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
【年少时光似乎总是格外悠长,仿佛一眨眼,就是一个地老天荒。】
凌晨的北京不似白天夜里的热闹,游人如织、四通八达的朝阳区在半梦半醒的夜里像是陷入了一场酣甜。
广阔的街道上没有拥挤的私家车,高档会所里的纸醉金迷结束的异常的早。看不到头的城市里只有寂寥的几个行人在为自己的生计发愁,在这看不见、摸不清的迷茫里相互抱团取暖。
许柯一个人走在凌晨一点空无一人的马路上,直接而坦然的面对黑夜的漫长。
他回来的有些急,刚刚做完手术的白大褂还没来得及脱下来,平日里素来冷静自持的许医生,步子迈的有些大,神情在夜色的渲染下一如平常,一如既往的冷淡又漠然。
但若是仔细看一看,就知道他那浅棕色的瞳孔此刻有些发散,怎么掩饰都挡不住那一抹慌张。
许柯看到高中同学高迈发来的消息时,已经接近晚上十二点。当时他刚刚做完了一个心脏微创手术,整个人都累的不成样子。
回到那个有著100多平的小窝时,他才算是真正的放松下来。
脱下穿了三、四天的白大褂,里面是一件黑色的衬衫,衬衫将他的身形修塑的挺拔匀称,露出结实的肩膀和笔直的腰杆。
他把衬衫的袖口挽到手肘处,露出一截洁白、修长的手腕。手腕上的牙印经过了几年已经淡淡的消下去了。
如今,只能看到一团模糊。
这是那个人在漫长时光里留给他唯一的印记。
客厅里很暗,他没开灯。
只有几缕惨白的月光透过窗户照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那张脸透著一股浓浓的书卷气,本来应该是一张乖巧可人的面庞,偏偏他眉宇生的却极为冷淡,总是透出一股生人勿进的气场。
过了应该挺久,许柯才抬起手,将手背覆在眼睛上,遮挡他并不想流下来的那粘稠、湿糊的一片晶莹。
后知后觉的眼泪像不要钱一样拼命的落在他的衬衫上,整个手背很快就被浸湿了。
这可真没出息。
一片黑暗里,手机的屏幕陡然亮了一下,不知道又是谁发的垃圾短信,而那条刺眼的消息依旧是未读状态。
刚刚高迈发过来的,仅仅只有六个字。
【深哥要结婚了。】
就这么简单的六个字,一目十行的许医生看了十来分钟,看到最后也没有勇气把消息点开。
这个讯息像一个不定时/炸/弹,许柯知道它迟早都会爆炸,但是没想到当它真的爆炸的时候还是把他原本平顺的生活炸的四分五裂。
许柯在客厅里坐了一整夜,一夜没睡,什么消息也没回。
第二天他连医院都没去,直接向王主任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也只有短短六个字的理由。
【我哥要结婚了。】
这话不是推脱的假话,他和顾深之间,比普通的同学关系的确要更复杂一点,如果许柯他妈没那么早去世的话,顾深的的确确是他法律上的哥哥。
王主任假批的很爽快,还忍不住揶揄道,“我以为你自己结婚的时候都不会跟我请假呢,你这个一年三百六十天都待在医院的工作狂。”
王主任会这么说他一点也不奇怪。
许柯是医院的主心骨,但同时他一点儿也不恃才傲物,狂妄自大,反而异常敬业,王主任一直以为这小子是觊觎自己的位子,工作才这么拼命。
从前偶尔聊到这里来的时候,王主任也有意无意的谈起这个话题,很直截了当的问许柯,“小许这么拼命,是不是想当主任啊?”
没想到对方面无表情,眼皮都没抬一下的甩出三个字,“没兴趣。”
重伤不下火线,即使是生病感冒,许柯也从不请假回家。就连逢年过节,也依旧坚守在岗位。
没人能理解许柯为什么这么拼命,但许柯自己清楚,或许只有了无牵挂、无所归依的人才会把工作当成是一种休息。
“好好回去休息一下吧,也不用急著赶回来,医院里现在人手也够,没什么大影响。”王主任或许是觉得太不容易了,又开始絮絮叨叨的啰嗦,“就是怕那些值班的女医生女护士见你请假了,工作积极性估计会大大下降。”
“嗯。”哪怕是面对领导,许柯回话也向来是惜字如金,面对这种无伤大雅的玩笑也丝毫不想接茬。
要不是王主任和他共事多年,面对这样的冷淡可能早就挂电话了。
但是话痨王主任紧接著又关心了一句,“你和你哥感情肯定很好吧?见了面记得表达一下领导的祝福。”
原以为许柯不会理他,但是没隔多久,消息猛地弹了上来,“很多年没见了,感情一般。”
多年未见?感情一般?那你还巴巴的请假?
王主任觉得这话可信度不高。
在家踟蹰了一上午,许柯的理性最后还是败给了感性。他简单的收拾了一下行李,就立即赶往机场。
上机舱前他给高迈发了一条消息。
【我快登机了,到了来接我。】
那边消息回的很快,像是早有预料。
【啊?许哥你回来抢亲吗?】
许柯笑了笑,手指在键盘上飞速的敲下两个字:送礼。
发完消息之后,许柯就把手机关机揣兜里,准备登机。
那边的高迈看著手机一时语塞,心里又是难过又是高兴。
许哥,你说你回来干什么呢?是打算送几把刀子给顾深吗?
你当初走的挺潇洒的啊,去北京之前连他最后一面都不肯见……
高迈清晰的记得,许柯走的那晚,顾深哭的有多伤心,醉得有多厉害。
酒一杯接一杯的喝,不要命的喝。劝都劝不住,把自己灌成了傻子,到最后嘴里还一直在叫著许柯的名字。
从那晚之后,顾深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他整操起自己父亲留下来的旧业,花了两年时间收拾完顾楚轩留下来的烂摊子。在商场上雷厉风行、呼风唤雨。
现在很多人明里暗里都怕他、敬他,那些老同学都说顾深人面皆非,变化太大。
只有高迈对顾深还像以前一样,有一说一,说一不二。
因为顾深不管变成什么样,他都忘不掉顾深那晚哭成孩子的模样。
后来,不管是面对怎样的场合,经历怎样的场面,高迈再也没见顾深哭过,也再没见他好好的笑过。
去北京九年,许柯狠心的一条消息没主动发回来过,一句顾深没有问过。
他走的一干二脆,忘的一干二净。把QQ、微信、手机号都丢了,连同他那个放肆生长的青春。
如果不是后来,高迈偶然遇见他,可能这唯一与那兵荒马乱的过去有著一丝如履薄冰的联系,许柯也不会有。
所以现在顾深好不容易能放下,不再缅怀过去了,你回来干嘛呢?
高迈想了想,有些话终究还是没说出口。九年过去了,他也不再像以前那么莽撞,他知道有些话太诛心,说不得。
他俩的事情兜兜转转这么些年,总该要有个了断。
有些事,局外人说什么都不算数。
这也是为什么高迈要把顾深结婚的消息告诉许柯,知道了所有的来龙去脉,没人比高迈更希望他俩的未完待续能变成全剧终。
一下飞机,许柯就看到了高迈高举著双手朝自己吆喝著。
“许哥,回来了。”
高迈整个没变多少,魁梧的个子,憨憨的气质,还是留著和高中一样的板寸,说话间透露著三分的老实。
当年志向就是做诚关老大的他也在岁月的磨练下逐渐成熟起来,开始变得有点人样了。
“嗯。”许柯一如既往的话少。
“这次回来住哪儿?”
“酒店。”
“好。”高迈接过许柯空的不像样的行李箱,放在了后备箱里。
透过后视镜高迈看到许柯在闭目养神,脸上的困倦一目了然,那黑眼圈重的,一看就是昨夜一宿没睡。
说起来挺唏嘘,许柯和顾深分手的那天,顾深身边有自己和风哥几个知道内情的兄弟陪著,那许柯呢?许柯身边又有谁陪著呢?
他俩的事情挺隐晦,知道的人本就寥寥无几。高迈想像不出来许柯在那个时候能有谁陪著,能跟谁哭诉。
高迈摸了摸鼻子,发现有些事还真就不能细想。
“许哥,后天有同学聚会,时间、地点发你手机了。你来吗?”
后视镜中,许柯抬手揉了揉眉心,缓了一会儿,答非所问的说,“他呢?”
兴许是习惯了和许柯聊天总是避忌顾深,高迈一时间脑子短路竟没反应过来,很傻逼的问了句,“谁?”
后面的许柯过了好久才艰难的吐露出一个很多年都未曾叫出口的名字,“顾深。”
“当然会去了,这次聚会就是为了……”说了一半的话戛然而止,高迈突然就闭了嘴。
为了……庆祝他结婚?
许柯忽的睁开了眼,困意被高迈这句没有说完的话搅得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许久之后才自言自语道,“也对。”
气氛有些沉闷,高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车子行驶在花园市的平阳大道上,许柯望著那些熟悉的街道、建筑在自己面前一闪而过,难得的有些感慨。
就像这个九年,车水马龙一般的流逝。
突然想起来,好像并没有什么值得印象深刻的记忆点,只剩下满脑子一直在喧嚣的思念。
就著风,许柯还是把话问出来了,“和他结婚的那个人是谁?”
“不太……清楚,连风哥都没见过。只说好像是深哥合作伙伴的女儿,追了他几年,刚开始深哥一直没答应,但那姑娘就挺坚持不懈的,后来深哥才松口说试试。风哥一开始说他俩最后肯定没戏,没想到前几天突然听到了深哥说要结婚的消息……”
合作伙伴?那还挺门当户对的。
许柯心口有些闷,把窗户整个都打下来,透透气。
他觉得自己脑子肯定有病,非要上赶著受虐。
“迈子,你说,我还能把他追回来吗?”
良久,高迈才听到许柯在后面轻飘飘的问了这么一句话。
虽然这句话很轻,轻的高迈都怀疑自己到底听没听到,但还是禁不住压得高迈心里有些难过。
挺悬的。
高迈心里是这么想的,但就是不好说出口,这短短的三个字有些烫嘴。
“算了,不说了。”
许柯把窗户又全部打上来,闭上眼睛,双手环抱著靠在后面休息,这回是真的不想再说话了。
或许许柯自己也明白,还怎么追回来呢?
到酒店的时候,车子都还没有停稳,许柯自己就醒了。
“许哥,那你先好好休息两天。”
“嗯。”
许柯进酒店之前,很认真郑重的朝高迈说了一句,“迈子,谢谢你。”
其他的什么都没说,就是简单的三个字,囊括了许柯对高迈这些年的所有情感。
高迈什么都懂,他眼眶有些湿意传来,憨笑道,“许哥,我叫了你这么多年的许哥,你也知道我有多佩服你。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你俩能和好。”
许柯什么话都没再说,只是拍了拍高迈的肩膀。转身走进酒店,朝后面挥了挥手。
男人之间,话不用多说,点到为止。
就这么一两句话,一两个动作,想要对方知道的都很简单明了。
许柯回来的这一天,是在入秋的九月。距离他当年不声不响的离开这儿,已经过去了九年。
九年,有很多事情都潜移默化的改变了,时代让这个城市变得更加繁华;岁月让诚关门口的那棵老槐树变得枯老;诚关的办公室里也再也没有一个叫做梅爹的班主任……
但也总会有那么一些事从未改变,学校门口并不正宗的兰州拉面还是一样的老味道;足球场上总会有那么一批爱玩爱闹的孩子在跑在笑;九年之后的高迈还是一样的铁汉柔肠。
九年,改变的是时间,也仅仅是时间。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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