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毕业生的六月,只有六天。
三天写同学录,两天缅怀,一天开班会收拾东西,然后战斗在即,别分临盆。
六月五日,同学录在班上流传,大家落笔间,也无非是祝金榜题名,前程似锦。不少同学互相调侃,山高水长,苟富贵,莫相忘。
于是写著写著,就有人泪洒当场。
季元现去一趟办公室,给何林送了毕业礼。他对著何老师深深鞠躬,笑说:“没有您的栽培,理应是没有现在的我。”
“你要是个人才,迟早会飞出去,我只是在后面推你一把而已。”何林摆摆手,看这三年从一米七几猛然窜到一米八的少年,感慨万千。“怎么就你,立正川哪去了。”
季元现耸肩,“不知道,可能在其他老师办公室里。”
“你们关系那么好,毕业可别断了联系。同学就是人脉,家世相当,又聊得来,挺不容易。”何林收拾办公桌,忽地多一句嘴。他抬眼,笑笑,“小年轻可以闹别扭,没必要吵得老死不相往来。”
季元现与他对视片刻,扯了个难看的笑容。
“我明白,老师。”
这天儿有点热了,衬衣穿在身上容易汗湿。夏蝉没完没了地高唱离别,一连几天,校园里都在放“十大毕业金曲”。
S中特有趣,当初百日誓师后,面子工程就少了。如今唯有校门口挂著“高考在即,全力冲刺”的横幅,剩馀标语一律揭除,不给学生增加压力。
临近毕业这段时间,高三生简直横著走,跟你妈河床里的大闸蟹似的。学长学姐趁最后几天泼洒馀威,宛如即将隐退的武林风流人物。
楼道上人山人海,毕业季吵得不可开交。
季元现扒拉开人群,慢慢走回教室。老远,便瞧见他的课桌上放了一个信封,褐色的,无花纹,红线格的老式信封。
他站在桌前,低头看了会儿。封面上“季元现亲启”五个大字,刚劲有力,就像写字的那人。
季元现用舌头将口中的软糖顶到一边去,笑得有点涩。他最近格外嗜糖,以前不这样。可能是心里苦了,便想从外界找点甜味。
教室里没剩几个人,参加活动去了。季元现良久一动,似从梦中醒来。他坐在位子上,迟迟不敢打开这信封。他想,莫不是情书,也可能是诀别书。这小子不会写信咒我吧,也可能会说爱我。
季元现想得天马行空,几次举起手,然后好容易狗尾续貂地补上了勇气。他拆开看,却只有薄薄一张纸,参参几句话——倒是立正川的风格。
上书:
季元现,
纵使这一生节节败退,
从北到南的风,空山窜出的月,
以及驶向深海的船,
也不会变。
你和我,也不要变。
骄横的阳光透过窗帘,金色拢上一层淡蓝。教室里的课桌横七竖八,成堆的卷子书本从桌上蔓延到椅子下。时钟滴答走,黑板没擦干净,角落里的饮水机亮著绿灯,有同学从课桌上支起身子,揉揉眼睛,好似做一场为期三年的梦。
季元现捏著那张信纸,呆愣半响后捏成团,扔进垃圾桶。
风吹起窗帘,光影变幻,被切割的光条折射到季元现眼帘前,刺得他一阵眼酸。
再过片刻,他遽然起身。季元现跑到垃圾桶边,用手将信纸捡出来。他小心翼翼地展开,放在膝盖上一寸寸碾平整。
季元现看著六行长短不一的句子,然后一埋脸,蹲在垃圾桶边哭了。
不要变,你和我,也不要变。
立正川站在窗外,他透过玻璃,直直看著季元现蜷曲的身影。少年双肩颤抖,凸起的肩胛骨好似稚嫩的蝶翅,单薄得不像话。
六月风也喧嚣,立正川转过头,鼻尖一酸。
六月六日,全级留校放假。也不知是谁吼一声,“看窗外!”
接著,白花花的书本、试卷、数不清的草稿纸,似六月飞雪,从天而降。于是人群沸腾了,老师根本拦不住。同学们抱著书本往外冲,宣泄痛快。
没多久,大地上白皑皑一片,放肆凌乱。不少人叠了纸飞机,一时间,数百架飞机腾空旋转。他们吹口哨,他们欢笑,他们青春潇洒,他们亦有深深留恋。
老师站在班门口,看著看著,忽有些热泪盈眶。女生跑过去拥抱,然后将马克笔递给老师,“请您为我签名。”
洁白衣衫上,青涩稚嫩的笔迹横七竖八,有人说,“要好好的啊。”
未来每一天,要好好的啊。
这天晚自习,学校提议高三集体关灯,不如唱点或鼓舞士气,或离别的歌。文理大楼陷入黑暗,兴奋的议论声如浪似潮。
班主任邀人牵头时,季元现忽然站上了课桌。他在黑暗中,看不清别人的眼光。他蹬了蹬脚,踏出一阵节拍。
季元现一开口,是首节奏明快,耳熟能详的歌,《What’s up》。
“Twenty-five years and my life is still(二十五年去我一生波澜依旧)
Trying to get up that great big hill of hope(竭力挣扎想探到天空星光时候)
For a destination(为自己一生留念)”
他唱了没几句,忽地立正川扬声附和。他们一高一低,一唱一和。立正川爬上课桌,与他相对地站立著。同学们下意识鼓动节拍,不少人从兜里摸出手机。他们打开灯光,在小小的一方教室形成灯海。
不知是谁说,“我们一起站上去!”
然后一个、两个、三个、五个,像一片森林,像一波巨浪。全班站在课桌上,整齐划一地蹬著脚,挥舞手中灯光。
高潮时,全体默契大合唱。他们挣著嗓子,扶摇直上九重霄。
“And I say, hey hey hey hey(我大喊 嘿)
I said hey, what’s going on(想知道未来去向何方)”
这阵势鼓动了隔壁班,不少学生跑过来看。他们口口相传,拍摄视频,欢呼著“他妈的,真带劲儿!”
于是,全级都唱起来了。不在同一频率上,却异常和谐,异常震撼。先是文科楼,然后对面的理科大楼也传来应和歌声。
黑漆漆的楼宇间,手机灯光闪成星海。
他们唱“I say hey!”
他们问“what’s going on”
夜晚的风徐徐而过,载著青春末梢那点倔强肆意。最后,那晚大家都疯了。没喝酒,但已醉了。他们不断换歌,从周杰伦唱到林俊杰,从甜甜的唱到江南。一首歌结束,另一首歌跟上。
好似所有安分的学生,在临近离别时,泼洒出格外迟来的叛逆疯狂。
季元现唱完就坐下,他抬头,看人群在上面狂欢。有人走向他,身形熟悉,连走路的姿势也熟悉。近了,才能于朦朦胧胧中看清对方的脸。
立正川一言不发,两人对视。季元现刚要提起嘴角,立正川整个压下来。双唇紧依,两条舌头如久旱逢甘霖般,紧紧交缠起来。
这是教室,虽在人群角落,却可能被人发现。
但那又如何,季元现想,我就要失去他了。然后他一抬手,揽住立正川的脖子。他们在歌声中喘息,在灯海下缠绵。
似穷尽一生,穷尽一生。
高考两天,很多人再回忆起来时,可能不太记得做过哪些题,不太记得考场上的心跳。
相反,那天成群结队的校车,街道边加油助威的群众,透明崭新的笔袋,考场门口焦急等待的家人,成了烙印在他们心里的铜版画。
心跳格外清晰,四周格外寂静,季元现唯记得英语科目撂笔之时,宛如迎接了一场盛大的落幕。
可轰然倒塌的声响仅仅是在他心里,三年高中,两年半的风雨兼程。那些深夜,那些看著就要呕吐的练习册,如走马灯般在他眼前滑过。
季元现随人流走出考场,耳畔是“隆隆”咆哮。他没多大感觉,直到望见人群中的立正川。
再灿烂的芳华,也有尽头。
季元现忽地悲从中来。
当晚毕业聚会,季立二人当众猛灌三瓶啤酒,接著对全班同学鞠一躬,脚下抹油地跑了。
他们跌跌撞撞回到学区房,也没开灯。季元现撕扯著立正川的衣服,双手紧紧攀附著他。立正川用膝盖顶开他的双腿,然后送上热吻,送上野兽的欲望。
他们不断拥抱彼此,不断冲撞。弄疼弄出血,也不放开。季元现今夜格外热情,张开自己,张开那一处隐秘。
他说:“今晚你干死我。”
如果不能死在你身上,明天我们就分离。
立正川红了眼,撕咬他的嘴唇。衣衫遍地都是,他想,就算现在立森进屋,他也绝不会停下。他用尽毕生的凶猛,一次次探索进伊甸园深处。那里好似下一场大雨,裹著两人浑身湿漉漉。
眼前之人,以精血浇灌。立正川不竭馀力地占有,他摀住季元现的嘴。不要他出声那般,反剪住对方双腕。季元现靠著冰冷墙壁,立正川细细琢磨过他耳背,滚烫气息惹出阵阵颤栗。
他说:“站稳,扶好。”
少年没经历过如此狂暴的夜晚,他们好似看不到未来,于是要将馀生的爱都做尽。四处留下欢腾的痕迹,浴室的镜子恰似一台相机。那些羞耻的、癫狂的、肮脏的画面,却如明媚春光,霸占了少年时代所有的臆想。
浮浮沉沉间,季元现曾想,这世上有太多无奈,有太多遗憾。可他拥有过,或许就比大多数人好。于是,他短暂地、绵软地、勾魂地啊几声,然后吻住立正川掌心。
季元现抓住他的头发,在朦胧黑暗中,细细描绘那张脸。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心,其实也柔软。而立正川深埋在那一处,硬得不像话。
最后的狂欢,最后的尽兴,全力消耗,接著等待旭日东昇。
季元现睁眼时,天大亮。火辣辣的阳光铺洒在地板上,因空调很足,愣是没一点温度。立正川背对他,收拾行李。他穿著连帽衫,运动裤,篮球鞋,右手还有一护腕。真真青春逼人。
稍一动,季元现觉得自己快散架了。于是他破口大骂,“你他妈属狗吗!”
“那你是什么?”立正川讥诮一笑,“狗日的?”
季元现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他一枕头砸过去,“赶紧滚。”
“两点的飞机,不用你说我也要赶快。”立正川收拾完毕,关上行李箱。他站起来,回头看著季元现,“我最后再说几句话,说完就走。”
季元现梗著脖子,双眼盯著天花板,示意他有屁快放。
立正川说:“其实我决定要走,不仅是因为你推开我,有很大原因取决于我爷爷。所以你不用自责,我本来也不够坚定,只是当初舍不得你。虽然我只有一个你,但我也只有一个爷爷。我爱你,也爱他。情不同,可重量也差不多。”
“后来你说,没本事怎么谈恋爱。我觉得特愤怒,你居然敢这么说我,我对你还不够好吗。然后这几月想清楚了,我们确实什么都没有,凭什么说一辈子。所以,也没什么好难过的。”
“季元现,你不用撂狠话伤我,那不是你的风格也不是你本意。你撒谎说要我和别人试试的样子,太难过了。以后别这么傻,我不在你身边,别人欺负你怎么办。”
季元现闭上眼,心口那一团揪著疼。他咬牙,带了哭腔:“我他妈不需要你指点!”
“最后几句,”立正川很平静,好似朗读者,讲著别人的心事,“季元现,其实你我都知道,这不是暂时分开。”
“分手就是分手,我很讨厌粉饰太平。”
“所以我们分手了,你要记清楚。我们是分手,往后不要再联系。”
季元现心想,嗯,还真是他的风格。
“说完了吗,能不能滚了。”
立正川拉著行李箱,打开房门。他走几步,又停下。
“你也要记住,季元现。”
“但凡我立正川还有回来的一天,我就要再次拥有你。你是我的,只要我回来,你就只能是我的。”
“砰!”地一声,床头摆件砸在门框上。立正川终于不再说话,他拉著行李箱,走得义无反顾。
片刻,季元现抱著被子蜷缩起来。他将脸深埋,立正川留下的气息疯狂喧嚣。
立正川没让季元现去送,后来他还是去了。偷偷地,做贼那般。季元现在机场外,天气好得没道理,晴空无云。
飞机一架架起飞,他便一架架去追。直到那庞然大物,轰隆声响,消失在云端。
直到季元现跑不动,他仰躺在地上,大口喘气,大笑自己傻逼一样。
然后笑著笑著,他用双手摀住脸。
紧紧捂著,要窒息一般。
没多久,顾惜准备奔赴欧洲。季元现应母亲的指令,去送别顾惜,两人站在机场里,忽然发现,真到临别时,反而说不出什么话来。
漫长乏味的暑假看不到头,顾惜接了薛云旗介绍的乐团表演,他说,可能就不回来了。手续什么的,有中介办理。材料也早已准备好,如今只用享受毕业旅行。
季元现笑著叫他放心走,自己的志愿肯定能上。他挥挥手,让顾惜去过安检。
这一次,顾惜也万分潇洒。他叼著护照,迈向欧洲那片浪漫土地。期待经此一役,脱胎换骨。
而顾惜前脚刚走没多久,季元现还站在机场巨大的落地窗前。
他手机一响,接到秦羽电话,对方聒噪无比,说已安全入蜀。至于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但那臭傻逼特不要脸,叫现哥一定要天天想他。
好一会儿,季元现才猛然想起,秦羽这货早走了。
隆隆声来,巨大的飞鸟一只只向苍穹进发。季元现站在机场大厅,他以眼神注视,然后掏一颗糖给自己。
这些巨鸟,曾载著他的立正川,如今载著顾惜。三年光阴似洪,人走人留。
这个夏天,青春最后一个夏天。少年们宛如在山间,四周隆起巨大光环。
他们涉水而过,河流上漂浮著白花花的书本与试卷。他们不断弯腰去捡,无功而返。纸张笔墨,从手缝中溜走。耳畔是下课铃轰鸣,回首时却什么也不见。
他们开始被迫咀嚼离别,咀嚼成长,咀嚼盛夏惊雷,寒冬泼雪。在这过去三年,白云苍狗,一切因缘际会,皆似可乐之于球赛,领带之于校服,短裙之于女生。
他们还会再聚首,也许不会。也许多年后,记忆模糊那夜全级合唱《What’s up》。
他们的夏天得提前结束了,但青春永远不会。
他们活过,他们爱过,他们声色犬马,纵情驰骋过。
他们得说再见了,每个经过三年磨砺的人,都得说再见了。
同他们的黄金时代,向那三年漫长时光。
向可乐与试卷,向时钟与国旗。
夏天还会来,生生不息。
可他们不会。
少年人带竹杖芒鞋,拿蓑衣斗笠,走向那片烂漫宇宙中。
从此山高水长,永不回头。
季元现从此孤身一人。
他深刻意识到,他成年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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