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骤雪,空阔处堂堂皇皇。
季元现最没齿难忘的画面,是上方沉沉墨黑,下方森森惨白,天地分明。
鲜红的血迹沿著道路拖往前方,直至微微茫芒。
季立二人此生首次达成共识——在高架桥赛摩的都是傻逼。
立正川挂掉电话,季元现翻身从床上爬起。他火速穿好衣服,顶著风雪出门,咬牙暗骂。
“个不知好歹的玩意,总要死一次才知道。”
“他妈的胆子超过体重!”
从季家到二环高架,本只需半小时。因风雪过大,计程车稀少,季元现不得不返回本家。他从父母卧室偷出备用车钥匙,做贼似的发动引擎,方向盘一甩,直往出事地而去。
将近一小时,季元现赶到新北路口。相距五百米左右,远见闪烁的救护灯与警灯。他预先靠边锁车,到底没慌张过头。
季元现擦擦玻璃,对著黑漆漆的车窗深吸两口气。冷静,总不能盼著秦羽真出事儿。而下一秒,司令却朝著事发地拔足狂奔。
将才立正川没透露太多信息,到底是人没了,还是严重车祸。季元现平日挺嫌弃秦羽,褒义的嫌弃。
但要谁敢伤秦羽一根毫毛,季司令能闹塌南天门。
凛冽的寒气顺著鼻口猛往里钻,季元现肺部以上的器官真是冻得硬邦邦。哈出氤氲白雾,眼前景致蓦然褪色。
他闯进人群中,到处乱糟糟的。血迹混著脚印,令积雪肮脏不堪。季元现左右扒拉著,扯嗓子大吼:“秦羽!羽子!你他妈给老子回个话!”
警笛长鸣,救护车一辆辆离开事发地。季元现慌得不行,秦羽是否被救护车带走,或在警车上?
谁能知道现场准确情况,到底该找谁想办法。
季元现无头苍蝇似的,并不敢贸然联系秦羽父母。凌晨飙车已是大罪,再惹出一摊生死相关的大事,秦家今晚不闹才怪。
但——
“季元现。”
遽然,有人从身后拉住他的手腕,声音沉且稳。
“冷静点。”
季元现回首,看清来人时,心口一松。他毫无知觉自己的依赖情绪,下意识反握住对方:“立正川,羽子在哪儿。”
立正川颇为意外,他不料这人平素里圆滑疏离,看似不把谁放在心上,倒还真挺关心秦羽。原本打电话只是通知,不想这人即刻来了。
立正川打量他,裤子薄薄一层,大衣套著毛衣。腰际掉出真丝边角,使季元现的焦急暴露无遗——敢情是直接穿著睡衣来了。
粗喘著气,鼻尖通红,狼狈得很。
没有作假。
“他没什么大事,在我哥车上。”
说来也巧,今日立家兄弟因故晚归。
立森刚上二环高架没多久,前方隐约传来油门轰鸣。音浪阵阵掀开雪帘,如一蛟龙翻江倒海。有人欢呼叫好,喧嚣无比。
立正川躺在副驾驶假寐,闻讯调回椅背。他微皱眉降下几寸车窗,嘈杂更加清晰。
“听这阵仗,前方有摩队飙车啊。”立森熄了烟头,嗤笑。
“找死。”立正川言简意赅,复把窗升上去。将才从缝隙卷进的雪花消融在他肩上,小军长正打算躺下,旁道突然冲出一辆重型机车!
立森吓得方向盘一甩,车身猛歪四十五度。好在他常年飙车,技术不错。跑车与摩托几乎是毫厘级侧身而过!
立正川瞳孔紧缩,下意识回头望去,直觉告诉他要出事。大雪路滑,方才那速度,轮子估计是飘的。从旁道蹿来,驾驶者经验不足,控制不住高速。
简直是胆大包天,提著脑袋在赛摩。
祸患发生时,立正川也不是很清楚状况。只听车后惊天震响,连伤者的呜咽痛叫一概遮掩。紧接著,随后嗖嗖飙速而来的摩托车队未看清前路状况。
领头者模糊见到路中央横躺一人,吓得赶紧刹车。前轮著地,后轮迅速抬起。由惯性过大,直接发展为十几人的连环撞车事件。
立正川无意管闲事,他倦得跟猫儿似的,缩他哥旁边困觉。外面恐慌声、求救声、叫骂声,宛如平地惊雷。
立森到底年长一点,放缓了车速。
“哎,正川。你看看,是不是都跟你年龄差不多。”
立正川烦躁,趴著车窗撩起眼皮。仅一瞬,他便从纷杂的人群里瞅见了秦羽。
此时秦小师长威风尽失,浑身是血,噤如傻逼。
小军长犹豫片刻,也不知想起了谁。他忽然叫住立森,抬手拉方向盘。
“哥,等等。”
很久以后,立森告诉他,那时立正川笑得恰似要给鸡请安的黄鼠狼。
事情经过大致如此,季元现跟在立军长身后挤出包围圈。立森的铁黑“暴脾气”怪兽停在路边,大嘴式前进气格栅呈六边形,头灯犀利,极具进攻性。
季元现下意识操了一句,立正川鲜有地小得意:“我哥的,Zenvo ST1。”
“哦,认识。”
十分眼红。
这台车,季元现当初变著花样求薛云旗给个购买门路,均被一句——拉不好鲍凯里尼,你开什么“暴脾气”——给拍成了心尖的蚊子血。
至今还梗著。
这车可不是有钱就能买到,每年全球仅生产十五台,纯手工组装,没点显赫的身份压根碰不到门。
车窗开著,立森坐里头吸烟。他远见立正川领一人走来,接著打开大灯,复关上。这是引路呢。
季元现狗眼闪瞎,想回头问问他哥:我拉好鲍凯里尼的经典曲目,能给我买个同款头灯不。
人比人,上吊。
秦羽缩在副驾,神智还未从车祸中抽离。他看到季元现,也压根来不及惊讶司令咋会在这儿。秦羽身上的鲜血已干涸,暗红发黑。他喏喏著,打了招呼:“现、现儿……”
“我现你妈个屌!”小司令好容易控制的情绪差点炸飞,他看著秦羽就来气。
季元现拎著对方衣襟,将人提出副驾驶。秦羽没了往日神采,人偶般任拖任拽。
“我操,你他妈浑身猪血哪儿来的?啊,自己撞的,还是别人的?”
“你他妈说话啊!死人吗!”
秦羽哆哆嗦嗦,雪末子钻进眼睛里,蓦然化成一股热流。季元现来了,就好比心里那根支柱又立了起来。终于敢害怕,敢懦弱了。
“现、现儿,我、我……我以为我要死了。我操……”
“我以为、以为见不到你了”
季元现永恒的火炮嘴豆渣心,但见秦羽恐惧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心头火气自动浇灭。啧,到底都是十几岁的男孩子,有谁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
生死关头,谁他妈不怕得要死。
情绪释放,彻底没法儿问话。季元现无奈将所有纸巾塞给他,用完了不得不拿袖子给秦羽擦鼻涕。
立正川看得想笑,这真心不属幸灾乐祸,只是季元现又无奈又窝火的样子,著实太可爱。
新鲜出炉的季老妈子趁秦羽哭著,上下左右检查有无大碍。头没破,四肢完好,人没事——血估计是别人的。
他放心了。
季元现这才注意到车门边还有一人,周锡。
两人对上视线,不冷不热地点点头。
立森打呵欠,抽烟提神:“行了,别哭了。哎,那个那个……季元现是吧。放心他没事,这小子贼精,骑在后边速度不快。”
“身上血是别人的,重伤已被拉去医院急救了。”
季元现这才转过头,态度端正道:“谢谢立哥,让您费心了。”
“小事,”立森咧嘴笑,“你薛哥当年跟我是同学,回头代我问好就成。如今你和正川又是同窗,缘分。”
S市的上层圈子并不大,许多政客家族从小便为世交。薛云旗被捧为天才前,身边确有很多形形色色的朋友。
“您放心,话我一定带到。”
季元现半搀著秦羽,满脸纯良。
立正川有些不是滋味,真能装,也没见他对自己这般和颜悦色。
“警察局那边不用担心,我打过招呼了。其他人被带去问话,你们一没肇事二没逃逸,伤的都是自己人,小问题。”立森安慰几句,觉得今夜大戏也该落幕,自己这个半路英雄仁至义尽了,“早点回去,我困得不行。给你们打个车?”
季元现摆手:“不用,我开车来的,我送他们回家。”
这话直接囊括周锡,难得做次好人。
“有驾照?”
“没,我技术还行。”
立森深知问了也白问,这群半大不小的王八,谁不觉得自己能耐顶天。他笑著发动车子,挥手离开。
令人费解的是,独独留下立正川。
“不是,我说你怎么不跟立哥回去?”季元现双手搭在方向盘上,满脸问号地看著立正川。这人还特自觉,稳坐副驾不动摇。
小军长手肘撑著车窗,手指抵头,说:“我顺路送周锡回去。”
季元现:“……”
实打实的烂借口。
不过季元现挺意外,周锡居然也是赛摩傻逼队的一员。且他浑身酒气,今夜还是酒驾。估计脑子发育也不完全。
四人同车,各怀心思,一路无话。凌晨黑夜寂寥,风雪愈大。季元现开得不快,挨著把秦羽和周锡先送回去。
秦羽下车时,清醒许多。自知今晚闯祸,这事儿绝不可能就此平息。他眼神闪躲,手揣兜里捏成拳。
季元现知他不安,顺势将手搭在立正川身后的椅背上。小司令倾身而去,越过呼吸骤然急促的立正川。
他趴在窗口,道:“羽子,进去。洗个澡,好好睡。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能兜著。”
“我……”
秦羽张嘴,唇角干裂有些疼。他欲言又止,最终沉默著偷偷摸进秦宅。
于是车上独剩两人。
立正川报地址,距季家不远。他们之间,空气尴尬而喧嚣。季元现打开车载音乐,是很小众的古典曲。
令进退维谷的不安得以缓和。
窗外景致倒退,立正川忽听得小声且悠扬的轻哼。季元现喜欢古典乐,胜过那些描绘“你不爱我,我爱你”的情爱流行。
他骨子里大胆又保守,洒脱又固执。宁缺毋滥,也不要鱼网鸿离。立正川眼中,季元现虽是妥妥的Gay,但他与周遭人不同。
轻飘飘的艺术气质,踏踏实实地吃人间烟火。他能如游鱼般混迹在世事浊水中,亦能随时抽身而出,在孤独里熠熠生辉。
立正川的认知,在遇上季元现时出现偏差。往后很久很久的岁月中,季元现的影响不断独辟蹊径,为他带来了变革、爱情与荣耀。
而此为后话,如今他们浑然不觉。
季元现送立正川到家,将近凌晨五点。天边不知是大雪白了苍穹,亦或是破晓的黎明待时。反射在挡风玻璃前的光,令两人看清彼此的脸。
立正川唯一清晰记得——方才季元现倾身与秦羽说话时,暗中渡来幽香,撩得他心神不宁。
小司令奔波半夜,头发有些凌乱。他额前搭著碎发,气势锐减。脸白,唇淡,眼睛格外黑亮。长且直的手指骨节匀称,立正川竟想握在手中试试。
季元现从后座拿瓶水,总算能休息片刻:“我就不送你进去了,今天谢谢。早些休息。”
大方赶人。
立正川没急著下车,等季元现喝饱,便从衣兜里拿出一部手机。
“秦羽的,刚才忘给他。”
季元现:……
说起来,最初还是立正川拿秦羽手机联系他的。这记性堪忧。
“谢了。”
立正川走时,季元现没有立刻发动引擎。他靠著车座,偏过头打量对方身影。立正川脊梁挺直,从头到脚运动装。立领拉高,高挑酷帅。脚上是AJ限量,腕带配套。青春洋溢且攻气十足,挺勾人的那一卦。
若立正川是个弯的,铁定能祸害半个圈子。多少零号得哭著腆著求他操,啧,风光无双。
季元现没反省为何假设立军长是同志,纯粹觉得此人资源优良,竟无法共享,颇为可惜。他看得稍显入迷,岂料立正川遽然转过身来!
偷窥被抓包,宛如尴尬撞破□□现场。
季元现耳红,庆幸夜色四合,立正川瞧不见。而小军长愣是半天没回神,将才季元现看他的眼神……专注且露骨,热辣撩人。
幻觉?
两人瞪眼片刻,最终同时大笑起来。
砰砰,砰砰。
笑声遮掩著狂跳骚乱的心,成了最后一块遮羞布。
这回,是真的一笑泯恩仇了。
“还有什么事。”
季元现干脆先发制人,嘴角挑笑,眼里带情。
立正川弯腰,将上半身从车窗探进去。他第一次主动离季元现那么近,近到能看清对方如扇的睫毛,灯下投一抹阴影。
两人鼻尖相对,嘴唇一动,恰似可以吻上去。少年气息交织缠绵,立正川的眼睛紧盯季元现,接著,慢慢滑到对方十指上。
那日小司令拉琴的模样再次翻涌,勾人迷人且诱人。
“刚才我就想说,”立正川离得很近,却不看他。目光下斜,专注根根白净的手指,“开车是件危险的事,你不适合。”
季元现不安,忽地咽口唾沫。侵略扑面而来,他起了退却之意。
“那……什么适合我。”
立正川听出对方呼吸稍乱,恶作剧得逞般轻笑两声。他从窗口退回,保持安全距离。
季元现觉得双手很烫,许是车内空调过高。
也许是立正川的眼神太烫。
季元现想跑,立正川说完最后一句,终肯放行。
“你的手适合按弦,适合运弓,适合翻阅谱子。”
——但最适合抚摸。
抚摸一具冰凉的身体直至火热,揉得一颗寡淡的心天翻地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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