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一年前。
彼时的季元现还不叫现哥儿,逢人都称季司令。立正川也不叫川爷,尊为立军长。包括秦羽这人中瘪三,也有个响亮的名号,叫秦师长。
一群半大不小的愣头青,胆敢叫这气派的名号?别说,那群住在权贵之地的二代们还真不是过家家。
不信?往他们身后的家族一探究竟便知。
红字打头,可是凌驾于富、官二代之上的。
所以那些年头,他们疯,他们狂,他们目中无人、惹是生非,底气就在这里——
此时正值十月,开学一月有馀。
晨光熹微,惨白的雾气未散,如牵了一块纱幕,于苍穹垂向大地。学校操场的聚光灯透亮,在晨雾中互相藕断丝连。
还未适应高中生活的新生穿著制服,松松垮垮立在主席台下。
人头攒动。
季元现与立正川首次同台亮相,是在本场处分大会上。
据说月考成绩出来后,有俩混世魔王风靡校园:一是二班季元现,二是三班立正川。
再据说,当时考试,季元现态度端正,十分潇洒。他抄手往那儿一坐,口香糖嚼得吱吱响。
直接交白卷。
相比之下,立正川就少了点虚伪,人家压根儿没去。
是不是很耿直?
一回头问人在哪——四环外飙车。
无法无天。
“这叫什么,啊?!流氓!搁旧社会,成天遭批斗!”
教导主任的口水直喷话筒,俨然是要杀鸡儆猴。
“介于此,我校对高一季元现、立正川两位同学的行为,做出以下处分……”
后边的话,季元现没听了,从小到大不知听了多少次。自意识里有“处分”这个概念,“红头文件”他接到手软,眼睛都不眨一下。
季元现走神,立正川同样开小差。
他心里琢磨著上回车局,把他哥的Zenvo ST1擦了漆,该送哪家去补。他哥跟这车一样,暴脾气,不修下次肯定没得玩。
熟店又不行,三分钟内他爸必得知道。
该送哪里——
立正川百无聊赖地从西裤里摸出手机,看看时间,才八点半。
趁著这当儿,台下眼尖的学生遽然发现了立正川的小动作。后一秒,口哨声嘀咕声此起彼伏:我操,牛逼啊。
教导主任闻言看来,脸色大变,当即扭曲成隔壁村的土鳖狗:“你们俩给我下去!啊!还要不要脸!要不要脸!”
傻逼犯事,殃及鱼池。
季元现这才用正眼看待立正川,接著心头一跳。
帅,没法儿形容的帅。虽说少年自恋,自己眉目俊逸,长成了特招人的那一卦。这立正川毫不逊色,剑眉星目,眼褶极深。肩宽腿长,很性感,独属于徘徊在男人与男生之间的那股性感。
可惊艳是一回事,心里想的又是另一回事:在处分大会上拔份儿,妥妥的装逼犯。
立正川没这自觉,眼底还有些“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嘲讽。
走下主席台,他对季元现说:“幸会。”
两人从上台到下台,终于搭上话。
季元现表面上咯咯咯咯笑,宛如一只下蛋母鸡。
他人五人六道:“彼此。”
说完,瞥一眼立正川,傻逼玩意。
要说既为挨过处分的革命战友,理应惺惺相惜,如他们这样从头到尾不对盘的情况极其少见。
往前追溯,还得有一段孽缘。
这就涉及到那点所谓学校“势力”的划分——简而言之,谁是谁的圈儿,谁拔谁的份儿。在S中学这样的私立学校,一山不容二虎。不学无术的二代们比的就是谁命好,谁家底厚。
闹得风风火火,结下恩怨无数。
S中学,私立。划分小学部,初中部,高中部,一条龙服务。
高中部又有单独的国际部。
高中部大多由初中部学生直升上来,每一届新生基本是换汤不换药。
自打初中有“团体意识”开始,每一届的“太子党”最能横行霸道。但太子党内又互分小团体,毕竟红几代也是各有千秋的。
既然季元现与立正川不相熟,说明当年在初中就不是革命战友,很可能还是敌对分子。
能给对方好脸色?
说到底,高一的学生中二病严重,看谁都像要谋权篡位。
至于学习,心里没点B数。
季元现对立正川没什么印象,立正川却是早闻了季司令的大名。S市有两个飙车赛道,通常由各个集团各占主场。他们一未成年,二没驾照,凭什么敢飙车?
问人家爸爸去。
不过自家爸爸,却并不知晓败家子们在外边狐假虎威。那些年隐秘的、刺激的、原始的青春叛逆,都卷在跑车的隆隆轰鸣中。随著一声枪响,刺破无知岁月。
立正川玩车的时间不长,胜在胆子大,什么挑战都敢上。当初跟他哥去东望赛道参局,听人议论说季司令家小少爷把“大蜥蜴”弄出来遛弯儿了。
立正川刚在心里嘲讽,个不怕死的,转头就见蜥蜴停在斜前方。副驾驶车窗降下,先从里面探出只手,修长且直。不适合握方向盘,应该弹琴。
接著,半张侧脸从车窗里冒出来,迎著灯光,漂亮地自成一画。离著有点远,立正川细看,唯那眼睛亮极,瞳孔里融著金光,唇角飞扬。
“什么科迈罗ZL1,Porsch GT3,普通911对得起hypecar这个词儿?”季元现朝旁人吼,“垃圾,排不上号。”
好印象还未塑造完毕,匡当粉碎成灰。
立正川瞧著他,冷笑:“白痴。”
“人家说的也没错,都是些贫民车型入门级,”立森叼著烟,在立正川后脑勺上拍一掌,“别看啦,季司令的种。比你爸高一级,少惹事。”
“别拍我头。”
立正川横眉冷对,傲得一匹。
立森乐了:“哟呵,中二病啊。”
立正川平素喜欢与人合污,但不爱与人同流。像季元现这种滑鱼似的人,在交际圈里他一向看不上。不过没事,季少爷对他也不大看得上。
所以,互相生厌的两人同时拔份儿,总觉对方是抢自己的风头。
季元现说了“彼此”之后,立正川沉默半响。
许是这天晨雾迷濛,金霞艳光还未登场,满座衣冠具青涩。
又许是少年侠气欲交五都雄,然,对方不买面子不合口味。
两三秒后,竟异口同声道:“其实我看你挺不爽。”
哦霍!这,就对了。
有什么话展开讲一讲,都是年轻人来的嘛!
处分大会结束时,季元现与立正川总算对彼此有了个清晰认知:非我族类。
岂料天欲灭人,世道轮回,回到班里还得接受来自班头的怒火。季元现就读高一二班,妥妥的实验班。他那破成绩何德何能进这种班级,全凭他妈一沓钱。
无独有偶,三班立正川同上。
学生叛逆,刺头,班主任十分难受。这人吧,不骂不行,否则往后的日子甭讲什么威信。骂吧,又觉口袋里那红包臊得慌,烧心。
为之奈何,唯有罚站。此乃全国高校教师之神功,打不得骂不得,你给老子站著去。
季元现站在二班后门,立正川恰好站三班前门。
老师们拍著黑板,满嘴校规校纪,行为准则。指桑骂槐,眼神递刀。
而立正川和季元现这俩刚刚扬名立万的小王八羔子,就再次对上了眼。
两人均双手插袋,一脸玩世不恭的模样。
季元现内敛一点,额上端端正正挂著一排:别惹我。傻逼。
立正川则狂放许多,他下巴微扬,不屑从眼角斜露出来。简单一个字:滚。
他俩目空无人地对视半分钟,立正川终于在班主任的河东狮吼中撇过头。
季元现嚼著口香糖,左边腮帮子酸了,又用舌尖顶到右边去。配上他无所谓的表情,班头恨不得撸起袖子抽死他。
无聊。
干什么都无聊。无聊的高中,无聊的学校,无聊的书本知识。
季元现扯扯领带,自顾自吹起口哨来。
立正川好不容易端正的心思,又被这曲调勾了回去。
是G大调第十三号小夜曲,第四乐章K525。粉红色的,天使般的莫扎特。
与季元现极不相符。
立正川斜著眼,再次打量起季元现。上回东望赛道离得远,此时两人不过间隔三米。他不得不承认,季元现这小子身姿颀长,骨架匀称。他的身高近一米八,季元现也就比他低了一丁点。
流畅的肩部线条,扎在西裤里的衬衣一丝不苟。S中学校服统一,男生衬衣西裤,女生则配短裙。见了季元现,立正川才否定“高中生丑是因为校服丑”这个说法。
再好看的衣服,也得看是谁穿。
季元现站在那儿,横竖都特招人。
“喂,看什么看。”
季元现撇过头,发觉立正川的眼神看得他心底发毛。少年脾气燥得很。
立正川冷傲又肆意,嗤笑著不做声。
他绝不会承认,季元现同他四目相对时,心底撩起一阵酥痒,喉咙也有些痒。
这种感觉既陌生,又淫荡。
男生果然都是视觉动物。
季元现没惹上事儿,撇撇嘴继续哼著刚才那首曲子。两人之间横贯楚河汉界,更加疏远。
沉默直到下课,二班教室里遽然冲出一人来。季元现没躲开,结结实实抱了个满怀。
“我操!能干啊季司令,这下他妈的威风了!”
秦羽毛手毛脚地揽著季元现脖子,咧开嘴露出一排牙。
“高中第一份红头文件被你占了,我他妈都没地儿犯事去。哎,今晚咱们老地方庆祝?嗯?顾惜也回来了,给他接个风。”
季元现一肘子甩开他,嘴角抽抽。从初中到现在,这伙人最不怕的就是处分。一向将新学期谁拔得头冠作为“拿下一血”,老传统。
换做以前,季元现指不定逞威风:废话,司令我独一份儿!
现今旁边杵著立正川,却莫名觉得幼稚臊皮。
他匆匆瞄一眼冤家,推了秦羽往教室里走:“再说吧,今儿个没心情。”
“哦哟,居然能遇上咱司令没心情的时候。那可是顾惜哎,他回来了您不露脸,简直没意思。”秦羽笑嘻嘻追上去,到底没忽略季元现临走那一眼。
他压著季司令的肩,附在耳边小声道:“拔你份儿是立正川啊,可别跟他搅一起。”
季元现蓦地停住脚步,兴趣来了。
秦羽说:“立军长家二公子,捅人不眨眼的那一卦。”
“哦,怎么个捅法?”
“乖乖,一刀见血啊——”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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