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泼雷大雨,意识迷糊间,季元现被雷鸣吵醒。四周昏沉沉,有点头疼。他勉强睁眼,半响又闭上。只觉有谁在黑暗中,紧紧握著他的手。
季元现再次清醒时,雨声淅沥,唰唰地冲击窗外树枝。寒风跑过叶稍,一头撞在紧闭的玻璃上。
“是,你们先暂时安排一下,我这边走不开。邮件发给我,德国客户要求严谨,我希望你们能把细节处理到位,其他的……”
季元现微微抬头,瞥到书桌后的立正川。对方坐在转椅上,背对床。唯能看见笔记本电脑一角,放在大腿上。一只骨骼匀称的手轻敲键盘,从袖口可辩,身著西装。蓝牙耳机扣在左方,语速缓慢,咬字清晰。是陌生又略微熟悉的烟枪嗓。
立正川回身拿水杯时,正巧与季元现迷瞪的双眼对上。两人互相打量好一会儿,立正川低头说几句,关掉视频会议。
“身子骨还这么弱,白长几年了。”
“……我……”季元现一张嘴,声带发紧说不出话。嗓子疼得要命,这才意识到自己又发烧了。他乖乖闭嘴,单方面就此事接受立正川的任意批评。
川爷瞧他迷糊又困惑,简直气笑了。他揉揉太阳穴,再伸手一探季元现额头,“不是很烫了,有力气吗,我抱你还是自己坐起来。”
季元现早想证明自己并不体弱多病,且必要时候还能扛起两桶水。他兴冲冲地双臂一撑,不料浑身发软不听指挥,手肘受不住,下意识倾斜。现哥后脑勺“匡当”撞在床头上,十分不潇洒。
立正川:……
季元现:“嘿嘿……”
立正川按住额角突突直冒的青筋,他尽量笑得和蔼可亲,看来却有点恐怖。
“宝贝儿,是我,我就笑不出来。”
“谁这个时候跟你开玩笑,嗯?”
从小到大,季元现对亲近之人的言辞态度,从来都是能怂则怂。季夫人生气,他卖笑。立正川冷脸,他卖身。
不过这次不行,他还没准备拖著病弱之身,行苟且之事。何况两人啥关系也没有,炮友上床还得友好交流一番。
季元现咬手指头,心虚地斜眼。他盯著川爷挺阔修身的西装,认真戴了袖扣,唯独领带仍不老实地挂在脖子上。
季元现:“……你怎么在这儿?”
立正川:……
合著您半天憋出一句这个。
“……我翻窗进来,打算偷东西。”
“这可是二楼啊,川爷,这么不怕死的?”
季元现一发烧,说话容易不过脑。他眨眨眼,问得天真无邪。
立正川重重叹口气,实在端不住“温柔情人”的架子。他一屁股坐在季元现身侧,伸手将对方强势揉进怀里。
“为你我可以不怕死。”
“……算了,跟你说实话。昨天半夜,你给季妈打电话,说可能有点发烧,问她自家药片在哪里。季妈以为你快不行了,打电话给我拿钥匙,麻烦我来收尸。并叫我问一句,你的银行卡密码是多少。”
季元现:“……这是原话吗?”
“不是。你想听原话?”
“……不了吧。”季元现讪笑,“原话指不定怎么损我。”
立正川用手指轻轻梳理他头发,从脑勺开始,一寸寸往后颈上轻按。缓慢且力度适中,令季元现舒坦到不行。
两人难得安静片刻,季元现闻著立正川身上熟悉的味道,从嗅觉记忆中扒拉出一堆前尘往事。这是沐浴液的香气,是当年他们合租时共用的那一款。
“刚看你在开视频会议,工作忙的话,你就先回去。”
“也不忙,处理几个小事。我的工作重心不在国内,大多时候家里就是办公室。”
立正川慢条斯理分好药片,再从床头端过水杯。
季元现瞅著他掌心的药片,有些排斥地往后退。立正川不恼,脱了鞋坐上床。现哥退一步,川爷进一尺。两人用沉默的拉锯战,打响回归后的床上较量第一枪。
立正川将季元现挤到墙角,两人身子快要叠到一起。热度源源不断地顺著大腿互相侵袭,季元现滚动喉结,他一闭眼,颤声道:“……我、我吃还不行吗……”
“别生病,以后就不用吃药。”
立正川多年不耍流氓,对著季元现倒是一耍一个准。虽没用上毕生绝学,光是气势与身体上的碾压,已叫现哥遭不住。
两个光棍,热血沸腾的大好青年,真要走起火来,完全不用预热。
季元现闭眼吞下药丸,猛将白水咕咕灌。他喝得急,多馀水液顺著嘴角滑到脖颈上,修长一节,白如玉兰。青蓝静脉浮动可见,立正川望著那勾人一幕,半眯眼。几不可见地咽了口唾沫。
他想起虎口卡在上面的贴合感,想起季元现因兴奋而发声的震颤感,想起那脖颈光滑细腻的触感——真真是妙不可言。
立正川觉得自己真圣人,居然能忍著念“色即是空”。
“我也不想生病,不过人要服气年龄。如今是即将二十七的人,不再是当年十七了。”
季元现靠在床头,蜷成一卷。他的声音低沉,因精神状态不好,略显老气横秋。头发搭在前额,柔化那双剑眉。
很早以前,他也是不容易生病的。寒冬腊月一条单裤,倾盆大雨也敢奔跑回家,冷风呼啸时纵横球场。好像那时,谁也不怕冷。二八青春,芳华如昨。
身体如何,生病与否,似乎从不在季元现的考虑范围内。他记不得是从何时开始,也许是高中毕业后,也许是大学后,身体抵抗力一年不如一年。丁点风吹草动,也会弄得他草木皆兵。
季元现成了医院常客,倒不是什么大毛病,感冒发烧年年都有。
立正川摸到季元现的手,没有试探,而是直接摸实在了。他用带著薄茧的指腹,轻轻揉捏,摩擦著季元现的骨节。八年,立正川从未打听对方生活。
他知道不容易,就像自己。没滋没味,实在算不得生活,只能是生存。
“换个话题,我想和你聊点开心的。”
“开心的,有什么好开心,”季元现吃了药有些困倦,身体乏得不行。他竖起枕头垫著后颈,整个人放松下来。“日子也就那么过,无所谓开不开心。”
“倒是你,什么时候入股的新科技会展馆。我记得那地儿开始修建时,是在三年前吧。”
“那是我哥的主意,这次回来只帮他接管一些事务。上次秦羽找人过来洽谈租用场地的费用,我正好在那边。”
立正川坐在床沿,穿好鞋。他翘起二郎腿,看样子并不打算马上离开。
“怎么,羽子给你告状,说我坑他钱?”
“没呢,”季元现展颜一笑,想起秦羽老给他安排鸭子的事儿,恨得牙痒痒。
“我觉得你还不够狠,别对他太心慈手软。”
立正川耸肩,“有什么好处?”
“跟我你还提好处?见外了吧?”
立正川的语气太随意太自然,熟悉感层层爬升,紧紧缠裹在季元现心头。于是现哥受到感染,找回了当年浸到骨子里的亲昵。
等他这话说出口,才觉不适宜。季元现正要赶紧捡回来,嚼巴嚼巴给吃了。
立正川忽轻轻抓住他后脑的头发,手腕用力,迫使季元现正视他:“我们是什么关系。”
“怎么不能见外了?”
季元现:……
成,真你妈是个陷阱,自己还跳得挺欢实。
“季元现……我其实挺想和你有关系,”立正川放开他,垂下眼帘。这视角看去,格外委屈,惹人心疼。“我妈我哥知道你,现在我爸也同意你,我就想带你去结婚,给你一个身份,有那么难?”
“……”
季元现沉默片刻,认命般叹息,“不难,想和好一点也不难。”
“但你直到今天也没问过我,这八年是否想你。你一次也没问过我,这八年身边有没有别人。你一次也没提起过,如今顾惜和我的关系。”
“你可以辩解说信任我,可以说不在乎,无所谓以前有谁。只要未来有我就行。”
“但你扪心自问,好好想想。立正川,你不可能不在意。你只是不那么信任我,不那么肯定我也会等你。你内心的先决条件是,只要是我季元现。而你并不care季元现身边有谁。因为你的想法是,不管多年后我和谁在一起,你都要来掠夺。”
立正川一言不发,季元现说几句,复停下。他不得不承认,生病时说话真废精力。
“这些你从不问我,你在怕什么。”
“立正川,八年,还没有学会自信,和信任我吗。”
“不是不信任,我只是……对自己不太自信。”
至此,立正川全副武装的强大霸道,尽数剥落。他站起身,在房间内来回踱步。焦虑不能掩盖,心慌亦不能。他拉扯本没系好的领带,有些烦躁地解了几颗扣子。
“我只是听不得,听不得你说身边有过谁。听不得你说,顾惜这几年陪在你身边。我知道自己错过太多,人生的前十六年,叫顾惜捷足先登。高中三年,我勉强占有一席之地。往后这八年,我又凭什么叫你苦守一段看不到头的感情。”
“我……”
“没有谁,”季元现打断他,声音沉稳,语意坚定,“这八年,从来都没有谁。没有别人,也没有顾惜。高中毕业顾惜去欧洲。八年,你没回来,他也没回来。”
“况且顾惜这八年还有两三段无疾而终的感情,我什么都没有。”
立正川蓦地住脚,他站在原地,忽然有些手足无措。莫名喜悦涌上心尖,为了故作镇定而压著嘴角笑意。他搓搓手,想要表现得并不兴奋,故单手揣兜里,摆出一张傲死人的冷漠脸。
和高中一样欠揍。
季元现看著他,片刻后无奈失笑。立正川梗著脖子掩饰雀跃,现哥苦笑几声,这你妈真会蹬鼻子上脸。
为显诚意,季元现想叫立正川去他书桌柜子里,找一份文件。后觉还是自己亲自动手比较好,否则那场面挺像国产的烂街偶像剧。
现哥掀开被子,下床穿鞋。他身上披著睡衣,躺太久而脚下虚浮。立正川看著他,犹豫要不要上去搭把手。
“哎,你别动,就在那儿……”
季元现知其意,先发声。他单手撑著死宽的桌面,上半身越过去拉开抽屉,翻找文件。
“找到了。”
季元现直起身,将略显陈旧的文件袋交给立正川。他靠著书桌,找到一个著力点。
立正川抽出文件袋内的纸张,将才看几行,遽然瞪大双眼。他不敢置信地哗啦翻著,确定签著季元现的名字。
一抬头,眼眶发红,“你……”
“嗯,买的双墓。”季元现点头道,“大学毕业那年,送自己的毕业礼物。S市园陵里的一座双墓,葬你与我。”
“本来国家不允许预售墓地,我找了熟人。全价预定,年限也买好了。等几十年后你我成灰,再往后二十年一缴费周期,我也都全部安排妥当了。”
“……你怎么知道我会回来。”
季元现笑:“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回来,当时也没想过。”
“我只想,如果你死在我前面。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也要去挖你的墓,把你带回这里。但如果我死在你前面,就以你曾用过的笔、写的信,为我殉葬。”
“买双墓的原因很简单,生不同枕,死便同穴。”
百年后,我与你共葬。
立正川猛地拉过季元现,他将对方压在书桌边,季元现后腰狠狠撞击桌沿。立正川双眼通红,似兽性觉醒的狮子,他不管不顾地亲上去。獠牙撕咬嘴唇,灵活有力的舌头顶开季元现唇缝。
季元现被他弄疼,起初一愣,随后迅速迎合起来。他似日日夜夜饮鸠止渴的人,一朝尽得甘露,死命地索求更多。两条舌头挤在一起,来不及下咽的津液顺著嘴角溢出。
秽乱无比、肮脏无比的欲望迅速冒头。立正川忽地抱起他,将人提到书桌上。季元现那两条修长有力的腿,紧紧箍著立正川的腰。睡袍尽开,贴合处不住摩擦著。
立正川顶著季元现,他以手按在对方肩胛骨上,拼命揉进自己怀中。他们不断掠夺对方呼吸,不断压制对方蠢蠢欲动的好胜欲。
立正川觉得自己简直要爆炸了,片刻,他忽地推开季元现,不敢对视那双剪了水的眼。
立正川撇开头,深吸几口气,皱眉道:“……我果然不适合做禽兽。”
季元现:……
撩人不给灭火,这他妈还不禽兽?!
忽然一个急刹车,立正川自知理亏。他捂著嘴,忍住想要再深吻一次的冲动。
“等……等你病好再说……”
季元现窝一肚子邪火,哭笑不得地揉著眉心。“你他妈就是来克我的。”
立正川犹豫两秒,大著胆子抱住季元现。见对方不挣扎,亦无过激反应,就埋头在他肩上。巨型猫科动物似的,蹭了蹭头。
“其实,我在S中捐了一栋楼,新实验楼。今年开始动工,楼下会有一块石碑。上书好好学习。落款为荣誉校友季元现、立正川捐赠。”
季元现拍他肩膀:“好端端的,带我出场干什么。”
“我……我只是想给所有人炫耀,只有我能与你的名字并肩。无论何时何地,别人提起你,就会想起我立正川。”
“这种狼犬圈地似的‘撒尿行为’,虽然不雅不齿不太光明,但我就想这么做。哪怕最后你和我没在一起,就跟你买双墓似的。”
立正川环著季元现的窄腰,窗外雨声渐大,模糊车笛人声,模糊一城繁华。唯有入冬不死的老绿,依然流动其间。好似经年不衰的爱情。
幸好思念都是寂静无声的,否则我真怕你震耳欲聋。
立正川侧过脸,轻轻咬住季元现肩膀。他说:“季元现,我们只穿过一次情侣装,高中那三年。我们躲在全校掩护下,穿了三年相同的校服。”
“我还想再穿一次,在我们的婚礼上。”
季元现看著他,这人总如此,给他一万次低头叹息,亦给他一万次心跳呼吸。
他轻笑一声。
“去你妈的。”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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