我刚才听出来了。”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叶子鸣先发制人道:“觉得这样的真心是错误的,还是又要骂我给你丢脸,或者干脆再来一巴掌?”
“昨天动怒打你的事,妈给你道歉,叶子。”叶漫哑著声说。
“不用,我不需要。”叶子鸣松开手,掌心朝外,做了个拒绝的姿势,却好像想挡住眼前这个女人的一切。
“儿子,我…”叶漫嗫嚅一会,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言语,却没再纠结,而是释然地闭上眼,一颗反射著亮堂墙壁光的眼泪,从右边眼尾悄无声息地滑落。
病房的门,吱呀响起,吴茂提著两大袋子的塑料盒应声而进。
叶子鸣抬头望去,压根没注意到叶漫的那滴眼泪。
叶子鸣拍拍裤子站起身,转头看向叶漫,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对劲:“既然我爸来了,我就不陪你在这装什么母子情深的戏码。”
叶漫默然不语。
吴茂可悲地看著病床上的叶漫,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气道:“你说你何苦呢?弄得儿子现在把你当仇人一样。”
叶漫不吭声。
说完一句带刺的话,吴茂还是不忍心,放下手里的塑料袋冲叶子鸣说道:“小恙,你陪你妈吃完饭再回学校。”
叶子鸣没有半点眷念,一字一顿:“爸,你了解我。”
吴茂‘唉’了一声,视线在两母子之间徘徊片刻,只好先支起桌子。
叶子鸣看在老爸的面子上,帮著把塑料袋里的餐饮盒,一个一个放好,打开,然后将擦完手的餐巾纸,往旁边的垃圾桶里一扔道:“现在可以了吧?”
“叶子,他应该还在楼下等你。”叶漫为了掩饰某种情绪,盯著桌上的饭菜,不敢看自己的儿子:“你下去跟他吃饭吧!”
叶子鸣瞥了老妈最后一眼,扭头便离开了病房。
叶子鸣走后,明明有四个人的病房里,霎时变得更安静了。
吴茂抽出塑料袋底部的筷子,递给叶漫说:“我真搞不明白你,昨晚在店里吵著嚷著反对儿子和小白的是你,现在看著儿子哭的还是你。其实你比我还了解儿子,难道你不清楚他心里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吗?”
“我清楚,我知道。”叶漫哽咽答道:“可我不想失去他。”
“失去,你什么意思?”吴茂不解地看向她。
“我和赵志伟离婚了。”叶漫说。
病房门口,年轻的小护士推著一车的瓶瓶罐罐,对眼前这个挡道的少年非常不满,啧声骂道:“诶,同学,有没有点素质,我说你这么大一高个,知道你自己挡道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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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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