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罢工
段吹雨隔三差五就要被任课老师喊去办公室谈话,这学期的频率比以往都要高。语文老师田晓是个长相凶悍的中年妇女,一头泡面卷儿的短发,戴了副椭圆镜片的眼镜,一张嘴虽然伶俐不饶人,但其实很好说话。
段吹雨这会正在语文办公室接受田晓的训导。
“你这个字是写得蛮漂亮的。”田晓用红笔指著段吹雨的作文,“就是不审题乱立意,你看看这个字哦——”
田晓啧啧两声,目光虽凌厉,却掩不住欣赏的情绪,“不管内容写得怎么样,不偏题30分肯定是有的……”
“还有最基础的默写,这个还要错这么多,平时怎么背的!”
“高三了啊,该用点心了,学习是自个儿的事儿,你得为自个儿负责,知道吗?”
“丁老师不是给你换了个同桌吗,叫宋颖是吧?那丫头以前得过市里的作文竞赛奖,你有空可以跟人家请教请教心得。”
段吹雨敷衍地点头,左耳进,右耳出。
老师们逮人都很会挑时间,专挑接近放学的时候,段吹雨受训结束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学校已经没剩几个人了。
这个时节的白日还很漫长,傍晚时分,日暮未至,天空依旧一片澄澈,偶尔有鸟影划过,伴著悠远的低鸣。
去洗手间的路上,段吹雨远远瞧见门口徘徊著一个娇小的身影,脚步犹豫,不敢兀自进去。
是个小女孩儿,段吹雨从她旁边经过的时候,这女孩大著胆子揪住了他的校裤,声音娇嫩稚气:“哥哥,请问一下,这里是厕所吗?”
十中的女厕和男厕是分楼层隔开的,这一层只有男厕,段吹雨说:“这里是男厕所。”
女孩愣了一下,一脸茫然。
段吹雨指了指楼下,“女厕所在楼下。”
这女孩儿看著七八岁的样子,个头还不到段吹雨的腰间,段吹雨对自己这个年龄时的智商程度没什么印象,不知道这小孩儿的概念里能不能区分男厕和女厕,也怕她一个人不安全,就道:“要我带你过去吗?”
“嗯!好!”女孩用力地点点头,“谢谢你!哥哥!”
说话间,空气里飘来一股烟味,厕所里走出来两个男生,领头的嘴里叼著抽了半截的烟,烟雾缭绕,烟味很快蔓延开来,变得浓重呛鼻。
“咳、咳咳……”段吹雨听到小孩儿咳嗽了两声。
“哟,吓我一跳,哪来的小孩儿啊?”叼烟的男生新奇地看著那个小女孩。
“咳咳咳…咳咳、咳……”小孩儿的咳嗽声忽然变得剧烈起来,鼻息粗重,捂著嘴巴咳得脸都红了。
段吹雨眉头一皱,感觉不对劲,正常人闻著烟味儿应该不至于有这么大反应吧?
这小孩儿可能有哮喘病。
“把烟掐了。”段吹雨忽然对那男生说。
男生咬著烟一愣,来劲了:“嘿,我凭什么听你的啊?”
段吹雨在学校是名人,校草级别的颜值,还是校长的儿子,暗恋他的女生是很多,但看他不顺眼的也不是没有。
眼前这男生一看就是普通班的混子,一身的流氓气,盯著段吹雨的眼神,很容易就能判断出来他属于“看不顺眼”那一类。
段吹雨懒得多言,轻轻扣住小孩儿的肩膀,想带她下楼。
那男生手指夹著烟,在身后冷嘲热讽:“牛逼啊,不愧是校长的儿子,还管学生抽烟,你爸这位置应该让你来坐——”
“啪”的一声,段吹雨转身一掌拍在男生的手腕上。
话音终止,男生反应过来的时候,手里的小半截烟已经掉落在地,火星蹭到了他的鞋带,“滋啦”一声,白色的鞋带被烫出一块焦斑。
段吹雨一脚踩住烟蒂用力地捻了捻,目光变得阴冷。
“你妈——逼。”男生看著自己的球鞋爆了句粗,“我他妈刚买的新鞋!”
“你傻逼啊?!”男生揪住段吹雨的校服衣领,把人怼到墙上,小女孩见状吓得一个哆嗦,往后退了几步。
她低著头,捂著嘴止不住地咳嗽。
段吹雨偏头看了一眼,目光又落回男生的脸,冷冷道:“你再多说一个字,我打歪你的嘴。”
“操.你妈,装你妈的逼呢?”男生的新鞋被糟蹋,一肚子火气,不发泄出来难消心头之恨,他揪著段吹雨的校服,扬起拳头一副要动手的架势,后面的男生忙拉住他。
“诶诶诶,算了算了!”
“算你妈,我鞋都被烧了——”
话未说完,段吹雨扬手揪住男生的衣领,用力一拽,转了个身直接把人甩在墙面上,当著小孩儿的面,他没有动手,他也没来得及动手,就已经有老师从远处跑过来了。
“诶!那边的男生!干嘛呢!不许打架!”
跑过来的是英语老师陈芸和教务处主任,只听身旁的女孩气息不稳地喊了声“妈妈”,声音脆响。
段吹雨微怔。
“你们哪个班的?!”教务处主任瞪著闹事的几个人,嗅了嗅鼻子,眼神一凛:“谁抽烟了?”
两个男生默不作声。
“妈妈!咳咳、咳。”小女孩一把抱住陈芸,她的咳嗽已经有所缓解,逐渐平息下来。
“你跑哪去了,不是让你在办公室等妈妈吗?”陈芸语气焦急。
“我想上厕所。”女孩扭头看了眼段吹雨,软软地喊了声:“哥哥。”
陈芸闻言抬起头看他。
段吹雨一言不发,脸色不太好看。
教务处主任弯腰捡起地上的烟蒂,瞪著眼睛喝道:“都跟我去办公室!”
段吹雨被教务处主任领走时,那女孩又喊了一声:“哥哥!我以后可以来这里找你玩吗?!”
“不可以。”段吹雨漠然回道,头也不回跟著主任离开了。
两个偷摸在厕所抽烟的男生按照学校规章制度领了罚,幸亏这场架没打的起来,不然又是罪加一等。
段吹雨被单独留下来谈话,他穿著白色的校服短袖,宽大的袖口垂到手肘,沉默地站在窗口。
夕阳从窗外泄进来,暖光笼罩住他的半侧身影。
他觉得手肘处隐隐作痛,低头一看,手肘蹭掉了一层皮,应该是刚才被推到墙上时不小心刮蹭到的,那片地方正在整修,厕所门口的墙都是毛坯墙,还没刷油漆,墙面上嵌著毛刺。
蹭破的皮肉渗著血,血不多,但有点刺痛,段吹雨轻嘶了声,把袖口往上卷了两下。
教务处主任酝酿了会,温声温气地开口:“还好这架没打起来,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校长交代。”
段吹雨皱了皱眉。
主任按住段吹雨的肩膀,一副惋惜神情:“我知道你是乖学生,不像那些不上道的,成天就知道惹事,但是你总得把成绩搞上去是吧?回回都垫——这么落后,也不好看,你说是吧?”
“您是我任课老师么?”段吹雨脾气上来了。
主任愣了愣,似乎没想到段吹雨轻易不说话,一开口语气就这么冲,但他还是和和气气地说:“我的确不是你的任课老师,但我也得对每个学生负责啊。”主任压低了声音,语重心长地规劝:“好歹你的父亲是学校的校长,你的成绩也不能太难看呀,你这样让他的面子往哪儿搁?”
段吹雨心底冷笑一声。
爱搁哪儿搁哪儿。
撕的就是他的面皮。
“我成绩好不好跟他有关系吗?跟您有关系吗?”
“你——”主任一时语塞,“你这孩子怎么好赖话说不听呢。”
“主任您还是去对校长负责吧,不用对学生负责,真的,犯不著。”段吹雨挎上自己的书包,“谢谢您的教导,我还有作业要写,您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就先回家了。”
主任气得脸红脖子粗,偏又找不出话来反驳,只能端起茶杯猛灌了好几口茶,消火。
*
吃完晚饭,天已经黑了。
偌大的房子,赵阿姨离开以后,安静得只能听见空调运转的嗡鸣声,段吹雨趴在沙发上玩手机,茶几上放著一本硬面笔记本。
门铃声打破了宁静。
段吹雨走去开门,几日未见的人站在门外,穿衣风格一如既往的素淡,纯色T恤配纯色工装裤。
任衍进了屋,段吹雨把笔记本递给他,就听他说:“作业写了么?看看。”
段吹雨一脸茫然:“……啊?”
任衍也茫然,看著他。
“你,看我作业干什么?”
“我不能看你作业么?”
段吹雨有点凌乱:“你不是不干了吗?”
任衍嘴唇抿成一条线。
“那么多天都没来。”段吹雨又说。
任衍说:“我前几天在帮老师做项目,没时间过来,你哥没跟你说吗?”
确实没说,段习风工作忙,忙忘了。
“所以你不是罢工??”
罢工……
任衍有点无语。
“罢工我会跟你哥说的,而且——”任衍顿了下,“这算罢工吗?”
段吹雨语塞。
“是被罢工。”任衍替他回答,又道,“不过——如果你真的非常希望我罢工,我现在可以走。”
段吹雨抿了抿唇,忽然说:“我昨天翻你笔记本了。”
任衍“嗯”了一声,反应平淡。
“你是有多无聊啊。”段吹雨声音懒懒的。
任衍并未应声,沉默片刻后,段吹雨闷闷道:“那就别罢了吧。”
商量的口吻,但是语气充斥著不容反驳的强硬感。
任衍翻开笔记本摊在段吹雨面前,说:“不罢的前提是要让我知道你的真实水平。”
段吹雨扫了一眼笔记本上潦草飘逸的字体,默不作声。
“别浪费彼此的时间——”任衍顿了下,往夸大了补充道,“还有你哥的钱,他一小时给我五百。”
段吹雨瞪了瞪眼。
他哥是疯了吧?!
其实段吹雨的英语水平算不上多拔尖,至少比起其他科目,这一门的确是他的弱项。
即使不是弱项,以他的性子,他也不可能让某一门科目落在后面,这种真实落后的感觉,他不喜欢。
至少他也想过,有一天能爬到跟任衍同水平的高度。
平时装学渣故意考砸是一回事,他追求更高的目标又是另外一回事,他骨子里是很傲的。
有实力的人总是傲的,即使和光同尘、掩去锋芒,也藏不住天然而生的狂劲。
任衍并没有询问段吹雨故意乱答题的原因,他似乎什么也不在意,眼里只有自己的补习任务,他像是一段听从指令的程序,只要把段习风委托给他的任务完成,就能随时随地抽身离开。
段吹雨会产生这种感觉,主要是因为这人实在是太淡漠了。
期间段吹雨听到任衍的手机震了好几下,任衍拿过手机的时候,神色略显不耐。
段吹雨洗过澡了,穿了件宽大的T恤,他趴在书桌上写字的时候,任衍瞥见了他手肘的伤痕。
“手怎么了?”任衍问。
段吹雨愣了愣,抬起胳膊肘看了一眼:“不小心蹭到的。”
破了皮的地方伤口面积很大,段吹雨皮肤白,红嫣嫣的一片皮肉看著有点吓人。
“不涂药?”
“家里没药。”
任衍蹙了蹙眉。
段吹雨做题做得认真,没注意到身边的人已经不见了,他抬头看到面前空无一人,就拿手机给任衍发了条微信。
口欠:不是不罢工吗??
那边过了几分钟才回复。
1004:饿了,出去买东西。
口欠:冰箱里有吃的,阿姨放了好多菜,热热就行
1004:嗯
一个字终止对话。
真是聊天鬼才。
段吹雨把手机放到一边,心道你嗯什么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闷葫芦。
段吹雨眼珠一转,重新拿起手机,给闷葫芦改了个备注——聊天终止程序。
段吹雨隐约听到密码锁按下的“嘀嘀”声。
“小雨?”是许亚菲的声音。
段吹雨应了一声。
“在写作业啊?”许亚菲走进书房,面色有些疲惫,“你哥呢?去上班了?”
“嗯。”
没话找话聊都不是两人的强项,许亚菲平时做生意时口若悬河的功夫在小儿子这里基本是失效的。
书房陷入了沉默,许亚菲注意到段吹雨胳膊上的伤口,问:“你这手怎么了?”
“蹭到的。”段吹雨不在意地抬了下胳膊。
“怎么不上药啊。”
“家里没药。”
“谁说没有的,就在客厅的柜子里放著,我去拿。”
几分钟后,许亚菲就拎著一盒药箱过来了,“来,先别写了,我帮你上药,不当心要感染的。”
许亚菲抓著段吹雨的胳膊,段吹雨不太习惯跟他妈这样的亲密接触,不著痕迹地抽出了胳膊,说:“我自己来。”
许亚菲嘴唇动了动,眼里闪过不易察觉的无奈,“那你自己来。”
门铃响了。
许亚菲站起身问:“这个时间,谁啊?”
“补习老师。”段吹雨说。
看到前来开门的是一个陌生女人,任衍愣了一下。
女人长得很漂亮,眉眼跟段吹雨极相似,细眉弯眼,眉梢微微挑起,是那种凌厉的美。
“你是任衍吧?我是小雨的妈妈。”
“阿姨好。”任衍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两人走进了书房,任衍看见段吹雨正拿著棉签给胳膊上药,他脑袋微侧过去时,颈侧线条紧绷,线条顺延而下,连接到凸起的肩骨。
他穿了件宽松的纯棉白T,肩膀上凸起的那两块骨头特别明显。
是少年人的体格,单薄又瘦削。
段吹雨闻声抬眸看了一眼,发现任衍手里拎著白色塑料袋。
“买的什么吃的?”段吹雨看向那个袋子。
“没什么。”任衍把塑料袋塞进自己的书包。
段吹雨嘁了一声,小声道:“葫芦。”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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