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元现不太记得,上一次与顾惜促膝长谈是何时。静下心想,他们的相处方式,一直都是单方面谦让。
顾惜唯一一次跟他闹脾气,是在两年前初中毕业。转眼高二,季元现也从未询问:你当时为什么要选择离开。又为什么,选择回来。
季元现不是不关心,他觉著两人之间肯定存在默契。顾惜要走,便让他去遨游。顾惜要回来,季元现总会给他一个停靠的地方。
他们是兄弟,这层关系不可破裂。可发展为亲情,但永远不会是爱情。
顾惜想要的,季元现不会给他。给不起。
贵宾室的落地窗瓦光铮亮,雨水汩汩成河。倒映著年纪相仿,气质相像,身高身形具雷同的两位少年。他们从小在这里长大,这玻璃窗如一台相机,慢慢地,看著两人节节拔高。从曾经共享一位沙发,到如今相对而坐。
岁月几近残酷。
季元现拿著毛巾擦头发,他说要谈谈。顾惜迟缓几秒,才点头答应。
“奶昔,我的性取向你一直知道。说白了,这辈子都走不回去。我只可能喜欢男生,就算今天不是立正川,也会是其他男生。”
“我的意思,你明白吧。”
顾惜一顿,抬眼带著严厉。又有些受伤,复杂而多情。他抿唇,说:“我不明白,元宝。他有什么好。”
“他没什么好,”季元现说,“他也哪里都好。”
“你们充其量是距离太近,又有共同目标,错把惺惺相惜当感情。元宝,立正川是直男。万一以后他醒悟,拍拍屁股要走回去,你怎么办。说得再近一点,高中毕业后,你们打算怎么办。”
顾惜烦躁,他转著手中水杯。按捺自己不甘之心,试图与季元现讲道理。
他们都无感情经验可言,纯凭动物直觉去感知。顾惜没有立正川的冲动和果断,十几年的感情反而成为绊脚石。
立正川的赌局很简单,告白成功,就在一起。不成功,最差也是相忘于江湖。但顾惜赌不起,他已将一颗心揉巴揉巴,再捣烂。熬成一碗苦水,千万个日日夜夜。深入骨髓,药石无医。
顾惜怕做不成恋人,亦做不成兄弟。他踌躇著,眼里只看著季元现。他也不想如此,嫌自己太拧巴、磨叽、娘们儿似的。
可他不敢。
季元现提示得很清楚:我们是一辈子的兄弟。
哪怕顾惜想争取一下,完全找不到缝隙插针。感情没有先来后到,谁出现得最合适,谁才是赢家。
季元现明白顾惜的担忧,他不反驳,不否认。也不敢肯定撂话——立正川绝不会离开。未来茫茫不可知,谁敢轻言身旁人。
“我没想过,老实说我没考虑到那么远。奶昔,我和你们不同,我有一天过一天。高考之后会如何,不知道。我现在也不想知道。”
“那时候立正川还在不在我身边,我希望在,但他也可能不在。控制命运有很多因素,我们决定不了。”
顾惜抹一把脸,忍不住从包里拿出烟盒。他转了转,选择抽根烟。猩红烟头一明一暗,季元现的眉目变得模糊起来。
“元宝,尝鲜可以。但一定得现在?一定得是立正川?”
我不可以吗。
“不是新鲜,”季元现打断他,保持心平气和,“奶昔,我喜欢立正川。不是图新鲜。”
顾惜倒一口气,霎时被香烟呛得眼红。他不料季元现这么诚实,简直诚实过了头。好比一柄古刀没入心口,又缓缓抽出。在顾惜以为这是结束时,季元现又将其推进更深的境地。
鲜血根本流不出,全都包裹在刃上,渗入刀片中。表面看来和风化雨,内里早已濒临枯竭。
顾道长觉得自个儿可能真要飞昇了,耳畔轰鸣,飙车残留的音浪还在。他有点飘,眨眨眼,苦笑一声:“我真希望你把这话收回去。”
“行,我收回。但我喜欢立正川,真心话。不骗你。”
季元现没和他对著干,而是拍拍顾惜肩膀,换上认真的表情。
“奶昔,一年半后,我不能肯定谁在我身边。但你一定在,这个话,你懂不懂。”
同学会失散,朋友会远走。哪怕青春期不可预估的飘渺爱情,也许会离他远去。但顾惜一定在,因身份不同。
有时舍不得友情变爱情,大抵是看破了前者的长久性。
顾惜摇头,他认为季元现是在实行安慰政策。少年都有竞争欲,凭什么立正川可以得到。
“我会在你身边,元宝。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一定是。你需要我就在,你也知道的。”
“但为什么,为什么我就不可以?我——”
“别说了。”
季元现皱眉,遽然打断顾惜。他有预感,若不出声阻止,顾惜一定会把真实想法抖落干净。
那层薄薄的,如烟雾一样的纱,会彻底烧毁。
一切将走向不可挽回的馀地。
季元现站起来,捏著顾惜肩膀。他又半蹲下去,与对方眼神相对。季元现一字一顿道:“顾惜,用你曾教我的一句话,今天做个结。”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顾惜眼眶瞬时通红,眼球内的血丝如蛛网密布。他感到眼里结一层水壳,那些委屈、不甘、愤怒,将落未落,又不能放声质问。他几曾何时,也想做受迁就的那一个。
被偏爱的,总那么有恃无恐。
季元现根本不准他说出口,一个剖白深情的机会都不给。谈话点到为止,该说的说尽,立场很清楚。
顾惜可以在兄弟那一栏,可以在亲人那一栏,独独不会是恋人。
他摇摇头,声音几不可遏地颤抖,“季元现,以前怎没发觉。其实你也挺狠心的。”
“那还是跟你学的,当初扔下我一人,无声无息跑去N市读书。再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出现,奶昔,你觉得我好受吗。”
“你在意这个,我可以解释。我当时不学大提琴,只是因为嫉……”
“不用说了,”季元现仍然在笑,他站直了,偏头看著窗外。此时赛道内大灯尽熄,黑漆漆一片。雨声唰唰入耳,如琵琶拨弦,嘈嘈切切。“我不在意解释,你在我这里,会一直保有不必解释的权利。然后我都会理解你,顾惜。”
这话好似承诺,却无关情爱。季元现很小便与顾惜说:我长大后会保护你,像保护家人那样。保护季家,保护顾家。
实则长大后,他一直在保护别人。季元现一碗水端平了,唯独偶尔会朝顾惜倾斜几分。如今半路杀出立正川,他不屑那几分,而是直接将碗抢过去,占为己有。
季元现默许了。
可他还是想要保护顾惜,保护秦羽,这根本不是一个层面的意思。
季元现向来不信神明,但他希望有人可以护航顾惜、秦羽、他的至亲。
比如,他自己。
顾惜动动嘴唇,最后眨眨眼。他实在控制不住,低头滚落一颗眼泪。顾惜立即用手背擦去,抬头对季元现笑:“我明白了。”
“没事,我没问题。”
这世上最难过时,其实是感觉不到难过的。他只会一遍一遍告知对方,我没问题,我很好,所以你要走就走吧。真的,我没事。
你不用担心,也不要愧疚。
对你温柔这件事,略大于世界,略大于宇宙。
且极大于我。
季元现回首,弯腰撑著膝盖晃晃脑子。今晚他太疲惫了,一直努力让自个儿保持清醒。他问:“未来商业领袖峰会,还去吗。”
顾惜没有迟疑:“去。”
“有立正川。”
“我说了,我会去。”
顾惜盯著季元现,思绪却有点走偏。他遽然伸手摸一把元宝的脸,忽地自嘲一笑。
心急了,他这次是真心急了。
蛰伏十几年,忍耐那么久,怎能一朝付之东流。
“我不会给他脸色看,你放心。”
季元现有点懵,这和他预期不太一样。立正川和顾惜实则属于同一类人,他们均是十分骄傲。区别在于顾惜内敛,但立正川张扬。
他原以为出这事,顾惜不会再参与其中。来干嘛,给自己添堵吗。
顾惜突然笑两声,他伸直双腿,浑身放松地靠在沙发上。他想通了,有点醍醐灌顶的意思。
不是放弃。
远没到说放弃的时候。
季元现搞不懂,也没那个精力再去思索。今晚到此为止,他是真想回家睡觉了。
“行吧,那我送你回家。赶紧起来,明天就别去上学了。你这一身酒味,顾妈会不会骂你。”
顾惜嗅了嗅衣服,无所谓地摇头:“今晚我就留这儿了,东望有的是房间。我找人送你回去,嗯?”
“那赶紧的,我实在困了。”
季元现挥挥手,等顾惜打电话安排司机。
送走元宝时,顾惜一直站在窗户边。他双手抱臂,眼底是深沉的夜色。顾惜呼出口气,忽觉自己远没想像中大度。
他没有放弃,只是不再执著于当下。季元现说得对,时间还长,谁是最后赢家还不一定。顾惜心想,我他妈都守了十七年了,再守一个十七年又如何。
他不信,不信立正川有本事与季元现走到最后,不信立正川会与家人出柜。包括元宝,都不一定敢在季夫人面前坦诚性向。
善良的人,也会居心叵测。
顾惜觉得自个儿就是,他忽然不想修仙了,立地成魔也非不可。直到季元现上车,座驾驶出他的视线。
顾惜抬手,对著天地一线,黑夜尽头。做了个开枪的动作。
顾惜想,再守个十年,未尝不可。
他会一直等下去,等到他们分手。
季元现不知,今晚的谈话远没有打开心结。
反而使得顾惜弥足深陷,奔赴深渊。
季元现回家时,立正川还在客厅等他。小军长悬著的心,终于落下。他瞅一眼时间,凌晨四点五十,再不睡得天亮了。
立正川朝季元现走去,刚蹲下想帮他换鞋。
谁知现哥突然拉住小军长的后衣领,一把将他提起来。
“别忙。”季元现说。
他终于放轻松,所有的理智冷静、心酸无奈,俱如泼雷,霹雳而下。
真累。他想,他还是有点难过。
“川哥,我不想走路,你背我进去。”
立正川瞧他神色疲惫,脸色发白。也不废话,很男人地蹲下身子。
“行,依你。”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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