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元现再次请家长,跟著倒霉的还有立正川。
季夫人、立夫人看著眼前一房高的俩王八蛋,气得牙痒痒。真是干什么都行,就学不好。
考试作弊、团伙连线、聚众违反校规,个顶个的能耐了。立夫人常年混迹商圈,性子比季夫人柔和些。少了点锋芒毕露的官威,多的是审时度势的精明。
立夫人深知儿子心思不在学习上,向来也不要求他成绩多好。只要在学校不惹事,不给家里添麻烦,老实做个二代就行。至于以后立正川是想成为艺术家,亦或是自由职业者,全凭他兴趣。
家里不劳他操心,立家大少摆在那儿,左手握著担当,右手攥著绳索。再过几十年,立家父母退休,往后偌大家业全靠立森。
整条船,立森一人攥著绳索,拉过水气氤氲的横江。再交到下一代人手里。
那些年不懂事,立正川从未问过大哥累不累。后来他良心发现,于债务危机中询问过一次。
立正川只记得立森眼睛特别亮,恰似聚拢一簇光。立森说:公无渡河,公竟渡河。但我们不会堕河而死,不会。
彼时立正川懂了,明白河对岸是什么。
然,此时的立正川不晓得“公为何渡河”,亦不明白“公无渡河”的劝解。但总有一天,“公竟渡河”的勇气与决绝会应验在他身上。
只是此时的立正川、季元现,他们都不明白。
不明白。
立夫人当众数落儿子几句,笑著同教导主任说鬼话。什么“改明儿我好好收拾他,一定不让这小子再骄横跋扈。”、“平日里老师们多管管,有什么需要只管给我秘书打电话。”、“来,主任,这是我秘书的名片,找她就能找到我。”、“哦对了,贵校能否申请走读。我家这孩子顽劣,留著怕是要祸祸一寝室,您看……”
立夫人说话有理有节,笑脸跟不要钱似的。偏生又长得漂亮,年轻时是挺能惑众那一卦。如今风韵犹存,所以哪怕她的字面意思归结为:立正川顽皮是既定事实,我们家长门儿清。下次别劳烦父母,找秘书。送礼还是捐楼,看著暗示就成。
教导主任也没有垮著脸,面对家境雄实的立夫人。
季夫人走的是领导派,喜欢坐哪儿都寡言少语。立夫人充当红脸,她便安静做个陪衬。整篇商腔打下来,季夫人唯独注意到俩字儿“走读”。她瞬间福至心灵,眉梢都快挂笑。
寒假同季元现商量的租房事宜,迟迟没有定论。季宏安有顾虑,他儿子生性圆滑,花花公子模样。若是租房子住,脱离老师父母的管教,那还得了。
季夫人觉得言之有理,暂时将此计划按下。
如今机会找上门来,她不要白不要。季元现那些骄傲小性子,当妈的清楚。没人时,小司令不修边幅,可以搞得没边儿。有人时,季元总会装模作样地表现自己。
比如按时回家,作息规律,鲜少带朋友回去闹腾。比如好好练琴,学习乐理,请教云旗曲式分析。
把自己塑造为当代精致男孩,特不要脸。
季夫人心想,立正川这不刚好合适。同龄人、话题多、都顽皮、路子野。齐活儿了,谁能比他俩捆在一起更登对。反正季元现不学习,同居三年搭个伴,挺好。
那日,小型家长座谈会结束,季夫人踩著高跟鞋追上立夫人。春光正好,两位夫人几句简单交流后,意向竟不谋而合。真是可以做朋友。
话题正热,干脆驱车赶往学区房,瞧瞧有无上好的房源。
这头,刚被取消考试资格的季立二人,一人拎一罐可乐,蹿上楼顶天台。英雄惺惺相惜,举杯碰撞,碎掉的声音恰似革命热情。
这俩王八羔子亦不谋而合——下次还考什么试?痴线。东望飙车不好吗,游戏不好玩的吗?
回头,季夫人笑眯眯敲定租房事宜。三室一厅跃层式,装修简约适合学生居住。
季夫人正为季元现找到室友而开心,觉得自家傻小子往后铁定安分了。
可她只能揣测季元现,季夫人明察秋毫一辈子,愣是对立正川看走眼。实打实的引狼入室。
立小军长从不老实,他是一头野兽,獠牙锋利。时刻准备将季元现吞噬,去探索那人更深处的体温与紧致。
如今天时地利兼具。
只差人和。
翌日周五,季元现背著书包准时踩点回家。张妈在厨房准备晚餐,见著小司令赶紧挤眉弄眼。
季元现从盘子里叼个酱猪蹄,声音含糊:“张、张妈,眼睛不舒服啊?”
张阿姨:……
“哎哟!我索小少爷你做啥子嘛,夫人回来好一阵啦。窝在书房一直都不出来,你赶紧去看哈塞。跟张妈妈索,你似不似又闯祸咯。安?”
张阿姨四川人,到季家做工三五年。一口四川话夹杂普通话,季元现老是听得一愣一愣的。反应片刻,小司令揉揉鼻尖,估摸是昨天抄袭风波的馀威还在。
季元现瞅一眼手中酱猪蹄,吮吮指手指,忍痛将仅剩的半边儿放下。他背著书包给季夫人榨水果汁,打算冒充一天好孩子。
季夫人的书房是全家圣地,位于别墅顶层的阁楼。按理说本应堆放杂物,但采光好、天窗开得极大,适合看书。
阁楼不大,季宏安宠老婆,干脆找人进行改装。此后第三层囊括阁楼,俱是季夫人处理工作、休闲看书的地方。
这里季元现很少来。
书房与季夫人的严谨并不相符。书籍成堆,大多随意放在桌上、地上。季元现进去时,总找不到落脚点。
而季夫人则时常坐在“一片狼藉”中,巨大天窗漏下簇簇光束,笼著她。很近,又很远。
曾在很早以前,季元现觉得母亲高不可攀,近乎圣洁。
大抵这景象,就是一切敬仰爱戴的源头。
“启禀皇后娘娘——您滴橙汁儿来啦——”
季元现将门开个缝儿,伸头进来。五六不著调,有意想活跃气氛。
季夫人却不看他,精致五官贴在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愣是等季元现傻乎乎站几秒,季夫人才一点头,示意他进来。
季元现大感不妙,立刻收敛笑嘻嘻的表情。他深知这次季夫人可能真恼了,否则不会如此冷漠。但许是另有工作原因,愁上加愁,格外烦。
“妈,您喝点水。”
季元现放下水杯,正要转身溜之大吉。此时此刻别触火就好,明白人赶紧保身。
“别忙走,回来。”
季夫人终于从书卷中抬头,她眼睛狭长揽进日光,整个人愈发瘦削。虽著家居服,真丝睡袍柔软如锻,她却显得棱角锋利。
不知是否与神色有关,季元现瞧见了许久未从母亲身上找到的严苛。
小司令低眉顺眼,头一埋,手一背,连头发都在往后顺。安安分分准备挨骂。
岂料季夫人合上书,说了句盼望长空裂大缝的话:“元宝,要不家里给你找个私人老师。以后开始,好好学习。”
季元现盯著母亲的眼睛,再三确定季夫人没有遛他,也没有开玩笑。这事儿大条了,小司令咂摸一圈,颤颤巍巍伸手指著自个儿:“妈,说笑呢。我?好好学习?”
“嗯,就你。好好学习。”
季夫人不知从哪拎出一叠出国培训机构的资料,摊开摆在季元现面前,“或者你毕业出国也可以,总得选一个。”
季元现急了,这他妈哪儿跟哪儿啊。他不就作一次弊,没杀人没犯法的,怎么就得赶著往外送了呢。小司令揉揉头发,有些想跳脚。
“妈,咱们好生商量。我错了还不成嘛,我真的错了。您想想,让我好好学习、让我出国,这到底荒不荒谬?!”
“就我那成绩,啊?”
季夫人蹙眉,从小教育他不急不躁,心态平和;教育他不要轻易泄露情绪,别什么都写在脸上。看来还是不够成熟,道行太浅。
季夫人不急,她双手交握置于桌面,摆出谈判架势。
季元现一看,脑仁儿疼。得,拉力赛来了。他也干脆往旁边椅子上坐,打算“非暴力不合作”。
“元宝,成绩不是问题。留学机构就是干这个的,否则你以为他们靠什么生存。妈妈要求不高,澳洲八大校,或者申英留美。以你成绩,走澳洲最实在。先进预科,预科跳板不错,澳洲八大基本稳了。能不能毕业是你的事,争气与否看你自己。”
“这要求不过分,儿子。”
季元现双腿交叠,装模作样摆出小大人姿态。他觉得出国留学简直是磕牙放屁,不考虑。
“妈妈,您儿子——我,英语一百的满分,撑死了考不过四五十。高中毕业最多也就三本院校的成绩,您帮我算一卦,澳洲哪八大看得起我。”
“就算那大学再野鸡,能有我这成绩野?”
小司令说得有理有据,完全正视自己的烂成绩。他觉著自己看得很清楚,如今钻幻境里做梦的是季夫人。
夫人摇头,给他指明路:“我打算给你买全套,前后不过几十万。确保你有书读,能毕业。几年后,说得好听点是澳洲名校毕业。还是正儿八经学明白了,考出来的。”
季元现没注意“几十万”这仨字眼。小少爷从出生就没操心过钱,心里未有概念。他只是纠结怎样才能让母亲放弃这荒诞的念头,于是,小司令抬头问:“这话您跟奶昔商量过了?”
“小惜很支持,”季夫人给结果,“他说大不了毕业跟你走,以他的成绩压根不愁。”
“哦,”季元现冷脸,“他不需要砸钱,多好啊。”
季夫人未察觉他情绪有变,或许察觉到,但仍要下达指令:“钱不是问题,现在是打算把你送出去。我昨晚和你爸商量,他赞成,总比你如今在学校鬼混好。打架上网、放纵任性,以前都没管你。是我们父母的错——”
季夫人一顿,忽然有些感慨:“今早我还翻了翻日历,元现,年底你就该十七了。”
这是一个莫名有仪式感的年龄,在青春与成人间界限模糊。代表著肆意挥霍,也代表著逐步走进担当。
季元现瓮声瓮气道:“还早著呢,还有一年。”
“而且我也咨询了很多与你有相似经历的孩子,只要钱够数,三本大专的底子,至少给你申到澳洲八大校。”
季夫人说得很直白,也挺隐晦。但季元现明白,换做今天是任何人坐在这儿,都能明白。
那是一种在教育资源上占据高地的压迫感、优越感。
现实很简单,近年愈来愈多的潜规则浮出水面。人们不说破,可心里门儿清。至少对于大多数来讲——高考是穷人玩的,有钱人自带加持。他们倾心另一种玩法,更高级更直接。
成绩优异的有钱人,如虎添翼。成绩糟糕的有钱人,炫耀的从不是学历。他们可以不聪明,但他们命好,家庭殷实。照样能出国镀金,好好读书。
有时真的不怕不努力,怕那些有钱又努力的人。他们一骑绝尘,好似从来不在一个世界里。
季元现憋屈,他当然知道身边很多朋友已走上教育的捷径。前段时间和顾惜提及的林三少,人家专攻马术。比他们大两届的王家儿子,高二没毕业申请澳洲rmit。A-level考得一团糟,家里出钱造假会考成绩,如今在澳洲已呆半年。
那他们干嘛呢,锻炼人际交往能力,训练为人处世,习得社会经验,然后样样精通。他们关心的并不是自己学历有多水,甚至讲出来令人发笑。
他们回国,是要继承家业的,可以游手好闲的。而这样的人,不止一两个,是一群。
整整可以用来称为“群体”的数量。
很明显,如今季夫人自动将季元现归到这个群体中。她或许不指望季元现学到什么名堂,但再也不能任由孩子如此放纵下去。
季元现生气顾惜的隐瞒,很明显季夫人早与他沟通过。他预感沟通失败,干脆装死玩命拒绝。
“妈,我不去。”
“您要让我高中毕业去留学,还不如现在辍学搬砖。”
季夫人见他冥顽不化,认真道:“我和小惜商量了,以后你们出国,家里边会一直支持。你俩能有照应,同时也能加深我们两家人的感情。以后互相扶持,你们的路总能好走一些。”
凭什么。
凭什么帮我决定未来。凭什么认定我要走的路。凭什么我就得跟随大流的脚步。凭什么一定要那本学历。
这他妈一切究竟是凭什么。
我操。季元现滚到舌尖的国骂已蓄势待发,他对上母亲的眼睛,不得不吞回去。他不知顾惜是什么心态,但今儿个他必须得讲清自己的立场。
“我不去。”
“你不去,那你能干什么。”季夫人挑起嘴角,又好笑又玩味。她的眼神近乎批判,透著直白的讯息——季夫人告诫季元现,别太幼稚。
半大不小的男孩子,暗示他幼稚等同于让他爆炸。季元现终于按捺不住,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完全是小孩撒泼的模样。
小司令拍拍书桌,说出了真正有恃无恐的原因——
“我背后有季家,有我爷爷有我爸。我能干什么,我或许根本不用干什么!”
“为何我非要执著于未来,为何我非要变得与他人相同。”
“我不要,绝对不要!”
“我背后有季家”,这话听来傲慢、粗暴、刺耳且十分优越。
季夫人遽然,就明白了。
多年来季元现总也不愿长大的原因,骄纵无天的原因,总是泡在蜜罐里,不去正视前路的原因。
季元现如他所说,压根就没考虑过未来。他身后的季家,是一颗参天椿树。这棵树枝繁叶茂,生命旺盛且扎根深渊。它一时半会儿不会倒,足够撑到季元现离世。
他不去考虑传承,不去在意使命。
季元现就是季元现,他只想活自己,活这一辈子。
季夫人眼睛有些疼,可怎么也留不出泪水。于是红红的,酸涩无比。她意识到自己教育上的缺失与过错,“我身后有季家”如一根刺,狠狠扎在季夫人心尖上。
怎么能这样想呢。也太不懂事了。
靠人人跑,靠山山倒,更遑论区区一棵树呢。
尖刺扎准季夫人心中隐患,悲悯之后卷来氤氲愤怒。她不愿大动肝火,正打算压著怒意,同季元现好好沟通。
谁知季元现竟矫首昂视,许是为了抵御季夫人的谈判神功。他彻底将浑身针尖抖露出来,不自知地小聪明著。
“再说了,妈。谁敢瞧不起我们季家。”
这话如一剂猛药,季夫人遽然抬起头来。她不可置信地瞪著眼,咬牙切齿。
“季元现,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
“马上给我出去!”
从不发火的、喜怒不形于色的季夫人,她跳脚了,拍桌子了。
季元现傻掉,他后知后觉说错话,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妈、妈……我……”
“出去。”
季夫人下达最后通牒,翻开手中书卷。她不再看他,冷漠极致。
季元现揆情审事,最终张张嘴,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门,轻轻关上。
片刻后,季夫人再次合上书本。她揉揉眉心,双手从头顶往后梳两下头发。叹息不经而至,心头又疼又沉。
不懂事,真的不懂事。
“气死我了……”
半响,搁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一亮。季夫人看清来电,调整几次呼吸。她立马换张脸,和颜悦色同人攀谈起来。
“哎,厅长,是我。嗯……你们也知道提案的事了?”
“修是肯定的,草拟建议已经出来了,只等投票。关键是距大会还有俩月,这期间会发生什么,会影响到谁……谁知道呢对不对。”
“……嗯,季家打算下来了。”
“不知会如何,往后……走一步看一步吧。”
未来,谁也不知道未来如何。但如季夫人之流、如顾惜秦羽之辈,他们会主动计划安排,照著设计好的路线行走。他们的人生有奔头,明白自己要做什么。
唯独季元现不知道,无所谓。
小司令将将从季夫人那里吃一肚子气,转头给顾惜发消息谴责他。未等奶昔回复,季元现眼睛眨眨,莫名想找立正川吐酸水。
他觉著如今只有立正川能理解他——他们成绩差不多,家庭背景相似,心路历程估计也半斤八两——是最能感同身受的人。
于是,季元现没心没肺地点开了立正川微信。他高兴著,烦恼全然抛脑后。
—川哥!
—赶紧出来,给你讲个无比荒谬好玩的事。我妈居然让我去留学,就我那破成绩……
季元现倒在绒被里,唇角带笑。这时少年不知愁,总以为自身有无法遮拦的双翼,会生出灿烂辉煌的前程。
他以为那都是唾手可得的。毫不费劲。
然而——“我的身后有季家”。
这是季元现此生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说出这种话。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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