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冷战。
因两人都不回学区房,显得格外认真且严峻。
季元现不在学校上晚自习,晚餐时间提上书包就回家。立正川看著他的背影,抿唇,一言不发。他们已五天没说话,抬头不见低头见,却比陌生人更冷漠。
立正川周身低气压,这感觉似回到横行霸道的高一。他出现在教室时,明眼人大气不敢出。季元现趴在桌前做题,雷打不动地刷五三,刷学校密题卷。两人视线一对上,复撇开,愣是一句话没有。
课间有人打闹嬉戏,立正川借挂书包的机会,瞥一眼季元现。或许是教室太吵闹,季元现解题思路被打断,不耐烦地堵了堵耳朵。
立正川坐好,面朝黑板,背对季元现。两人座位隔很远,拉成对角线。他手中转笔,停顿两秒,一皱眉,猛踹一脚课桌。
伴随匡当声,立正川发脾气似的吼了句,“吵他妈的吵!看书!”
教室瞬间静谧一片,同学们面面相觑,没谁敢惹这大爷。
几秒后,闲散人群主动归位,教室里响起细细簌簌的翻书声。
季元现撩起眼皮,盯著立正川背影。他叹口气,微皱的眉头到底展开了。
至少还能安静做题。
顾惜是从季夫人那里得知此事的,原本季夫人要他劝解季元现,顾惜摇头,转身找了立正川。
要说起来,之前也有几次单独谈话,这应是最心平气和的。
“我劝你们分开,不是说我要插足,我还不至于趁人之危。季妈要我劝元宝,但我知道,问题出在你身上。元宝很容易想通,你不太容易。”
顾惜给立正川一罐啤酒,他们今晚逃课,翻墙去了河堤。
立正川猛灌几口,他坐在河堤石栏上,寒风凛冽。
“你凭什么来劝我,又凭什么说我想不通。”
“你要是想通了,就不会和元宝冷战。也不会答应跟我出来,立正川,其实你心里很明白,这样僵持下去是不行的。你们迟早要分开,换个斗争的方式不行吗。”
顾惜问。
“说实话,我还真没想过,你敢忤逆立森。听我表姐说,你哥在学生时代,出了名的暴脾气。这几年才逐渐收敛。”
“收敛个屁,”立正川忍不住爆粗口,他捏著手中易拉罐,盯著黑漆漆河面,目不斜视。“顾惜,你们不是我。没人可以帮我做决定,我放不下季元现。”
“我不会给你留机会的。”
顾惜轻声笑,他滚动喉结,咬著下唇思考片刻。忽然问:“立正川,你想带给元宝快乐吗。”
“我想,所以他和你在一起时,我没有给他强加任何道德情感上的枷锁,没有去赖著他。”
“我喜欢他,不比你少。这么多年,我为了他快乐,一直对这份感情缄口不言。”
“感情是要让对方快乐的,不是一味捆绑。”
立正川眼睛闪烁,他咽口唾沫。现目前回答这个问题有点艰难,他说:“……我可以给他快乐,只要我们过这一关。”
“我一定,一定给他快乐。”
顾惜摇摇手指头,又点点立正川,笑了,“你们过不了这关的,除非分开。”
“立正川,元宝其实说得很简单。你们暂时缓一缓,然后寻找解决办法。多好的提议,你为什么就不答应?”
“让我猜猜,你是觉得两人之间没了名分的束缚,他有朝一日可能变心。你还觉得,事物脱离你的掌控,就没安全感。你缺乏的,是他对你的在意。只要你出国了,元宝很可能会变心,是吧。”
立正川不置一词,顾惜全部猜中。他只想要个名头,想要光明正大地霸占季元现。
否则他以为,稍出现一点空隙,季元现就不是他的了。
面对立正川的沉默,顾惜没打算拗开对方嘴巴。他站起身,拍拍立正川肩膀,“我劝你再想想。”
“如今元现快乐吗,你们快乐吗。你能否继续带给他快乐,还是带给他痛苦。”
“立正川,你是在爱一个人,不是折磨他。”
塞得格曼有一个著名的习得性无助理论,简单来说,当人在一次次失败、痛苦后,会形成无望或无可奈何的心理。
季元现就处于此阶段,他试图和立正川沟通,然后碰壁。再尝试沟通,然后继续碰壁。
这个深秋太冷,不比心冷。立正川决绝的态度,真让季元现快放弃了。
上次在走廊大吵一架,不久两人又在教室里掀桌子。季元现愈是坚定自己的主意,立正川愈是没有安全感。
季元现想,要不然,就分手吧。
产生这个想法时,立正川堵著季元现,不要他回家。两人站在教室门口,简直是现场直播。
季元现好面子,却早已丢得溃不成军。他拉著立正川手腕,沉声道:“让开,我晚自习要回家。”
“你陪我上一次怎么了,”立正川说,“你在躲我。”
“我没躲你,我妈要我回家。”
“借口!学习氛围最好的就是学校。季元现,你是不是特想甩掉我,觉得我很烦。”
立正川不依不饶,好些同学离得远,又好奇地投来眼光。
“你是不是觉得厌倦了,是不是觉得,立正川好烦,这人怎么如此不要脸。是,我不要脸。那你当初喜欢我干什么,怎么就没从我床上下去。”
“你不是还挺喜欢的。季元现,敢做不敢认是不是。”
长期以来的冷战,压垮立正川最后一线理智。他像只急需主人安慰的宠物,若是这堵门再一关上,他便彻底心灰意冷。去做一只流浪猫。
立正川受不了了,他口不择言,似打通如何吵架的任督二脉。以往所有不屑争吵的高傲,俱在季元现面前跌落神坛。
吵一架,哪怕吵一架也好。至少让他明白,季元现是在乎的。
可季元现只一抬眼,刚想发作,又冷笑两下,说:“我吵不动了,阿川。”
他声音柔柔的,像在撒娇,又像是放下了什么。
季元现哽咽片刻,转身推开靠楼道的窗户。他双手撑在瓷砖上,转头时有点凄凉。
“你对我,有起码的信任吗。”
话音落地,如无声处听惊雷,又似惊雷处听无声。
立正川脸色刷地一白。
季元现身姿利落地翻窗出去,书包搭在背上,走得狼狈却从容。立正川呆怔片刻,拔腿追上去。疯了似的。
两人一前一后,保持两米距离。季元现加速,他便加速。季元现停下,他便停下。
于是,立正川就遥遥地、遥遥地看著他。
季元现叹气,心想没法回家了。他脚下一拐,顺著街道漫无目的地游走。立正川跟著,不问目的地,也不问时间。他们从华灯初上,一直走到人潮消失。
深夜的风张牙舞爪,好像又要下雨了。
季元现的电话响不停,季夫人发消息问他怎么还不回家。
“妈,我一会儿就回去。您早点睡。”
立正川始终走在后面,他固执地倔强著。其实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想干什么,他只是害怕,方才季元现的表情好似已没了耐心。
可能,真的不要他了。
季元现走几步,天空下起小雨时,他终于回过身,快速走向立正川。
两人视线胶著,立正川的心跳砰砰响。他喉咙发紧,只听对方问:“立正川,我再问你一次,我的提议你同意吗。”
“我们,我们就暂时分开。行不行。”
立正川冷脸问:“分开多久,一年,两年,四年?五年?”
“我不知道,”季元现烦躁地揉著头发,“我不知道!这种事我怎么可能给你准确时间。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什么时候给家人做通思想工作,我都不知道!”
“你要我如何保证?”
立正川仍然冷冷的,他瞥一眼季元现。
“我不答应。没有暂时分开,要么在一起,要么就分手。”
他固执以为,只要自己的话够狠,季元现就舍不得分开。可他当真不知,那些迟迟放不下,忘不了,不愿分开的人,永远是撂狠话那一个。
季元现无力地垂下肩膀,眼神瞬间黯淡了。他无话可说,亦不知还能说什么。这半个月,他像把一切脑力精神,都用在了吵架之上。
太累了。
季元现扫一眼这城市,巨大而陌生。好比眼前的立正川,让他陌生至极。季元现所有心绪,所有期待,一朝灭为灰烬。
他现在不慌也不难过了,就是有点麻木。
季元现眼波一动,雨下大了。
然后他抬手,轻轻帮立正川擦去额头上的雨水。
他说:“阿川,别折磨我了。好不好。我可能,要坚持不下去了。”
这话似引颈长啸的哀鸣,又似情人间耳鬓厮磨的一个呢喃。
立正川懵了,字面上的意思听懂了,连话尾的馀音也听懂了。他深吸口气,有点想流泪,又有点想笑。他抬手抹一把脸,遽然拉住季元现手腕。
“我,我没折磨你。我……”
季元现倒是笑了,这一笑如破烂的风箱拉动,灌满了寒凉的风。
“嗯,你没折磨我。是我折磨我自己,我说该说对不起。”
立正川呆呆站著,他什么都听得,什么都可以忍受,独独不敢听“折磨”二字。他还记得那天顾惜离开时,说相爱的人在一起,要的是快乐,不是折磨。
他才不承认,他才不承认他们在互相折磨!
“你没有……季元现,我不要你说对不起。”
“好,不说。”季元现顺著他的话语说下去,声音温柔,一字一句。像在朗读散文,清晰又理性。他真如自己所说,吵不动了,所以不吵了。
“那我们按照你说的,不要暂时分开。就一别两宽吧。”
季元现没说“分手”二字,他想起来,两人确立关系那天,也没正式说我们在一起。
立正川蹲下身,要背他,然后说:“行,都依你。”
所以今天,季元现帮他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或许是泪水,然后说:“那我们按照你说的。”
立正川嘴唇动了动,不说话了。他浑身冰冷,热度顺著心口那一巴掌大的位置,快速流了出去。难过说不上,悲痛说不上,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感受。
也说不出话来。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你答应过的,不会离开我。”
“是,我的问题。我食言而肥,我出尔反尔。所以,我们去追寻各自的前路吧。”
季元现说得很平淡,他们曾同途、同心、同志,最后却不同归。那些青春绚烂的故事,张扬甜蜜的故事,没有等来一个圆满结尾。
其实人越想抓住什么,最后发现越不尽如意。那些消失的生命,走散的挚友,再也回不去的爱情。那些弥足珍贵的东西,都经不起消磨。
立正川眨眨眼,水珠顺著睫毛落下去。他说:“我要是不同意呢。”
“我还是把你当好朋友,当兄弟。情谊不在仁义在,以后有什么需要的,你知会一声。我们肯定帮你。国外和这里不同,你去了,就好好念书。去拼一个辉煌前程,我会记得你,我……”
“我不要跟你当兄弟!我不同意!分手就是分手,你凭什么记得我!”
立正川猛地后退一步,他摇摇欲坠的愤怒,夹了恐惧。他明白,季元现或许是动真格的。那些不安全感迅速膨胀,炸裂在深深夜色之中。他像一坨沤烂的枯叶,被雨水一泡就发涨。
立正川始终不敢相信,他的世界里大火燎原,风声鹤唳,一朝城门倾倒,他便万劫不复。
而如今,这个掌握杀生大全的人,站在他面前,轻描淡写地说:“立正川,我们就按照你说的办吧。”
“我没说!我什么都没说!”立正川炸了,雨势趋大。两人在这雨帘中对峙,他复软了声音,低低哀求,“季元现,你不能这么对我。”
“我求你了,求你把那些话收回去。好不好。”
季元现不置可否,他只深深地看著立正川,好似在逼他妥协,又好似真的无所谓了。
这世上,那么多爱与恨,那么多的可遇不可求,最后剩下了什么呢。那些刻薄的、愤怒的、理智全无的话,全都灰飞烟灭。
只要不爱了,什么都没了。
“立正川,我们不合适。”
季元现说。
“你就,别再折磨我了。”
大雨倾盆,从空中俯瞰,这城市宛如漂在汪洋大海上的扁舟。水珠子死命往下砸,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流浪者找到属于自己的桥洞,人们归于属于自己的家。
立正川目送季元现离开时,却找不到属于他的东西。
“我不答应,季元现。我不答应。”
当时回应他的,只是一声疲倦的叹息。
这日子,过得没滋没味,还不比白开水。
立冬那天,又下雨了。这场雨从秋天下到冬天,似有逐渐增大的趋势。天色阴沉,下一秒就要倾塌的样子。
季元现踩点到教室,他将伞放在门口。细细的水流浸湿地板,耳畔全是哗哗声。
白天与夜晚没差,昏暗地要命。教室里开著白炽灯,照得人脸色惨白。
立正川仍然远远看著他,却再不敢上前。他这几天做梦,总梦到季元现朝他叫喊,你不要再折磨我了。他一次次惊醒,一次比一次悲凉。
季元现下意识回避立正川,不愿再重复争吵。他瘦了,也憔悴许多。
那天晚上淋雨回家,第二天便发烧感冒。后来烧退了,感冒一直没好。
他没请假,坚持来上学。
季元现复习错题,咳地脸颊通红。他拉起衣领,望一眼窗外愈来愈黑的天。狂风吹得窗户哗啦啦响。
下午六点左右,遽然一道闪电,接著几声响雷划破天际。
女生们惊叫一片,明显吓坏了。
靠窗的季元现没能免俗,条件反射地惊一跳。他伸手揉揉胸口,然后咳嗽著继续做题。
临近八点时,突然世界一片黑暗。季元现漫长的反射弧跑完一周,在女生的吵闹中反应过来——停电了。
他叹口气。
老师组织同学们安静,再出去询问状况。教室里声如潮水,议论著、惊叫著。
一道道惊雷霹雳而下,时不时照亮大半个天空。
季元现撑不住了,头昏脑胀,干脆扔下笔趴在课桌上。他心里苦闷且酸涩,一直一直回想那天立正川绝望的眼神。
八千里路云和月,都不再是他所向往的前程那般。
忽地,世界安静了。
季元现的双耳被两个温热的掌心,紧紧遮住。为他挡住雷声,挡住一切杂音。
他下意识挣扎起来,季元现知道是谁。这样太亲密了,哪怕教室黑灯瞎火,也终会引人注意——
“别动了,季元现。让我再帮你捂一次。”
“最后一次。”
立正川坐在他桌前,支走了前桌同学。他压著嗓子,凑到季元现耳边说。
这话,轻飘飘的。季元现听清那一刹,却心跳骤然一停。
最后一次。
立正川看到季元现趴在桌上时,脆弱又倔强。他想,我能让他快乐就好了。他一排一排地往后走去,却一点也不替自己难过。
立正川想,其实,自尊啊面子啊,也都是可以不要的。
算了,我宁愿他快乐。
人生中有很多转折点,都是不经意间做出决定的,醍醐灌顶般。
没发生任何大事,也未曾得到谁指点迷津。或许那时晴空万里,或许雷鸣闪电,也或许大雨滂沱。
望著眼前车流喁喁,人声鼎沸。世界太热闹,你又太寂寞。
然后叹一口气。
就放下了。
立正川说:“我同意,同意你的提议。”
“季元现,我都依你。”
“我们高考后就分手,我再,再陪你最后一程。”
季元现鼻子一酸,任泪水在黑暗中肆虐。他想嚎啕大哭,又发不出声。他想,我的男孩终于长大了。可我为何忽然那么难过。
他对你百依百顺时,你不以为意。
他对你柔情蜜意时,你不以为意。
他对你保证“我会一辈子在你身边”时,你不以为意。
当他说“我要走了,不能跟你继续”时,你终于重足而立。
立正川决定要走,在这个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日子里。
季元现却一点也不痛快。
THE END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