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家不是倒台,只是退出政治中心。季夫人挂旧职,家里没军权在手,凡事更加低调沉稳罢了。虽说以往季宏安在时,也从不拿军衔作威作福。
他是个好父亲,好司令。否则他离开时,不会有那么多人送行。
只是政治太无情而已。
他们不愁生计,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季家仍然能过优渥的生活。但季元现知道,不能挥霍不能赌不能嫖。估计也不能再明目张胆地去玩车,“大蜥蜴”沉睡在车库有些时日了。
等他改头换面回到校园时,炎炎夏日,能让校服衬衣浸湿。季元现一头扎进书本里,好似干涸多日的旅人,在沙漠中寻求到一汪绿洲。
老师喜闻乐见,同学惊其变化。不少人议论说他心有愧疚,想补偿点什么。其实季元现自个儿都不清楚,他是想干嘛。
从哪儿开始学,要学到什么程度,什么才是重点,哪些可以举一反三。在此之前,季元现从没想过的事情,化作一个个直球,砸得他手忙脚乱。
如今高一下册,大部分为新知识,另一部分承接上学期内容。季元现头一遭主动翻开书本,时常看得迷茫。语文好理解,英语得过且过,数学和文理科完全是瞎猫都抓不著死耗子。两眼黑。
愈是这样,季元现愈急躁。长时间听不懂老师在讲什么,他开始否定自己。季元现居然怀疑:我他妈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要不抽空去医院检查智商。
否则别人都能听懂的问题,他怎么就学不会呢。
立正川是第一个发现异常的人,季元现改掉赖床毛病,洗心革面每日提前出门。连续一周,立正川将将起床时,外边已传来关门声。他摸过床头手机,六点半。
季元现恰似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于学习这条路上,迫不及待想要奔跑。
先是模仿别人每天晨读,再依葫芦画瓢地拿著各科教材背书。往往秦羽翻到哪一页,季元现便赶紧跟上。他不管是否记住,也不管是否透彻理解。
顾惜观察好几天,终于也察觉到怪异。季元现没有根基,光想著如何建高楼。顾惜讲过的知识点,换个方式再出题,季元现又不会了。
没办法触类旁通,说明对基础知识的掌握不够牢靠。
季元现急躁,抓耳挠腮地坐在位子上。他将练习册翻来覆去,一题不会,赶紧奔往下一题。往往几十分钟后,做不出一道完整大题。
顾惜蹙眉,瞅著季元现翻几页数学,又从课桌里摸出物理课本。对方嘀咕著,明显心神不宁。
这怕是矫枉过正,心急想吃热豆腐。
顾惜申请和季元现的后桌换座位,以便随时辅导他功课。每每季元现扭麻花似的,犹豫要不要换本书看看时,顾惜总会踹他一脚。
真踹。
第一次踹到季元现的椅腿上,吓得现哥虎躯一震。季元现不明所以回头,顾惜盯著他,然后传去一张纸条。
——不会做的题,看三次题干,理解题意。思考十分钟没结果,跳过。不懂的知识点,做上记号,下课给你讲。
季元现想发作,碍于那人名叫顾惜,只得将冲到嗓子眼儿的脏话咽回去。
他清楚自己有很多漏洞,且早已不是拆东墙补西墙就能解决的。这好比大米露出麻袋,手脚并用都按不住。
旁人不清楚,立正川、秦羽、顾惜倒是看得通透。季元现光顾著猛扎进水里,压根不管自己会不会游泳,不管这池水多深,也不管彼岸多远。
这样下去,迟早会溺水。
那一丁点微弱的学习激情,迟早吹灯拔蜡。
他仅仅是凭著对父母的愧疚,对世事的不公,对自己无能的愤怒,去学习。说句不好听,走火入魔。
季元现疯狂购买资料书,大多想要上进的学生似乎都有这样一个幻觉——只要能做完习题,看完这些资料书,没有九十也能得八十。
而很多人的结果是,资料书、练习册、冲刺题卷摞得一房高,成绩仍然上不去。分明大多额外购置的补习书还崭新,他们连学校派发的分内习题都没做完。
这叫什么,假象努力。
大多数学生如季元现之流,总会给自己造成一个假象——他很努力,很勤勉。分明早起,分明晚睡,分明好好看书了,可成绩仍然上不去。
听懂的习题撂爪就忘,背过的知识点转头就丢。
“你这叫自我陶醉,”何老师坐在办公室沏茶,一针见血少年心事,“学习努力不是这样,这叫有勇无谋。别把自己给感动了,还把身体拖垮。”
季元现坐在何林对面,双手交叠。曾有过的少年狂傲,如今不得不来低头打脸。他想找何老师补习英语,一是信任何林,二是……这个人也信任他。当初季家无限风光时,何林既没有贴上去,也没有露出鄙夷。
仅仅是作为老师,去要求他的学生。这一点令季元现很舒服,他认。
“那您跟我说学习是什么样的,除了看书做题,还能干什么。”季元现声音有些哑,近段日子情绪起伏太大,季节变换过快,不免俗地感冒了。
何林盯著他,这小子瘦了足足一圈。他扯开话题:“你是不是每天没吃早饭,我听其他老师说你很早到校晨读。午餐晚餐有吃吗?”
季元现啧声,他搞不明白何林多管闲事干嘛。就事论事,谈学习还要询问他一日三餐?搞笑吧。可如今自个儿有求于人,季元现深吸口气,勉强微笑。
“何老师,我身体好著呢,跑三千米没问题。咱们说说补习的事行不行,怎能让英语突飞猛进。”
“突飞猛进”四字入耳,何林一哂。季元现也未免太狮子大开口了吧,想立马吃为胖子不成。到底是个少年人,性子太急,懂什么聚沙成塔,硅步千里。
何老师端著茶盏,慢悠悠道:“你这基建还没完工,妄想高楼大厦?季同学,豆腐渣工程干多了吧。”
“那您支个招。”
季元现提口气,太阳穴突突跳。他总觉得何林是在忽悠他,学习就是学习,不外乎看书做题。出国都有教育捷径,怎么高考就不行了?
季元现完全不明白,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砸钱出国是金子铺的康庄大道。压根不是一回事儿!
何林仍然笑眯眯:“这样,你先回去冷静几天,暂时别做那么多英语习题。兴趣来了呢,早上读读单词课文。没兴趣,就放著不管。等你想明白了,再来找我。”
“我想得很明白,”季元现慌忙打断他,“没想明白我找您干什么?”
“你没想明白。”何林指著办公室大门,低头翻教案,直白下达逐客令。他得想想,怎样才能事半功倍,最大程度发挥季元现的聪明。
岂料少年无法窥得老师的用心良苦,遽然一拍桌子欲拂袖而去。
“不想给我补习您大可以明说,这样吊著我有意思么。”
“我家也不是请不起家教,成,劳烦您了。受累!”
何林眼皮跳,这你妈从业好几年,还没哪个兔崽子敢在他面前大呼小叫。季元现刚转身,后衣领猛然被人拽住,大力将他往后一拖,腰际撞在办公桌上。
“唔。”季元现条件反射呜咽著。
不是很痛,却足够令他心惊肉跳。操了,何林不是看起来挺斯文的吗。
何老师与他身高持平,提溜了人转过身来。两人对视著。
他依然眼睛弯弯的,笑著:“季同学,老师对你好不是义务。我不是你爸妈,可以由著你的性子。我让你好好冷静,是去想想自己的学习方法对不对。多聪明一孩子,别在学习上舍本逐末。”
“听明白没,啊。”
季元现一时间有些懵,何林语气不似老师,不似朋友,特像……亲人。季宏安去世后,无人再对他大小声。包括季夫人在内,多数也只以叮嘱的口吻说话,不再训斥他。
他满可以骄横,满可以无所顾忌。因为是他“发生了不幸”,他可以朝全世界张开浑身尖刺。
许久没人如此管教他了,亲人一样。
季元现眼眶有些红,泪腺痛得慌。他不敢眨眼,免得又如那晚在立正川怀里歇斯底里。
特丢人。
何林见他不说话,压了压心中火气。跟一孩子计较什么,对方不懂事,他也不能操之过急。何林松开季元现衣领,轻咳两声,帮他理好衣服。
“以后周五最后一节活动课,来我办公室。带高一上册英语书,学校发的资料习题。”
“别迟到。”
季元现云里雾里走出办公室,补习一事便敲定了。他回到教室,秦羽转过身来,话语到一半:“现哥儿,周末我妈让你来咱家吃饭,把季妈也邀请上啊。你想吃什么,我让王阿姨准备……”
“哎,不对啊。这章节我是不是看过了。”
季元现全然置身事外,心无旁骛地翻著书本。
秦羽闭嘴,意味不明地瞅几眼现哥儿。他回头,悠悠叹气。
顾惜从后面递给季元现纸条:看书要根据自己的节奏,羽子那是学霸。他看的目标和速度,跟你不在一个量级。
季元现呲牙,这话没错。顾惜原以为能提点一二,却适得其反。
“勤奋好学”的季三好,不仅没有意识到自己问题在哪里,结果焦头烂额,更急躁。
长期下去,第一个受不了的是立正川。
自从季元现好好学习,这人已有半月不曾踏足书房。曾至爱的莫扎特被他丢在柜子里,大提琴也不练了。
这状态很不正常。
立正川成绩不咋样,倒是明白任何学习都同理——首先打好基础,慢慢循序渐进。这就好比打游戏刷副本,级别上去了,才可能进阶到高层次。
季元现这种“不会走,便要跑”的学习态度,立正川不看好。
这夜十二点,立正川收拾好书房,正准备上楼睡觉。季元现的门缝透出光,还没休息。
立正川踌躇片刻,主动去敲响季元现房门。没人应,小军长怕出啥事,干脆开门走进去。
季元现好好的,匍匐在桌前看书。立正川咋舌,这么入迷的。
“季元现,很晚了,去睡觉。”
小军长看不下去,站在他身边提醒。
半响,季元现似从梦中惊醒。他抬头瞥一眼,神色漠然:“我还要学习会儿,你先睡。不用管我。”
“保证睡眠才有充足精力,去睡觉。”
立正川不容置喙,抬手盖上季元现的课本。小军长很少主动去管谁,他这次纯粹是看不下去。
季元现明显脸色发青,黑眼圈突兀。拿笔的手骨节分明,小指沾著墨水。整个人消瘦下去,不拿吃饭当回事。
季元现不爽,以前怎没发现立正川如此事儿逼。
“把手拿开,我再学习会儿。”
立正川:“有问题明早再看,现在去睡觉。”
季元现搞不懂,他俩啥关系啊。仅仅是朋友以上,如今连暧昧都烟消云散了好么。他念及立正川在困难时刻安慰他、拉他一把。但真不喜欢谁对他的所作所为指指点点。
季元现面无表情,压著烦躁拂开立正川的手。
“川哥,我们各过各的,井水不犯河水。你不学习是你的事,今儿个我醒悟了,后悔了,我想好好学习,您放过我行不行。”
立正川不言不语,冷著脸再次关上季元现的课本。拉过他书包,一股脑将练习册塞进去。
季元现炸了。不明白立正川狗拿耗子干什么,他按捺许久的烦躁情绪陡然开闸。季元现一把揪住立正川,顺势踹翻椅子。
“立正川,你他妈以为你是谁啊。给你点面子还真把自己当人物了?我学到什么时候关你什么事,啊。”
立正川没有挣扎,他笑得嘲讽且冷傲,一如当初邂逅时。
“季元现,别把高三的拼命劲用到高一。这日子他妈还长著呢。”
季元现不耐烦:“日子长不长是我的事。你成绩好?你凭什么指手画脚。”
“学、渣。”
“嗯,我学渣。总比某人脑子发育不完整,吃屎都赶不上热的好。”
“我操你妈的!”
季元现指关节捏地泛白,他咬牙切齿盯著立正川。却颓然地发现对方好似根本不在意。
立正川永远冷傲,下巴微扬,比他高出半个头。怎么看都是在蔑视,那双眼里泄露的情绪,无外乎可笑与悲悯。
季元现不需要谁同情,也不需要谁援助。
他明白自己激动了,任由烦躁的情绪沸腾。这不明智,季夫人不是这样教的。
季元现尽量冷静,松开立正川。
“我要学到凌晨一点、三点、五点,那是我的事。不牢您费心了,出去时记得帮我带上门。谢谢。”
季元现弯腰去拿书包,岂料立正川满脸阴沉地拉住另一边。季元现深吸口气,顺势往自己这边拽。
立正川没有松手,两人如此僵持几秒。小军长是生气了,他好说歹说没有任何效果,愠怒藏在眼里,五指紧紧握著肩带。
季元现烦得一匹,管他妈爱谁谁吧。日你妈的先打一架!
他忽然大力撕扯过书包,拉链“滋”一声,洞开。立正川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松开手。季元现勃然大怒,抄起书包掷向对方。
书本文具如散花,乱坠一地。小军长不打怵,上前揪住季元现的衣领,推著对方迅速往后退。
季元现好几次差点一踉跄,猛然被推翻在床。立正川拽著他的领带,双腿钳制住季元现腰身。
小军长居高临下,那双眼睛里有如风雪过境。房里灯光昏暗,季元现挣扎片刻,无功放弃。
“别以为我真的不打你。”
立正川声音肃杀,单手将季元现的双腕反剪。
这种姿势,既耻辱,又充满了征服与被征服的较量。
季元现梗著脖子,说话因感冒而带著些许鼻音,糯糯的。
他眼尾发红,领带还在立正川手中,好比被握住缰绳的马。
挺招人疼的。
“你试试。”季元现说,“你他妈打一个试试。”
立正川呲牙,他用舌尖滑过唇齿,含怒。想著到底要怎样沟通,才能让季元现乖乖听话早点睡觉。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时——
遽然,立正川的手机铃声划破尴尬气氛。
小军长蹙眉,伸手去摸电话。季元现趁机掀开他,拉出安全距离。
“立森”二字位于屏幕正中,立正川疑惑接听。
“喂,哥?”
THE END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