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博美犬
1.
病又犯了。
每每临夏时分,是人的心情最为烦躁不安的时刻。
小时候经常被反锁在家里不能出门,听著父母反反复复的争吵,总是又害怕又难过。
父亲总是说我生病了,有时候控制不了自己,他就一遍一遍地告诉我要记得吃药,不要乱跑,这病不严重,很快就会好。
而母亲认为我没有生病,不过是太小定不下性子而已,她从不让我去医院,也不让我吃药,更多的是让我好好地继续上学,不用想太多。
他们为此争执了无数回,无数回也没有结果。
我数不清我这样过了多少个这样的夏天,那些只能靠著药才能好过很多的日子,最后无可避免地对自己产生了一点自弃,仿佛没有吃药便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看书很易于定性,所以我被母亲嘱咐空下来的时候要多看书。大家都出去玩的时候我在看书,别人在休息的时候我还在看书。
其实我很累,很多时候都看不进去,而且学不会发呆,连上课都不太能集中注意力,只能一直摆弄桌上的东西。
别人在操场上疯玩的时候,我其实也很羡慕,但是一想到我一动就停不下来,会挨骂,会被逼吃药,我就不想了。
药很难吃,我很讨厌。
但是我吃了药就不会被骂,就能集中得久一点。
后来我终于被带去医院看病了,医生却说我这病大多是心理上的毛病,本身并没有很大问题,只是过于依赖吃药,产生了一种难改的幻觉。
于是他们又要我戒药,我不肯,离了药我不就和别人真正地不一样了么?那么谁又肯和我一起玩?
本来我就习惯了自己一个人,甘愿沦为别人生命里的陪衬品,难道连成为正常人的权利,也要被剥夺么?
2.
闵昀启在我眼里其实一直是一个不一样的存在。
他人很活泼,长得也可爱进人的心坎里。也许他自己并不知道,每次他的出现,就好像在点燃周围的暖光,有著这个年龄段最为芬芳的精神与香气。
我经常趴在窗户边看他,看他和各个同学打招呼,笑得肆无忌惮地露出两颗虎牙,像只小型犬类,又生动又好玩。
我其实很想和他玩,但又怕他和别人一样拒绝我,这样就挺好了,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打扰到谁。我仿佛把灵魂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攀附著他,汲取一些我永远体会不到的快乐。
仿佛那样才能更好地活下去。
我没有想到我们会有一份交集,也没有想到他会发现我的秘密。我看著他一边漱口,一边皱著脸,忐忑到不敢上前去拍他的背,很快就被他的一群朋友挤开了。
所以收到那板糖的时候,我实在太惶恐了。
我从来收到过别人的礼物,闵昀启是第一个送的,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衣服内袋里,回到家才敢拿出来剥开来吃一颗,被体温烘焙得都发黏了。
我把剩馀的糖全放在我的枕头底下,锡纸在我晚上睡觉翻身时嘎吱作响,这样连梦也浸入奶香味,会格外甜一些。
3.
闵昀启很不乖,总是上课和别人讲话,我每次走过去时他又不说了,把我避如洪水猛兽,还总是发嗲求我,让我不要记他的名字。
我虽然心软,但还是秉公没划掉他的名字,只不过把他说话次数从五次改成了一次,把他从要洗垃圾桶的活减轻成只要稍微扫扫地。
即使是这样,他也很娇气,经常撂挑子不干。有时候因为他磨蹭,放学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待在教室里,他又求我,说扫地是个细心活,他粗心大意的,最烦干这种事。
我就拿著扫帚帮他一起扫,他还不太好意思,说我是班长,是督工,怎么和他一个皮孩一起打扫教室。
他立马哄我说我辛苦了,明天一定会给我带辣条吃。
可是我等了好几天都没有等到他的辣条,估计是早忘了。
4.
桌子上的书总是最需要更换的,往往一周必须要看下五本。妈妈会让表哥看著我,陪我一起去图书室。
每次表哥对我说:“这些书你看完了没有,看完了继续和我去借。”
我其实没怎么看完,只是很囫囵地扫了一遍,但是碍于压力,我只能乖乖地答一句:“看完了。”
表哥仿佛例行公事一般领著我去还了书,又挑了几本更深奥的名人列传给我。
送我回去的时候,他装作不经意地说道:“表弟,其实我觉得你还蛮可怜的。”
我默默抬头盯著他。
他挠了挠头:“有病最好听医生的话,早点治了,又不是什么绝症是吧,只要你自己有毅力,这种病早就能好了。”
“小病而已,”表哥说,“看你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太小题大做了吧。”
我疏离地冲他点了点头,把自己怀里的书抱得紧了紧:“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能管好。”
表哥见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转身告别,他刚刚下楼,我就听到了有个熟悉的声音从厕所那边传来。
我抱著书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越近声音越清晰,最后我确定了是闵昀启的声音,带著哭腔在喊救命。
他是在厕所摔倒了?还是没带纸?
我站在厕所门口开始犹豫了起来,身边的人都好奇地朝里面看了看,立马又离开了。
我想去帮他又怕他趁机像以前一样戏弄我,甚至怀疑他就是故意在厕所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为了吸引人过去。
这种事情以前也不是没有。
我在厕所门口前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冒著被骗的风险进去看看,但我刚迈开一点步子,就看见他一脸惊慌地从厕所隔间里冲了出来。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狼狈的样子,连眼神都慌得聚不上焦了。
我离他很近,猝不及防地被他狠狠地撞了一下,书掉了一地,他也摔得不轻。
下意识地,我去扶他,这才发现他眼眶很红,一时间我怔住了。
也就这一会儿的空档时间,他推开我就跑了。
我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捡起地上的书,目送著他在我视线里跑没影了。
与此同时,从厕所里出来一个人,骂骂咧咧地摸索著开水龙头,一边骂闵昀启狗养的东西,一边打量自己的眼睛。
“你为什么骂他?”我收拾好自己的书,在他身后问他。
“他活该啊,”混混不好好说话,“还敢抓我。”
“你打他了?”我感觉胸口有一簇小小的火苗窜了上来,脑子还未曾反应过来,口中已经说了出来,“你是什么东西敢骂他?”
那个人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似是觉得有点意思。
但是这里毕竟不是他的地盘,走过路过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很多人都疑惑地看著没穿校服和大家都格格不入的他。
“等会儿出来打,别怂,我在校门口堵著你。”他恶狠狠地盯住我,伸手理了理自己的领子,像一只斗胜的公鸡一般离开了。
我第一次被人威胁约架。书本边缘被我摩擦地有些破损,冷汗也细密地从背后渗出来,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究竟招惹到了什么。
我站在厕所门口冷静了三秒钟,但是放学之后,我还是准时去了。
那个人打人还真的有一套,招数又阴,特别喜欢往人脸上打,我的眼角被他的指甲直接刮了一下,火辣辣地发疼。幸好小时候学的一点打架招数没有全忘掉,我又是不要命一般的打法。虽然被招呼了几拳,但是我也顺利回击了。
看他的样子估计也很不好受。
“你是不是有病?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他问我。
我没有回答,继续专注于如何把他打痛。
最后其实谁也没有讨到好,我比他严重很多,感觉肚子连呼吸都在发疼。
他说:“休战休战了,再打下去老子脸都快在你这个小屁孩这里丢光了。”
我说不行,你得给闵昀启道歉。
那小混混拿著笔,随便敷衍地写了个对不起,又写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留了个名字。
我接过来,似是觉得自己名字出现在这封信上会太突兀,自己提笔又补充了几句。
托人给闵昀启后,我这才彻底地松了一口气,在学校的洗手间勉强把自己身上的伤检查收拾了一下。
东西全落在教室里没有拿出来,我还得回去一趟。
5.
本来我真的无意让闵昀启看见我的,甚至我还特意拖晚了一点,想悄悄地溜回去,但是没想到他还真的一直没走。
不仅没走,还走上前来和我开玩笑。
实话说我心里是有点气的,明明他应该看了信,知道这场架是为了他打的,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调侃我是替女朋友打架。
这是在比喻自己是个女孩子吗?
在他看著我的伤口流露出不易察觉的心疼的神情时,我故意趁机把自己说得可怜一点,看看他会不会因为愧疚收留我去他家。
其实回不回家无所谓,就算不去,我也可以找个机会回姥姥家避几天。
不过说真的,闵昀启果然很容易心软。
在他家里的时候,我尽量保持自己一些讨人喜欢的习惯,让自己看起来更有理由能在他家多待一会儿。
他妈妈和姐姐都很温柔,拿著酒精棉布帮我清理伤口,还很热情地让我留下来一起睡觉。
闵昀启去洗澡洗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躲起来偷偷哭了一场。他妈妈一直在拍门,可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我开口道:“阿姨,他可能心情不大好,让他多洗一会儿吧。”
他妈妈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嘟囔道:“怎么了这是……”
过了好一会儿,浴室门终于打开了。闵昀启本来就白,洗完澡身上红红的,有些地方搓得都快有血丝若隐若现。
我放下手里的药,有些担心他是不是那时候有哪里被伤到了,想要开口询问一声。
但是他的目光和我一瞬对上后,反而冲我放松地笑了笑,扭头喝水去了。
我又想起之前打的那一架,心绪忍不住有些紊乱,在沙发上坐立难安。我从书包拿起了平常吃惯的药,想要吃一颗冷静一下。
闵昀启突然开口问我,这药很难吃,就不能不吃吗?
看著他圆圆的,睁得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我心里的烦躁居然有些平缓的趋势。这是我第一次不吃药就能自己平复心情,一不留神也没发现自己说了句什么,闵昀启突然笑了。
他长得像只博美犬,毛茸茸笑起来的时候也格外可爱,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喜欢他了,他长得的确很讨人喜欢。
我也有点喜欢,想伸手摸摸他。
6.
闵昀启睡得很快,也可能是累著了,不一会儿身边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我睁著眼睛很久都没睡著,药盒一直在我手心里翻转,发出很慢,很淅沥的声响。
我很想吃一颗,因为我觉得我又有一些情绪升腾起来,甚至让我在床上躺不住,想要爬下床做些什么。
我的注意力从药盒转移到了闵昀启的房间,他的房间装修的很简单,而且也很乱,到处摆满了玩具和玩偶,小汽车的零件七零八碎地散了一地,像个狗窝。
要是在我家就绝对不会这样,妈妈一直让我自律,克制,所以我的房间永远是干干净净的,干净得连个小零件都不会出现。变形金刚就算一直放在盒子里整整齐齐地落灰,我也得忍著不去碰它。
这个家比起我家,富有人情味多了,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待过的乡下外婆家。
我一直在胡思乱想,好几次想起床,又不大好意思吵醒闵昀启,只能一直翻来覆去。
我又一次翻回来的时候,一不小心把一个热热的东西抱了个满怀。
我吓了一跳,一转头看到闵昀启缩成一小团,一直在往我身边靠,脸上还有点心有馀悸的恐惧,他的表情很害怕,忍不住还泄露了哭腔。
我一下子僵住了,一动也不敢动,怀里就是这只毛茸茸的博美犬,我怕一动身,他就会从梦中惊醒。
不可思议的是,因为这种紧张,我居然真的静了下来,心里的烦躁感如水般退去,我渐渐有了点睡意。
临睡前,我把手里的药悄无声息地放回了桌上。
他还在往被子里缩,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我轻轻把他抱得紧了紧,像是给他温度,也是在汲取他的温暖,脑子里居然空落落的,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这人世太脏了,我想学会保护他。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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