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元现的日子好不好过,那几年除了季夫人,没人知道。
他按部就班地上大学,按部就班地毕业,却没按部就班地顺著家人安排,去捡个肥差当当。而是难得发挥前二十多年没露馅儿的叛逆,转头考了个本市公务员。
任职在环保局,朝九晚五,偶尔加个班。因其家世显赫,走马上任第一天便接到领导特殊照顾。同事们笑脸相迎,背后嘴碎两句:瞧瞧,又一个享清福的主儿。
季元现这几年变得挺多,好似当年立正川人走了,留下的孤高淡漠,全须全尾地附在了季元现身上。那句话咋说的,你走之后,我就变成了你。
他的生活单调乏味,起初还对政坛动过一点心思。季元现犹记得当年高中,立正川攀著他肩膀,眼神灼灼告诉他:如果你想改变,那就进入这个圈子。去做一股清流,然后抗争。
这话简直是一梭子鸡血,大四临近实习时,季元现曾想与季夫人谈谈,他要做官。后来作罢的理由也很简单,那位当政,某个一直逍遥国外的赖姓贪污犯,高调回国。因其是同一立场,同一党羽,追究了十几年的案子就此撂下。再无人问津。
季夫人表明,你想从政,就得接受曾不能忍耐的肮脏。或做一名清官,但你注定爬不上去。
这话有夸大的成分,但剖开表面究其里,季元现知道没错。
人将希望和梦想赋予期望值,然后投射到现实中去,不靠谱的梦想就迎接死亡。最终变为人生中的一段笑谈,一篇叙事文。
季元现觉得现在的生活挺好,平静,毫无波澜。
季夫人过几年将面临退休,以后赋闲在家,经济来源得全靠季元现。虽说家大业大,每个官僚子弟都能继承那么一笔庞大遗产。然而这并不能给季元现安全感。
早几年,季元现卖了两处家产,然后重新购置三处二环小居新房,一处四环别墅。新房简装后,租给就近的上班族。别墅自己留著,暂时没想好怎么处理。
房价年年飙升,一口气上去就下不来。
某一次单位聚会,有同事调侃季元现,如今的薪水够不够少爷半月花销?
季元现喝口酒,平时戴著金丝眼镜装斯文。他咧嘴一笑,说:“理应是够的,每月工资近三千,刚好够我家金毛半月肉钱。房租能收三处,我要价也不高,八千一月,算下来每月二万四。只要我不赌不嫖不挥霍,哪怕不上班,开车收房租度日也可以。”
“就不劳您费心了。”
这事儿后来成为同事间的一段佳话,说普通人民还在房海里苦苦挣扎,人少爷出生就在那高度,显摆什么呀。
关系处得并不好,季元现无所谓,他早懒得费心平衡所有人。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思维、境遇、三观,何必强融。
当年那碗端平的水,到如今碗裂水洒,季元现眼里放不下几个人。
说来也奇怪,年少满心抱负闯荡天涯的人,最后留在了原地。当初承诺要厮守共进的人,却一个都没回来。
秦羽这货一入蜀,愣是如鱼得水,快活逍遥了四年。C市风水宝地,天府之国。生活节奏慢悠悠,人文风气好得不行。这几年刚挤进一线城市,发展机会遍地。
“数字经济战可是引爆了,没道理不来这里分一杯羹。现儿,要不把你那官位辞了算了,跟我下海,啊!”
“赢了会所嫩模,输了下海干活!”
季元现:……
下什么海?你妈解释清楚!
季元现发愁,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怎么秦羽还是当年那一股子蠢劲儿。大学毕业,他以为秦羽这次该回来了,谁知那货全国跑,说是躲债——林沈海。
现哥恍然依稀记起,当年高二参加商赛,商宴那晚喝高了,大家确实都发生了点“状况外”的事儿。至于到达什么程度,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行吧,激情社会靠大家,我先走远养生了。”
季元现端著一张精英脸,准备挂秦羽电话。
对方忽然问一句:“哎,那啥。现哥儿,你和立正川还没联系呢?我这有个项目,跟他家一亲戚有……”
季元现打断他:“不认识,不知道,还有事?”
秦羽:……
他觉得季元现是真变了,以前多真实一孩子。不仅嘴巴不招人喜欢,行为也著实小流氓。
如今的季元现,妥妥一“口嫌体正直”的伪精英。嘴上念著五讲四美,心里想著反社反人类。一点也不可爱了。
季元现时常觉得自己在做梦,搞不清前十八年是场梦,抑或这几年都活在幻境里。他也曾偷偷给立正川发过消息,不出所料早被拉黑。
然后他转移阵地,偶尔写一两封邮件。专门挑了节假日发送,伪装成一不小心群发的祝贺邮件。
同样不出所料,邮件也石沉大海。
季元现常一个人凝望初雪,想起他们分别前的最后一个冬天。有时花园里的树叶上落了霜,季元现应酬后回家,微醺间朦朦胧胧的以为是初雪来临,又以为是玉兰花开了。
他靠在自家大门边,抹一把脸。就像每一次遇见初雪,他便以为立正川要回来了。
家里长辈前后介绍过一些女孩,季元现挑了个大过年的好时机,给爷爷奶奶敬酒时,顺道出了柜。
他不太记得在场观众的反应,耳边唯有季夫人隐怒道:“季元现,你疯了吗!”
“是啊,妈,所以你们别想我结婚了。我好不容易忍了这么多年,不去找他。忍住了想要赖著他,霸占他的冲动。”
“就别再问这个问题了,好吗。”
季元现自罚三杯,他知道季老爷子一时半会儿受不了,于是好几年没回京城。他曾想过千万种出柜方式,到头来还是选择最为刚烈那一种。
人生有时挺可笑的,年少时瞻前顾后,长大了反而看得特别开。儿孙自有儿孙福,他把老一辈人安排好,孝心尽到,又为什么要牺牲自己。
到头来,还是怪自己当年不独立,说不上什么硬话,自然没底气。
季元现久久没走出立正川的魔障,丢脸得不行,也难过得不行。
“其实我始终自责,始终认为,当年让立正川委屈,让他掉眼泪,都是我不对。”季元现和顾惜打跨洋电话时,偶有提及,“我真不想伤害他,可我没做到。”
顾惜去欧洲后,顾家南下。两家人的往来减少,季夫人时不时念叨顾惜几句。
这小子是真触到了新世界大门,他一去欧洲,也没回来。好似当初那句:我要守著季元现。只是少时酒醉后的一句玩笑。
这世上长情的人不多,季元现不认为他能遇上。
好兄弟还是好兄弟,几年未见,彼此只会在视频里见到对方。接著调侃两句,你小子,又帅了。
顾惜是真帅,小时候乖乖牌,长大了就朝人畜无害的路上狂奔。谁见他都心生好感,号称东方罗密欧。
“得了,你别商业乱吹。这舌头还真是混官场的人,油得不行。”顾惜咧嘴笑,“照你这么说,谁遇见我就要喜欢我,合著飞机杯成精了?”
“啧——”季元现隔著屏幕点点顾惜,“你小子,啧啧啧。”
“跟哥哥说说,和谁学坏的。有男友了?”
“滚蛋,”顾惜懒得解释自己的荤段子,又似想起什么事儿,一皱眉,“倒是重逢了一个,特别,令我,讨厌的男人。”
“水逆,流年不利。”
季元现没追问那人是谁,他觉著顾惜现在状态挺好。欧洲各国玩个遍,据说前两年还跟随乐团在美国巡演。
顾惜活得很潇洒,没说回来接手家业,也没说未来到底要走哪条路。欧洲的漂亮男生很多,不乏追求者。顾惜尝试过几段恋情,均无疾而终。
感情这回事,从来都强求不得。
“他说他喜欢的不是那一卦,哪一卦?我怎么知道。”
季元现在机场接到秦羽,路上堵车,两人闲聊。
秦小爷阔别八年,终于舍得滚回S市。此人意式西装加身,从头到脚一股浪荡子的味道。
“不是我说,现儿。你不至于吧,啊。不开兰博基尼保时捷,好歹也弄一辆低调的辉腾。这大众真心看不过去,刚你叫我上车,我还纳闷我没叫滴滴啊。”
季元现:……
滴滴打车不背这个锅。
于是他一张嘴,“再废话就下去。”
秦羽立马认怂,“别,现哥儿,看在咱开裆发小的份上。对了,你该不会真捧著公务员那碗饭吃了吧,能吃饱吗。”
“其实一开始公务员是能吃饱的,后来物价上涨太变态,也就成了为人民服务。”
季元现目不斜视,一本正经地忽悠秦羽。
“所以,秦少是不是准备兼济穷人了?先不忙,等我回去开个众筹帖,正好这个月机关部门搞什么献爱心活动。”
“你就捐个小钱,百八十万吧,我写我的名字。”
秦羽:“合著好处您全捞了?”
“有问题么,”季元现似笑非笑地撇他一眼,“还提这个事儿吗。”
成,原来工作岗位是季大爷的逆鳞。
秦羽只能退而求其次:“那你总该干了些副业吧。”
“副业嘛——”季元现刚想继续插科打诨,多年好友重逢,将他冰冷的社会人面具暂时取下。转口却认真了,“是有一项,我在城北投资了一家戏园子,老式的。”
“戏园子?就唱京剧、昆曲儿那种?”秦羽摸摸下巴,愣是没将季元现与梨园行当联系起来,“你小时候不最烦这个?说什么词儿又慢,调没趣。怎么想的。”
前方红灯,个把小时才挪动一截。季元现不急,双手搭在方向盘上。
“这种事说不清楚,你当初也不讨厌艺术。现在还搞什么当代艺术全国巡展,合作方就没发觉你小子腹中无艺术,有辱斯文?”
“嗨,就一噱头。人民生活好了,精神追求高了,不乏附庸风雅者。正儿八经懂行的人,很少看这种商业展。”秦羽讲得头头是道,奸商做派很足,从不羞愧。
“我是为了钱,你又是为什么。”
“我?不为什么,”季元现跟著前方车流走,语速也似堵车,变得有些慢,“一次机缘,逛到城北那家老戏园。当时票友并不多,偌大一梨园又空寂又热闹。”
“台上一男旦,唱贵妃醉酒。说实话,美得惊心动魄。我想著怎么著也不能叫这种美消失了,转头就找了总经理。”
秦羽瞪眼:“霍,合著您是见色起意,我还以为买单情怀。”
“……羽子,你是很想下车,是吧?”季元现吸口气,笑眯眯地问。
秦羽一缩脖子,抱著安全带直摇头。但他没识时务地安静如鸡,“现儿,你他妈包养戏子啊?有情调嘛,还玩民国那一套!”
季元现大笑:“放屁,老子没这爱好。”
“得了吧,你可别说这些年没谈恋爱。生理问题怎么解决的,嗯?”
“恋爱是真没谈,断断续续遇上过几个,都感觉不对。没深交。”季元现说,“再加上我需求不强,实在想了,自己凑合著解决就行。”
“没必要交几个炮友,以示自己是正常的成年人。”
这回秦羽敛了笑意,他皱眉,一本正经地说:“现儿,你该不会是性冷淡吧。”
季元现:……
现哥大街上激情停车,帮秦羽打开车门。他刀刃似的薄唇一动,冷冷吐出两个字:“下车。”
同年九月,在欧洲浪漫了八年的顾惜,首度回国。季元现和秦羽一起去接他,机场见面时,差点没认出来。
顾惜身姿高挑,著装偏欧美风。推著行李车,背著大提琴。他遥遥走来,和当年那个潇洒离开的少年相重叠。
三人团聚,虽久未见,任有无数话题。秦羽说好兄弟一生一起走,季元现又要他滚下车。吵吵闹闹,最后决定去季家吃晚餐。
临进门,秦羽输密码。季元现戴耳机听曲,低头刷手机回复工作消息。两人按惯例斗嘴,唇枪舌剑,正精彩。
一直没插话的顾惜忽然问:“元宝,你知不知道,立正川今年回来。”
“十二月底。”
两人瞬间安静,秦羽把堵在喉头的玩笑话吞回去。
季元现一动不动,好似压根没听懂这话什么意思。
他的耳机里在放京剧,迟老板那嗓子美得不可言说,唱段正放到——
这才是人生难预料。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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