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行吟回到班上时, 曲娇顺口问了一句:“诶, 今天校花没跟你一起过来啊?”
鹿行吟在课桌边坐下, 翻开昨天没写完的试卷, 轻轻说:“嗯。”
他迅速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 回想了一下出租屋门前顾放为震惊的面容,笑了笑, 又轻轻说:“他……可能会有几天不过来吧。”
偶尔他也会觉得自己有点坏,比如说完就扔下顾放为跑了这件事。
说了出来, 反而才让他感觉轻松。
他一向是个不能承受太多事堆积在一起的孩子——如同他在冬桐市习得的那样, 他有他的生活, 每日所做只够维持他本来的运转,实在没有办法为其他分心。
现在一切回归正轨, 他也终于不用那么累,能够彻底放松下来,不必再忍受什么, 压抑什么。所有的心结都成噩梦的馀韵,他可以把一枚金牌埋在槐花树下,也能将第一眼在校长办公室玩扫雷的少年归入不可及的幻梦, 向往,喜欢,但不再为此沉迷,招惹神思。
如果说这是任性, 那么他也坦然认可。
宋黎今天过来讲新课, 班上人都神色恹恹, 提不起精神。
宋黎把教案一合,拍了拍手:“这都怎么了?午饭没吃饱还是午觉没睡好?你们上节课是体育吧?玩累了,数学就不好好学了是不是?”
他一直都是27班学生最亲近的老师。相比谢甜是班主任,他没有那么严厉,但是也总是为他们操心。
班上一片沉默,无精打采的。
随著鹰才学生的空降,全年级的焦虑与惶恐也逐渐升温。随著时间推移,27班也逐渐感受到了改制带来的影响:他们班走了体育老师和英语老师。
全年级组也没有做好这个准备,整体教学进度的安排也乱了套。
前排有个男生说:“体育老师辞职了。我们自由活动了一节课。”
宋黎笑:“那这不是挺好的,你们以前不是老怕上体育课,要跑步这啊那的。”
他显然也没了什么上课的心思,干脆拖了个板凳坐下来,跟他们聊天:“老师们是换走了不少,但是学校呢肯定会安排的,今天升旗仪式不是也说了吗?学习是自己的事,现在这个情况,大家干著急也没用是吧?月考不考了?要说压力,那阳光班学生比你们更大。咱们学校呢,是把高三课本内容压到两年,鹰才是直接压到一年,就今天一班李老师告诉我们的,最难的圆锥曲线大题随堂测验——这个我昨天也给你们发来做了,鹰才的那一批学生呢,是都已经做习惯的。压力人人都有,压力压得什么事都做不了了,那有什么用?与其在这里担心,那还不如多听老师讲几个题。”
“那宋老师,你会走吗?”有人问道。
宋黎稍微卡壳了一下。
和所有老师一样,他不是不知道青墨改制的走向。当大多数老师都不用担心退路,或是直接找好去除后辞职。宋黎的教师身份很尴尬,不算资历最深、执教经验最丰富的那一批老老师,也不是陈冲、康玫那一挂不愁前途的特级教师,他不上不下,不过行事做事都周到圆滑,人缘也算是很好。
他已经三十五了,不再是初出茅庐一身热血的年轻老师,激情早已被鸡毛蒜皮的学生、家长、校领导的压力下磋磨干净。他没有名师的才气,对于教师这个行业,也失去了以前的那种滤镜和光环。
隔壁办公桌已辞职的老师跳槽去了一个正在筹备阶段的私立中学,并且已经成为了合伙人,也向他发出了邀请。
宋黎还在犹豫。
他模棱两可地说:“再看吧,这么关心我走不走,先给我把课听了。你们这么要死不活的,我才是想走。”
27班学生立刻正襟危坐,氛围稍稍好了一点。
又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要走哦宋老师!不要抛弃我们呜呜呜呜。”
宋黎无奈:“安静安静!你们啊……”
前门闪过一个人影,鹿行吟视线瞟过,握著笔的手微微顿了一下。
宋黎也注意到了,但人影在门口经过后,又闪走了。后门卡拉卡拉地惊人推了一下,曲娇跪在顾放为的座位上爬过去,飞快地给他开了后门。
顾放为推开门。
他还穿著校服,带著外边冬风的冷气,漆黑的眉睫几乎结霜。
与此同时,宋黎又吐槽说:“有正门不走,打个报告还能把你难住了不成?”
顾放为视线落到鹿行吟身上,顿了顿后才抬起视线,说:“抱歉宋老师,我以为后门开著,这么进来不打扰其他同学上课。”
他和宋黎一般就是互相吐槽,玩笑随便开,宋黎虽说相当嫌弃他带坏班上风气,但是到底还是有点偏爱他。
宋黎瞪圆眼睛:“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算了算了快坐好,我这边继续讲课。”
顾放为坐下来。
鹿行吟安安静静看著黑板边的幻灯片,脊背笔挺,校服衣领和碎发之间露出雪白的脖颈。
对于他的到来,似乎毫无反应。
同性恋。
少年清亮温软的声音如在耳畔。
我喜欢你。
我喜欢。
喜欢你。
顾放为觉得自己脑子要爆炸了,下意识地又开始转笔,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夹住漆黑的笔杆,转一圈,仿佛心神不宁。
——喜欢。
他一个没稳住,笔尖“刷”地一下飞了出去。
那支笔正好弹到鹿行吟桌上,咕噜噜滚了一会儿,啪嗒一声碰上他的笔盒。
顾放为一怔,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做什么,就愣在那里。
反而是鹿行吟捡起来看了看,认出是他的笔之后,回头放去了他桌上。
少年苍白的手腕很伶仃,细瘦的样子,哪怕冬天裹得这么厚,也能从收紧的袖口中看出那样修长的线条。
他侧身转过来时,神情也很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容颜乖巧沉静。
最后剩下的十几分钟写练习册,陈圆圆一边写,一边跟鹿行吟讲小话。
“侯毫那天让我们去他家补习,你知道后面怎么样了吗?他老暗示我们给他送钱送东西,意思就是开辅导班补课,开小灶,让我们愿意的就交钱。”陈圆圆压低声音,“幸好你没去,有一个女生不愿意交钱,还被他明朝暗讽一顿,说就这样怎么和人家鹰才的比。”
鹿行吟偏头问道:“那怎么办?”
“我反正没钱,我不去。”陈圆圆挤眉弄眼,用肩膀撞了撞他,“这不还是有你嘛。”
“有我?”鹿行吟轻轻笑。
“嗯,我跟曲娇商量了一下,总之不能占用你太多时间,所以先问一下你愿不愿意帮我们讲讲,小鹿老师——以后我们帮你打饭,你看怎么样?”陈圆圆搓手。
“不用帮我打饭,我直接跟你们讲就行了。”鹿行吟轻轻说,“可是你们要认真听啊,我不会重复很多遍,也不迁就你们的时间。以后——侯老师要是继续这样不在班里上课的话,我就用化学课时间跟你们讲吧。”
“一言为定!”下课铃响了,陈圆圆跳起来,“那我们先去食堂了,你要吃什幺小学霸?”
“说了不用呀。”鹿行吟也跟著站起来,他身后,顾放为一并站了起来,视线也追著他。
鹿行吟冲陈圆圆挥挥手:“今晚我和易清扬他们吃饭,你不用管我。”
27班学生如鸟兽状散去。
随著全年级冲饭的雷霆之声,鹿行吟重新坐下来,整理书包。
他把书包里的书都清出来,努力塞进课桌抽屉里,塞不进的,抱起来往外走,想去寻找自己的书箱。
他斜挎著书包,怀里抱著一摞书,顾放为跟了出去。
走廊上能看见远处血红的落霞,冷风拂过,堆满书箱的走廊很清静,只剩下他们两人。
顾放为的表情很复杂,第一次,鹿行吟抬眼看他时,发觉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多了一些明明白白的茫然与困惑,仿佛年级组主任晃著手电筒来抓人时,他喘著气把他从阴暗的巷路里领走,那双眼底甚至有一些惊惶。
他轻轻说:“哥哥。”
“你在开玩笑,还是骗哥哥的?”顾放为低声问。
鹿行吟打开书箱,把书塞进去,整整齐齐地码好,他平静地说:“是真的。”
顾放为又不说话了。
鹿行吟收拾好站起身,将书包的另一根背包带背好,看了看方向,穿过走廊往楼下走去。
顾放为在原地又愣了半天,等到他下了一层楼了,才追上来说:“弟弟,你——”
“所以我不喜欢你对我这么好。”
鹿行吟打断他。他看见一班也才下课,人群涌过来,他快步穿过走廊口,又对另一头的沈珂、易清扬等人挥了挥手,声音淡然得仿佛在聊一道题。
“以前没有说,现在觉得说出来也不迟,你也应该……不喜欢自己身边有个同性恋,但是自己不知道。对不起。”
鹿行吟抬起眼,安静地看著他,眼底带著平和的笑意。
顾放为皱起眉,眼神和鹿行吟接触上的一刹那,却仿佛自己被烧了一下,脑子都快宕机了。
他从来对任何异性追求不动声色,因为见多了已经习惯,或许是这是第一次——被自己熟悉的、宠爱的弟弟告白,以这样直白却坦然的视线看的时候,他居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顾放为看著他,皱著眉,往前一步,鹿行吟却浑身绷紧——有些谨慎地,往后退了一步,手也轻轻抬起挡在自己身前。
他显然是想了起来,曲娇和陈圆圆讨论过以前的事,有个男生追求过顾放为,随后被这钢铁直男打断三根肋骨。
鹿行吟仰起脸,还是带著笑意,看起来温润乖巧:“哥哥,你要揍我吗?”
顾放为一边听他说话,一边只觉得自己脑子嗡嗡的响——鹿行吟仿佛插入他生活程序的一个病毒,随时随地都能打乱他的计划,干扰他的情绪,他俯身看向他,沉声问:“你觉得我会揍你?这件事我们坐下来好好说,你知不知道性向这个事不能开玩笑?怎么突然……”
“我知道,我不是开玩笑。我是天生的。但是我不想跟你好好说,你说话容易让人误会。”鹿行吟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他,又认真退后一步,“以后你说话……也离我远一点吧。你想说什么,现在跟我说清楚也可以。”
顾放为第一次听鹿行吟一口气说这么长一段话,他愣了。
鹿行吟轻轻问:“你打算跟我谈恋爱吗?或者说——放弃和其他女生的seeing呢?”
顾放为还没来得及说话,鹿行吟就叹了口气,轻轻说:“不会,所以哥哥,这个问题没有办法解决,我们让它回归正常吧。”
沈珂他们整队过来了,徐菁在门口和一个闺蜜在一起,看样子像是要组团去吃饭。
此时此刻看见了顾放为在这边,她愣了愣,大概以为他是来接自己一起去吃饭的——也走了过来。
“鹿行吟!我们这边走,假条已经拿到了。”易清扬最先赶过来,顺手揽过鹿行吟肩膀,“哥们检查一下东西带好没,假条校园卡还有钱。”
沈珂提著一大袋热奶茶,从里边拿出一杯递给他,“喏,这个你的,今天黄飞键请全班喝奶茶——鹰才中学的也有份,让他们看看我们作为地主的大气!”
周围学生笑成一团。
鹿行吟检查了一下自己带的东西,都没落下。他们赶时间出校,鹿行吟回头看了看顾放为,轻轻说:“那我先走了。”
徐菁走过来,像是想说话。周围人又起哄了起来:“哟哟哟——真的有情况!怎么回事啊你们!快去吃饭啊!”
嘈杂的人声中,顾放为盯著鹿行吟不放,有些心烦意乱。直到徐菁过来扯了扯他的袖子,他才低声说:“我不是来找你的,你先去吃饭吧。”
说话间隙,易清扬和鹿行吟勾肩搭背,一群人笑笑嚷嚷地准备走,他几步追上去,把他拉回来。
鹿行吟被他扯得猝不及防,乌黑的眼眸里带著一些疑惑。
黄飞键:“?”
易清扬挠头:“顾放为,你也要去吗?”
“我去。”顾放为盯著鹿行吟的眼睛说,桃花眼底情绪翻涌。
“那你有假条吗?”
“我有走读证。”顾放为伸手扣住鹿行吟的手腕,声音也沉下来,“我弟弟没怎么去过市区,我陪他一起。”
“不用啦。”
鹿行吟反而像是心情很放松似的,他瞅了瞅他,像是安慰又像是哄,犹豫了一下,把手里温热的奶茶塞了过去,“这个给你。”
——的确轻松,不用乖乖的,不用识大体,从今以后在顾放为面前,他可以完全任性、完全叛逆。
哪怕顾放为会不知所措。
“你别生气,不要来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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