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顾惜是九言劝醒迷途仕,那么季夫人则为一语惊醒梦中人。
不管季元现是否愿意,他迫不得已地学会了跌跌撞撞去行走。
季元现当晚想得很清楚,自己听到些什么,想了些什么,他要告知季夫人。季元现有多少优点暂且不说,他是个喜欢沟通的人。
若没有新仇旧恨,他很乐意与人交流。季元现不奢望别人能理解他,可架起沟通桥梁,能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例如猜忌怀疑,例如心有不安。
季元现翌日清晨,敲响了季夫人的书房。他尽量装作小大人,学著以成熟口吻同母亲交换心事。
他说不在意季夫人是否卖房、是否经商,也不在意家里给他多少零用钱。甚至主动提出每月扣减生活费,并再一次否决母亲的“出国留学”提案。
但季元现也不会没溜地说大话,只是承诺自己会在高中期间好好读书,尽量考上大学。
季夫人认真倾听,片刻后,她只说自己明白了,不会再强迫季元现出国。若他已有打算,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进行。
母子俩对视,似从对方眼里揣摩到一点不同的东西。
季夫人会心一笑,挥手让他出去了。
季元现转头将好几把车钥匙锁进柜子,卧室从里到外彻底收拾。以往留在家里的快餐小说、电脑里储存的岛国影片、包括不正经杂质,通通扔出去。
最后,季元现回学区房时,仅带走一些全新笔记本。还有季宏安的照片。
他把相框竖在书桌上,认认真真看了会儿。
季元现心想,您就看著吧。
接著,季元现恰似准备好行囊、手握刀剑,他带著一身壮志豪气埋头闯进了书山里。
当然,他还有一份副本地图——顾惜连续几夜赶工,给他制定了学习计划。
季元现不蠢,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比大多数人聪明。聪明人一旦决心要做什么事,他会想方设法去达成。
顾惜交给他的学习方案十分简单粗暴,先是条分缕析地解释为何这么做,接著是怎么做,最后告知他,此阶段会收获什么、下一步如何进行。
“拿简单的历史来说,高中总共就五本书。三本必修,两本选修,部分知识点重合。你现在根基不稳,最重要的不是能背熟多少、做多少题。”
顾惜坐在季元现床上,这是他第一次到学区房来。环境挺好,安静无打扰,确实是学习的好地方。
季元现把学习计划粘贴在桌面上前方,便于时刻检查自己进行到哪一阶段。
“那我该干什么,看课本。”
“嗯,还好脑子没问题。”顾惜点头,嘲讽地一本正经,“你先把每本书的封面看清楚,讲政治、经济、还是思想。那么这本书,涉及每个朝代、时代的核心便八九不离十。”
“紧接著,去看每一章节前面的导语、学习建议。这算是一个小小的学习捷径。”
季元现翻著历史课本,不太明白。“这算什么学习捷径,讲的啥玩意?”
顾惜自小成绩好,任何问题一点就通。他不太习惯学渣的脑回路,正打算刻薄几句。一抬眼,对上元宝既疑惑又清澈的眼神。
他忍了忍,“导语会用最精炼的语言,告诉你这一章将学习什么。学习建议则提醒你,本章节需要重点掌握什么内容。哪一些只需要大致了解。”
“需要重点掌握的内容,你提前用笔记本写下来。然后在学习过程中,便于做上符号。同时,每一章‘学习建议’的重点,百分之九十都会出现在高三的考纲当中。”
顾惜走过去,单手撑在季元现的椅背上。两人靠近,他拿著红笔在导语上勾画。
“比如‘掌握有关古代官制的基本知识’,你记住是基本。以你现在的水平,不用去学习老师的拓展内容……”
季元现听得发愣,他第一次发现原来书本中并没有废话。简单看过导语、学习建议,大致明白了本章知识点的孰轻孰重,避免盲目一把抓。
顾惜原话是:很多人脑容量就那么点,成天被闲杂琐碎和废话占据。剩下丁点儿有用的,还不知道合理规划。
简单来说,在他眼里多数有头无脑。
别提多气人了。
季元现哂笑:“每个人的学习方法不同,也不能一棍子打死吧……”
“……”顾惜喝口水,用他飞昇的灵魂品了品凡人思想,“所以你们学成了一坨屎。”
季元现:“……”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顾惜泼人狗血挺厉害的。
“别岔开话题,今天先给你讲文综的学法。大致走向暂定如此,细节处根据你自己的习惯,后期再去改变修正。”
顾惜把季元现的书关上,又从包里拿出两本一模一样的历史书。
他将三本书平放,季元现发觉中间最厚那册是秦羽的。
顾惜用食指点点三本书,他认真道:“左边这一本最薄,你的,九成新。一看就是从不翻书的学渣。中间这本,秦羽的,三成新。贴满了便利条、补充知识点,很明显学霸。”
季元现眼皮一跳,心想我他妈能不知道这差距。
“最右边这本,我的,五成新。比你稍厚,比秦羽薄一点。仅在每一章节末,贴上自己总结的知识点树状图。”
顾道长一顿,似在寻找合适的措辞,“结果你也知道,我能考年级前三。”
翻译一下:绝不是你和秦羽能比的。
季元现呲牙,他笑嘻嘻接受了这张嘲讽脸:“那您是啥意思呢?”
顾惜道:“很简单。学习过程是从薄到厚,每一章节、一小节的重要知识点,单独提炼写在笔记本上。或者写便利贴,粘在对应页数。一点点啃掉,咀嚼,消化。踏踏实实学完第一遍,你会发现书本厚了很多。”
“等你熟练运用,知识点掌握牢固时,再从厚到薄。你可以在这个过程中,一章一章地撕掉便利贴,然后自己重新画一张知识点树状图。如果你能画出来,说明便利贴上的知识点已融在脑子里了。做到这点,至少能考九十分。”
说起轻巧,真要去做,绝不容易,绝不是一朝一夕。季元现既已打定主意好好学习,他也不怕来日艰辛,去日苦多。
“我不求九十分,先及格再说吧。”
季元现贵有自知之明。上次月考,惨不忍睹的成绩单还摆在书柜里。他认真思考顾惜介绍的方法,分析后定论——很稳妥。
季元现从不搞什么权威崇拜,亦不会盲目相信来自学霸的经验之谈。他人能学好,是别人的本事。凿壁偷光不是普遍民情,那么头悬梁锥刺股也并不适合所有人。
有的人适合在逆境中奋发,有的人天生适合在顺境里茁壮。
季元现衡量一番,顾惜的计划比较踏实,严格来说就是——真真正正地从头学起。
简直要了命。
可命只有这么一条,若想信守承诺、堂堂正正地活下去,季元现只能拼命学习。
此后每逢周末,顾惜都会亲自造访学区房或季家,检查季元现本周学习情况。因涉及高二分班,顾惜询问季元现的意见后,两人达成一致——学习文科。
季元现对理科不感兴趣,压根学不懂。文科至少能读能背能理解。
于是,顾惜再提一招,略有自断后路之感:从现在开始,直接抛弃理科,一心一意学习文综。在高二来临前,将高一的文综知识系统、统一地重新学习。
奇人走险招,剑出偏锋,这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效仿的。首先得目标明确,其次有足够毅力决心。“不留一线生机”意味著,头破血流也要一条路走到黑。
季元现摇身一变,从社会闲散青少年,变为祖国未来的“栋梁”。他变得披星戴月,起早贪黑。时常立正川还在梦里,他就起床洗漱,听著慢速英语听力吃早餐,赶去学校晨读。
这是好事,大家都乐意看见。独独立正川,心里愈来愈不是那个味儿。他明白季元现想要好好学习,也清楚记得自己告诉他——季元现,一切都来得及。
然后他将季元现推出去,推到另一条路上。立正川万万忽略了,那条路上有秦羽,有顾惜。有一切能帮助季元现的人,唯独没有自己。
——因为他也是学渣。
在学习领域,立正川没有任何发言权。
季元现本与顾惜是竹马成双,如今两人关系因学习而更接近。立正川总在进家门时,瞥见季元现的鞋子旁,还有另一双鞋——很明显属于顾惜。
他经过季元现房间,时常有顾惜的笑声传出。立正川不耐烦,只能减少周末回学区房次数。他不明白自己在烦躁什么,明明季元现在一步步变好,为何他会心有不甘。
立正川偶尔杵在季元现门口,想进去,又怕打扰对方学习。他邀约周锡外出泡吧、飙车的次数逐渐增多,连旁人都能察觉不对劲。
锺爱的雕刻也不能使立正川静心,他快搞不懂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他明明,明明是想牢牢抓住季元现。哪怕只是朦胧意识到自己可能喜欢他,就想霸占他。不愿旁人多靠近,他是不是有病。
病得不轻。
自打季元现开始学习,两人关系似有渐行渐远的征兆。立正川经常不回家,季元现也很难在学校看见他。
立正川有意躲避季元现,可愈是躲避、克制。他内心的不满、不甘,渴求季元现注意他的愿望便愈迫切。
十分矛盾。
夏雨阵快阵慢,方才还夜空晴朗,顾惜给季元现补习功课结束时,已乌云密布。
季元现送走顾惜,刚在客厅喝口水,外边淅淅沥沥下起雨。幸好顾惜有司机接送,免去淋雨之苦。
他将将放松片刻,遽然想起立正川有两天夜不归宿。也不知今天回不回来。
季元现有些怅然若失,他不明白两人之间到底哪里出问题。怎么觉著……立正川有意躲著他。是否应该找个机会好好谈谈,同在屋檐下,不说话也不行。
大风撩起窗帘,凉意猛灌进来。季元现正打算关窗上楼睡觉,忽地,门口传来一阵响动。
立正川回来了。
季元现有些手足无措,他下意识笑脸相迎,“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早。”
回头,却见立正川关了门,蹲在玄关处。
这尼玛,妥妥喝多了。
季元现叹气,紧张感烟消云散。他走过去搀扶立正川,浓郁的酒味扑面而来。也不知喝了多少,哪来的酗酒陋习。
“川哥,立正川,正川。怎么样,还能走吗?”
立正川勉强睁开眼,季元现凑在他身边。有特好闻的清香味,是他常用的玫瑰沐浴露。立正川隐隐兴奋,好似发情的雄性动物找到了最合衬的信息素。他不答话,季元现只好扶著上楼。
奈何对方体重不轻,两人跌跌撞撞,差点从楼梯摔下来。
“我说你没事喝这么多酒干嘛。”
季元现没好气,说话娇嗔带著埋怨。立正川如何听来,都嗲得令他沸腾。这是一种有人管教的臣服感,又激烈地想要征服回去。
立正川不知哪根筋不对,遽然揽住季元现脖子。今晚喝的都是洋酒,脑子昏昏沉沉,不太听使唤。窗外大雨倾盆,今夏确实多雨。那些积久不散的雨水,就在少年心事上荡漾。
“我怎么就……那么不甘心呢”
季元现没听清立正川在嘀咕什么,他转脸过去,殷红的、湿润的嘴唇便在对方眼前晃动。立正川憋著一股子邪火,他用攀在季元现肩上的手,反掌捏住了对方下巴。
力气很大,季元现遽然吃痛。他叫一声,绵长、湿软。却干脆、果断地在立正川心头插一刀。
“你说、说什么。”
“别这样……”
明明毫无撩拨,仍相当色气。立正川藉著醉意,瞧季元现因下巴吃痛,微微张嘴,露出鲜嫩的舌头。
他本想亲上去,实际也如此做了。然季元现恰巧转头看路,那有劲且灵活、湿滑的舌头,就在对方脸上一触即过。
立正川尝到甜头,有些惊醒,又有些沉迷。
岂料,季元现只摸一把。笑著说:“你怎么跟奶昔一样,他以前喝多了也喜欢……”
也喜欢舔他家那只金毛。
而立正川的大脑,仅运行到“跟奶昔一样”五个字时,单方面宣布和解失败。他不由言说地推开季元现,任心底嫉妒沸腾。酒精让人迷失,亦让人清醒。
立正川明白了,他是真嫉妒顾惜。
嫉妒顾惜优秀,嫉妒他可以师出有名地陪伴季元现。
立正川一声不吭回房间,这次倒走路顺利。搞得季元现猜不透他是否真醉了,半响,季元现才慢慢踱回房间。
他关上门,再关掉灯。黑夜并不彻底,季元现能隐约看见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
然后,他轻轻摀住脸。摀住将才立正川舔过的地方。
热辣、甜腻、带著烈酒醉人的芬芳。
心如擂鼓。砰砰,砰砰。
当晚,季元现第一次做有实际对象的梦。梦里水深火热,下巴被那人捏得很疼。对方一贯地居高临下锁定他,看他眼里泪水如潮。他一会叫快点,一会慢点。
而那人始终发狠地惩罚他,一寸寸竭尽掠夺。
那人,是立正川。
而另一边立正川,亦同样做著梦。梦中有人喘息,染著不寻常。时而尖锐,时而粗重。立正川明白那是什么,他看著那人匍匐著,明丽却不艳俗。
“立正川,立正川……”
那人叫他名字,眼里却分明带勾。性感勾引。
那是季元现。
立正川猛然惊醒时,黎明还未来临。酒气散尽,床被一片潮湿。他发愣地看著窗外,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
他从来都不是嫉妒顾惜优秀,而是对季元现有过分的占有欲。
如今他控制不住,只能任由这根藤曼野蛮生长。
夜未央,雨漫长。这城市之大,世界之广。苍穹玉宇下,千千万爱恨痴嗔,情与欲的较量。而那些光明未曾普照的角落,滋生出最隐秘、自私的欲望。
这些疯狂的独占欲,伴随著嫉妒悄悄发芽。
它们静静等待著。
很快,很快将会曝晒在烈日之下。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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