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萨
第二天天气转晴温度上升,朝阳一大早就暖融融地从窗户里照进来,实在是更加适合睡懒觉了!
尚阳理所当然地又起晚了。
当他一只手往头上套著外套,一只脚穿鞋,一只手抓著裤子蹬进去,恨不得即刻拜八爪章鱼为师时,距离上课已经只有十分钟了。
没来得及吃早饭,他匆匆对著镜子前抓了把他帅气的刘海,抓起书包就狂奔著去了学校。
紧赶慢赶,他居然踩著点没迟到。
他瞥了眼旁边的空位置。
……黎青迟到了。
直到早自习结束,黎青才湿著黑发,披著寒风,冷著白脸,匆匆踩著铃声到教室。班上人对这一幕都见怪不怪,该吃吃该喝喝该忙著补作业的奋笔疾书,没人理他。
尚阳看了眼手表,八点整。他嗤笑一声。
不容易?
尚厚德是在第二天晚上到的上溪。
那时尚阳刚在家刷完了一整张物理卷子,懒得下楼吃地沟油,就懒洋洋揣著手机,插著耳机去了厨房,打算煮个鸡蛋面吃。
尚阳现在住的房子是尚阳父亲在上溪高中的老宿舍。
二十六年前,尚厚德大专毕业,实习的第一个学校就是上溪高中。这套房子是当年学校分配给他的福利住房。尚厚德工作几年后,将房子买了下来。后来尚厚德因教学能力出众,被省一高挖走,这房子也没卖,就这么留了下来。
福利分房都挺小,这房子才两室一厅一卫,不到六十平。厨房和客厅连在一起。
尚厚德握著门把手,站在客厅门口,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幕。
夕阳跟个流油咸蛋黄似的,将落不落地在厨房窗口露了半张脸,橘色光华顺著窗户在房间里铺洒下来,排油烟机呼呼呼地转动,温暖的油烟味扑面而来,卷来传来楼下家长辅导孩子写作业的怒骂和训斥,和楼下下的狗吓得惊恐的汪汪大叫声,楼下下下骂狗的喵叫音,楼下下下下大妈绝杀全场的怒吼声:“还让不让人看电视了!”
声音戛然而止。
大妈威武。
生态和谐的老小区背景下,十七岁少年骨骼清俊,正戴著耳机,扭著腰,哼著歌,背著门煮面。
尚厚德拎著旧行李箱,近乎贪婪地注视著这一幕。
好几年没见了,曾经那成天拿著个公园门口十块钱买的塑料剑闯荡江湖,把自己弄成个泥猴,还叫嚣著自己是在闯荡江湖的小学生已长大了。
是个独当一面的帅气大少年了。
冥冥命运上空,时间实在是世间最公平无情的记录者。
或许是被注视久了心有所感,又或者是听见了动静,背著门的尚阳忽然扭头往后看了一眼。
尚厚德本能地往后一藏。
在尚阳不知道的时候,他曾经无数次偷看过尚阳,有时是在岳父家里,有时是在省一高,有时是在尚阳常去打球的篮球场。
每次感觉会被发现时,他总会下意识藏起来。
但他忘了,今天是在他自己家门口。
锅里的面咕噜噜煮著,白菜被煮成了软软的一大坨,老排气扇发出呼呼的噪音,尚阳静静扭头看著尚厚德。
尚厚德被抓了个正著,嗫嚅道:“……我,我只是……”
尚阳冷淡得仿佛问候著一个偶然闯入的客人:“外公说了你今天晚上会到,进来吧。面只有一人份的,晚餐你自己准备。”
尚厚德如临大赦道:“好好好,我知道,我自己准备。阳阳,你除了面还吃不吃别的?我给你做?多吃点有营养,你正长身体呢。”
“我不用你关心。”尚阳烦躁地回了一句。
尚厚德一句话卡在喉咙里。
说完尚阳便后悔了。他这一句里有太多因不满上溪高中和被迫转学而淤积的烦躁的迁怒。
或许是小时候的家这个环境太过容易让人放松警惕,让尚阳无法再隐藏住自己的情绪。
这样不好。
他重新恢复了客套与礼貌:“尚先生,请您自便。我去学习了。”然后拿了抹布,将一碗面连锅端走,扭头进了卧室里。
尚厚德眼睁睁看著他走了,说不出话挽留。
客厅里再次恢复一片冷清。
尚厚德慢慢走进客厅,轻轻放下了行李,将自己扔进了沙发里,浑身每一个骨头都没力气。他疲惫地用双手搓了一把脸。
真累啊。
第二天早上,为了不和尚厚德一起出门,尚阳特地早起了半个小时。
路过主卧时,他扭头瞥了一眼。里头床榻干净整齐,仿佛昨夜没人躺过。
尚厚德早就离开了。
客厅桌上摆著早餐,小米粥、茶叶蛋和放在锅里温著的两个包子。
尚阳抿了抿唇,什么都没拿,直接去了学校。
太久没早起了不习惯,到了学校,尚阳脑袋仍跟浆糊似的。买了份小笼包,居然能毫无察觉地顶著摊主瞪圆的眼,加了四大勺辣椒。
然后吃了第一口就辣得泪流满面。
吐著舌头疯狂灌豆浆,好容易重新活了回来,他就收到了尚厚德的长短信。
“阳阳,我是爸爸。这是我的号码,你记一下。您新来这学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就来找我。”
“昨天来之前黎青告诉我。上溪高中前一任校长将学校原来的车棚租给了附近一家塑料碗厂当仓库了。学生们的车只能停在校外,特别容易丢。黎青就和宇飞还有高三几个学生组织起来,找了个老保安给他们看车子。一个月两千块钱,由全校所有班级平摊费用。”
“你要是骑车上学,记得把车子停到校外有保安的车棚里去。”
隔了一分钟,尚厚德又给他发了一条短信:“阳阳,你放心,我会尽快想办法解决这件事的。”
尚阳盯著短信看了好几遍,忽然想到了前两天从高一学生口中听见的保护费与停车等字眼。
……保护费居然是这个?
他误会黎青了?
瞥了眼身旁空著的座位,尚阳心情有些微妙。
他也不是什么纯良的好人,没那么高的道德洁癖,在省一高打过架逃过课,对待那些搞校园暴力的混混头子,最多只是劝两句顺手帮一把,并不会直愣愣地搞举报和直接怼。
但对黎青,他从一开始就抱著偏见和冷漠。
他深吸了口气。
等黎青上学了,他给主动示个好当道歉吧。
于是尚阳藉著语文书阻挡玩著手机时,就有一搭没一搭朝教室门口瞟一眼,等黎青过来。
这一等就足足等了一上午。
黎青旷课了。
尚阳:……
他觉著自己刚才觉得黎青还不错的脑子,肯定是被暴风雨后的野猪啃了。
中午放学,尚阳仍没等到黎青,却等到了宇飞来找他打球。
抱著个篮球,宇飞额上戴著个白色运动发带,穿著白底蓝字运动背心短裤球衣。他五官颇有些青涩邪魅的味道,人架著胳膊肘,撑在门框上,就那么往哪儿斜斜一站,一班的女生目光就一个劲往他身上飘。
要换个背景,绝对一台湾青春爱情电影男主角。
宇飞冲尚阳潇洒一笑:“打球去?”
在上溪高中两天,尚阳也知道了宇飞是十足的上溪一霸,不想得罪他。他揣上钱包,勾肩搭背地道:“行,说好了,今天的饮料我请。”
成绩好又不孤傲清高,为朋友逃课打架绝不怂,性格开朗开得起玩笑,出手大方总请客,每根头发丝都长满了各种接地气的小毛病,让人觉得亲近好玩,尚阳这人仿佛就有能和任何人迅速打成一片的天赋。
给球队每人都请了一瓶脉动,小露了一手三分球投篮的技能,又嘻嘻哈哈说了几个贱兮兮的黄段子后,尚阳很快就和宇飞这群朋友勾肩搭背地喊哥们了。
“下次还一起打球啊,你这三分球太行了。”
尚阳顺手拿了瓶脉动,挤眉弄眼:“我别的地方更行,要不要试试?”
全场男生猥琐地哈哈大笑。
令尚阳奇怪的是,黎青并不在这一群人里面。
找了个机会退场休息,尚阳坐在操场旁边长石凳上,穿著汗湿的球衣,看著场上的人运著球。
宇飞这家伙女人缘简直好到爆棚,球一到他手上,甭管进没进球,场边就一片女人尖叫。
尚阳意味不明地啧啧两声,看手里瓶子空了。他起身去取新一瓶脉动,忽然瞥见那箱脉动旁边,一个敞开的黑色书包里露出一个熟悉紫色礼盒和粉红色信封。
与昨天晚上黎青在校门口手里接的长得一模一样。
“黎青给我接的。”宇飞不知道什么时候下场了,正弯腰拿著水喝,还喘著气,“这家伙吃软不吃硬,从来不会拒绝女生。”
尚阳看向宇飞。
这是替黎青解释?
宇飞拍了一下尚阳肩膀:“哥们,听说你和黎青同桌。他这些年不容易。算帮我个忙,替我照顾著他一点。”
又一个说黎青不容易的人。
尚阳一笑:“都是同学,说什么照顾不照顾的。再说了,宇哥你这样还有什么人照顾不到,要我照顾的。”
宇飞只是摇头一笑:“那不一样。”
等中午的球打完,尚阳都没想通那一句‘那不一样’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黎青足足旷课了一天半。
第三天中午放学,不耐烦食堂排队又人傻钱多的尚阳已经摸清了附近几家还算不错的小炒店,打算中午去开个荤。
踩著滑板飞出老远,他才发现没带钱包。
晦气地打道回府,尚阳啪一下推开了教室门,一眼就瞧见了教室最后一排坐了个黑发清瘦,肤色冷白的人,正低著头边翻书边吃饭。
黎青。
似乎是听见了动静,黎青抬头看了他一眼,看见是尚阳便又无声垂下了眼睫,继续沉默吃饭。
虽然打定主意要示个好,看见黎青这将明显带著防御的冷淡样,尚阳一时也不知从哪开腔。
夹著滑板,他弯腰在屉兜里捞出了钱包,用馀光瞥了眼黎青的饭盒。
黎青用的是一个磕了角的旧铁饭盒,里头装著只有一小碟酱菜和一看就没油没盐没肉的花椰菜,剩下全是白米饭。
大中午的,他就吃这个?
似乎感受到了尚阳的目光,黎青无意识地抬手遮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这是徒劳,便很快松开了。乌黑额发与长睫毛垂下,藏住了他眸里的情绪。
尚阳只当自己没看见,摇晃著钱包,抱著滑板就走了。
三十分钟后,尚阳啪地一下将门撞开,左右两只手高举,各托了三个大披萨外卖盒,胳肢窝里还夹著个滑板,跟表演杂技似的,踩著醉拳的步子,一走三晃地颠了进来,一个劲吸著气:“烫烫烫烫……”
教室里五六个同学都惊讶地看他。
尚阳将披萨往最后一排一个空座上一放,大咧咧地道:“今天我过生日,请大家一起换换口味。来来来,一人一盒,见者有份,都别和我客气啊。”
他给班上在场的人一人都发了一盒:“趁热吃,吃不完放著,晚上找老师借微波炉热一下,也不浪费。必胜客的披萨还是挺不错的。”
等到黎青身边时,他特地挑了盒份量最大肉最多的,放到了他桌上。
不等黎青说话,他就戴著耳机哼著歌,踩著滑板又出门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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