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桌
这座城市的夏末,天色总是黑得很晚。
晚上七点半,随著落日的最后一抹馀晖消失在天际处,商业街的一头瞬间亮起了华丽盛大的璀璨灯火,可另一头却越来越昏暗,那些狭小店铺中的光点就像是远飞的萤火虫,一个接著一个,逐渐消失在破落的旧区中。
纪乔用脚踩下卷帘,钥匙转了两圈锁好门,和乔小妍一起往回家的方向走。
没有固定的营业时间,只要天黑了就关门,这是他们这家小花店雷打不动的一条不成文惯例。
可也从来没有人质疑过什么。
毕竟红玉区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一个漂亮娇柔的Omega独自带著儿子生活在这里,本就已经足够引人幻想,更别提如果她还要在夜晚独自出入那些幽黑深僻的小巷了。
从这回家的路叫做北阳路,道路规划做得不算太好,铅灰色的电线杆和水泥墙上满是各式的涂鸦和小广告,歪歪扭扭地一层盖过一层,杂乱无章,把小商贩匆匆一拍就离去的仓促暴露无遗。
走了一会,前方有隐隐的喧闹传来,红玉区的“商业中心”到了。
这座菜市场是废弃的旧工厂改建的,一列列的方格小铺紧紧挨著,只留了一条狭窄的过道供人穿行。肉膻鱼腥味混杂,老板摊主们你争我夺,揽客的叫卖吆喝声没有一刻停歇。
“老板,请问这个怎么卖啊。”乔小妍挎著购物袋,指了指砧板前的肉。
头上绑著白毛巾的肉铺老板没停下手上的动作,“砰砰砰”的剁肉声里夹著他颇有气势的回答:“40块一斤。”
“又涨价了啊……”乔小妍咕哝一句,尝试著砍价,“能不能便宜一点?35块卖不卖?”
“大妹子,你和我开玩笑呢。”老板满脸不可置信,“你看看咱这肉,这腿,这大猪蹄子,才40块可太实在了,你打灯笼都找不著第二家。这样吧,哥给你38块一斤怎么样?再便宜可就没有了!”
几分钟后,乔小妍笑意盈盈地扬了扬手中的塑料袋,满脸都是成功砍价2块的喜悦:“今天好顺利就买到了便宜的肉!妈妈厉害吧?”
纪乔垂眸看向塑料袋。
里面是从猪肋排上切下来的,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其实相同档次的肉可以在菜市场另一个角落里买到,那个地方偏,去的人少,他每次都能成功把价格再砍下个几块。
而乔女士买东西永远只会在门口附近打转,看见了想买的东西便不会再挪地方货比三家,就算是后天努力学来的砍价技术,也是只要别人挡回来一句便没了办法。
他这个漂亮妈妈的性格就是这样,细腻天真,娇憨中带著点小迷糊。少女时期被家里人保护得太好,是一心追寻舞蹈梦的小天才,结婚后的那些年又被一直他爸捧在手心,以至于纵然到如今,依旧没能完全改掉这些跟了她太久的特质。
不过也不用改掉,所以纪乔刚才一直没说话,现在更是点著头道:“嗯,厉害。”
晚饭的惯例是荤素搭配两菜一汤,纪乔洗了碗从厨房出来,乔小妍正盖著层薄毯坐在沙发上,边串手链珠边看偶像剧。
小白狗“将军”正趴在她脚边摇尾巴。
走过去把空调扇的功率调低,纪乔淡声提醒道:“风力太大会感冒。”
他又走到电视机旁,拉开立柜的第一个抽屉,里面是一个银灰色的便携冷藏箱。
打开后水雾弥散,滑轨自动伸展,两层十四个格位已经空了大半,剩下的每格里都放著一瓶透明药剂和一支一次性注射器。
“喝的中药已经熬好了。”纪乔伸手拿空一格,转身往沙发方向走,“这几天要注意点,注射完半小时之后才能喝。”
闻言,乔小妍的注意力转移过来,抬头瞄了一眼墙上挂历上的红圈——今天是8月28号,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就会进入她的发情期。
“我知道我知道,这话你每个月都要说好多次诶。”乔小妍放下手链笑著拜托,“那今天也要麻烦小乔帅儿子啦。”
说完便三两下挽起了左手手臂的袖子。
这间小小的筒子楼居室里只住了两个人。
纪乔没有爸爸,乔小妍没有丈夫,那个永久标记过她、拥有过她的Alpha刑警大队长已经去世五年了,但Omega每月特有的发情期却并没有随之离去,依旧潜藏在她后颈的那个腺体里。
生理冲动难以自抑,只能借助外力,只能靠频繁注射抑制剂来克服。
熟练地从玻璃瓶中抽完药剂,纪乔食指轻弹两下注射器,找到了那根细细的静脉。
他的手很稳,像以往做过的千百次一样,缓慢地推进注射,一气呵成,就连抽针的时候都没有带出任何的药液和血滴。
只不过,任凭他再如何手法娴熟,小心谨慎,乔小妍依旧不可避免地有用药后短暂的眩晕反应,嘴唇发白,手指轻微地颤抖著。
是药三分毒,就算配著中药调理,经年累月的注射还是拖累了她的身体。瘦白的手臂上,针孔痕迹残留,经常青紫一片。
“要不——”
静了几秒,纪乔忽然出声。
乔小妍一愣,睁开眼睛:“什么?”
纪乔眉头紧皱,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一下:“我说,要不还是去医院。”
话一出口,两人一时都陷入了沉默。
虽然言尽于此,但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纪乔真正想说的——
要不就去医院把腺体摘了吧。
Omega摘除腺体,彻底失去分泌信息素的能力,不会再受发情期的折磨。
“只是爸的标记……”纪乔盯著茶几的桌脚,抿了抿唇角,正想再次开口说话的时候,乔小妍突然抬起右手扒拉了两下他的鬓角。
纪乔看过去:“嗯?”
“没什么,就是小乔你每天担心那么多那么多事,我想看看有没有长白头发。”
“………”
“好啦好啦。”乔小妍顺势大力揉乱他的头发,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看不见一点阴霾:“那可是宇宙最帅的大帅哥留给我的诶,说出去那些医院里的小护士都是要嫉妒的,我才不去显摆呢。”
显摆么。
纪乔裹著被子躺在床上,盯著从窗角漏下来的月光,云丝雾绕,外头的走动喧闹声隐约,恍恍惚惚又是一晚上。
他的周末照例是在兼职中度过,忙碌的时间长著脚,转眼便又到了周一。
刚开学一个礼拜,学生们普遍都还没能从“一睁眼就有饭吃,一伸手就有手机玩”的状态中脱离出来,以至于这天来教室里补作业的人异常之多,一边鬼哭狼嚎一边运笔如飞。
程煜补完最后一笔英语作文,手一扬把作业后递,整个人扒著纪乔的桌子长呼一口气:“四张英语卷,梅姐布置起作业来真是心狠手辣,也不知道今天回学校了没。”
“回了。”纪乔笔上动作没停,左手翻过试卷,“我看见她开车进来。”
“…….妈耶。”程煜一张脸瞬间垮了下去,“那等会肯定要讲评摸底考试卷了?!……不行,狂风暴雨来临之前,我必须得先去食堂补充点能量。”
“乔哥你要不要?”
“就…水吧。”纪乔说,“谢了。”
程煜走了之后,周围几桌就只剩下了纪乔一个人,他伸手推开了点窗户,让晨风吹进来。
大概是没人说话,心神全都汇聚在写字作业上的原因,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在耳中变得异常明显,像是某种奇异的变奏曲。
“早啊。”
身侧有一道声音忽然落下来。
变奏曲戛然而止,纪乔下意识偏头。
他同桌来了。
江潇今天穿上了一中的校服,正卸著书包,单手拉开椅子坐下,像是随口打了句招呼。
在这一瞬间,他只给纪乔留了半边轮廓深重的侧脸,睫毛黑长,鼻梁高挺,下巴到喉结的线条尤其漂亮。初具成年人的利落,却又还残留青涩。
黑白色系的简单搭配一点都没有让江潇显得斯文,反倒更放大了他身上那点出格散漫的气质。不过最吸引人目光的,还是后颈上的一块腺体贴。
——黑底白字,写了一个大大的“X”。
是腺体贴。
和阻隔剂相比,腺体贴对信息素的隔绝效果更好,持久时间也更长,但是在市面上却不如阻隔剂流行,一来是因为造价成本更高,二来则是因为腺体贴毕竟要和腺体长时间紧密相处,要是一个不小心,一时使用不当或是更换不及时,很容易就对腺体造成损伤。
而对方忽然用上腺体贴…….
纪乔指尖轻轻按了一下手中水笔微硬的外壳,倏地收回视线。
过了几秒,他头也没偏,只是说:“早。”
一中的早读向来是按单双数划分,夏季一三五英语,二四语文,冬季则倒换过来。
领读的英语课代表是个嗓门很大的男生,才刚站上讲台没多久,走廊里突然传来一串“笃笃笃”的脚步声,是细高跟敲在地板上特有的声音。
“卧槽,梅姐!”第一排靠窗的男生喊了声。
教室里安静了一瞬,然后就是各种试卷书本收进桌肚的声音,一通手忙脚乱的风卷残云,众人的课桌上只剩下了和英语有关的东西。
一位年轻高挑的女人抱著教案从前门里走进来,站定后把身后的黑板推好,语速很快:“今天英语早读我征用了,补前两天出差落下的课,各位有意见吗?”
讲台下安静如鸡,谁都不敢有意见。
“梅姐”是他们班的英语老师,全名汤小梅。
三十出头的女Alpha,性子雷厉风行,整个人都散发著一种“小梅一出,谁与争锋”的气场。
据说前些年有一回她带的班钥匙卡门眼里了,开锁师傅赶来又最起码要半个小时,眼瞧著五十几号学生的时间都要被耽误,这位女士二话不说换上运动鞋,对著教室防盗门就是一踹。
门“卡嚓——”开了,惊掉一地下巴。
自此,汤小梅荣登一中贴吧“最不好惹女老师”榜首,“梅姐”这个尊称也就流传开了。
这次摸底考公布成绩那两天,汤小梅临时去邻省参加英语教研会,死刑变成死缓,十班众人当时有多高兴逃过一劫,现在就有多悲伤大难临头。
教室里有人长长叹一口气。
“你们怎么还叹上气了?”
汤小梅一瞪眼:“我刚在办公室看到成绩,差点就直接打120让救护车把我拉走了!满分150的卷子,我们班平均分居然才110出头……拜托,小朋友们,这还只是高一的内容,那要是以后高二高三一起来,你们这帮人不是要跌破及格线了?!我请我家猫主子来在答题卡上随便按几个印,说不定都比你们有些同学的得分高……..”
辟里啪啦地无差别扫射十来分钟之后,汤小梅训够了,她抖了抖手中的例卷:“行了,高一你们不归我管,往事也不可追,但是从今天开始,每节课都必须——”
话说到这里,她的动作却忽然一顿,视线落向最后一排:“纪乔。”
这种时候的点名实在恐怖。
全班鸦雀无声,整齐划一地扭头往后看。
讲道理,怕归怕,背后议论归背后议论,这些天下来,十班的学生有时候真挺佩服纪乔的。
这哥们虽然是个学渣,从来不学习,但心理素质也是真的强大,不管什么时候情绪都稳得一批,一张冷漠脸,完全无惧各种点名批评。
纪乔顶著无数目光挪了挪凳子,正准备站起来,结果又听见汤小梅扔下几个字:“——的同桌,是新来的学生?”
被点到名的纪同学:“…….?”
理十班的众人:“……..?”
转折来得猝不及防,面面相觑几秒后,有人没憋住“噗嗤”了声,然后整个班就笑作了一团。
“……安静,笑什么笑!”估计汤小梅也觉得面上有点挂不住,拍了两下桌子整顿纪律,才又佯装无事地继续问:“新同学叫什么名字?”
“江潇。”
正处在变声期的男孩子声音总是低哑的,这次似乎还混上了点笑意,纪乔揉了揉耳朵,十分无语地把凳子往回挪。
他已经发现了,他和转学生八字不太合。
可有些时候吧,人生就是有这么奇妙。
更准确点来说,就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这个念头才刚冒出来的一瞬间,就立刻被汤小梅的下一句话坐实了:“好,江同学,我知道你没有参加摸底考,那等会上课讲题目,就和纪乔共用一起看试卷,相互监督,好好听讲。”
纪乔:“…….?!”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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