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校园】 简介
傅时遇身为文学院最年轻的副教授,最近横鼻子竖眼看什么都不顺眼,究其原因,隔壁数学院新来了个老师,好巧不巧是他前男友。
*破镜重圆,校园回忆和现实剧情对半分(估计的)
*非日更;傅时遇攻;视角主攻但非攻控文,有人会觉得付出不对等,介意慎看;感谢阅读。
第一章
最前排提醒:
*傅时遇攻
*视角主攻但非攻控文,有人会觉得付出不对等,介意慎看。
***
四月的泽城是个好泽城,阳光灿烂而不燥人,鸟雀啁啾微风宜人。
傅时遇路过院办门口的牡丹园时,随手拍了张照片,给吴伶俐发了过去,顺附道:“说了今天有课真没骗你,看我们学院门口这月季开得不错吧?”
傅时遇边打字儿边踏入院办大楼,一抬头正好和孔老夫子对了个正脸,视线一转那边阿基米德正拿著一根杠杆撬地球。
两尊同样高大的金色塑像并排摆在一楼大厅里极有压迫感,孔老夫子深衣长袍,鞠躬行礼,旁边阿基米德一条布料围住半身,赤膊露腿,手持杠杆。
傅时遇一阵牙疼,表面冷静地往楼上走,心底默默地对这学校的垃圾院系设置喷了篇三千字小论文。没有单独的楼就算了,这感情发展还畸形,不和历史学院美术学校相亲相爱,非得和数学院东西对峙共用一楼,说是什么体现文理并重……
傅时遇入职快四年,看了无数次孔老夫子和阿基米德并肩而立的全人类和谐图景,和东侧数学院的老师全都混了个脸熟,饭也一块吃过几次了,现今却开始挑剔了起来。
他进教研室之前,吴伶俐回了信息:“你上周推的时候说的就是今天,晚上六点,我见不到你人你以后就不用回来了。”
后面还加了一个慈善的微笑,杀伤力几何倍增。
傅时遇快速地打字:“亲妈,是各大品牌的春季新品都太丑,还是你那些小姐妹终于抛弃了你,还是咱家松塔不好玩了你不爱它了,多看看他们吧,你儿子不值得你费心思啊!”
傅时遇发过去之后干脆利落地关了机,还没进门,就听到教室里面的小姑娘们的谈笑声。“数学院”“程老师”“超帅”几个词蹦进耳朵里,傅时遇想拔腿就走,这群瞎眼姑娘谁爱教谁教吧。
“啊我上楼的时候还看到程老师了呢!天呐真帅!”
傅时遇面无表情地推开门,看向正星星眼捧脸的那位男生,教室里又笑闹了两声,终于安静下来。
傅时遇问道:“难道我不帅吗?”
教室里唰地炸开锅,七嘴八舌地吵吵起来。
“傅老师您和程老师不是一种类型啊,程老师可是最诱人的禁欲范!”
傅时遇端庄地坐在椅子上冷笑,哦,原来我蝉联两院男神四年,不过是猴子称王,矮子将军,罢了。学生的心,七月的雨,学生的嘴,骗人的鬼。还有那个程疏,果真不是个东西。
下课后,傅时遇下楼,正好碰上数学院一群老师刚开完会从对面下来,膈应了傅时遇十几天的程疏也在其中。
傅时遇刚想躲,对面数学院的李老师已经眼尖地瞅见了他:“傅老师!”
她喊得一整个大厅都隐隐产生了回音,傅时遇快速回忆了遍,自己应该的确是没欠过她钱。
傅时遇只得走过去打招呼。
李老师胖胖的脸这会儿笑得很是慈祥,声音温和得仿佛刚才那一声尖叫是众人的幻觉,拉著傅时遇热切道:“周末有没有空啊,黄教授家的闺女刚从国外回来,还跟你是校友呢,一起吃个饭?”
傅时遇在心里感叹,今天这到底是个什么糟心日子?
他一抬眼看到走在人群最后面的程疏,衬衣西裤一丝不苟,正事不关己地走到院系门口准备出去。
傅时遇突然提高声音:“程老师年纪轻轻一表人才,李老师怎么不介绍给程老师看看?”
程疏顿住脚步,皱眉看向傅时遇,傅时遇面上微微笑著,目光却暗含挑衅。
程疏和他对视两秒,说道:“不用了,谢谢。”说罢他推开大门出去了,傅时遇看著他的背影暗暗磨牙。
李老师还坚持不懈地在傅时遇旁边得啵得,傅时遇挤出个笑:“李老师,我还有事,咱们有空再说。”紧跟著走了出去。
院系办公楼和教学楼区域不准车辆进入,教师的车也都是停在图书馆后方停车场,程疏正往那个方向走,傅时遇跟在他后面。
走了两分钟,程疏停下步子,回头看向傅时遇:“你跟著我做什么?”
傅时遇脚下没停地继续往前走,从程疏身边撞过去:“这路是学校的,谁都能走,难道程老师在这走了,别人就不能走了?”
他横鼻子竖眼的,话里面尽是刺,程疏不再多说什么,两个人一前一后到了停车场。
傅时遇敲著自己车前盖,真情实感地叹息道:“没想到竟然把车和程老师的停一块了,虽然是我先停的,但这肯定是我的错,以后绝对不敢了。”
程疏:“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傅时遇吊儿郎当地往车上一靠:“怎么著,程老师现在连别人怎么说话也要管了?老师当多了……”
“砰”一声响,程疏根本懒得理他,上车关上车门,看都没看傅时遇一眼,开车走了。傅时遇看著远去的车影,脸上的嚣张褪去,一瞬间显得极为冷漠。
*,他在心里骂了一声,什么倒霉催的一天,什么狗屁前男友。
傅时遇他妈吴伶俐女士与时俱进,通过总结前几次傅时遇相亲失败的教训,还是觉得性取向这事儿掰扯不过来,在上周傅时遇推脱了约会之后,立马换了物色对象,以至于当晚傅时遇只能在饭桌上对著一个男孩释放假笑。
饭后,吴伶俐为了及时收取反馈,扯著老想往家门外蹿的傅时遇,将他摁到了沙发上:“你先说今晚的人怎么样?”
松塔也蹿上沙发,蹭著傅时遇要摸摸。傅时遇一边揉狗头一边哼哼:“什么怎么样啊,妈你就让我自生自灭可以吗?”
吴伶俐干脆又冷酷:“不行!”
她伸手将松塔唤到自己身边:“别老往他身边凑,跟他待久了,霉气传染给你,都没有母狗喜欢你了知道吗?”
傅时遇:……
吴伶俐嘀咕:“你这些年也谈过好几个男朋友吧,但是都谈不长,给你介绍女孩也不成,现在介绍男孩也没兴趣了,你还有没有救啊?”
傅时遇坐起身,盯著吴伶俐,严肃道:“妈,看看你儿子这张脸。”
吴伶俐:“嗯?”
傅时遇:“帅吗?”
吴伶俐:“是张人脸。”
傅时遇:“我爸怎么还不回来!”
吴伶俐掐著他的脸摁回原地:“还行吧,然后呢?”
傅时遇抓著松塔的毛挣扎,松塔被他扯得呜呜叫著往吴伶俐怀里蹭:“然后,你担心什么?你儿子可能找不著对象吗!我只是不想找罢了。”
吴伶俐眼睛突然亮了亮,傅时遇一瞬间升起不太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吴伶俐笑得很是慈爱:“儿子,你这喜欢男人的毛病是十六七岁的时候才有的吧,跟妈说说,是谁让你发现的?”
傅时遇从她爪下挣扎出来,两步蹿到楼梯边上:“多少年前的事了,谁还记得啊!”
松塔嗷呜一声,跟在他后面扑腾著也蹿上了二楼,在傅时遇甩门合上之前挤进了房间。
傅时遇仰躺在床上,呼吸有些喘,松塔跳到他身上,伸著舌头去舔他的脸。傅时遇伸手抱住松塔的狗头,轻声骂道:“什么狗玩意儿。”
确切地说,傅时遇喜欢男人这个毛病是十六岁才有的,或者说,是十六岁才发现的。那一年,傅时遇的姥爷生了病,在泽城住了两个月院病情稳定后,不肯再在泽城待,非要回老家容城。傅时遇从小便跟二老亲近,要求跟著转学去容城,伴上老人一段时日。
两位老人常年不和外孙子一块住,自然是乐意得不行,倒是傅长善和吴伶俐放心不下他的学习,开学就是挺紧张的高二阶段了,容城和泽城比还是有些差距的,再加上需要重新适应新环境,对成绩肯定会有影响。
傅时遇浑不在意,跷著二郎腿瘫在沙发上给他爹妈扔过去一张成绩单,上面一门门全是优。
在他爸妈还在考虑的时候,傅时遇又正了神色,认真地说:“我去容城上学,还要麻烦姥爷姥姥照顾我,但他们都高兴,我就是想陪陪他们。”
吴伶俐红了眼睛,然后拍了板。
容城离泽城并不太远,坐火车不过四个小时,属于同一个省。傅时遇进的学校是容城最好的中学,容城一中。
傅时遇坐在最后一排,他的新同桌叫白来,是个瘦高个,白得几乎不正常,头发都是浅金色,据说每次校园风纪检查都被抓出来当典型,然后由班主任曹虞赔著笑说“不是染的天生这样”再给领回来,几次下来,连向来老实的曹虞都忍不住对著校领导发表危险发言,您再多看几眼这孩子的脸,记住他可以吗。
傅时遇到容城一中的第一堂课就将白来同学收归麾下,原因很简单,白来同学拿人家手短。
傅时遇掏课本的时候发现之前他妈从欧洲给他带回来的一套骑兵玩偶,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了一个在书包里,白来一眼看见,双眼冒光,四肢蠢蠢欲动,傅时遇随手扔给他:“你喜欢?给你了。”
白来搓手:“这怎么行?不好吧这……”
傅时遇已经戴上耳机看书了。
容城一中的课程进行得要比他以前的学校要慢,泽城中学的一轮复习已经开始,这里才到最后两本选修的收尾工作。
课上,傅时遇听得有些无聊,眼睛四处瞟,打量教室里贴的横幅标语,右边墙上,“用行动让青春无悔,以拼搏令未来辉煌”,前头黑板上方,“努力造就实力,态度决定高度”,左边窗户顶上,“海到尽头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红艳艳一片刺人眼,傅时遇觉得白纸黑字的课本突然招人喜欢。
高中教室的课桌上书都摞得很高,就傅时遇的书桌干净,他视线还没从墙上落回自己桌子上,先落到了他前桌那人的背上。傅时遇饶有兴致地欣赏了半天漂亮的背部线条,觉得下了课可以跟他去球场上切磋切磋。
下课的时候,老师发了预习导学案,从第一排往后传,他前桌的男生头也不回地反手将卷子放在他桌上,傅时遇靠墙看著,好像看到他右手无名指上有一颗很小的痣,但那人的手立马收回去了,傅时遇不确定自己看没看准。
这无关紧要的一点点小事情却煎熬了傅时遇一上午,那到底是个痣,还是不小心沾上的墨水呢?傅时遇一边觉得自己变态,一边又强迫症地抓心挠肺想知道那到底是不是个痣,一上午四节课,他前桌给他传了三回卷子,手快得像是练过什么无影神功,傅时遇愣是没看清。
下午是两点上课,大多数同学都不回家,在食堂吃完饭后就趴在教室里休息,傅时遇却是个极挑剔的,中午必须午睡,午睡必须睡床,睡觉的要求还特别多,一点杂音都不许有,人来人往的教室肯定是伺候不起他的少爷毛病,幸亏家离得近,来回路上耽误不了太多时间。
傅时遇吃饱睡足到学校的时候,很多人还趴在桌子上休息。他的座位在最后一排,后门开著,傅时遇进了半步,看到他前桌坐直的背,突然改了主意,多走了几步绕到前门进了教室。
傅时遇走得随意,漫不经心地看了他前桌两眼。那人正在看书,左手微微按著书页左上角,右手握笔扶著额头,傅时遇视力很好,终于看清了他手指上的那颗小小的痣。
那人突然抬起头来,一双漂亮的眼睛正好和傅时遇对上,傅时遇的心里猛一咯登,表面上自然地移开了视线,心却直到坐到座位上还在怦怦跳,一方面是做贼心虚被抓包有点尴尬,一方面是,那人的模样真他妈的好看。
周围人还都在睡觉,傅时遇用笔戳了戳那人的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那人回过头看他,嘴唇微抿,轻声说道:“程疏。”
第二章
前一天晚上做了噩梦,傅时遇早餐吃得有气无力,吴伶俐一大早就去了出版社,让家里的阿姨给他带话,今晚准时回家给她讲述初恋故事。
傅时遇三两口塞完了一个包子,抓起车钥匙蹿出了家门,发誓一个月内绝对不再见他妈。
他上午没课,开车回了自己的公寓,瘫在沙发上,昨晚的梦在眼前挥之不去。梦见程疏这家伙,今天肯定没什么好事。
下午,傅大仙刚踏进办公室,就被一则通知砸在脑门上,他捏著张A4纸皮笑肉不笑道:“院运会和数学院合开七八年了,夫妻还有七年之痒呢,咱们为什么那么长情?”
行将退休的孙老教授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靠你了。”
傅时遇:……
泽城大学文学院底蕴深厚,其中文艺学专业又傲视全院,揽括一群学界大牛,算上返聘的两位70岁老教授,平均年龄五十往上,青年教师四人,傅时遇有幸是其中一男。
在过去的四年中,傅时遇囊括了教师运动会四个单人项目中的三个冠军,分别是1000米长跑、定点投篮、跳远。唯一一个没获奖的单人项目是跳小绳,傅时遇坚决弃赛。
文学院在被数学院强力压制了多年之后,终于从天而降一匹黑马,一众老教授甚感面上有光,样样项目都替他往上报名,傅时遇对所谓胡乱投篮、随便瞎跑的冠军一点兴趣都没有,奈何面对殷殷期望,他惊讶地发现自己那点良心竟然还没被狗吃干净。
傅时遇听天由命地出门去上课,留下一群老教授替他在运动项目后面全打了勾。
傅时遇上课的教室在三楼最北头301,他刚拐过楼梯间,就看到302门前围了几个人,见他来了才从后门进了教室。
傅时遇本来没在意,路过302前门的时候随意地看了一眼,这一看看得他一句脏话脱口而出。这他妈什么狗屁运气,上个课都能跟程疏那孙子挨著。
这个时间还没开始上课,程疏正坐在讲台边的凳子上,戴了眼镜,垂眼翻看手中的教案。教室里很乱,他安静地坐在那里,像是独自开辟出一隅静默。
课间休息的时候,傅时遇听见前排几个姑娘又在讨论隔壁的程疏。那些夸人的话,这十几天傅时遇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了,几乎已经形成免疫了。行吧行吧确实是好看行了吧,我当年见他第一眼也是这么觉得的。
“而且他还是左手写字,听说左撇子都特别聪明!”
嗯?傅时遇心想,是个屁的左撇子,老子十几年前天天盯著他写字儿,右手用得顺溜著呢,左手握力测验二十都不到行吧!
傅时遇佯装去卫生间出了教室,目不斜视地从302前门走过去,趁著楼道里没人,又快速地拐回来,漫不经心地往教室里面瞧。
程疏正好在写板书,粉笔夹在漂亮干净的左手间,在墨绿色的黑板上划下一道道流畅的白痕。
傅时遇心里冷笑,没想到程疏这人现在竟然如此不择手段,连左撇子的人设都要草!谁还不会左手写字了来著!
他一时不忿,在前门停得久了些,一抬眼发现程疏正看著他,嘴里还丝毫不乱地讲著课。傅时遇刷地撇开眼,从后门蹿进了自己的教室。
下课的时候两人一前一后地下楼梯,傅时遇边看前头程疏白皙的脖颈,边在心里念叨冤家路窄,越烦什么越天天来什么,越不想碰见越天天能碰见。
后头一个学生喊著“傅老师”追上来,是大四的年级负责人,保研到了另一所学校。学院里有规定,保研的大四学生可以在院系办公室值班当作实习,再加上职务关系他以前也经常在院办晃荡,傅时遇知道他的名字,叫赵琛,是个挺油的家伙。
赵琛跟著傅时遇并排往院办走,笑嘻嘻道:“傅老师去院办吗?”
傅时遇不冷不热地应了声。
赵琛:“在办公室听老师们说要评职称了,傅老师今年肯定能升教授吧?”
傅时遇:“没兴趣。”
赵琛被他噎了一下,有点尴尬,但仍旧亦步亦趋地跟著傅时遇。
傅时遇:“有什么事直说。”直说我也不管。
赵琛有点支吾:“听说傅老师是咱们学报的主编,以后发文章还得请老师多关照。”
傅时遇吝啬地甩俩字:“盲审。”
他表现出了明显的不耐烦,那赵琛也是个极其沉得住气的,都这样了竟然还没选择和他分道扬镳,硬是撑到了院系大楼门口才以去找辅导员办事为借口走开。
傅时遇最烦别人对他溜须拍马,偏偏还天天都能听见,尤其是以赵琛为最,多次下来傅时遇倒挺欣赏他,这心理素质和抗压能力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傅时遇刚上三楼,就看到两院之间长廊上,他们的院长正在和一个男人说话。翟峰去年刚升为文学院院长,一上任便各种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前段时间还想要重新整修文学院大楼,弄成古建筑风格的,奈何旁边数学院还占了半边,审美达不成一致,只得暂时搁置装修计划,将各办公室的空调、桌椅等设备换了个遍,最近又想整些字画挂墙上。
翟峰招呼傅时遇过来:“傅老师和林老师是认识的吧?”
他旁边的男人五十岁上下,温文儒雅,极有气度,虽被称作老师,实际上却并不是真的是老师。
傅时遇嗯了一声,冲林余眠道:“今天魏老师有课?”
林余眠微笑著说:“也是刚下课,这会儿在办公室。”
翟峰看了看时间:“你们两个说会儿话,等下开会我先去楼上准备一下。”他临走还不忘嘱咐傅时遇:“傅老师招呼好林老师哈。”
傅时遇:“得勒,院长走好。”
翟峰一走,林余眠松了一口气,靠在了栏杆上。傅时遇笑道:“翟院长是不是让您给院办题字了?”
林余眠给他一个不置可否的眼神,傅时遇感叹:“我们这院长贼大方,酬劳绝对优厚,答应了没?”
林余眠笑:“晋南提前嘱咐过,给多少钱都一个字儿不给你们写。”
傅时遇撇嘴:“别,不是我们,文学院一百多位老师,翟院长自成一们。诶,听说魏老师这几节课都在算卦,什么时候也给我算一卦?”
林余眠:“这两节课我帮晋南写卦辞,也懂了一点儿,不如我给你算?”
傅时遇干咳一声,这就要溜,被林余眠抓住,上下打量了一番:“想算姻缘是吧?桃花入命,世应相生,是两愿之象……”
傅时遇举手投降:“林叔林叔我错了,是不是我妈跟您胡说什么了?”
魏晋南拄著拐从办公室里出来,看到两个人拉拉扯扯的模样,咳了一声,林余眠立马松了傅时遇,过去搀著他。
傅时遇:“魏老师您这腿还没好啊?”
魏晋南:“年纪大了,摔一下没个百天好不了。”
傅时遇笑:“反正有林老师天天接送,不光省您自个开车,还省得您自个写字儿了。”
这倒是真的,魏晋南的腿摔了之后,养了一个寒假,骨头倒没什么大问题了,就是走路还很不稳当,上班便由林余眠接送。即便暂时是个瘸子,魏晋南教授也一瘸一拐得极有大哥风范,一副墨镜戴得气势腾腾,等坐上了讲台,瞬间从黑帮老大无缝切换为江湖神棍。
魏晋南这几年研究《周易》,沉迷于给人算卦,小孩们对这也一个比一个热情,连著几节课都是排队求算,有不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下听卦辞的,魏晋南便给他写到纸上,折好让人拿回去自己看。
写了几张魏晋南就嫌烦了,索性将坐在教室后头等他的林余眠叫到讲台边上,低声口授给林余眠写。
林余眠拿著笔在纸上随便划拉划拉就像艺术品,每个同学看完卦辞还得对著字儿惊叹一番,有心思重的去查了查,震惊地发现那个任劳任怨给他们在稿纸上写卦辞的男人竟是知名书画艺术家林余眠,一幅字十好几万的那种。这下没一个人想保密自己的卦辞了,都疯狂在朋友圈晒起了图……
魏晋南问道:“我听你们说什么算卦?”
林余眠笑道:“时遇想算姻缘。”
傅时遇:“林老师请不要胡说八道。”
魏晋南迅速地掏出墨镜戴上:“这位小伙子,你想算姻缘?”
傅时遇:“我不是我没有……”
魏晋南慈爱道:“生辰八字是多少啊?”
傅时遇:“我只是想问一下这个会一小时能开完吗……”
魏晋南顿时一脸无趣:“这卦太简单,一小时开不完,顺便附赠你一小卦,接下来你将重复听到五次以上翟院长的伟大成果陈述。”
傅时遇由衷钦佩:“我信。”
魏晋南感叹:“摔断腿真好。”然后话锋一转,“还算不算姻缘,免费的。”
傅时遇:“魏老师您这边请,小心台阶,路上小心!”
林余眠扶著魏晋南下楼了,傅时遇往隔壁的数学院看了看,想起刚刚林余眠的那句“两愿之象”,心道什么两愿,明明一愿也没有。
傅时遇往四楼的办公室走,刚上了两个台阶突然顿住脚步,面上一片木然,心里偷偷骂娘。两厢情愿这另一厢可指的人多了去了,他刚才是被下了什么降头竟然精准指向程疏?
傅时遇一时间对程疏更恨了,都是这孙子当年给他的打击太大,以至于这阴影绵延十几年,要不是再次碰见,傅时遇还意识不到,这一碰见,他的心不甘情不愿还有那极强的自尊心又重新燃起,比当年还要烈。要不是他还谨记著自己身为灵长类动物的最后一点儿尊严,这会儿估计已经扑在程疏的脖子上给他咬两个血窟窿了。
第三章
会议中,翟峰院长在会议桌上各种明秀暗秀,平均五分钟提一次他的“xx协会主席”“xx学者”“xx社长”等各种头衔,以及评选过程之艰辛以及竞争之激烈。
傅时遇在底下打哈欠,明目张胆地玩手机,微信朋友圈刷了一遍,微博更新看完了,又将消消乐送的三十个体力外加分享的五个体力用完,升到了第一千二百关,翟院长还在天南海北地扯。
傅时遇又将好友送的几个体力领了,还是凑不够一局,正想退出来,恰巧又收到一个体力,他点开,上面显示著“民间文学郝津”。傅时遇抬起头,对面的郝津冲他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
那边翟院长终于提到了正事:“各位老师把自己评职称要用的材料整理整理,二十号前交上来。说起来这个职称啊,大家也不要过于看重,咱们现在很多老师,水平庸常,却满心都是功利,我也是经历了几十年的沉淀,才有了今天的成就,评上了……”
翟峰又快速回顾了遍他的光荣履历,扯到了另一件事上,看著傅时遇道:“对了,文艺杂志还是傅老师主编?”
泽大文学院各专业都有自己办的杂志和刊物,翟峰上任以后,以不便统筹为由,要建立一个统一的机构进行管理,通过记名投票选出社长,结果毫无疑问地是翟峰当选,只有寥寥十几个老师选了他人或弃了权。
各个专业的刊物都交出了管理大权,只有文艺学的刊物《文艺杂志》毫无动静,还是按照原来的流程进行著,忽视翟峰的要求忽视得很是彻底。
底下一片安静,傅时遇随意道:“是,现在做得挺好的,就不劳院长费心了。”
翟峰的脸不太好看,在文艺学几个老师的脸上看了一圈,说道:“这是你们专业所有老师的意思?”
文艺学专业的老师在私底下就这个事情开过讨论会,大家都不想将管理权交出去,其实每个专业都是一样的想法,只是迫于翟峰的压力不得不上交。讨论过后,大家决定还是暂时先拖著,能拖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
傅时遇点开了第一千二百零一关,头也不抬地说道:“我自己的意思。”
翟峰有半分钟没说话,会议室里一片黏稠的安静,过了一会儿,翟峰说道:“行吧,那就先这么著,散会吧。”
下楼的时候,郝津扒著傅时遇的肩膀笑个不停:“你小子厉害,看院长那个脸哈哈哈哈哈,还没人这样驳过他面子呢,痛快!”
走在他们旁边的另一个男老师冷笑道:“这事儿也就只有咱们傅老师能做。”
傅时遇挑眉:“也没人不让王老师做吧?”
那人被他一呛,冷哼一声,加快脚步越过他们走了。郝津撇撇嘴,说道:“什么毛病,谁惹他了?”
傅时遇不以为意:“我呗。”
老子说“不敢为天下先”,这些年傅时遇还算忠诚地贯彻著,他倒不是不敢,就是单纯的不想加懒得。什么事情只要不牵扯到他头上,他就只当旁观者,和其他老师保持一致。但别人惹到他头上就是另一回事了,谁的面子都不顶用,简直是不鸣则已,一鸣飞扬跋扈横行无忌,落了不少暗戳戳的怨愤。有些人就是自己什么都不做,也看不得别人做,对此傅时遇并不觉得奇怪,他也不在乎。
傅时遇找到自己的车,还是昨天的位置,旁边也仍旧是程疏的车,俩人都没挪地方。傅时遇上了车,掏出烟来点了一根,程疏的车还在,看来是还没有下班,已经六点多钟了,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
傅时遇猛吸了两口,烟雾弥漫著他的食道和鼻腔,他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很多年以前,他还不是这样,一身奇怪的正义和闲心,最爱瞎管闲事。
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觉得程疏是自己管闲事管回来的,并且对此沾沾自喜庆幸无比。
容城一中的班级和其他学校的一样,教室的最后几排同学成分还算固定,一是个头高的,二是学习混的。第一种是没办法甭管乐不乐意必须得在最后头坐著的,第二种是想方设法就想在最后几排坐著的。
白来属于第一种里乐意的,程疏属于第一种里不知道乐不乐意的,几天下来,傅时遇觉得他应该是不怎么乐意,毕竟他就没见程疏和周围的人说过几句话,而那些人对程疏的态度也算不上友善。
对傅时遇暂时处于观察阶段,井水还未犯河水。
他们的英语老师是个年纪挺大的女老师,上课不爱用多媒体,总是往黑板上抄题,然后找人起来回答。
傅时遇不太喜欢这种略显低效的教学方式,自顾自地刷完了一张英语卷子后,津津有味地翻看英语辅导书上的阅读理解,当趣味小故事读。
“程疏,你回答一下第三题填什么。”
程疏站起来,却半天没出声,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对不起,我看不太清。”
旁边的几个男生低声地嘘起来,英语老师扶了下眼镜:“程疏你坐下,黄贺你起来回答。”
黄贺是刚才笑得最欢快的那个,他嬉皮笑脸地站起来,笑嘻嘻道:“老师,我也看不太清。”
他说话阴阳怪气,一群人笑得更放肆了,还有吹口哨的。
英语老师又连著叫了两三个人,都是一个回答,明显地是在针对程疏。傅时遇抱著胳膊靠在后墙上,他知道黄贺这伙人,平日里总是一块走,挺能惹事的。
程疏仍旧安静地坐著,后背挺得很直,头微微垂著。
英语老师脸上已经升起怒色,这就要发火,傅时遇举起手,站了起来:“老师,我看得清。”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傅时遇回答完之后坐回原位,将周围几个不友善的视线一一看了回去,最后冲冷著脸盯著他的黄贺笑了一下。他笑起来挺好看,也挺挑衅。
井水终于发现这刚来的河水其实是个刺头。
容城一中是两周过一次周末,中间不休息的那周周日下午有半天的自由活动时间,英语课正好是最后一节课,下课后教室里瞬间走得只剩零星几个人。
程疏还是板正地坐在位子上,傅时遇偏头看了一眼,发现他在整理课上讲的单词和短语搭配。傅时遇在心里感叹了声学霸,然后掏出刚买的漫画书看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程疏起身出去了,傅时遇再看他的桌上,摊开的已经是一张数学卷子。傅时遇看著看著就有点想笑,程疏的汉字儿写得很漂亮,数字却写得莫名乖巧,尤其是3和5,写得圆滚滚胖乎乎的,跟他这人不搭极了。
傅时遇欣赏了半天程疏的卷面,又将剩了一个尾巴的漫画看完了,程疏还没回来。傅时遇皱了皱眉,起身出了教室。
安静的走廊尽头匡一声巨响,黄贺松开掐著程疏的脸的手,恶狠狠地盯著傅时遇:“草,你一个转学生,别他妈多管闲事!”
傅时遇:“不好意思啊,我爱管的就是闲事。”
他懒洋洋地靠在刚才被他一脚踢得稀碎的玻璃门上,挑著眉,看起来极其欠揍。黄贺看了看一地的碎玻璃,指著傅时遇:“你等著!”
傅时遇一把抓住他的食指往后折过去:“哎哟,吓死我了。”
黄贺眉头乱跳,忍疼忍得脸通红,这就要动手,被傅时遇往后推了一把,撞在墙上。
傅时遇哼了一声:“别忘了多带几个人。”
黄贺的其他同伴都先下了楼等他,他和程疏只是在洗手间意外遇见,例行威胁两句,谁知道蹿出来个傅时遇,黄贺自知打不过,骂骂咧咧两句,头也不回地走了。
程疏拧开水龙头,洗了一把脸,傅时遇靠在墙上默不作声地看著他,过了一会儿,程疏终于受不了他的视线,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冷声道:不用你管。”
傅时遇这下不乐意了,他再好心,也不是给人当成驴肝肺随意挥霍的啊。
傅时遇:“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这不是在帮你吗?”
程疏不耐烦地皱著眉:“他们就是嘴上厉害,顺著他们就什么事都没有,你这样一弄,以后都是麻烦。”
傅时遇气道:“靠,我帮你还是我的错了,以后你被打死我坐在旁边看著都不管!”
程疏:“谢谢。”
他说著就往洗手间外面走,快出门的时候馀光看到傅时遇还在墙上靠著。傅时遇的小腿上扎著一块碎玻璃,一道血痕蜿蜒在皮肤上。
傅时遇看程疏回来,恨恨地冲他比中指,程疏这人对羞辱竟是全盘皆吃,不知该说是脸皮太厚,还是承受力太强,一点都不生气,架起傅时遇的胳膊就要往外走。
傅时遇似真似假地干嚎:“疼疼疼,你能不能慢点!”
程疏无奈地松开他,想了想,在傅时遇面前弯下了背,让他趴到自己背上来。傅时遇心底的那点怒气瞬间烟消云散,哼哼道:“别了,你这小瘦身板,我趴上去不得压趴你……喂!”
程疏竟然扯著他的胳膊就强硬地将他背了起来,傅时遇受到惊吓,挣扎了两下,程疏也跟著他晃悠悠的。直到终于扶上了墙,傅时遇才找回了点安全感。
程疏不满地偏头冲他道:“别乱动。”
傅时遇的手抠著墙面上光滑的瓷砖,他一个一米八几的大小伙子,实在是多年没有这种经历了,一时间适应不了。
傅时遇:“不是,我不疼了!真的,放我下来!”
程疏脚步沉重地往前踉跄了几步,傅时遇的爪子被强行剥离了墙壁,不稳地一把抓住程疏的肩膀,嚎道:“你摔到我怎么办!”
程疏的脸更冷了:“摔不了。”
傅时遇这才注意到他的不高兴,想了一想,才意识到可能是之前自己嫌弃他瘦弱戳到了他的自尊心。
不是,这被别人揍都不还手的人,哪来这么脆弱的自尊心?傅时遇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老老实实地不动了,揽著程疏的肩膀,两脚在地上拖著。
程疏:“你脚抬高点。”
傅时遇腰酸腿疼,累得不行,只觉得自己跳下楼梯都比现在这姿势舒服,但他看著程疏紧紧抿著的嘴唇,还有白皙的额头上渗出的细汗,认命地抬高了腿。
等两人终于历尽千辛万苦从二楼下到了一楼,到了医务室,傅时遇觉得自己的腰和腿绷得已经快没知觉了,他坐在病床上让校医给他处理伤口,程疏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喘著粗气,额前的碎发都湿透了,亮晶晶的,更显得浓黑,傅时遇悄悄地看他,觉得这人真是又怪又倔。
傅时遇为了逞威风耍帅,一脚踢烂了卫生间的玻璃门,不光把自己的腿扎出了血,还在当晚就被揪了出去,当作不良分子进行了一番思想教育,罚打扫楼道一周。
傅时遇这人脸皮厚,被罚也觉得无所谓,秋风扫落叶般拿著拖把在楼道里来回几圈,再拿著抹布在墙上胡乱抹几下,污渍没抹去多少,倒是收获了不少姑娘的注视。
傅时遇是个极不吝啬自己的笑的,尤其是对女孩,偶尔抬起眼的时候和某个视线对上,在对方尴尬得不知所措的时候,傅时遇歪头一笑,对方瞬间脸红心跳捂脸奔逃。
所以傅时遇这罚吃得津津有味,除了一件事。
楼道里消防栓下有个专门用来涮拖把的水池,不知道这水池是什么构造,特别容易堵,来这涮拖把的那些人也是奇怪,只要那脏水还没满到一碰就溢的程度,他们就能继续若无其事地开水龙头在里面涮。
傅时遇忍著?心拿根小棍子戳了半天,一点用都不顶,他看著一池黑芝麻糊似的脏水,实在是下不去手。
白来路过,被傅时遇一把拽住:“你来试试。”
白来连连后退,求饶道:“傅哥傅哥,明天我早来帮你拖地擦墙行不行!这个我真的干不来啊!”
傅时遇冷哼一声,让白来麻溜滚蛋了,自己继续对著一池黑芝麻糊做微弱的心理建设。正在他决定破罐子破摔,这活谁愿干谁干反正老子不干了的时候,程疏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惜字如金道:“让让。”
傅时遇顺从地往旁边挪了一步,只见程疏将校服T恤的袖子挽到肩膀处,毫不迟疑地将手伸了进去,半截胳膊映衬著污黑的脏水,白得简直惊心动魄。傅时遇皱著眉看他在水里掏来掏去,过了半分钟,水终于往下走了。
程疏打开水龙头,冲洗干净胳膊上的污迹,又若无其事地转身回教室了。
上课的时候,傅时遇看到程疏的胳膊上泛著微微的红,应该是被那脏水刺激的,他却像没事人一样,仍旧坐得板正,认真地听课做笔记。
程疏的同桌是个女生,叫裴秋秋,名字极其诗意,人长得极其壮硕,一米七多的个头加上快二百斤的体重,看起来极有压迫感。
下课铃一响,傅时遇蹿到裴秋秋的位置旁,胳膊撑在她桌上摞得高高的书桌上,甜甜笑道:“秋秋好,请问你可以和我换一下位置吗?”
裴秋秋的脸有点红,迟疑道:“可是老师……”
傅时遇笑得更灿烂了,明晃晃的闪人眼:“我会去跟老师说的,可以吗?”
裴秋秋被他的皮相给蛊惑了,羞涩地点了点头,傅时遇立马殷勤地帮裴秋秋同学搬了家,拿著自己稀少的家当美滋滋地坐到了程疏旁边。
程疏连眼都没抬,自顾自地做著卷子。傅时遇撑著头看了他半晌,一点关注也没得到,终于忍不住拿笔戳了戳程疏的手臂:“新同桌好。”
程疏这才吝啬地给了他一眼,又很快地收了回去,继续刷刷地做题。
白来在后排看著傅时遇的骚包样生闷气,又什么都不敢说,挣扎中求生存,努力地缩著胳膊,向新同桌裴秋秋同学谄媚地笑。
第二天傅时遇吸取前一日的教训,准备完全,从书包里掏出一双塑胶手套来向程疏显摆,然后踌躇满志地去了楼道掏堵了的水池子。
五分钟后,傅时遇又回来了,拿著干干净净的手套眼巴巴地看程疏,直到把程疏看得实在写不下去,妥协似的把手套接过去,傅时遇才满意了,颠颠地跟在程疏后面出去,看他掏黑水满溢的池子。
明明是不怎么美好的场景,傅时遇却不可抑制地觉得又甜又美。
那之后的英语老师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改变了以前往黑板上抄题的做法,而是印在纸上当教学案发下去在课上用。傅时遇上课明显比之前认真了不少,即便不想听也随手记著笔记,尤其是老师板书在黑板上的内容,抄完便往左一推给程疏看。
几次下来,程疏也没那么抗拒他了,偶尔甚至还会主动开口问傅时遇他看不清的地方。程疏第一次问他多媒体屏幕上最下面那行字是什么的时候,傅时遇偷偷乐了一节课。
我在他那里是有点儿特殊的。这个认知让傅时遇满足极了。
第四章
赵新泉老师今年正好六十岁,这学期是他教学的最后一个学期,到了六月份就可以正式退休,但是,稍微有点眼色的人都不敢去恭喜他终于退休可以安享老年生活了。
傅时遇闪躲得不够及时,被赵新泉老师抓了个正著,被迫听他倒满腔苦水。
“你说我退了休,去见以前的老师,老师肯定要关心关心我的学术成就吧,一问,副教授,我有什么脸跟人家说,教了一辈子了,到最后,副教授!”
傅时遇干笑:“赵老师,您导师苏老不是前几年就仙去了吗?”
赵新泉一愣,然后眼一瞪:“所以说,以后到了下面,我都没脸见他!”
傅时遇应和道:“是挺惨……”
赵新泉的一腔悲愤化作唾沫星子乱溅:“你说,现在评个职称吧,看你写了多少论文,出了多少书,实际上那些文章能有几斤几两,还不都是敷衍了事!”
傅时遇听得头昏脑涨,偷偷瞟墙上挂的表,据他所知,赵新泉第二节是有课的。等终于熬到了差不多该去上课的点,傅时遇暗中吁出一口气:“赵老师!您不去上课吗?”
赵新泉扭头看了一下时间:“没事,再说五分钟。”
傅时遇:……
等时间终于拖到拖无可拖,傅时遇亲自将赵新泉老师送出了办公室,赵老师还频频回头,明显是对傅时遇万分不舍。等演完一出十八相送,傅时遇终于吐出了胸腔中的一口浊气。
傅时遇没立即进办公室,站在走廊上透风,他其实有一点烟瘾,这一会儿有点犯,掏了半截还是忍住了,只卡哒卡哒摁著打火机玩。
有不少老师在教学区里也抽烟,尤其是年纪大的一些老教授,烟瘾一个比一个重,有的上一节课能尿遁好几次,跑到卫生间里抽上一根,抽得舒坦了再回教室继续上课。傅时遇却捏著一点儿执念,从来不在学校的公共区域内抽烟。
对烟的渴望得不到满足,傅时遇的嘴里泛著些苦意,他从兜里掏出颗糖,放嘴里咯崩咯崩咬了几下才把那苦味压下去。
傅时遇在楼上看著赵新泉光溜溜的头顶游走过一楼大厅出了院系大楼,然后继续嚼著糖往下看孔老夫子的头顶。
旁边传来脚步声,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傅时遇扭头,立马笑了:“哟,这不是程老师吗?”
程疏不冷不热地打招呼:“傅老师。”
傅时遇吊儿郎当地往栏杆上一靠:“听说程老师在原来的大学教了三四年还是个讲师,不像程老师的风格啊。”
他啧了一声,好像是真的在为程疏著想:“在泽大说不准好往上爬点儿。”
程疏面不改色,还是一脸让傅时遇烦躁的平静,冷淡道:“借傅老师吉言。”
傅时遇气得在心里咬牙切齿,突然叫住越过他往前走的程疏,问道:“周六的运动会程老师报了什么项目?”
他往前跨了两步,走到程疏的身后,几乎是贴著程疏的身子在说话:“我在运动场上等著你。”
傅时遇离得很近,在旁人看来绝对已经超出了正常的范畴,而显得怪异地暧昧了,程疏的手臂抽搐了一下,猛地上前一步,和傅时遇拉开了距离。
傅时遇脸上的笑隐下去,有些冷漠地扫了程疏一眼,转身进了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大敞敞地开著,傅时遇烦躁地翻手里的书,翻著翻著视线就跑上面去了,盯著门口瞧。
文学院和数学院共用一个文印室,正好在文艺学办公室的旁边,程疏先前手里拿著资料,应该是去文印室复印东西的。
过了一会儿,傅时遇探头探脑地扒到门口,做贼似的往文印室里看。
办公室里的董彤老师看了半天他的举动,疑惑道:“傅老师你在等人吗?”
傅时遇立马站直,咳了一声,欲盖弥彰地整了整衣服,微笑道:“没有啊。”
他表面上平静,内心已经羞愤得无法面对董彤老师的目光,想了想,索性蹿到了隔壁数学院去串门。
热衷于给傅时遇介绍对象的李老师正在办公室里,看到傅时遇眼睛一亮,又叹息道:“上次给你介绍黄教授家的闺女你没时间去,现在人家有另外的相亲对象了,可惜了吧?”
傅时遇喜色不外露,矜持道:“那还真挺可惜的。”
李老师:“没关系,王教授家的闺女比你小两岁,长得漂亮得很,从小学芭蕾,特别有气质……”
傅时遇:大意了!
傅时遇干笑两声:“李老师,你怎么不介绍给程老师啊?还是说,程老师已经有女朋友了?”
他本是随口一问,问出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紧张起来。
李老师惋惜道:“程老师说对恋爱暂时没兴趣,你说怎么回事,这年纪也都不小了,单身一个人哪能比得上两个人相互照应著?”
傅时遇心底蓦地轻松起来,笑著应著李老师,眼睛一瞟正好落在数学院的课程安排表上,边听李老师苦口婆心的教诲,边随手拿起来,看著看著他的眼睛就有些沉了下去。
傅时遇问道:“李老师,怎么给程老师安排那么多课?”
李老师看了一眼,说道:“教数学分析课的苏老师前段时间住院了,程老师替他代著课。”
傅时遇看著程疏密密麻麻的教学安排,心里有些不舒服,嘴上却说道:“程老师刚来,水平都不知道怎么样呢,你们教学主任也是够放心的。”
李老师:“诶你别说,我们程老师可是个宝……”
傅时遇:又大意了!没想到不只在文学院的学生堆里,在数学院也逃不过程疏的闪耀光环。
傅时遇没忍住嘟囔了一句:“这么多课,强度那么大,他也真能吃得下。”
“程老师主动要求的。”李老师笑道,“傅老师还挺关心程老师,你们两个年纪差不多大,哎呦,一说我就愁得慌,现在的年轻人都怎么回事……”
傅时遇:“谁关心他了!”
程疏正好推开办公室的门进来,傅时遇立马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一把将课程表扔到一边去,戒备地看著他。
“程老师回来啦,”李老师拆傅时遇的台拆得很是利索,“刚刚傅老师还说你呢,担心你教学强度太大身体撑不住。”
傅时遇一头问号,李老师你真的是数学院的,而不是文学院做阅读理解出身的吗?
傅时遇羞愤道:“我没有!”
程疏显然没有被李老师添油加料的话蒙蔽头脑,淡淡地点了点头,冲傅时遇礼貌地道谢。
傅时遇三两步跨出门去:“谢个屁!”
因为这一点小插曲,傅时遇一整天都心烦意燥,总觉得自己在程疏面前丢了面子,恨不得回溯到当场,将自己的嘴一把给捏上。
本来气势腾腾地挑衅著人,突然像是气球上被扎了一个小针孔,再使劲充气那气球也膨胀不起来了,只能是一点点地瘪掉。
傅时遇心里不痛快,索性打电话给他的几个狐朋狗友,约了晚上出去喝酒。
路宥在电话里面就埋汰傅时遇,五讲四美的好青年,优秀的人民教师在暌违酒吧两个月后,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维持不住良善外皮了。等傅时遇赶到酒吧,一群人笑得更欢了。
路宥将傅时遇扑在沙发上,十分痛心疾首。
“老傅,你还是我的那个老傅吗,你的皮衣夹克摩托车呢,你穿著板板正正的白衬衣是来干嘛?不行,我不能看了,我害怕会回忆起我的高中语文老师!你身上园丁的气息如此浓重,”路宥装模作样地凑近傅时遇嗅了两下,“似乎还能闻到祖国的花朵的芬芳,刚从花园里出来吗?”
“滚一边去,那是老子三十一枝花,”傅时遇将路宥掀一边去,“警告你啊,别老傅老傅的。”
傅时遇直接从学校过来的,行头都没换,临进门的时候将头发随手抓了抓,但跟路宥几个骚包模样相比,还是足够纯良。
但是等他坐下,大马金刀地将右腿跷到左腿上,右手扶著沙发椅背,微微一笑,那优雅装扮的感觉竟全然被浪荡不羁压了下去。
傅时遇有挺久没出来喝酒了,近期又因为程疏一直心里不痛快,和狐朋狗友瞎胡闹著倒觉得几日未有的畅快。
路宥正在调笑著喂左腿上坐的姑娘喝酒,右腿上猛地一重,一个男孩一脸茫然地和路宥对视两秒,不明白自己刚刚还在傅时遇腿上,怎么一眨眼就被扔到了另一个人怀里。
路宥额上青筋跳了跳,扭头问半个身子藏在自己身后的傅时遇:“你他妈做什么呢?”
傅时遇把他的身子拧过去,小声道:“我看到两个我的学生,别让他们看到我,影响不好。”
路宥摆手让身上的两个人都下去,等那两个男生终于从酒吧门口出去,傅时遇才坐直身体,皱眉道:“他们身边没其他人吧,别是被什么社会上的男人带走了。”
路宥拉长腔阴阳怪气道:“傅——老——师——”
傅时遇将进门前扒得凌乱的头发又扒下来,整了整,这就要起身:“我去看看。”
路宥一把将他扯下去:“你这两年混得少了,眼力劲儿也下降了?那俩人一看就知道是没进过酒吧的小菜鸟来看个稀奇,看完就走了,两个二十岁的大男人了有什么他妈不放心的!”
傅时遇一想也是,重新坐下了,脸色一凛,眼横向路宥道:“路宥你最近是不是很欠收拾?还是我对你太好让你胆儿肥了?”
路宥立马端正坐姿,一脸乖巧地向傅时遇笑,喊道:“傅老师。”
傅时遇一巴掌拍他头上:“别他妈喊这三个字,从你嘴里吐出来我怎么那么别扭呢!”
路宥:“好吧,老傅。”
傅时遇冷眼看他。
路宥:“好吧,小傅。”
傅时遇眼中暗光一闪。
路宥:“傅哥!傅哥!行了吧!你他妈怎么那么难伺候!”
傅时遇这才约莫满意了,自顾自地倒酒喝,路宥靠在沙发上眯著眼看他,笑道:“诶说实话啊,我觉得你这些年变化真的挺大的,跟个真的老师似的。”
傅时遇喝了口酒:“我他妈本来就是真的老师。”
路宥摆手:“行吧,可你这老师当得也够奇怪的,你做好事就做好事呗,还藏著掖著不让人知道,是为什么?”
傅时遇漫不经心道:“我做什么好事了?”
路宥撇嘴:“前年是谁自己掏钱让我以公司的名义资助了几个贫困学生,去年又是哪个……”
傅时遇觉得这些事情被人说出来很是羞耻,打断路宥道:“都哪辈子的小事你还记得那么清楚,看来路总平日里真的很闲。”
路宥幽怨道:“你是不是把我的公司当成你的慈善中转站了?”
傅时遇笑:“慈善个屁,我想帮谁就帮谁,做什么事情只是因为我想做,不让别人知道只是因为不想让别人知道,谁也别来谢我,也别来管我。”
路宥嫉妒道:“哥们几个哪个不是商海里起早贪黑地忙活著,就你小日子过得滋润,无欲无求得跟尊佛似的,还偏偏好命,要什么有什么,啧。”
傅时遇没接他的话,仰头灌下一杯酒。要什么有什么吗?他想。好像是这样,他从小顺风顺水,三十多年恣意妄为,大学学的是金融辅修物理,硕士学段任性地转战文学研究,毕业回国后便进入泽大从教,三年升副教授,平日里除了傅时彰嘴毒会埋汰他几句,剩下的全是一路扶持。要什么有什么吗?他想。好像也不是。至少,在他十六七岁的时候,他想要的人最终没能要到。
还没到十二点,傅时遇便要离场,被晕晕乎乎的路宥一把抓住:“明天不周末吗?”
傅时遇的眼睛蓦地一亮,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值得期待的事情:“明天周六有院运动会,有空再约你。”
路宥被“运动会”三个字肉麻得酒醒了大半,嫌弃地推傅时遇赶紧滚蛋,不然他真的要被那园丁的光芒照耀得想起羞耻的学生时代。
第五章
院运会说到底还是学生的运动会,教师们的比赛更像是锦上添的一簇中看不中用的花,花里胡哨的看著种类挺多,其实大多都是虚架子,娱乐性为主,竞技性在次。
傅时遇以往参加也是迫于老教授们的殷殷期待,随便划划水拿个没什么份量的第一,这次却有些不一样,自从昨天他挑衅般地跟程疏说要在运动场上跟他一较高下之后,这锦上的那簇花在傅时遇眼中瞬间绚烂不少,闪闪发光,让他竟然有些微妙地紧张起来,还有一丁点打死都不会承认的期待。
傅老师一身运动休闲打扮,清爽俊朗至极,只是时不时地对著虚空露出迷之微笑,回过神来又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硬生生让一众围观的老教授担心是不是给小傅的压力太大了。
傅时遇最期待的项目是篮球。教师运动会上篮球失去了它十之七八的功能,只剩了投篮和计数两点,就是所谓的定点投篮,看谁能扔进的数目多,没什么竞技性。傅时遇对规则倒无所谓,只篮球和程疏这两个元素叠加在一起就能让他兴奋起来。
傅时遇知道程疏是个极要强的,又是初到泽大,肯定是能参加的项目都会参加一遍。在开幕式结束之后,傅时遇还在操场边上看到了程疏。
程疏一改先前稍显严肃的衬衫西裤,也是一身休闲打扮,白色的T恤和深灰色的运动裤运动鞋,配著那张脸,在阳光下简直令人目眩。
结果,等比赛开始,傅时遇就没见程疏往比赛场地中踏一步,只坐在边缘处的草地上,手里拿著一个相机,旁边是几箱矿泉水和一些老师的包。
傅时遇越看越觉得不对劲,程疏这劲头怎么那么像啥都不干的后勤人员?
傅时遇蹭到一个数学院老师旁边,悄悄地指了指不远处坐著的程疏,问道:“你们院新来的老师不参加啊?”
数学院老师回道:“程老师没有报项目。”
傅时遇扭头看被几个女老师围在中间看照片的程疏,差点骂脏话,程疏这孙子竟然明目张胆地放他鸽子!还有,不知道跟女人保持距离吗,几个人凑那么近做什么!看见我的时候一张脸冷得像我蹬了他,现在怎么不摆那张臭脸了?
傅时遇的脑内弹幕完全跑偏,自己还没意识到,气哼哼地去跑一千米了。
今年单人项目中跳远和一千米时间冲突,傅时遇只打算参加一千米和定点投篮。投篮之前是为程疏准备的,被彻彻底底地放了鸽子,傅时遇一腔怨愤全抛洒在了跑道上,跑得比以往几年都带劲,足足甩出第二名小半圈。
暖阳灿烂地铺洒下来,傅时遇扯起T恤擦脸上的汗,听到跑道外围的学生观看席上一片欢呼,便抬手冲那边潇洒地挥了挥,欢呼声愈发沸腾,文学院还整了一条金黄的巨龙,舞得虎虎生风,傅时遇看到,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一回头,正好对上程疏的视线,傅时遇一怔,程疏那边已经低下头去,翻看起手中的相机来。青绿色的草映著红色的跑道,蒸腾著金色的空气,程疏盘腿坐在草地上,微微垂著头,露在外面的半截胳膊显出漂亮有力的线条,又白得像是在泛著光。
傅时遇一时间像是被蛊惑了,他走到程疏面前,冲程疏哼道:“都不知道给瓶水啊?”
程疏没料到傅时遇会主动搭话,仰著脸看傅时遇,向来冷淡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阳光落进他眼中,瞳仁被照耀成清透的琥珀色。
傅时遇的心脏跳得急促起来,他最受不住程疏这样看他,下颌和脖颈拉出优美紧实的线条,稍显苍白的嘴唇微微张开,很像是索吻,甭管程疏本人是什么意思,反正傅时遇从来都是这样单方面认为的,以往总是要死皮赖脸地亲上去的。
程疏从旁边拿了一瓶水递给他,傅时遇有些僵硬地接过来,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
傅时遇一屁股坐在了程疏旁边,掀起T恤下摆擦脸上滴滴答答的汗,紧实漂亮的腹肌若隐若现,程疏默不作声地又递了一条干净毛巾给他,傅时遇愣了下,接了过来。
十几天来,他们之间还没有过这样平和的时候,傅时遇总是浑身的刺都竖起,张牙舞爪地想刺程疏个鲜血淋漓,这一会儿在日光之下,周围是喧闹的人群,鸣枪声、吹哨声、擂鼓声、加油声和欢呼声交相错杂,喧嚣之中独他二人之间沉默蔓延。
半晌,傅时遇问:“你什么项目都不参加?”
程疏嗯了一声,看了眼傅时遇脸上的汗,带著隐隐的嫌弃。
“我操!”傅时遇气道,“先前我在跑道上的英勇身姿你看不到,这会儿能看到了?”
说罢他猛地凑近,程疏因他突然的动作而往后撤著身子,手撑在草地上。
傅时遇严肃道:“这是光荣的印记,知道吗?”
程疏定定地看著傅时遇被汗水浸湿的英俊的脸,几秒后撇开了脸,很浅地笑了一下。傅时遇看到了,很好看,却像是重重地在他心脏上砸了一铁锤,让他莫名地烦躁起来。
傅时遇站起身来,唰地将毛巾扔在旁边的箱子上,低声骂了一句,转身走了。
程疏沉默了一瞬,也站起身来准备离开操场,他刚站起来就听到身后傅时遇的声音:“我草能不能看准一点再扔!”
程疏回过头,正好看到傅时遇还未彻底收回去的胳膊,地上的篮球弹跳了几下,被一个男生捡了起来,不住地向傅时遇道歉,又隔著两步远的距离向程疏道歉。
傅时遇摆了摆手,示意没关系,看也不看程疏,跟那男生一块往定点投篮的场地走去。程疏看著他的背影,改了主意,也跟著过去了。
虽然只是简单的定点投篮,傅时遇也吸引了场上的众多目光,无他,他太好看了,动作也实在漂亮,十进十中之后,傅时遇笑得很是嚣张地冲站在人群边上的程疏抬了抬下巴。
程疏那人油盐不进,竟是转身走了,傅时遇志得意满的挑衅瞬间在空气中飘散为烟。
晚上,路宥陪著傅时遇出来喝酒,很是感慨:“大好的周末,多适合来个浪漫的约会,喝个小酒上个小床,为什么我他妈总是跟你这个老光棍在一起!”
傅时遇不满道:“谁他妈老光棍了,跟你说了,老子三十一枝花!”
路宥摇头:“没有爱情滋养,这三十的花也容易蔫啊,先说好,我约了床伴的,等会儿就跟你分道扬镳,你也挑个合适的给你这朵花浇浇水啊?”
傅时遇笑骂:“你他妈赶紧滚蛋。”
路宥远远地冲一个漂亮女人招手,俩人见面先旁若无人地热吻了一番,路宥吊儿郎当地搂著那姑娘,还没开口被傅时遇踹了一脚:“三个数,消失。三。”
路宥:“你他妈一辈子单著吧。”
傅时遇今晚喝酒喝得猛,早就有些醉了,看著酒吧里光怪陆离的灯和形形色色的男女,他突然想,也许自己今夜是该找一个床伴,跟上一任男朋友分手有一段时间了,这么久以来都是用手解决,算不上什么爽快。
他想著想著眼前便出现了程疏的模样,傅时遇闭上眼,程疏还在,像是印在视网膜上的,正抬著脸看他,阳光笼罩著他英俊冷漠的脸,落入他的眼睛中,像是一个浩瀚的幻境。
傅时遇恨恨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有些踉跄地站起来,路宥留给他的司机很有眼色地过来扶他,傅时遇站稳,摆手示意自己没事,甩了甩头,蓦然愣住了。
他好像真的看到程疏了。
傅时遇拉住司机,指著吧台边的位置问道:“那里是不是有个人?”
司机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傅时遇:“那个人是不是长得挺好看?”
司机看了两眼,又点了点头。
傅时遇还是不放心:“他右手无名指上是不是有个痣?”
司机心道:我他妈怎么知道!但他是一个兢兢业业的好司机,自任职以来,从没完成不了过老板交代的任务,这就要过去假装经过,来回走几遍刺探情报。
傅时遇揉了揉一团浆糊的脑袋,将混沌甩去了些,叫住司机道:“行了,你回去吧,不用管我了。”说罢便朝程疏走过去。
小半个酒吧的目光都集中在程疏身上,他闲闲地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衬衫最顶上的两个扣子扯开,橙黄炫蓝的灯光打在他脸上身上,闪烁得像一幅绮丽的画,致命地撩人。
傅时遇今晚捯饬得人模狗样,往程疏旁边的吧台上一靠,有些恶劣地笑道:“哟这位帅哥我看你眼熟得很,跟我初恋长得一模一样,有没有兴趣来一炮?”
今晚数学院有聚会,程疏刚来,推辞不得,没办法不去。他话不多,待人礼貌,却也从不显得热切,聚会也只是偶尔答几句别人问他的话,剩下的时间便一个人安静地坐在角落。聚会结束后,程疏一个人回家,半途改了主意,他突然很想找个热闹的地方待一待,随便哪里都行,便在路边找了个停车位停了车,随便逛进一家酒吧来。
程疏抬起眼,看了傅时遇半晌,也不说话。傅时遇正要再嘴贱几句,程疏却突然笑了,眼中的光开始闪动,唇上沾染著酒水,也泛著隐约的水光。
他说:“行啊。”
傅时遇只觉得自己天灵盖上被闷了一棍,叮呤光啷作响。随即升起的是怒火,这家伙,怎么这样随便,又怎么这样该死的好看。
傅时遇几乎是瞬间就硬了。
程疏和十几岁的时候比模样上有了不少变化,以前的他脸部轮廓稍显柔和,带著一丝稚气,现在线条被时光细细地描画出来,抽条出来,更多的是属于成年人的俊朗。
傅时遇有些不自然地挪了挪腿,挡住那块不老实的地方,捏著自己仅剩的理智矜持道:“你家还是我家?”
程疏似乎是没听明白,歪著头想了一想,他这人向来是坚冰一块,看不出什么情绪,这短暂的迷茫中透出的诱惑简直惊心动魄。
程疏抬手将剩下的酒喝完,再放下时面色已恢复到以前的模样,看不出醉意,说道:“我家吧。”
傅时遇本来头昏脑涨脚步踉跄,瞬间头脑清明健步如飞,一路生死时速飙到程疏住处,停好车冲程疏道:“下车吧。”
程疏认真道:“你酒驾了。”
傅时遇应了一声,看程疏没动作便倾身过去替他解安全带,程疏身上的气息混著酒气扑进鼻腔,一路蹿下去,直到小腹处,电流般的麻痒升起来,又一路往上蹿回来。
程疏皱眉道:“酒驾不好。”
傅时遇咽了咽唾沫:“我知道,我明天就去交警队自首,接受批评教育。”
程疏似乎这才满意了,打开车门下了车,跟傅时遇并排往电梯里走,又说道:“以后不要酒驾。”
傅时遇只觉得先前灌进身体里的酒现在全化作热气蒸腾出来,他有些凶狠地吻上程疏醉后喋喋不休的嘴,在间隙里发出一声叹息,像是夸父逐日千万里终于饮到了水,浑身都叫嚣著满足,也叫嚣著不满足。
进了房间,傅时遇便反手将程疏压在了门上,先前他用的力气太大,直接将程疏的嘴唇咬出了血,两人的唇齿间皆是血腥味,将本就昏聩的神智烧得更加混沌。
等傅时遇扒程疏的衣服的时候,程疏皱了皱眉,有些抗拒起来,被傅时遇强硬地压回去,双手都被禁锢起来。
傅时遇将程疏抱起来压在床上,凶狠地啃他破皮的嘴唇。程疏并不回应他,也不抵触他,眼睛半眯著,看著近在咫尺的傅时遇的脸。
傅时遇的手心滚烫,程疏的皮肤却是凉的,两相触碰,程疏打了个哆嗦,傅时遇的手却不肯撤回,从程疏的胸口渐渐滑至腰间,然后停住,用力地摩挲著。
程疏一直都是抿著唇一声不吭,等傅时遇的手再往下走,握住他身前的东西的时候,他突然受不住地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呻吟,神色中也掺了痛苦。
傅时遇已经彻底烧红了眼,短暂的温存过后,便彻底撕破了温柔的表皮,露出贪婪和凶残的内里来,在手指进入程疏的同时,凶狠地一口咬在他拉长的脖颈上,在喉结之上咬出明显的印痕。
程疏突然挣扎起来,左手被傅时遇压住,便用右手去推他,力道却软绵绵的,对傅时遇这种皮糙肉厚的造不成什么伤害。傅时遇还在不断地攻城略地,程疏突然呜咽一声,咬住了傅时遇的肩膀,浑身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
傅时遇从滔天的情欲中挣扎出了一丝神智,这才注意到程疏苍白的脸上细密的冷汗,蓦地慌乱起来,手抽出来,蹭著程疏的额头,急道:“怎么了?哪里疼吗?”
程疏却闭著眼睛再也不吭声了,只是身上还在不易察觉地发著抖。半晌,傅时遇从程疏身上爬起来,开始穿衣服,穿了半截又烦躁地扔到一边,抽出烟来,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
等他默不作声地将一支烟抽完,程疏还是原来的姿势躺在床上,只是睁开了眼睛看著天花板。
傅时遇那畜生牙尖嘴利,一会儿工夫就将人身上咬掐得红红紫紫,傅时遇伸手摸了摸程疏渗著血的喉结,手指上沾染了淡淡的红,低声道:“我知道你喝醉了,我也醉了……”
程疏微微偏头去看他,傅时遇起身,却发现程疏的手指勾住了自己的衣角,他一怔,衣角已经从程疏的手中挣脱出来,不知道是不是不小心勾住的。傅时遇再去看程疏,发现他已经疲倦地闭上了眼。
傅时遇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程疏,你的球衣还在吗?”
第六章
傅时遇在初次见到程疏的时候,便被程疏漂亮的背部线条吸引了视线,之后便对和程疏一起打篮球念念不忘,奈何程疏这人除了每天上午的跑操不得不去,其他时间再怎么喊也喊不到操场去,跟扎根在教室座位上了似的,对著书一看就是一整天,学完这本学那本,看得傅时遇不断咋舌。
程疏人看起来很闷,不爱说话,每天只是埋头学习,除了一张脸惹人眼,其他存在感基本为零,可傅时遇认识程疏的时间越久,越对他感兴趣。
在他身上存在著一种怪异的矛盾,说有骨气吧,他对黄贺他们的挑衅和欺辱从来都是听之任之,说是软弱吧,却也看不出他有什么惧意,倒更像是懒得理那一群人,还在一些事情上倔得不行;一方面跟热情完全搭不上边,每日里闷不做声,只对学习感兴趣,对其他人其他事几乎完全不予关注,另一方面,要说他冷漠,傅时遇想,他其实还有点小任性,尤其是相处得越熟悉,这份任性显露得越清晰坦荡,嘴又毒心又狠,将傅时遇迷得神魂颠倒,觉得他冷著脸生气的模样好看得让人想骂娘。
而且,傅时遇美滋滋地想,他对我还挺好的,背我去医务室,还帮我掏下水道。
傅时遇趴在桌子上,盯著程疏握著笔写字的手,偶尔能看到他手指上那颗小小的痣,窗外早秋的风吹进来,伴著一股干燥又开阔的气息,傅时遇觉得十分美妙,又觉得有点不妙。
晚自习之前的教室里有些乱,后面裴秋秋在收拾桌面,将喝了一半的奶茶放在高高的书堆上,白来弯下腰系鞋带,抬头的时候没注意,砰一声撞在桌子底儿上,响得傅时遇一哆嗦,裴秋秋书堆上的奶茶晃悠了两下,直接全部倾倒在了程疏的后背上。
草莓味弥漫开来,幸亏奶茶温度不高,只是衣服上黏答答的都是茶水。裴秋秋慌张地给程疏拿纸巾,程疏皱著眉扯过后背的衣服擦了几下,顶不了什么大用,他一抬头看到裴秋秋涨红的脸,又悄悄松开锁紧的眉头,轻描淡写地说没事。
傅时遇帮程疏扯著衣服,心思一动,随手扯过自己椅背上的外套递给程疏:“给你,先穿这个。”
程疏没接,而是从书桌里面扯出自己的书包来,在傅时遇疑惑的目光中掏出来一件球衣,正红色的底色配著明黄色的边,程疏从来都是穿著白色的校服,唯一的点缀是校服袖子上的两道红杠,傅时遇还没有见过他穿这样亮色的衣服。
傅时遇一脸震惊:“你上课还带两件衣服?”
程疏将书包放回原处,拿著球衣起身去了卫生间,傅时遇盯著门口,不知道为什么,紧张得直抖腿,笔记本上被他随手乱画了一堆无意义的线条。
球衣是无袖款式,宽松的领口露出脖颈处大片皮肤,鲜艳的红色映衬得程疏的肤色愈发白皙,眉目却黑白分明,青春气儿扑面而来。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无一处长得不好,全都正正巧巧匀称又好看,双眼皮像是画出来的,眼睛尾部微微勾起,眸子亮得清润。
或许是傅时遇的目光太露骨,程疏罕见地显出几分不自在来,他抬起头的时候,短短的发尾往下,在红色的后领口上的白中根根分明,傅时遇盯著移不开眼。
程疏不客气地一把将傅时遇的外套从他手里扯过去,两三下套在了球衣外面,拿起笔背写单词,眉头很不高兴地皱著。
傅时遇这才回了神,一边暗道就会对我甩脸色,一边看得不亦乐乎,脸上的笑意忍都忍不住。
程疏不满地问:“你笑什么?”
傅时遇干咳一声:“没有,就是那个,你穿得很好看。”
他说完觉得有一股热气诡异地爬上了脸冲上了头,自己心里都迷糊不清,只觉得莫名地尴尬。程疏从鼻子里哼一声,不再理他了,过了很久,傅时遇脸上的那点热意才下去,他用馀光看著旁边人认真的模样,空气中还残存著淡淡的草莓香味,傅时遇往程疏那边稍微靠了靠,草莓味更浓了,程疏整个人都浸染著那甜甜的味道,让傅时遇仿佛噙了一颗糖。
晚上放学后,程疏又去了卫生间,换回了尚且潮湿的校服T恤,将外套还给了傅时遇。两个人一块往学校外面走,傅时遇推著自行车,程疏走路,白亮的路灯光隔著固定的距离一团一团地分布著,周围人三两成群地笑闹著。
这还是两个人第一次放学后一起回家,以往程疏都要在教室里再待上一会儿,直到不得不走了,才最后一个锁门离开。
走著走著,傅时遇突然笑了,问道:“你为什么书包里还要塞著件球衣啊?”
程疏有些不愿搭理他,又想著人家借自己穿了一晚上外套,总不能太过忘恩负义,说道:“不行吗?”
傅时遇:“也不是不行,就是有点怪。”
程疏不耐烦:“怎么怪了?”
傅时遇很识相地闭嘴,表示行行行,不怪,您爱干啥干啥。
拐过一个街口,程疏回家的方向便和傅时遇分开了,傅时遇一条腿跨在自行车上,冲程疏挥手:“明天见。”
程疏已经毫不留恋地走出一段距离了,闻声顿住步子,回过头来。他头顶上正好是一盏路灯,白色的光晕将他完全笼罩,睫毛在脸上投下长长卷翘的阴影。
最后他轻声回道:“明天见。”
傅时遇的心里一瞬间涨满了风,他笑著看程疏的背影走远了,才骑上自行车,骑了几十米又想起来什么,停下,将挂在车把的外套穿上。
傅时遇神经质似的将脸埋在领窝深深地嗅了一下,淡淡的草莓香气吸入鼻腔,是程疏身上沾染来的。
微凉的夜风徐徐吹来,天上明月高悬,傅时遇皱起眉,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
后来,傅时遇再一次见到那件球衣,距离那草莓味的一天已经很久,新一年的夏日热风将窗帘吹得微微摆动,窗外月光树影摇曳闪烁,床头桌上放著程疏的书包,拉链敞开,球衣的红色布料从中露出一角。
傅时遇抱著程疏,笑意浸染眼角眉梢,像在蜜糖罐子里滚了一遭,黏糊糊地质问他为什么要将自己送他的东西都放在书包里,难道就宝贝成这样。
程疏抿著唇不理他,嘴唇却并非往日的苍白,而是红艳艳的,水润又饱满。
傅时遇忍不住吻他,又有些扭捏地问,程程,我能不能给你换上那件球衣?程疏不答话,耳朵尖却悄悄红了,半晌,点了点头,自暴自弃般闭上了眼。
宽松的红色球衣遮住少年的部**体,露出的大片肌肤在灯光下白得刺眼,傅时遇将球衣胡乱卷上去些,亲吻少年清瘦漂亮的腰腹,虔诚又温柔……
记忆中十几年前的幻影与十几年后眼前的人重合,傅时遇靠在墙上抱著手,看著程疏坐起身默不作声地将衣服扣好,风由窗而入,暖腾腾的,夹带著花木的香气。
程疏笑了笑,声音有些沙哑:“十几年了,怎么可能还在?”
酒精的后劲翻涌上来,刺激得头隐隐作痛,傅时遇的脑中乱得很,话都不像是自己说出来的,话音消散得再也寻不著了他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十几年了,我不是还在?”
程疏皱著眉,似乎是在理解他的话,随即又有些迷茫地抬眼去看他,傅时遇走过去,一条腿半跪在床上,凑近程疏的脸,盯著他清透的瞳仁,还有里面的自己。
程疏和他愣愣地对视几秒,突然垂下眼,避开了傅时遇的视线,发现傅时遇仍旧不依不饶地看著他,索性往床上一躺,有些恼怒地将自己裹进了被子里,拒绝和傅时遇交流。
傅时遇的手抚摸著程疏露在被褥外面的脚踝,还没摸两下,程疏就噌地将脚也收进了被子里面,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
傅时遇心底突然又酸又软,他拍了拍隆起的白色一团,轻声道了“晚安”,然后起身出了卧室。
程疏的这套房子不大,几十平米,一个人住正好,傅时遇随便看了两眼,摸去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醉意经过这一折腾,基本上消散得差不多了。
等从卫生间出去他才仔细看了看房间,房内的摆设极其简单,只有几件最基础的家俱,干净整洁到像是没有人住,傅时遇将窗户打开,外面的风吹进来,他瘫到客厅的沙发上,看著外面的夜色发呆。
天上星子闪烁,静谧无声,傅时遇点了根烟,缭缭烟雾缠绕著融入夜色,留下气味久久不散,傅时遇恍然生出在梦中的错觉,程疏在他旁边的房间里睡觉,两人相隔不过几米的距离,他推开门就能看到他,怎么想都觉得过于玄幻。
十几年前,那时候的傅时遇是真的喜欢程疏,喜欢得不知道怎样去喜欢才好。他的第一份喜欢过于浓烈,在夭折之后,馀威竟然绵延十几年,以至于如今再次看到程疏那张脸,他仍能咂摸出一些不对味来,浑身别扭又难受。
第七章
窗外的天空由深黑变为苍蓝,再逐渐掺上青红变为白色,清晨的阳光照入房内,傅时遇起身,整理好散落的一堆烟灰,他一夜基本上没睡,脸上显出几分疲倦来,去拿凉水洗了一把脸才好了一些。
洗手间镜子里的男人眼中有些微红血丝,傅时遇面无表情地盯著看了半晌,又用力在脸上揉了两把,将内心的不好情绪揉散了些。
路宥一大早就对傅时遇进行骚扰,见傅时遇不接电话,便短信和微信连番轰炸,问他昨晚去哪了鬼混了,几排漂漂亮亮的中国字儿,硬是被玷污透出几分猥琐来,傅时遇身为一个有情怀的中文系老师,在心里将路宥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毅然决然地加入到玷污汉字的行列中,回道:“关你屁事。”
这时,卧室里传来些微的动静,傅时遇的身子一僵,程疏打开房门,看到傅时遇,也怔住了。
他似是没想到家里有人,皱著眉,眼中有些茫然,傅时遇往墙上一靠,恶人先告状:“怎么,昨晚上的事儿不记得了?”
“……”程疏揉了揉额头,他的酒量不好,这会儿昨夜的事模模糊糊地泛了些上来,只是几个片段,也大致能让他明白今早的状况是怎么产生的了。
程疏模糊了重点道:“谢谢你送我回来。”
程疏的嘴唇昨晚被傅时遇咬破了,敞开的领口下隐约可见青紫吻痕,喉结上还零星有几点带著血痂的牙印,昭示著昨夜差点擦枪走火的激烈战况,然而他的态度自然,像是昨夜什么都发生过。
傅时遇冒出点无名火来,随之又在心底唾弃这点儿无名火,表面上笑道:“没关系,应该的。一个学校的老师嘛,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该互相帮助。”
他说得义正辞严,像是完全忘记他前段时间针对程疏的事情了,然后话锋一转,笑中掺了些恶劣:“生理需求上也可以。”
程疏的脸霎时冷下来,推开挡在卫生间门口的傅时遇便往里走,傅时遇脸皮贼厚,被明显嫌弃了也不主动请辞,而是靠著门框吊儿郎当地笑看著程疏动作。
程疏本来想洗个澡,奈何门口杵著一尊大神动也不动,浑身的酒气、隐隐的头疼,还有傅时遇的存在,掺杂在一起让他有些烦躁。
程疏道:“我还以为文学院老师都是有涵养的,原来有些连做客之道都不知道。”
傅时遇义愤填膺:“谁这么烦人啊?”
程疏皱眉,索性撕开脸皮:“你。”
“别胡说啊,”傅时遇摆手,“我可不是客人。”
那你是什么人?一句疑问到了嘴边又被程疏咽下去了,看傅时遇那跃跃欲试的样子,想也知道没什么好话,没必要自己挖坑跳。程疏索性不再理他,突兀地中断了一场小交锋,打开水流准备洗漱。
旁边傅时遇有些意兴阑珊地搓了搓下巴,突然上前一步,贴近了程疏的身子。淡淡的烟味笼罩而来,程疏一惊,这就要转身,却被傅时遇禁锢在洗手台之间。
傅时遇的下巴放上程疏的肩膀,声音很轻,在清晨的浴室里又显得很是缱绻。
“我是你约来的炮友呀。”
程疏的脸色一瞬间难看极了,傅时遇还在作死地蹦跶,从身后扯著程疏泛红的耳朵大呼小叫:“你这不是害羞了吧,不对啊,以前也没见你这样啊,不会是这么多年都没找到过什么人吧,憋得狠了?”
程疏的手臂猛地往身后杵去,傅时遇灵活地往后跳了一步,避开了程疏的攻击,程疏回过头来冷冷地看著傅时遇,说道:“滚。”
傅时遇嬉皮笑脸:“恼羞成怒?”
程疏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略显粗重的呼吸趋于平缓,他稳下情绪,回过头将牙刷扔进漱口杯里,抬眼正好和镜子中笑著看他的傅时遇对上视线。
“傅时遇,”他轻声说,“你没必要这样。”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程疏第一次叫傅时遇的名字,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两人在镜子中对视著,谁也没移开,渐渐地,傅时遇脸上的笑消失了。
“我怎么样了?”傅时遇问。
程疏回过身来,直视著傅时遇,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你没必要对我生气,一是那点破事已经过去十几年了,二是当初就算是我提的分手,感情的分分合合很正常,我并没什么对不起你的。”
傅时遇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有点唬人,良久,他一笑,搅散了眉眼间的冷然,浪荡气儿扑面而来:“我打你了骂你了,还是给你使绊子阻挡你升职了?既然都没有,你凭什么说我生你气?成年人,约个炮调个情而已,程老师既然玩不起以后就直说,转脸不认账是怎么回事?”
傅时遇一副混不吝的模样,很是洒脱:“不愿意当炮友就不当呗,一辈子的对象难找,三条腿的炮友还不好找吗?”
他离开前冲程疏挑眉道:“去交警队接受安全教育了,学校见。”
门匡当一声关上,程疏很久没动,半晌,他垂下眼睛,自嘲似的笑了一下。
傅时遇没开车,反正周日也没事,晃晃悠悠地在街上闲逛。清晨的城市很繁忙,在沉睡了一整个晚上之后,人和物都在阳光中渐次苏醒,旁边跑过几个晨跑的人,傅时遇一身轻,却懒得跑,走了会儿找了个长椅坐了下来。
金灿灿的初晨阳光洒在他身周,傅时遇坐了好一会儿,才不著痕迹地缓慢将胸腔中的一口浊气吁出来。
这些日子以来的愤怒和不对劲被程疏一言戳破,傅时遇有些难堪。他一直想找到一个能刺痛程疏的点,打破他平静的表面,程疏表现得越激动,傅时遇便越有成就感,越想兴风作浪。程疏表现得像一团棉花,任他针对不还击,他反而越压抑,愤怒越发高涨。
真是个**,傅时遇在心里默默地想。
他突然觉得很没意思,程疏、自己、过去的这些天、乱七八糟的情绪,都很没意思。他有些看不懂他自己了,这样死缠烂打著是想做什么,还想跟人复合不成?
这个念头一出来,傅时遇霎时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复合个屁,谁想复合谁是狗!傅时遇咬牙切齿地跟自己赌了大半天的咒,心惊肉跳地将那**念头给压了下去。
一对老夫妻在散步,身旁欢快地扑腾著一只小泰迪,跑到傅时遇腿边蹭来蹭去,脖颈间的铃铛声清清脆脆,老太太在前面喊它,小泰迪这才跟了上去。
傅时遇伸长双腿,看远处悬在楼间的朝阳,半晌伸了个懒腰,站起来离开了。
半小时后,交警大队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人模狗样,微微一笑,露齿八颗,极为好看,开口第一句:“我来自首。”
刚入职的小警察吓了一跳:“你、你干什么了!”
傅时遇:“我昨晚酒驾了。”
“?”小警察有点懵逼,只差没把莫不是个傻子几个字写在脸上,结巴道,“那、那你过来。”
傅时遇如愿以偿被罚了两千块钱,扣了十二分,要求接受道路安全教育考试,并且暂扣驾照六个月。傅时遇想了下,觉得没驾照有点麻烦,于是尝试贿赂小警察,未果。
傅时遇蹂躏著手边的一盆绿植,盘算著要是整个司机每天接送他,对于一位朴素的人民教师而言是不是不太好,骄奢淫逸要不得。
地铁倒也方便,但傅老师又担心被挤皱衣服弄乱发型,一点都不风流倜傥了这怎么能行?
他还想再和小交警多掰扯几句,突然见面前的小交警站了起来,有些紧张地喊了声“黄队”。
傅时遇回头,和黄贺对上眼,愣了一下,笑了出来:“哟,真巧。”
黄贺一身蓝色警察制服,肩背挺直,眉目凛然,傅时遇乍一眼还真没敢认。
黄贺显然也有些惊讶,随即笑道:“真是你啊。”
傅老师原本的遵纪守法喂了狗,做了三秒的心理斗争,还是决定走后门,重新和差点与他暂别六个月的驾照相亲相爱。
傅时遇将驾照塞兜里,冲黄贺笑:“谢了。”
黄贺还有事,没空跟他扯闲淡,又寒暄了两句,交换了联系方式:“有空了一块出来喝酒。”
傅时遇:“必须的。”
傅时遇靠在办事台前看黄贺离开,一回头脸上的笑僵了僵,小交警明显对他十分不满,傅时遇有眼力见,不继续招人烦,晃荡出了交警大队。
傅时遇点开微信,翻看黄贺的朋友圈。黄贺的朋友圈更新得很不勤,最新的一条是半个月前的,一张早餐的照片,摆盘还挺好看。
再往上,也都是一些风景照或者小物件的照片,倒是很有生活气息,傅时遇退出微信,想这家伙变化还挺大,十多年前飞扬跋扈的学校刺头,如今是看著人模狗样的人民警察,想想还挺出戏。
不过,十几岁的时候谁的面前都是一大片广阔的空白,有著无限的可能,那时候的他也想不到自己会当个文学院的老师,也想不到程疏会在他旁边的数学院。
下午黄贺便联系了傅时遇,约好了地方。傅时遇到的时候,黄贺已经喝上了,不过这**穿著一身制服,没一个敢往他身边靠的。
“不是,你这不违反规定啊?”
黄贺递给他一瓶酒,看了眼手表:“赶时间,尽快喝,九点半回家。”
“……”傅时遇不明所以,“你他妈出来找乐子还得赶时间?”
黄贺:“我闺女九点半睡觉,见不著我她不肯睡。”
傅时遇大半天没说出话来,看了黄贺一圈,没忍住笑了出来,跟他碰了一下,干了半瓶酒:“得,这小日子过得不错啊。”
黄贺笑得父爱闪耀:“很可爱,有空带你见见。”
傅时遇一手撑著沙发椅背,跷著腿,似真似假地抱怨道:“差不多得了啊,别太过分……”
黄贺笑个不停,揽住傅时遇的肩膀:“真没想到能碰到你。”
两人喝的不多,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说话,久别重逢,黄贺明显有些兴奋,傅时遇恍然生出一点唏嘘,时间这玩意儿,真是走得太快。
高中同学之间的关系其实算不得亲密,对大多数人而言,那三年充斥著大量的试卷和埋头苦战,有些同学相处三年说的话可能十句都不到,没那个时间,也没那个精力,都在卯著劲往上拼。
偶尔黄贺提到几个人名,谁谁谁结婚了,谁谁谁留在了容城,谁谁谁也在公安部门,傅时遇竟然大多数都没什么印象,寻摸半天才能记起一个恍惚的影子。
黄贺顿了一下,说道:“你和程疏还有联系吗?”
傅时遇一愣,不动声色道:“为什么要问我?”
黄贺像是有些不好意思,灌了一口酒,豁出去了似的说道:“你俩那时候不是一对吗?”
傅时遇彻底懵了,拧眉道:“谁告诉你的?”他从来没有跟学校里的任何人说过,程疏更不可能跟别人说。
“你俩表现得那么明显,恨不得天天黏在一块,任谁都能看出点不正常吧?”黄贺有点后悔提起这个话题了,但看傅时遇死死盯著他的模样,只能坦白,“不过大家只觉得你俩关系太好了,倒是想不到那里去,我是因为不小心看到你俩,那啥嘛……”
黄贺紧接著补充了一句:“不过我可没跟其他人说过啊。”
傅时遇靠回椅背上,心脏怦怦跳得厉害,冰凉的酒液灌下去才好了一些,他吁出一口气,缓缓地笑了。
“没事,”傅时遇说,“是在一起过,但没多久,分得挺快。”
黄贺问道:“你是因为这个又转学的?后来,程疏也挺不容易的,大半年我就没听他说几句话,高考他考得也不太好……”
傅时遇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黄贺看他没什么兴致的模样,上道地换到了别的话题上。
酒吧里群魔乱舞,热闹的夜场刚刚开始,傅时遇和黄贺便从中抽身而出,到大街上的新鲜空气中清醒头脑。
酒吧离黄贺的家挺近,他步行回去,冲傅时遇摆手,说:“傅哥,我走了。”
傅时遇赶他:“赶快回去,给你闺女讲小美人鱼吧。”
黄贺走了几步,又转身大跨步回来了,抱了一下傅时遇:“傅哥,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
等黄贺走远了,傅时遇才忍不住笑了出来,他坐在路边等代驾,看向城市中有些发红的天,想著人生真他妈奇妙,当年也不是多亲近的关系,十几年不见,硬生生多催出了许多亲近感。
古语说人生四大乐事,“他乡遇故知,久旱逢甘霖,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乡遇故知”排在首位也不是没道理,“他年遇故知”也一样。
第八章
傅时遇让代驾直接将他送回了城中心的别墅区,吴伶俐还没睡,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剧,见他突然回家也没感到意外,只嫌弃地瞥了一眼:“一身酒气,又去哪儿鬼混了?”
只有松塔多年来对他保持著浓厚的兄弟情谊,欢腾地往他身上扑,傅时遇抱著松塔瘫在沙发上,松塔以为在玩装死游戏,乖巧地一动不动,只一双黑眼睛滴溜溜转,乍一眼看过去还真像两条死狗,傅时遇这条死得更透一点。
傅长善下楼来,傅时遇懒洋洋地喊了声爸,被他爹踹了一脚:“去给你妈洗水果。”
傅时遇动也不动,扯著嗓子喊“张姨”,在傅长善蓦地冷下来的脸里消音,颠颠地跑去了厨房,将水果打理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呈到他妈面前。
吴伶俐对水果还算满意,对傅时遇不怎么满意:“酒鬼别在我眼前晃荡。”
傅时遇深觉这个家里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所,气哼哼地喊松塔上楼睡觉。松塔向来黏他,只要傅时遇回家,基本上是寸步不离地跟著他,扑腾在傅时遇身后上了楼。
进了房间,傅时遇瘫到卧房的沙发上,唤卧在地上的松塔。
松塔噌地直起上半个身子,往傅时遇的手心里蹭,黑润润的眼睛温顺地看著傅时遇。傅时遇叹了口气,松开松塔的毛,仰面躺在沙发上。
程疏不喜欢人,却很喜欢猫狗这一类的小动物,经常喂学校外面的一条瘸腿流浪狗,后来,那条狗被过路的汽车给轧死了,傅时遇先看到的,偷偷地找人将那条狗给拖走掩埋了,没敢让程疏看见。
后来程疏也没怎么特意找,只是给那条狗带了几天的吃食,都扔进了垃圾箱。傅时遇心虚得像是他撞死了那条狗,安慰程疏说,说不准是被谁给收养了。
程疏不为所动,说:“被人抓走吃了更有可能。”
他从那以后就不再给狗带吃食了,像是彻底遗忘了那条狗,傅时遇却过不去那道坎,总觉得程疏心里难过了,想了半天,去宠物店里买了条小金毛。
小金毛肥肥软软的一团,打哈欠的时候眼睛惬意地眯起来,傅时遇喜欢得不得了,献宝似的送给程疏。
程疏看了一眼,皱眉,傅时遇心里一咯登,觉得大事不好,再看怀里乖乖巧巧的金毛,不至于让人皱眉啊。
程疏不容商量地说不要,傅时遇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鲁莽了,也许程疏家里人不让养,毕竟他家就是这样。
傅时遇十分不舍地将小金毛重新带回了宠物店,要退货,店老板微微一笑,表示只售后不退货,带走就要终身制,一辈子为它负责。
当天傅时遇和程疏在宠物店门口的长椅上坐了一下午,傅时遇坐在一旁发愁,程疏满足地抱著小金毛,午后的阳光铺洒满地,小奶狗金色的毛发闪闪发光,哼哼著往程疏怀里钻,程疏的神情竟显得异常柔和,眼中掺了笑意,抓著小奶狗的两只肉爪子晃来晃去,给它顺著毛。
傅时遇看他喜欢的模样,问道:“你为什么不要啊?”
程疏揉著小金毛的耳朵,半天说:“反正不能要。”
傅时遇继续发愁,他姥爷身体不好,肯定是不能养的,要是送回泽城的家里,傅时彰现今不在国内倒还好,但过段时间回来了,能二话不说将他和狗一块扔出去。
傅时遇愁了一下午没愁出个子丑寅卯,秋已经很深了,太阳渐渐由金变红,失了温度,风中掺了凉,小奶狗困倦地打了几个哈欠,有些冷似的哼唧个不停。
最终两人还是将狗暂时寄放在了店里,那之后很多天,每天下课两人都要抽出一段时间去宠物店里看小金毛,名字是程疏起的,宠物店主人当天烤了松饼,跟小金毛的毛色挺像,程疏随口就唤小金毛“松饼”。
起了名字就像有了牵绊,傅时遇看著程疏抱著松饼的模样,想著被傅时彰打死也认了。
后来傅时遇在宠物店浸淫了几天,听了不少闲谈,据说不少爹妈先前态度贼冷酷贼坚决地说不准养,等将猫主子狗主子带回家,态度立马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彻底被美色俘虏。
彼时的傅时遇看著程疏怀里撒娇打滚的松饼,在心里暗暗打了个分,够奶,够纯,够可爱,也许傅·霸王·时彰能放他俩一条生路。
傅时遇美滋滋地将松饼送回了泽城的家,吴伶俐和傅长善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就接受了这个家里的新成员,傅时遇很满意,唯一没料到的一点是,傅时彰一月份回国,这金毛长得飞快,奶味纯味也消逝得飞快,以至于傅时彰说“你敢带回来我就给你扔出去”,就真的很利索地将他俩扔出了家门,特别冷酷特别潇洒。
松饼欢快地在院中雪地里打滚,傅时遇坐在门前揣著手吸溜鼻涕,觉得自己很像古代豪门大族的落魄远亲,大冬天的活不下去了,孩子饿得嗷嗷叫,只能腆著脸皮来要钱,还被人家羞辱被人家拒之门外。
等松饼玩累了,想进屋了,绕著房门找了半天没能进去,这才意识到了它和小主人的处境,塌下眼皮,委屈巴巴地趴在了傅时遇旁边。
吴伶俐一回家被这俩可怜孩子吓一跳,打开大门进屋的时候,松饼跟著要进去,被吴伶俐安抚地顺了顺毛,示意在外面等一等。
过了一会儿,傅时彰过来打开了门,傅时遇听到他那没良心的娘亲的声音:“先把松饼放进来,前段时间感冒才刚好,你弟弟皮糙肉厚,在外面冻著没关系。”
傅时遇磨牙,你们请老子进去老子也不进去!冻死我自己,让你们后悔去吧!
傍晚又飘起了细小的雪花,傅时遇缩手缩脚地玩手机,思绪飘远,就想起来了程疏,很想给他打个电话听听他的声音。
但是程疏没有手机,傅时遇根本没法联系他。
傅时遇一回头,正好和房间里面的松饼对了个脸,松饼站在落地窗前,闷闷不乐地看著他,傅时遇隔著窗户和松饼泪眼相望,悲从中来,然后被傅时彰揪著后衣领揪进了屋里。
傅时遇晚上洗澡的时候偷偷掺了些凉水,期待自己病个半死,让那群没良心的人后悔,谁知他身体倍儿棒,一觉醒来神清气爽头不晕眼不花,只是一个星期没理傅时彰,最后的解决办法是十几年的惯例,傅时彰让他打三下,除了脸哪都行。
在傅时遇还小的时候,对他哥还有那么一丝的温情,打的时候还会有点不舍得,象征性地拍他三下拉倒,后来发现轮到傅时彰的时候他哥下手从不留情,不打脸这一条就是从傅时遇血的教训之中总结出来的,导致傅时遇那点温情被彻底湮没,自此一回比一回下手黑。
傅时遇顶著傅时彰要吃人的目光,得意洋洋地掀开傅时彰的衣服,想寻找一块打得疼的地儿,结果摸哪哪硬邦邦的,傅时彰浑身精悍的肌肉,漂亮得令傅时遇心生嫉妒,摸著自己的六块腹肌自怜自艾。
和好仪式在他家是个大事,傅长善和吴伶俐是见证者,傅长善捧著茶,赞赏道:“时彰身材练得不错。”
吴伶俐催促傅时遇快点打,打完让她摸两把,傅时遇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的家庭教育不太对劲,这怎么能从小培养孩子的暴力倾向呢,这什幺爹妈?
趁他不注意,傅时彰耍赖皮地抓住傅时遇的手,快速地在腹部拍了两下,第三下被反应过来的傅时遇强硬地挣脱出去,气得眼都要红了,蓄了半天力,架势极大地将胳膊抡圆了,打出一声极清脆的响,然后飞速窜逃。
松饼一直陪伴了他们很多年,三年前松饼死的时候,傅时彰专门回来,送了它最后一程。生老病死乃常事,这些年里,他们的姥爷、姥姥,还有好几位不那么亲近的亲戚相继离开,有人来,有人走,再普通不过。
松塔趴在地上,冲傅时遇吐舌头,傅时遇翻了个身,半趴在沙发上,一只手探出去揉松塔的脑袋,轻声道:“想你妈妈吗?”
松塔歪头,似乎是听不明白,傅时遇却知道,它是想的。他们将松饼埋在了后院一棵树下,松塔没事的时候很喜欢去那里玩耍,蹭著地上的泥土,像是蹭著母亲柔软的毛发。
傅时遇迷迷瞪瞪快睡著的时候,听到有人敲门,吴伶俐在外面喊他。傅时遇打开门,吴伶俐进来,手里端著一碗酸笋汤。
傅时遇哼唧著往吴伶俐肩上蹭,被吴伶俐一巴掌拍开:“快点喝。”
傅时遇一边腹诽他妈不懂风情,一边将汤水灌了下去,温度放得正好,傅时遇一尝就知道,是吴伶俐做的。
吴伶俐端坐在床边,问道:“遇到什么事了?”
傅时遇一头问号,不知道自己暴露了什么,连问吴伶俐怎么看出来的,吴伶俐只是微笑,一副看你还不容易的表情。
傅时遇问不出来,索性专心喝汤了,吴伶俐看著他,心里有些感慨。傅时遇整月不著家,在他自己的公寓里住,没什么事的平常日子里,若是回到这里来,定然是遇上了让他心里不舒坦的事情。
她和傅长善一直希望如此,家不是一个他要逃离的地方,不是一个带给他负担,或者他不想带给负担的地方,而是一个会被他选择的地方。
这不是软弱,而是安心和有所归。
但傅时遇明显不想说,吴伶俐也不再多问,等他喝完拿了碗就准备出去,警告道:“你最好没喝太多酒,半夜吐到地上,明天你就别去上班了,跪著打扫房间吧。”
傅时遇看门关上,嘟囔道:“亲妈。”
第九章
傅时遇去浴室洗过澡,先前的睡意消散,躺在床上玩手机。黄贺给他发了一张照片,暖黄的灯光笼罩下小女孩睡得酣甜,手里抱著一个小熊,白嫩的脸蛋紧紧地贴著玩偶的软毛,可爱娇憨。
傅时遇:“适可而止啊,刺激谁呢?”
黄贺给他回了两个笑脸。
当年傅时遇和黄贺的交集并不算太多,那时候傅时遇刚到容城一中没几天,便和黄贺结了梁子,后来因缘际会,矛盾解决,关系倒还算可以。
有缘的是,他和程疏关系的几个节点都和黄贺有著千丝万缕的联系,由黄贺的挑衅搭了同桌,由黄贺栽的跟头闹了矛盾,顺便明了了那么一点心意。
当年黄贺那伙人的挑衅,傅时遇完全不放在心上,打架他从来不怕,别人骂骂咧咧他就三言两语呛回去,轻飘飘笑嘻嘻的两句话比激烈的污言秽语还有杀伤力,把黄贺等人气个半死。
如果后来不是出了些意外情况,这不好惹的河水和井水之间免不了一场真刀实枪的架,但最终也没打起来,因为黄贺他们自顾不暇。
虽然高中的学业很是紧张,但学校的几个篮球场却总是供不应求,一群十六七的大小伙子,傍晚五六点钟下了课宁愿不吃饭也要去打上半个小时的篮球,以至于经常发生争抢篮球场地的事件。
那时候的黄贺很是跋扈,一群人凑一起真以为自己能横行无忌,见常用的一个场地被人占了,立马横鼻子竖眼,骂骂咧咧地赶人走,谁知道不凑巧,碰上的也是群刺头,丝毫不相让,一言不合两方就打了起来,直到有老师看到呵斥著跑过来才被拉开。
事情却并没有那么简单就结束,对方认识不少***子,被拉开时放下狠话让黄贺他们等著,黄贺他们本来没往心上去,第二天放学的时候却真的发现学校门口有一群人在闲逛,个个人高马大一看就是不好惹的,昨天放狠话的那人就在其中。
黄贺他们这些学生,跟自己的同学横横还行,遇到社会上不要命的混子,那点战斗力根本不够看的。
几个人踌躇半天,还是上了楼去找了班主任曹虞,然后曹虞挨个给这几人家里打电话,让家长来接以保证安全。
黄贺却死活不让打,一张脸吓得白惨惨的,曹虞看他那模样,心里一软,便答应了,亲自开车送他回家。
连续几天这几个人都由家长接送,并没有发生什么状况,那些人来守了两天也不再来了,渐渐地大家便放下了心,以为这事儿就过去了。
谁知道那群人还是搞战略的,过去一个月,这事儿早不知被大家扔到哪个水沟里忘得一干二净了,那群人搞了个突然袭击,效果显著。
黄贺一行三个人,对方七八个,眼看打不过,也不要什么面子了,转身就跑,三个人跑了三个方向,其他两个人跑掉了,黄贺越过花坛的时候绊了一脚,被堵了个正著。
黄贺被围攻,咬著牙想不如就拼了,刚暗暗蓄好劲儿就听到一个熟悉又欠揍的声音。
傅时遇吊儿郎当地骑著辆自行车,一条笔直的长腿撑在地上,嘴里叼著一根棒棒糖,笑道:“哟这是怎么了?里面那个人看起来好像有点眼熟啊。”
黄贺恨得咬牙切齿,被人围起来揍已经够狼狈了,还要被傅时遇这孙子落井下石。
一个男人不耐道:“你谁啊,不想挨揍就滚一边去!”
傅时遇把车子往树干上一靠,把嘴里的糖嘎崩嘎崩咬碎了,笑得很是欠揍:“巧了,我今天就是想挨揍。”
傅时遇小时候看到人家练武术的,又喜欢又向往,当晚就收拾行李要去少林寺拜师学艺,他爹妈顺著他,还真把他送去了,待了俩月,什么都好,就是嘴馋得想吃肉,哭爹喊娘地下了山,老老实实地在泽城的武馆里学散打当个业馀爱好,再加上常年受他哥的欺负,一言不合就挨一顿胖揍,导致他极其能打又扛揍。
傅时遇几下干掉两三个人,黄贺愣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也顺手在地上捞了个棍子,嗷一嗓子扑了上去,跟一群人缠斗起来。
过了有十几分钟,路口有个女人喊“警察来了啊”,随即果真传来了警笛声,缠斗的一群人都被吓了一跳,瞬间分开四散奔逃,临跑前傅时遇揪著对方小头目的衣领,威胁道:“别让我再在学校旁边看到你们,不然警察来了也不好使。”
两方都没落得多少好,傅时遇被揍得也不轻,额角和嘴角都渗著血,凶狠地一瞪眼,看起来倒真有几分唬人的劲儿,那人二话不说,闷著头跑了。
傅时遇看了黄贺一眼,两个人便也快速逃跑,跑到半截傅时遇才想起来他的自行车忘了骑,转头就要回去骑自行车,黄贺急得直跳脚,**自行车什么时候不能再去骑,最后一咬牙,还是跟在傅时遇后头跑了回去。
不过等他们回到原地,却没发现什么警察,只看到一个女人正在地上捡警报器……
当天晚上傅时遇和黄贺俩人便被全校通报,与社会人士打架,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要求叫家长。
傅时遇和黄贺在办公室里站著,俩人模样都很狼狈,刚刚在医务室里处理了伤口,一脸青青紫紫。
傅时遇道:“老师,是他们先找事的,我们难道还任他打不还手吗?”
曹虞直叹气,还手是肯定不能不还的,但问题是,你不能把人打得那么狠啊。
曹虞道:“你将二班那个方川的鼻骨都打裂了,人家家长找到学校来,那能怎么办?”
傅时遇哼道:“原来谁惨谁有理啊,那简单了,我还觉得我被他们揍得脑震荡了呢,我要求去医院检查,下次我考不了第一就赖那个姓方的,他得对我的一辈子负责。”
曹虞:“闭嘴吧你。叫家长!”
傅时遇翻白眼:“行吧。”
曹虞摆摆手让他俩出去了,黄贺一直都很沉默,傅时遇有些奇怪地看他,黄贺才勉强地抬起头,嘴唇动了好几次,挤出一句声如蚊呐的“谢谢”。
傅时遇忍不住笑:“行了,说不出来就别勉强了。”
程疏正在写作业,看他两个进来,事不关己地瞥了一眼。傅时遇掏出一个小镜子,看自己的一张俊脸被揍成了什么**样,手贱地摁了摁额头上的淤青,疼得忍不住吸气。
他在旁边龇牙咧嘴,程疏被烦得没办法,只得暂时放下笔,对伤患投去了一丝关注:“你能不能安静一点?”
傅时遇委屈:“你就不能对你的同桌多一点关心吗?”
程疏看著他的一脸狼狈,话很刻薄:“你自己多管闲事,怨得了谁?”
傅时遇撇嘴:“诶我说你这人啊,你就不能有那么一丁点同学爱吗?”
程疏抽出化学课本往桌上一摔:“是,我没有,就你有。”
傅时遇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好像又把程疏给惹生气了。傅时遇感到了一丝甜蜜的负担,他同桌好像越来越不把他当外人了,就是这种表现方式要不是生气,而是多对他笑笑就更好了。
第二天,曹虞刚进学校就看到了一个面熟的人,是容城一中的老校长,已经退休有些年头了,逢年过节校领导都要前去探望,学校里有什么活动也要邀请他来当嘉宾,很是受人爱戴。
曹虞迎上去打了招呼,有校领导接到消息,也亲自下来迎接,老校长笑著摆手:“不是学校的事儿,你们去工作就行,不用管我。”
曹虞一边上楼一边心里突突起来,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等他在自己办公室再次见到吴老校长,并且他身后还跟著一个傅时遇的时候,曹虞才猛地明白过来。
这他妈原来是被自己叫来的家长……
曹虞一头冷汗地站起来,给吴老校长让了座,又赶紧端茶倒水,紧张得直搓手。
吴老笑道:“你别紧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这小子将人打伤了是他手下没轻重,医药费我们来出。”
曹虞应著“是是是”,一边寻空狠瞪傅时遇,这层关系他们竟然都不知道,以至于被整得手足无措。
傅时遇很无辜,他也不想让他姥爷来啊,但他爹妈远在泽城,曹虞又不依不饶非让他叫家长,傅时遇本来想让做饭的阿姨来的,但阿姨说学校里的领导来过家里很多次,早就将她也看个眼熟了,又正好被他姥爷听到,这才彻底瞒不过了。
老爷子在学校叱吒风云多年,偏偏少有给子孙辈开家长会的经验,对此很是兴奋,乐颠颠地一大早就往学校来了。
他们正说著,黄贺和他的父亲也到了。黄贺的父亲穿著一身精良的西装,身材高大,面容严肃,还未待曹虞招呼,就一把将黄贺扯到身前,一脚踹在他膝弯上,黄贺咚一下跪在地上。
曹虞被吓了一跳:“黄贺父亲你这是做什么!”
黄父道:“给老师和同学道歉!”
黄贺的一张脸上比之昨天又添了不少新伤,轻声说:“对不起,我错了。”
黄父又一脚踹在他的背上:“大点声!”
黄贺一时没撑住,砰一声撞在办公桌上,发出很大一声响。曹虞一张脸气得通红,要将黄贺扶起来,黄贺却直到他爸说了“起来吧”才敢站起来。
曹虞说:“有什么话可以好好说,你为什么要打孩子?”
黄父说:“他从小不学好,以后再犯错老师你们可以直接管教,打不死就行,至于那位同学的医疗费,我会全部负责。”
他说著拿出一张卡扔到桌上:“我还有事要办,就先走了。”
他从进门到离开不到五分钟,却让办公室的氛围变得很是压抑,从办公室往外走的时候,黄贺一张脸青青白白,别开眼不看傅时遇。
傅时遇想了想,还是说道:“我不会跟其他人说的。”
黄贺恶狠狠地甩下一句“关我屁事”,加快步子将傅时遇甩在了后头。
傅时遇送他姥爷下楼,两人都有些沉默,到了楼下,吴老捏了捏傅时遇的手,让他回教室。
彼时教室里还没开始上课,黄贺蒙头趴在桌子上睡觉,浑身散发著冷气,没人敢惹他,傅时遇坐在自己位置上,总是忍不住往黄贺的方向看。
程疏看他的模样,哼道:“一块打架还打出感情来了?”
傅时遇趴在桌上看程疏,有些不开心地说道:“为什么有些人会过得这么不容易呢?”
程疏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开口时声音里带了很重的嘲讽:“这是哪家少爷下来视察民情有感而发呢,谁用得著你可怜?”
傅时遇本来就有些烦躁,被程疏的没好气整得心底也腾起一股躁郁的气,问道:“如果当初是你正好碰上,你难道转身就走?”
程疏停了笔,看向傅时遇,反问道:“我打得过他们吗?”
傅时遇:“如果能有七分把握呢?”
程疏:“我为什么要为了别人去担另外三分的风险?”
程疏的左手无意识地折著书角,又说了一句:“自己做过什么事受什么后果,关其他人什么事?”
傅时遇盯著程疏看,发现他是认真的,心下升起一股失望来,口不择言道:“你有没有觉得你有点自私。”
程疏苍白的脸瞬间涌上血色,傅时遇说完就后悔了,立马就要道歉,被程疏打断了:“我就是这种人,你才看出来?”
他说完埋头继续写作业,笔噌噌噌在纸上划拉得飞快,傅时遇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两句,被程疏压著声音恶狠狠地吼了一句:“闭嘴,想说话就他妈滚出去!”
傅时遇第一次听到程疏骂人,骂的对象还是自己,一时间也提不起来兴致去哄他,烦躁地背对著程疏趴在了桌子上,暗骂真他妈烦人的一天。
现在的傅时遇去看十多年前的自己,特爱管闲事,自以为是为国为民斩妖除魔的侠之大者,实际上根本不识疾苦,不知善恶,以自己的标准去要求他人,理想主义得令人发笑,程疏在某些程度上骂得挺对。
但彼时的傅时遇就这么和程疏陷入了冷战。
傅时遇生气多数是隔夜忘,不然也不会多年来还和他哥维持著表面兄弟情谊,没跟傅时彰割袍断义实在是他气量大气性小。程疏却生气生了个大的,面对傅时遇软化下来的态度完全不为所动,理也不理傅时遇。
傅时遇一个十六七的大小伙子,平日里也是风骚透顶,真想要脸的时候极其要脸,见程疏这样,也有点赌气,还真撑住了不首先示好,俩人一冷战便是一星期。
一个星期里傅时遇抓心挠肺吃不好睡不香,心里跟压了块石头似的总觉得不舒坦,硬生生阴郁了几分,连那双神采飞扬的眼睛都黯淡了下来,把二老吓得够呛,挨个问了一遍家里人是不是有人惹他了。
傅时遇自己也觉出了自己的不对劲,就一个同桌而已,吵架就吵架,至于难受成这样吗,丢死人了。然后他一边在心里唾弃自己,一边委屈兮兮地上课偷看程疏,被程疏发现之后又立马摆出一张臭脸,几天下来差点人格分裂。
第十章
随著冷战的时间逐渐拉长,傅时遇的心情由烦躁变成了疑惑不解,重点也从“程疏和我吵架了这怎么办”变成了“吵架就吵架我为什么要难受”。
直到傅时遇偶然碰上了天杀的狗粮发放现场,一对小情侣在放学后的教学楼角落吻得难解难分,那个红著脸被压在墙上的人傅时遇认识,是他们班的一个男生,叫桑林,平日里乖乖巧巧,模样清秀教养良好,总是甜甜地笑,特别招人喜欢,即便是黄贺一伙欺软怕硬的也很少去找他麻烦。只是桑林的座位和傅时遇隔得比较远,两人只偶尔说过几次话,并不算熟悉。
傅时遇对乖乖宝贝谈恋爱没有任何意见,也没什么兴趣,除了,捧著桑林的脸亲的也是个公的……
傅时遇半天没挪脚,等人家那边亲完,黏黏糊糊地说起话了,他才老脸一红,迅速遁走。
当天晚上,傅时遇辗转反侧,总是不自觉地想起那副场景,两个男人亲吻的模样和程疏的脸一块不断地在他脑海中转换,傅时遇夹紧被子,悄悄地脸红了。
一个念头隐约地浮现出来,让傅时遇一边期待,一边害怕,那对于当时的他而言太过惊世骇俗,他不了解那东西,也不敢去细看,一时间陷入了一个怪圈,不敢留在里面,也没办法出来。
傅时遇陷入了和自己的较劲中,便分不出多少心思去处理和程疏之间冷战的关系,对程疏也有了些冷落,后来,竟然是程疏率先向他递了台阶,在傅时遇神思恍惚忘带前一天的课后试卷时,一声不吭地将自己的卷子往傅时遇那边挪了挪。
这已经是程疏能放下的最低姿态,谁知道傅时遇竟然不承情,支著身子离程疏十万八千里,要不是程疏知道他没毛病,还以为他是个远视眼。
傅时遇和程疏保持距离了半节课,程疏唰地将卷子收了回去,不管傅时遇的死活了。
傅时遇挣扎了两天,跟傅时彰打了个电话,傅时彰听他支吾了半天,等终于弄明白是个什么事后,很是不屑:“就这点破事,用得著在这浪费那么多时间?”
傅时遇连声问:“这正常是吧?没什么大不了的是吧?”
傅时彰常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喜欢男人女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能看上你吗?”
“……”傅时遇没心情跟他呛,问道,“别人不会觉得奇怪吗?”
“别人是谁?”傅时彰明显不耐烦了,“关他们屁事?他们怎么想,又关你屁事?爸妈和我都没关系,外人有谁还能按著你的头不让你谈恋爱?我他妈第一个弄死他。”
傅时遇差点就被感动了,傅时彰接了一句:“哦只针对我方而言,对方看不上你,那就另说了,估计只能弄死你了。”
在傅时彰持续不断的人身攻击中,傅时遇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神清气爽豁然开朗,想起前些日子自己乱七八糟的纠结确实蠢不可及,不知道是钻了什么死胡同,当即兴奋得只想找那个不怎么熟的桑林问点恋爱经验,又想立马天亮去学校见见程疏。
傅时遇少年时候的第一次心动便有点惊世骇俗,他那时候实在太过年轻,对很多事情看得不够通透,对不合常规的东西会感到畏缩和害怕。他和自己的那次和解,同时也将他身上世俗的最后一副镣铐消融。
遗憾的是,程疏没有。
傅时遇躺在床上胡思乱想,那些事情实在已经过去太久,而生活太复杂太多样,有无数的新鲜玩意儿来占据注意,傅时遇也已经很久没有去回忆在容城的那一年了,以为它们早已在记忆中泛黄陈旧甚至模糊不清,如今看来却似乎并非如此,至少和程疏有关的事情仍旧清晰无比。
傅时遇的目光停留在靠墙的一个大书柜上,最上面两层放的全是课本,从小学到高中,都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里面。
傅时遇下床,从第二排抽出一本物理书,轻车熟路地翻到中间,浩瀚的宇宙星图旁边画了一个小人,额角有井号,一副气呼呼的模样,还挺传神,旁边写著两个字——“程疏”,还特别风骚地在后面加了一颗心。
小人旁边是一个猪头,线条力透纸背,一看就知道当时执笔的人心情极其不爽,线条潦草,猪的两个耳朵一边大一边小,脸的圆形很是扭曲,只有鼻子加两个点倒是精准,下面是怒气腾腾的三个字——“傅时遇”。傅时遇又特别风骚地在后面加了一个心,被程疏看见,夺过去在上面打了一个大大的叉。
傅时遇有段时间神经质一般将书柜里的高中课本全部翻了一遍,寻找里面程疏留下的痕迹,很少,程疏大多数时候对他的捣乱无动于衷,实在气急了才会有所反应。一别经年,他能留下的和程疏有关的东西就那么零星一点。
傅时遇鬼使神差地拨出去一个电话。电话响了一声,被挂断了,傅时遇坚持不懈,再次拨了过去,这次接通了。
隔著千万里,傅时遇都能感受到傅时彰身上的煞气:“三十秒。”
傅时遇故意放软声音喊了一声“哥”,那头的凛冽寒气收了收,仍是没好气:“三分钟。”
傅时遇:“算了。”
傅时彰冷笑:“你要是还想留个全尸,我劝你好好考虑一下。”
傅时遇盯著天花板,沉默了一会儿,傅时彰却好像猜到了什么,嗤笑道:“为情所困?”
“那个……”傅时遇哼道,“程疏你还记得吧?”
傅时彰哟呵一声,来了兴致:“甩了你的那个。”
“……”傅时遇,“你他妈放屁!”
傅时彰吃瓜心情好,不跟他计较,笑道:“你敢说是你甩了他?”
傅时遇还是有点良心的,昧著良心说话干一次还行,干两次就有点不好意思了,心虚地咕哝道:“协商分手行了吧?”
“既然分了,跟你就没关系了,提他做什么?”
“我是怀疑……”傅时遇哼唧道,“我不会对他还有点那个意思吧?”
傅时彰懒洋洋道:“行了小子,我跟你讲,你这是被甩后的不忿心理,二三十年就在这一个人身上栽了跟头,能不对他多点关注?你之后谈的几个男朋友,全是热恋期刚过就分,为什么?”
傅时遇虚心求问:“为什么?”
“因为你接受不了激情之后的平稳,你将其当做分手的前兆,于是两人感情稍一冷却便赶紧抽身,说到底,是被甩过一次的后遗症。”傅时彰真情实感地叹息,同情道,“惨啊,谁让你十六七岁情窦才初开,没享受到多少爱情的美好,就被那么惨地被甩了呢。”
傅时遇点头,觉得很有道理,再次虚心求问:“那你是怎么知道我都在什么情况下分手的呢?”
傅时彰幸灾乐祸的笑顿了一下,凶神恶煞道:“三分钟到了,闭嘴!”
傅时遇的心情突然好了不少,毕竟能让傅时彰吃瘪,对他而言实在是件乐事。
傅时遇笑道:“好勒,哥,再见。”
对面却没立即挂掉电话,傅时遇有点奇怪,正想问怎么了,便听到傅时彰突然正经的声音:“傅时遇。”
傅时遇疑惑地嗯了一声。
“你别忘了,死的却是狗。”
傅时遇突然沉默,傅时彰的下一句紧接而至:“该放手就放手,你的下一盘屎在等著你。”
傅时遇咬牙切齿:“去你妈的。”率先挂了电话。
电话挂断,房间一时陷入寂静,傅时遇坐在地板上倚著书柜,想起过去不长的一段日子里,他的愤怒、不平、烦躁、恶毒以及一切反常的不良情绪,最后定格在今早的卫生间,程疏神情冷淡,在镜子中跟他对视,说“傅时遇,你没必要这样”。
没必要这样……确实如此,傅时遇同样明白。
他这十几年不是白长年纪不长脑子,看了不少人情,懂了一些道理,不会再理所当然地将自己的标准强加于别人,他恣意自由,却也理解一切的势利、唯喏和逢迎,对很多人很多事情堪称佛系,完全不该揪著程疏死命针对。
死的却是狗,傅时遇想。
傅时彰从小在嘲讽傅时遇这件事情上无所不用其极,但在很多事情上,傅时遇几乎从来不避讳他,一方面是傅时彰这人从小变态,要是被他知道傅时遇把什么事情先告诉别人而不是第一个告诉他,傅时遇能被他折磨掉一层皮,另一方面是,傅时遇知道很多时候傅时彰说的是对的,至少傅时彰比任何人都了解他。
傅时遇闭上眼睛,在心里叹道,我在变成瓦尔特,我在变成那条死去的狗。
他的愤怒不只是在伤害程疏,还是在囚禁他自己。
书页发出刺啦声,多年前的笔迹被扭曲揉皱,傅时遇沉沉地吁出一口气,将书扔进书柜,爬上床懒懒地打了一个滚儿。
作者有话说
*死的却是狗。
《挽歌:哀悼一只疯狗之死》:一个人救了一条狗,后来人狗反目,狗咬伤人,反而是狗死了。
毛姆《面纱》:瓦尔特发现妻子凯蒂出轨,想尽办法在心理上折磨她,最后却是瓦尔特染病,临死前说道:“死的却是一只狗。”
第十一章
程疏直到三天后才去上课,傅时遇下嘴极狠,身上的痕迹还能遮掩,嘴唇上的伤口却没法遮,程疏只能选择不出门。
即便是在家程疏也过得很是繁忙,泽大的教师队伍人才济济,他刚入职想出头并不容易,只能付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再加上他想加入院长牵头的黎曼-芬斯勒几何研究的项目组,更是每天忙得连轴转。
程疏工作起来有些拼命,连著一整天坐在资料前不吃饭只靠香烟和咖啡吊命是常事,但有时候又穷讲究,开车跨越大半个城市去一家不错的西餐厅吃一餐的事也没少干。
等嘴上的痕迹淡得看不出了,程疏才去学校,他本来一周就有二十个课时,课程强度非常大,又要补先前几天落下的课,各个教学楼之间奔波,几乎一整天下不了讲台,但他要强惯了,再累也不会显露出一丝一毫,仍是一副一丝不苟又冷淡的模样。
他在院办和傅时遇打过两次照面,傅时遇一改之前针对的态度,看到程疏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礼貌地笑著打招呼,然后擦肩而过,各走各路。
倒是程疏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傅时遇。他有些拿不准傅时遇的意思,是真的释然了,还是又换了一种方法在跟他赌气。
这种事放在其他三十岁的人身上不太能做出来,放在傅时遇身上就很有可能。这么多年过去,程疏想不明白他怎么还是当年一副模样,浑身洒脱少年气让人嗤之以鼻又让人心生嫉妒。
周五程疏下午两节大课,五点四十下课后,有几个同学围著他问题,时间一拖便到了将近六点半,晚上研究生的课是七点,程疏便直接将晚饭省了。
因为明天便是周末,院办的人比以往都要少,学生们还没来,大楼显得比以往空旷得多。
程疏在卫生间里抽烟提神,一连抽了几根才勉强压下倦意,将烟头扔进垃圾桶,出去的时候正好撞上傅时遇。
傅时遇也一愣,问道:“晚上有课?”
程疏点了点头。两人没再做过多的交谈。
快上课的时候,程疏收拾东西准备去教研室,傅时遇突然进来,自顾自地将一杯热牛奶放在程疏的桌子上,向他笑道:“赶快喝完,正好上课。”
程疏皱眉:“你干什么?”
“没什么,”傅时遇似乎是害怕他误会,连忙摆手,“看你抽了不少烟,晚上好像没吃饭吧,正好去餐厅了一趟,顺便带的。”
程疏将牛奶推回去:“不用了,谢谢。”
傅时遇没接,仍旧是笑著说:“就当是为前段时间的不好态度道歉,程老师别跟我一般见识。”
他说著就往门外走,看程疏还是那副模样,又叮嘱道:“赶紧的啊,还有五分钟就该去上课了。”
傅时遇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程疏半天没有动作。傅时遇不再被那些陈旧的过往纠缠,他们之间先前那一点由过往拉扯出的暧昧也便随之消散。
下课后,程疏回到办公室,收拾完东西准备关灯锁门时,想了想,还是将那杯已经冷透的牛奶拿走了。
停车场的车稀稀落落只剩几辆,程疏上了车,打开杯盖,将凉牛奶喝了下去,然后启动车子回家。
进门,开灯,洗澡,睡觉,他的生活规律又无趣,年少的时候梦想在城市里买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子,三十岁的时候一个人在空旷的房间里也没有想像中那么满足。程疏躺在床上,旁边的手机不断震动,程疏有些厌弃地闭上眼,过了很久才拿起来查看。
是同门群里的消息,连著好几个艾特让程疏出来说话,程疏往上翻消息,停到他的导师发言的位置:“过段时间去泽城参加学术交流会。”下面一群人拍马屁,还有艾特程疏的,说程疏现在可是泽大的老师,要好好招待老师,还有一些人在遗憾老师什么时候来自己的城市,如果不是工作忙怎么也得订机票去泽城见见老师。
程疏面无表情地从群消息中退出来,消息提示音再次响起,他的导师李修己给他私发了消息:“第一次去泽城,到时候可要麻烦你当导游了。”后面加了一个呲牙的笑脸。
程疏沉默著看了半晌,合上手机扔到桌子上,过了一会儿又拿起来,打开消息窗口,回了一个“好”。
等了两分钟,那边没再回消息,程疏直接关了机,从旁边包里掏出来一个玩偶,很小,半个巴掌大,上面布满粗糙的针脚,像是被剪碎又重新拼凑起来的,但明显这裁缝水平不高,缝得有些丑,仔细辨认才能看出是一只狗的模样。
程疏将它塞到枕头下面,闭上了眼。
在泽大第一次遇到傅时遇的时候,程疏还没确准自己能否来这个学校教学。后来,在被通知下一学期直接入职之后,程疏有过一瞬的犹豫,但很快他便将这丝犹豫抛弃了。他是在学年中途辞职换学校,可选择性并不多,尤其是他的第一学历有些差劲,只是普通一本,能进泽大这样的学校算是走狗屎运。
他想要光明的前途,泽大是他求之不得的平台,他不会为了一个十几年前的旧识放弃这个机会,也没这个必要。即便他们当初有过一段恋情,分开得也不够体面,但那么多年过去,年少的事情放到成人的世界来看,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程疏想起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泽城落著雪,傅时遇穿著一件黑色的大衣从外面冲进来,站在门口抖落身上的雪,额前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他解下围巾,露出一张俊朗的脸,眉目被风雪浸染,干净冷冽。
程疏和傅时遇扫过来的视线撞上,两个人一时都没说话,然后程疏沉默地走过去,和傅时遇擦肩而过。
风卷著雪扑面而来,程疏听到傅时遇一声冷笑。那短暂又嘲讽的声音让程疏在风雪之中鼻腔涌上一股热气,又迅速地被吹凉冷却,他最终没回头。
程疏去停车场开了车,路上他开得很小心,用了比正常两倍的时间才到家,洗了澡之后去了书房工作,一直到十点钟才关上电脑回了卧室。
一切都跟平常没什么区别,直到躺上了床闭上眼,白日里的记忆才逐渐浮上来。傅时遇低头打雪的模样,额头上落的一滴雪水,围巾上雅致的暗色方格……所有的细节纤毫毕现,程疏不知道自己竟然看得那么清楚,也记得那么清楚。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道,那是傅时遇啊。
那是他们自少年分别之后第一次见面。
程疏翻了个身,贴近枕头下面的那个小玩偶。他不再乱想了,他不该乱想。
日子风平浪静地过著,程疏再和傅时遇碰见,也只是简单地打个招呼。傅时遇没再针对过程疏,也没再亲近过他。他们不是同一个院系,再加上大学老师上课时间比较自由,如果不是有心亲近,他们也没那么容易天天碰面。
劳动节假期快到的时候,学校里发了一份通知,要在假期期间举办高校教职工野外拓展活动,要求各院系至少六位青年教师参加,没明目张胆写到纸面上但口头传达的一条隐性附加条件是,最好单身。
这种活动往年也举办过几次,奈何教师们的参与热情极低,公费旅游也当成洪水猛兽,互相推脱,没人愿意去,导致活动很是萧条,中间停办了两年,这才又卷土重来。
这回直接是强制要求了,直接将参与情况和各院系的考核挂钩,可能还会影响到评奖和资金申报,导致各位院长铁面执行。
活动是五个院系一组,各组目的地不相同,文学院和数学院不负多年来相亲相爱伉俪情深的美名,又分到了同一组,目的地是城外一百六十公里处的祈山。
程疏和傅时遇赫然在自家院系的名单之列。
被点名到了头上,程疏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来冒得罪院长的风险。傅时遇则是无可无不可。高校教师再年轻也个个接近三十,再未婚未育的其实说多也不算多。至于文学院,还有点特殊情况,独身主义者在整个泽大独占鳌头,最后东拼西凑出了六个大龄单身男女青年。
傅时遇上车的时候人基本上已经坐齐,只剩了两个位置,程疏旁边一个,他们院董彤老师旁边一个。程疏旁边的位置离他近些,傅时遇也不想显得太刻意地疏远,索性就近坐在了程疏旁边。
郝津是最后一个来的,火急火燎地上了车,四下看了一圈,瞧见董彤旁边唯一的剩位,眼中一亮,冲傅时遇眨眼。
傅时遇笑著收回视线,看旁边的程疏不怎么想搭理他的样子,也不多说废话招人嫌,识相地掏出眼罩准备补个觉。他昨晚被他爹迫害,睡得比狗晚,这会儿午后阳光正好,再被车一晃荡就犯困。
傅老师明明只想当一个普通的人民教师,却总是被迫替他爹处理公司事务,昨晚傅长善扔了一个公司准备投资的项目过来,要求傅时遇做一份投资分析和项目策划。
傅时遇不愿意:“亲爹,您还记得您儿子是教什么的不?我是文学院的又不是商学院的!”
傅长善不为所动:“你金融学位白拿的?”
“我还得写论文呢,反正我不写。”傅时遇继续拒绝,“傅总,您就让傅时彰去写呗,他公司办得风生水起的。”
傅时遇推出他哥挡锅,还不忘挑拨离间:“诶爸,我怎么那天看报道,我哥那公司市值好像快超过您了吧?啧啧,为了不让您在自家大儿子面前丢面子,我实在不能再去败坏家产。”
傅长善段位明显比他高,敌动我仍不动:“你做完这个,我给泽大投资一个新的游泳馆。”
傅时遇:“泽大又不是我的,关我什么事?”
傅长善老神在在:“你不做这个,我便将这些钱投资给你们文学院。你们那院长找我好几次了,想整修大楼是吧?”
“爹!亲爹!”傅时遇撇嘴,“我做。”
结果就是人家出门带零食,傅时遇扛著电脑,里面存著项目表。
傅时遇迷迷瞪瞪地打盹,快睡著的时候车猛一颠簸,傅时遇身子一歪直接砸到了程疏的肩上。还没等程疏做出什么反应,傅时遇已经皱著眉将眼罩扯了下来,头发被他的动作弄得乱糟糟的,有几绺特别不听话地翘起来,阳光下泛著金棕的光。
程疏收回视线,继续看窗外风景。窗玻璃上隐约照出傅时遇的虚影,他随手扒拉著头发,后面的董彤将镜子和梳子一块递给他,傅时遇只接过镜子,整了整头发,觉得又是风流倜傥一社畜,这才满意了,将镜子还给董彤,也不再睡了,靠著椅背玩起手机来。
出了城,周围开始出现连绵的山脉,缀在远处层叠起伏,一开始还都是低矮的山丘,渐渐地山势高起来,在阳光下显出一派青葱之色。
后面的郝津在热情地向董彤介绍,傅时遇边打游戏边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著。
“祈山古时候叫祈灵山,我们先前来这边做过民间调查,当地传说中,祈灵山上有护山神兽,样貌奇特,身上是纯白的,只有两只翅膀是黑色的。”
“说是这只神兽原来在另一座山上,被人施恶法迷了心性,吃了很多人,所以原本白色的两只翅膀就变成了黑色。”
董彤问:“都吃了人了还能当神兽受供奉?”
郝津故意卖关子:“这又是一个非常浪漫的爱情故事了……”
传说祈灵山有神兽,头生角,背生翼,身洁白,翼纯黑,化为人身时,容颜昳丽,背上却有四十七道鞭痕,永不消散。
神兽吃人,沦落为妖,本该遭受天谴,却意外地和前去降服他的道士互生爱慕,最终是道士替神兽担了一半孽债,以自己的永世轮回换取被害之人的福祉,之后幸得摇光之神的帮助,神兽与道士寿命共享,共同走过了千馀年的岁月。
傅时遇只在开会和不想动脑时才会打开的消消乐又通过了三个关卡,听完后面郝津兴冲冲的讲述,随口搭话道:“感情这事儿真挺难说,妖兽和道士都能走在一起。”
郝津扒著傅时遇的座椅,说道:“可不是。传说中这神兽的性别也很模糊,说不准还是公的呢。”
傅时遇轻笑了一声,边玩游戏边道:“那还挺有意思。”
程疏淡淡地看了傅时遇一眼,正好被傅时遇看到了。傅时遇问道:“怎么了?”
程疏摇头,傅时遇撇撇嘴,也没再多说什么。
快到地方的时候,领队站起来看了一眼车里,基本上男女分开坐,便轻率地敲定了晚上的住宿:“酒店是两人一间,就按现在坐的位置安排吧,不合适的自己换一下,我等下分发房卡。”
周围乱起来,有几个人商量著互换房间,傅时遇的视线从手机上抬起来,看了一眼旁边的程疏。程疏仍旧看著窗外,没什么表示。
除了运动会那一次,傅时遇看到的程疏总是穿著板板正正的衬衣西裤,显得严肃又不好接近,这次则是罩了一件深灰色的休闲外套,袖口箍著手腕,脸仍是那一张脸,却显得小了好几岁,没多少三十岁的痕迹。
傅时遇见程疏没什么异议,也没说什么,重新靠回椅背玩他的游戏了。
直到下了车进了房间,程疏进浴室去洗澡,傅时遇一个人坐在床上,才察觉到他心里那点微妙的紧张。
不管怎么说,两个人都有过那么一段,虽然最后结果是不欢而散,一别数年后在一个房间睡觉也不由得人心里起波澜。
没多大一会儿,程疏擦著头发从浴室出来,看傅时遇坐在床上摆弄电脑,随口问道:“你还去洗吗?”
傅时遇本来是想等下吃过饭之后再去洗的,被程疏一问,不知怎么手脚自动地就往浴室跑,淋浴的水流打下来脑子才开始转圈。
他们第一天晚上不进山,住在山脚下的城镇里,周围有许多特色街市可供逛玩,所以虽然酒店提供晚餐,大多数人还是选择三五成群地出去逛小吃街。
傅时遇从浴室出来打理好自己,看到郝津给他发的信息,便扭头问程疏:“一块去吃饭?”
程疏拒绝道:“我在酒店吃就好。”
傅时遇自觉没什么立场多劝,嗯了一声,便一个人下了楼和郝津他们会合。
假期是出游高峰,幸好祈山不算太出名,并且山界绵延几十里,不至于太拥挤,但也足够热闹了。
这小镇保留了不少传统风味,街市上红色灯笼挂了一溜,还有不少卖纪念品的小摊,上面摆的最多的造型是一只奇形怪状的兽,应该就是在车上时郝津介绍过的祈山的护山神兽。
傅时遇抄著兜走在最后面,看著两旁小摊上挂著的一串串小兽,随便停在一个摊子前面,从悬挂著的布偶中拿下了一个,一问,十块钱,干脆利落地付了账。
郝津看到,调笑说你怎么这么有童心,人家女孩子现在都不往包上挂这些东西了。傅时遇将小布偶塞兜里,说买著玩,笑著任由郝津埋汰。
小吃街的特色吃食算不上多特色,现在天南海北不再隔绝,美食也是各处糅杂,四处都有。尊重几位女士的意见,几个人进了一家山味店。店里有一条挺有特色的规定,每桌客人只能点一道荤菜,其馀的全是山里野味,味道倒还可以。
傅时遇回去的时候,程疏正盘腿坐在床上看书,家居服柔软的布料包裹著他翻书的手臂,露出白皙的手踝,使他整个人也比平时柔软了许多。
傅时遇还没见过这样的程疏,一时没忍住多看了几眼,程疏瞥他一眼,转过身去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傅时遇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好像被人当成了变态,赶紧扫平内心那点涟漪。结果没多大一会儿,他的视线又黏上了程疏的脖颈,因为他低头看书的动作脖颈拉长,细腻的肌肤蹭著深灰的衣领……傅时遇掐了自己一把,说你变态还真他妈成变态了?
傅时遇收拾好自己,靠在床头用手机看一个学生发给他的论文,将几点需要注意的地方做了备忘录,看时间已经不早了,程疏还是那一个动作。
傅时遇有些无奈地说道:“我又不会怎么著你,老是一个姿势不累吗?”
程疏回头看他一眼:“你难道还想怎么著?”
傅时遇被这一问题直击灵魂,咳了一声:“想又不犯法,你管别人怎么想呢?”
他只顾著和程疏呛,说完才觉得这话他妈歧义太大,他又没对程疏有什么想法,说得跟间接承认自己心思不纯似的。
程疏倒是没再说什么,将书放在了桌上,起身下床去了卫生间。
傅时遇还在暗自懊悔,跟程疏一个房间睡觉他发现自己很有压力,脑子都不够组织语言好好说话的,一出口就是胡言乱语。
傅时遇趁著程疏不在,偷偷地深呼吸了好几下。
程疏从卫生间出来也没再看书,很快就收拾床铺关了灯,傅时遇将自己这边的灯也关掉,房间一时陷入黑暗。
傅时遇枕著手臂,静静地听著旁边程疏清浅的呼吸声,先前有些躁郁的心逐渐沉寂下来。许久之后,傅时遇偏头看向旁边床铺,对著程疏的后背轻声道:“晚安。”
程疏沉默了几秒之后,极轻地叹了一口气,回了一句“晚安”。
第十二章
第二天开车进山,到了半山腰,不少老师要求下山步行,观赏周围的风景,傅时遇坐在座位上像一尊佛,任谁喊都岿然不动,怎么都不下车去走路。
等车上剩了没几个人,傅时遇忍不住看旁边冷著一张脸的程疏,想起来一大早俩人在浴室里鸡飞狗跳的情形,心里有点尴尬,又有点微妙的欢快。
傅时遇昨夜辗转到两三点钟才睡著,早上六点半被闹钟叫起床差点想杀人,迷迷瞪瞪地闭著眼摸去浴室,拿起洗手台上的牙刷就塞进了嘴里。
他刷了两下觉得不太对劲,睁开眼才发现旁边还站著一个人,吓得差点蹦起来,正好地上有一些水,傅老师蹦是没蹦起来,就是跪了下去,顺便一胳膊把没防备的程疏也甩了一个踉跄,一屁股坐在了马桶盖上。
傅时遇干笑:“不是故意的啊……”
程疏手上的水还没擦干净,一巴掌拍傅时遇赤裸的背上,然后伸手恶狠狠地将傅时遇嘴里叼著的牙刷拽了出来,扔进了垃圾桶。
傅时遇捂著嘴嗷呜了半声,低头看到垃圾桶里的牙刷,将后半声咽了下去。他把程疏刚刚刷完牙还没来得及收拾进行李的牙刷给抢了……
程疏一早上气得不轻,傅时遇跟在他旁边叨叨个不停:“我是在你之后用的,要说嫌弃也该是我嫌弃吧……不就是一个牙刷吗多贵的咱买不起啊,你喜欢什么样的……”
程疏突然回头,傅时遇立马闭嘴。
“求你了。”程疏说,“滚出去。”
然后一直到现在程疏都没再跟傅时遇说第二句话。
傅时遇摸了摸嘴,程疏看他一眼,傅时遇立马把手放了下来,生怕将他惹恼了。两人各自沉默了一会儿,傅时遇从包里掏出几颗糖,递到程疏眼前,程疏当没看见。
傅时遇道:“干嘛呀,还生气呢?”
程疏说:“没有。”
傅时遇又将糖往程疏旁边递了递:“那你怎么不要?”
程疏转向傅时遇,倒是有几分好奇了:“你什么时候这么爱吃了?”
傅时遇委屈地叹道:“我这不是脸皮薄,不知道怎么跟程老师搭话嘛,只能拿吃的当借口了。”
程疏点了点头:“那以后别用了。”
傅时遇自己剥了颗糖含嘴里:“不给吃的也可以随便搭话?”
程疏很冷酷:“给吃的也不可以搭话。”
“你这人……”傅时遇摇头,伸手拽过程疏的手,将糖塞进了程疏手里,笑得有些得意,“不给搭话也要给吃的。”
糖皮的棱角扎在手心,程疏攥紧了,看向窗外,继续留给傅时遇一个后脑勺,窗玻璃上映出的神色却软化了些许。
他们到将近中午的时候才找到一块可以安营扎寨的平地,溪水从山上潺潺流下,周围青草已生,连成一片柔软的褥毯。
几个男老师负责从车上往下搬运工具,然后分发出去,各自搭帐篷。
傅时遇小时候跟著他爸妈全球各大城市地跑,十几岁跟著他哥山川湖海犄角旮旯地跑,去年暑假还和他朋友向渡一路西行横穿沙漠,生存能力练得极其强悍,程疏没搭几把手,傅时遇已经快速地将帐篷搭好。
傅时遇撑著帐篷顶,冲程疏笑道:“进来试试怎么样,没问题的话我再去看其他的。”
程疏往周围看了一眼,他们是最快的一组,已经有人喊起“傅老师”来了。程疏说:“挺好的。”
傅时遇将行李都递给程疏,不让他出来:“我去就行,你歇会儿。”
寂静的深山里喧闹无比,傅时遇不慌不忙地一个个来,活儿做得干净又漂亮,引得好几个女老师在他旁边叽叽喳喳夸个不停。
程疏在原地看了一会儿,钻进了帐篷,过了两分钟又出来将傅时遇的包拿了进去。
一群人喧闹著,效率极低,等帐篷搭好火生起来已经下午一两点钟,河滩之上终于缭绕起了些食物的香味。
大家基本上还是按照院系扎堆儿,傅时遇搭完最后一个帐篷回来,董彤递给他一个盘子,里面各类烤的东西都留了一份,尚且热著。
傅时遇接过坐在旁边地上,一抬头正好看见他们院的王穆老师对著他翻了个白眼,傅时遇挑挑眉,问道:“王老师要吃吗?”
王穆道:“董老师专门给傅老师留的,我可不敢吃。”
傅时遇点了点头:“哦也是,那你自己烤吧。”
董彤本来被王穆的话弄得有点难堪,这时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来。王穆脸色难看地坐了一会儿,冷哼一声去其他地方了,傅时遇懒得理他,换了个位置接手了烧烤工作,不一会儿香气四溢,招惹了一堆老师过来,都端著盘子围成一圈,等待投食。
程疏坐在和热闹人群隔了一段距离的地方,慢悠悠地翻转著手上的鸡翅,王穆坐在他旁边,对著傅时遇的方向冷笑。
郝津端著盘子过来,说道:“傅老师手艺太好了,我都挤不过去,还是自给自足凑活凑活吧。”
一个女老师笑道:“你们院的傅老师太厉害了吧,才三十出头,听说已经是副教授了?”
王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可不是,说不准今年就是正教授了。”
女老师感叹:“年轻有为,长得又帅,让我们这些普通人怎么活?”
“谁让我们没有傅老师那么好的命呢,”王穆说道,“要是咱们能有个在出版集团当社长的妈,学校领导都天天巴结的爸,估计也能一年发表五六篇C刊,重大基金项目争著抢著往手里钻,有事没事怼个院长什么的。”
几个老师小声惊呼:“这样的吗?”
“傅老师人其实还不错,但是他本科不是研究我们文学的,半路出家,水平上怎么说呢……”王穆笑道,“听的传言啊,不一定靠谱,说是我们傅老师硕博期间,水平太差,把他导师气得进医院了好几次,说是以后出去别说是他教出来的学生,嫌丢人。”
有个老师好奇地问了一句:“傅老师导师是谁啊?”
王穆眼里闪过一丝不甘,含糊地说了一个人名,是一个国际知名的学界大牛。
“所以这么多年,我们都很少听傅老师说起来他的导师,不信你们问郝老师,傅老师是不是没提过他导师?”
郝津有些尴尬,敷衍地点了点头。傅时遇确实没怎么提过他的师门,文学院十分看重师承关系,导师的地位和学生的地位也有那么点牵扯,在郝津看来,傅时遇是低调,不想显得是自己在显摆。但这会儿反正傅时遇听不到,郝津不想得罪王穆。
“听说去年评职称的时候,傅老师的父亲邀请了校长还有好几个校领导一块吃饭,这社会,很多事情,没法说……”
虽然所有的话都是“听说”“传言”打头,王穆仍旧说得言之凿凿情真意切,从傅时遇一个人的恶行上升到对整个院系的影响,最后上升到我国高校管理体系的不足,傅时遇这人如此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直让人哀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竟让这等二世祖耀武扬威。
程疏沉默地听了一会儿,起身离开了八卦的人群,去水边洗过手,然后坐在溪滩上看手机。
过了一会儿,傅时遇过来坐他旁边,递给他刚烤出来的芝士红薯。
程疏接过去,傅时遇笑道:“口味没变啊?”
程疏随意地应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方才说得热烈的几个人已经停下了闲谈,王穆和郝津在收拾场地,看起来是准备玩游戏。
程疏问道:“那两个是你的朋友?”
傅时遇随著他看了一眼,头倚在溪边的大石头上,了然道:“王穆又说我坏话了?”
程疏:“王穆是谁?”
“行了,他早就看不惯我了。”傅时遇不以为意地笑道,“不过他人也不算太坏,虽然心眼小了点,倒是不藏著掖著的。”
程疏瞥他一眼:“他恨你恨成这样,不只是看不惯吧,少不了利益牵扯,你抢了他的副教授?”
“……”傅时遇无言以对,说得还真他娘的准,“不是抢,本来就是我该得的,我也不能为了让他说我句好让给他是吧?不过他比我早入职两年,心里不忿也能理解,想过嘴瘾就过呗,又怎么著不了我。”
程疏嘲道:“傅老师心真大。”
傅时遇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变得低沉,掺杂上了委屈:“其实我心里也很难过……”
他刚说了一句,就被程疏冷声打断:“闭嘴吧你。”
傅时遇一扫先前装出来的郁闷,笑著皮了两句,突然问道:“你相信他说的吗?”
程疏反问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傅时遇:“我这不是看看王穆的话能不能忽悠住人吗?”
程疏不理他,傅时遇坐在他旁边,捡起旁边的石头扔进清澈的溪水里。半晌,程疏哼道:“编得那么假,能忽悠住谁?”
傅时遇偏头看程疏的侧脸,一时有些发怔。
过了一会儿,程疏忍不住好奇道:“你导师被你气得住院,差点将你逐出师门,这话怎么传出来的?”
“……”傅时遇挠挠头,有些尴尬,“那什么,我自己说的。”
傅时遇刚进泽大的时候,因为他导师连带著沾染了不少光环,傅时遇想低调,便不怎么提他导师,在有人问起来的时候,随口胡诌说他导师嫌弃他水平差,警告他不能出去给导师丢人,后来不知道是谁这么会添油加醋,将各个细节补全得有鼻子有眼的,只能说不愧是文学院的……
饭后,一群人围在草地上玩狼人杀,程疏不感兴趣,盘著腿坐在帐篷边上看书。远远的一群人里,傅时遇极其显眼,无论是谁,一眼先看到的绝对是他,一举手一抬足一个轮廓都显得风流又俊雅。
程疏打开手机,查看傅时遇发表过的论文,全部都是外地发表,应该是为了避嫌,但很多时候,有钱有权是原罪,再有才学也都是虚的,免不了闲话。
在王穆败坏傅时遇时,程疏竟然差点没忍住要开口呛回去。那股冲动一出现,程疏有些发懵。他向来能忍,轮到傅时遇身上竟然差点破例。但他最终没开口。他一直以来都奉行一个原则,自己对自己负责,不要多管闲事。以前的黄贺也好,现在的傅时遇也好,都是别人的事。
山中夜色降得很快,游戏之后,一群人又热热闹闹做了晚饭,然后围著火堆天南海北地聊起天来。
当地的导游往火堆里添了块柴,往山上指了指:“再往上走,有一个很小的庙,里面供养的是我们祈山传说中的护山神兽……”
枝叶掩映之下,能隐约看到高处的庙宇一角,在夜色中显得静谧又神秘。
郝津立马接口:“我知道我知道!”
郝津兴致勃勃将那个神兽和道士的故事又讲述了一遍,傅时遇坐在火堆旁边安静地听著,手里把玩著先前在山下买的小玩意儿。
直到众人的话题歪到这护山神兽是公是母的问题上之后,傅时遇伸了个懒腰,回了帐篷,程疏正在看手机,傅时遇瞟了一眼,竟然是在用手机看论文。
傅时遇撇撇嘴,也不打扰程疏,在旁边开著台灯帮他爹做策划。
夜深之后,外面的喧闹声逐渐归于平静,程疏出去简单地洗漱过,准备睡觉。傅时遇便也合上电脑,关了灯,摸黑出去打理了一下自己,回来躺下了。
傅时遇躺了一会儿,小声喊了句:“程疏。”
程疏没吭声,像是已经睡著了。傅时遇不再打扰他,又安静地看了他一小会儿,抵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山里夜晚气温很低,程疏裹紧被子,睡得不是很好。人声小下去,山里的声音便逐渐清晰了,黑夜是动物的主场,深山里面窸窣响动个不停,帐篷底下也喧闹无比,像是有无数小虫在蹦跳著顶帐篷底,傅时遇倒是睡得酣甜。
程疏静静地听著傅时遇的呼吸声,忍不住扭头看他,翻身的动静似乎是打扰到了傅时遇,他胳膊一伸,正好揽在程疏的腰间,傅时遇的鼻子嗅了嗅,迷濛中觉得是熟悉又喜欢的味道,便又往程疏身边凑了凑。
程疏僵著身子半天没动,过了一会儿,将傅时遇的胳膊搬开,起身出了帐篷。
周围人都睡熟了,火堆也已经熄灭,只有零星几点火星,程疏坐上溪边的一块大石头,看静谧的夜空。
傅时遇也醒了,揉著头发从帐篷里面跟出来,懒懒地打著哈欠,坐在程疏旁边眯著眼睛道:“睡不著?”
程疏说:“没有。”
傅时遇沉默地陪著他看夜空,过了一会儿,程疏起身,傅时遇却突然抓住了他的手:“再坐一会儿,说会儿话。”
“说什么?”
“随便什么都行。”
傅时遇仰身躺在石头上,点点星辉落入眼中:“前段时间是我不好,脑子犯轴,你别生我气。”
程疏沉默。
傅时遇感慨:“想想真是快,竟然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夜色中程疏的眼神闪烁,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一阵沉默之后,傅时遇问:“你这些年怎么样?”
“挺好的。”程疏说。
“怎么突然要换学校?”
程疏垂眼看傅时遇:“不是你说的泽大好往上爬吗?说不准能早点评上副教授。”
傅时遇一噎,程疏这嘴跟当年一样毒,让人猜不透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咕哝道:“我胡说八道。”
程疏:“你的意思是我评不上?”
“你让我看?”傅时遇道,“教授我都想捧著给你。”
程疏笑了一声。
傅时遇掏出先前买的小玩意儿,举在眼前,像是那神兽踏著月光腾跃而来。程疏吹够了冷风,准备回帐篷,傅时遇突然坐起来:“我们上山去看看那个庙怎么样?”
程疏皱眉道:“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
傅时遇笑得有些顽劣,怕程疏走了一般拽住他的手腕:“想一出不是一出还要怎么样?憋下去吗?”
程疏岿然不动:“不去。”
傅时遇抓著人不撒手:“导游说沿著河往上走二三十分钟就能到,一块去看看呗。”
程疏还想开口拒绝,傅时遇有些失望地垂下眼,声音也低沉下去:“你要是真不想去那就算了。”
程疏往帐篷处走了几步,放弃似的转过身,没好气道:“进来拿手电筒。”
傅时遇一秒原地复活,蹿进帐篷里面,留下程疏站在原地对自己懊恼。
枝叶掩映溪边小道,路不是很好走,傅时遇走在前面,程疏默不作声地在后面跟著,过了一会儿,傅时遇停下,还没等程疏问怎么了,便一把抓住他的手,轻声道:“小心点,我抓著你。”
程疏挣了两下,傅时遇分心差点被一块石头绊倒,程疏停下动作,皱眉表达了两声不满,傅时遇也不多言,只笑著道:“听话。”
大部分月光被枝叶挡住,细碎地落下块块银斑,程疏看不清傅时遇,只能感受到牵著他的那只手干燥而温热,他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思收了话声,没再抗拒。
溪水缀著月光潺潺流淌,山里时不时传来长长的鸟鸣,渐渐地,程疏也放松下来,躁郁的情绪归于平静。
庙宇确实不算太远,走了差不多二十分钟便到了,对傅时遇而言却无比漫长。他牵著程疏的那只手逐渐出了汗,黏腻腻的,胸口一直屏著一口气。
直到进了庙,傅时遇松开程疏,偷偷地在裤腿上擦了擦手心的汗。
庙很小,应是少有人来,显得很是破败。传说中的神兽双翼伸展,立于庙内高台之上,仪态威严,只是翅膀塌掉了很大一块,身上也剥落严重,显得穷嗖嗖的。
傅时遇微笑著抬眼看那神兽塑像,他来庙里不是想求什么,就是想看一眼那遥远传说的主角。
庙里其实并没有什么可看的,倒是庙前的月光洒了薄薄一层,傅时遇和程疏并肩坐在庙前,远山层叠显出剪影,抬眼便见如水夜空,静谧无比。
傅时遇轻声问道:“这么多年感情上怎么还没定下来?”
“碰不上没办法。”程疏说道。
他们两个都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像是怕搅乱地上的月光。
傅时遇笑了一声,不再提感情的事了。
他们在庙前静静地坐了半个小时,身前是肆意铺洒的银白月光,背后是伸展双翼的遥远神兽。等困意袭来,两人又沿著溪水下行原路返回,这次是程疏走在前面,傅时遇跟在后面,他抄著兜看著程疏的背影,只觉得这条回程的路太短了些。
第二天两人谁都没再提前一天晚上的事情。
第十三章
结束活动回城之后,傅时遇的剩下几天假期过得忙碌又悠闲,白日里看看书写写论文做做策划,晚上和狐朋狗友四处嗨,还被路宥他们强拉著又去了一趟祈山,原因是路宥等人听说傅时遇去祈山参加素质拓展,一个个差点笑背过去,不由分说地拉著傅老师去感受年轻人的祈山之旅。
傅时遇二十啷当岁的时候有几年玩得也特别疯,纨裤子弟玩的东西玩了个遍,后来年岁越长,越觉得那些玩乐挺没意思,飙车这种玩命的玩法更没意思。
傅老师穿著夹克皮靴,刘海拨到头上去,靠著机车叼著烟:“年纪轻轻玩什么命,走,哥带你们去庙里静静心。”
“……”路宥差点没背过气去,“你说的是人话?”
“啧。”傅时遇猛吸一口,将烟扔地上踩灭了,长腿一跨上了车,“小柚子,爱护环境,别忘了给哥把烟头捡起来。”
“谁他妈是小柚子!”
傅时遇真想玩的时候,谁都比不过,风骚得独占鳌头,第三圈的时候下起了雨,天色昏暗,一片雾濛濛,傅时遇车速丝毫不减,机车轰鸣,嚣张得像是想寻死,要是让王穆看见他那德性估计会挥毫而成一篇傅纨裤七宗罪。
停下的时候,路宥道:“你他妈今晚折这里,你哥能剥了我的皮。”
傅时遇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嗤笑:“那你不是求仁得仁。”
说罢他吹了个长长的口哨,嚣张地冲身后一摆手:“收队。”
路宥觉得自己确实该去庙里静静心。
回了泽城,傅时遇摇身一变又是都市里一人模狗样的人民教师,叼著烟蹲在椅子上辟里啪啦敲论文,电视里放著一部最近大火的宫廷狗血剧,还时不时地和路宥等人撩骚几句。
路宥问他:“你干什么呢隔三分钟才能憋一个屁出来?”
“写论文啊。”傅时遇随意道,“挥霍了小半年了,我项目组还没出多少成果。”
路宥:“写论文不该是成果与秃头齐飞,眼圈和墨水一色吗?”
电视里正演到某位妃子被陷害没了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傅时遇看得啧啧叹息,好半天才回复路宥:“你自小跟学习八字不合,别对我们学术界发表意见了哈。”
路宥:“去你妈的学术界,要点脸行吗?”
傅时遇不理路宥了,哼著歌继续敲论文。他基本上从不在学校里写,傅时遇三心二用得特别牛逼,他自己倒没觉得有什么,在这之前,他已经研究了几个月的资料,那些理论观点早就成型,引证材料都快背下来了,闭著眼都能敲出洋洋洒洒几万字来,就是容易被围观群众觉得在装逼。
电视剧一集演完了,开始播广告,傅时遇抽空看了眼手机,吊儿郎当的神色渐渐地收了回去。
路宥说:“向渡快回来了你知道吧,我总觉得他这样下去不太好。”
傅时遇叼了根没点著的烟:“他自己的选择,先管好你自己的事吧小柚子。”
不理路宥的跳脚,傅时遇打开朋友圈,看到向渡更新了这一年的第一条动态,是一张地图照片,上面将泽城圈起来,画了个箭头。
后来傅时遇听说,那野外素质拓展相亲组还真成了几对,但鉴于傅时遇和程疏两人过于消极应对,尤其是程疏,都没能从其中斩获点桃花缘。
傅时遇彼行最大的收获是加了程疏的微信,但两人也没聊过天,程疏不用说,傅时遇也捏了点矜持,觉得既然决定让当年的事过去了,就不好再表现得太暧昧。
但究竟过没过去,仍旧不好说,傅时遇当年分手分得心不甘情不愿,实在是意难平,不针对程疏是放过他自己,可当年的事总是梗在心底的一块小石子,不大也没多沉重,但存在于那里,总会让人时不时地难受一下。
程疏的朋友圈有些无趣,傅时遇翻到了底都没看到什么有关他个人的事情,全都是学术研究方面的转发,最后,傅时遇在程疏转发的最新一篇论文底下回复了个“好!”看了半天觉得傻不愣登,又给删了。
五一之后,进入了毕业季,傅时遇不带硕士生,但被多分配了几个本科生指导毕业论文,再加上泽大进入讲座高发期,请来了不少学术大牛,傅时遇有一些也会去听一听,比之前过得更忙碌了几分。
程疏好像比他更忙,连著几天神出鬼没不见人影,再见的时候一周已经悄然过去了。傅时遇在走廊上和程疏遇见,看他脸色不太好,问道:“最近很忙?”
程疏含糊地应了一声,靠在走廊的栏杆上放松了肩膀。
傅时遇问:“忙什么呢?”
“下周要去外地开会,先提前把部分课补上。”程疏道。
傅时遇皱眉:“把自己逼那么紧做什么?”
程疏看了他一眼:“不正常吗?”
傅时遇没话说了。高中的时候在学习上拼命,工作了之后在工作上拼命,拼命这件事对程疏来说还真是再正常不过。
程疏说了一句“走了”,傅时遇看著他的背影发了会呆,然后也离开,去做他自己的工作了。
五六月份是大学里很喧闹的两个月,到处可见穿著毕业服拍照的学生,几乎每天都能见几个穿婚纱的姑娘,再之后,又是忙碌著寄行李,几个快递点挤得水泄不通,到处人声喧哗。
文学院门口每天都有人来和楼前挂的院系铭牌合照,很是热闹,但到了五月中旬的某一天,这份热闹戛然而止,学生和老师经过都步履匆匆噤声不语,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一个学生从第五教学楼的顶层跳下,当场死亡。那个女生是文学院即将毕业的研三学生,傅时遇没教过她,没什么印象,只是听其他老师说性格有些内向,常常低著头,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
不少老师私下里猜测她是因为什么自杀,但到底都没什么头绪。
学校里紧急封锁消息,但那位学生在早上跳楼,有不少晨读的学生看见,消息仍像长了翅膀似的传得飞快,谣言四起,其中说得最有鼻子有眼的是得罪了导师被导师针对,觉得毕不了业人生无望,还有说是和男朋友吵架了一时没想开。
那位学生的导师是古代文学的教授,四十多岁已经很有名望,被警察带走询问了好几次,面对谣言有心无力,再加上学生的逝世,一时间沧桑了不少。
这些都可以慢慢地解决,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但无数的谣言往上添油加醋,往下压消息的结果是愈加反弹,都说学校心里有鬼才这样害怕大众知道。
女生的家人闯进学校在文学院大楼底下闹事,更是添了一把烈火,将一锅乱粥烧得愈发混沌。
傅时遇离文学院还有一段距离就听到撕心裂肺的哭声,院系楼前乱成一团,拉开的白色条幅上写著黑字,青天白日下仍旧显得有些吓人。
很多学生远远地绕开,生怕沾到自己身上。这是这些人第二次来,昨天来了一次,保安不敢暴力驱逐,不然被人发到网上添油加醋描述一番,对学校更加不利,直到中午才把他们劝走,这次不知道又是用了什么办法混进来的。
昨天上午所有的老师都不敢从大门走,而是从院系后面的小门溜出去上课,课上的气氛也是显而易见的低迷,而且受到影响的不只是文学院,还有和文学院共用一楼的数学院。
傅时遇之前还心有同情,现在看著哭天抢地的一群人却有些烦躁。
昨天下午警方在女生的宿舍抽屉里找到了一封信,信上的字体很清秀,女孩写道:“本来不想留下什么,但还是担心我的离开会对其他人产生影响。我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我也有死亡的自由,但我想,我任性地实践我的自由,一定会给很多活著的人和事带来不便,我想不到别的办法了,请你们谅解。五号楼下的樱花树很漂亮,如果人死后真有灵魂,我一定不会在此徘徊,而是远远地离开,不耽误人群赏樱。”
傅时遇在看过那封信之后,沉默了一下午。即便是先前看热闹的老师,心里也不可抑制地产生了一丝愧疚,那样温柔的一个女孩子,如果他们有谁能注意到她的情绪,能去问一下去了解一下……但没有如果。
几天来众人避之不及的五号楼下的空地,开始有人经过,花已落尽的樱花树下摆了不少鲜花。
即便充满了遗憾和惋惜,事情到此也该结束了,但女生的家人先前要求学校赔偿一千万,后来改为五百万,学校却只答应赔偿十万,双方达不成妥协,这才又有了院办楼下的一幕。
傅时遇听到女生的母亲坐在地上哭喊“我的乖女儿”,觉得有些悲哀。他这几天了解到一些女孩的家庭,父母常年烂赌,几年前就要求还在上大学的女儿去替他们还债,女生的性格内向,临近毕业,在求职路上走得也不顺利……傅时遇打住思绪,既然女生本人说了不需要任何人为她的死亡负责,傅时遇没资格去谴责任何人。
傅时遇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是翟峰。
翟峰说道:“傅老师你去跟那群人说说,这事儿跟我们文学院又没关系,再在这里闹我们也没法给他们五百万,让他们去行政楼找校领导去闹啊。”
傅时遇抬起头,看到院长办公室的窗帘掀开了一个角,显然翟峰是在楼上看到了他。
傅时遇问道:“院长您确定要让我去传达最后一句?”
“……”翟峰噎了一下,“我急糊涂了,最后一句别说啊。”
最后,翟峰叮嘱:“说不通就赶快撤,别跟他们起冲突。”
傅时遇挂了电话,朝文学院大门走去,憋屈了两天,他也懒得再装这孙子。
坐在地上哭喊的女人看到傅时遇立马爬起来扒住他,神态癫狂:“你是这里面的老师是吧,我女儿死在你们学校,你们必须得给我一个交代!”
傅时遇扯开她的手,神情有些冷漠:“交代你去找警方要,这里是学校,请不要影响我们的教学。”
扯著条幅的几个男人围了过来,傅时遇这几天实在是憋屈透了,想著得处分也认了,要打就打他还没怕过谁。
翟峰一看情况不对,唰地拉开窗帘,大喊:“傅时遇你做什么呢!等我下去!你别动手啊!别动手!”
翟峰实在是被吓到了,殴打遇害学生的家长,这消息要是传出去,他这院长职位也别想要了,整个文学院都得吃不了兜著走,他想不通自己吃错了什么药让傅时遇去跟家属交流。
很多时候舆论是看不清是非黑白的,弱者有理,亲人天然是和遇害者站在一道的,公共机构永远是洗不脱罪责的加害者,别有用心地模糊上几个细节稍加引导,真相即便摆在眼前,也有不少人嗤之以鼻说那不过是强权打压下的谎言。
这次得益于女生的一封书信,是非清晰明白不少,但翟峰仍旧不敢赌。
那些人听到翟峰的暴喝,知道傅时遇不敢跟他们动手,开始去拉扯傅时遇。傅时遇也没想太让翟峰难做人,手脚并不下狠劲,只用来躲,还有闲心想,要是自己头上被砸个窟窿说不准立地就能帮学校省五百万。
楼下一片哭嚎怒吼,乱得不行,傅时遇在哄闹中不经意一抬眼,恰好和不远处经过的程疏对上。程疏显然是刚来,看模样是想绕道去院办后门,傅时遇肩膀被人猛推一把,他收回视线,想著现在这模样怪狼狈的,不该让程疏看见。
他正不合时宜地走神,突然听到程疏的声音在近处响起。
“傅时遇。”
程疏冷著脸朝这边走过来,伸手想把拉扯著傅时遇的人给扯开,立马被裹入混乱的人群之中。
傅时遇心里一咯登,刚说了半句:“那是数学院的……”
声音戛然而止。
程疏一脸平静地伸手摸了一下脑后,血沾染了一手,然后滴滴答答地洇湿了衬衫雪白的衣领。
第十四章
一个男人不知道从哪儿捞了一根木棍,混乱中直接砸到了程疏的头上。
人群还在喧闹,女人的哭嚎仍旧尖锐,傅时遇的呼吸屏住了一瞬,当即化身一条疯狗:“老子的人你他妈也敢碰!”
翟峰带著人冲下来的时候场面已经一片混乱,一群保安扯著那群闹事者,一群老师扯著战斗力堪比一群闹事者的傅时遇。
翟峰给傅时遇顺气:“傅老师,冷静,冷静!”
傅时遇甩开抓著他的手,过度的激动之后,神色反而变为一片冷漠。傅时遇扒开程疏旁边的几个人,一声不吭地揽过程疏的肩膀,查看他头上的伤。
扔在地上的木棍上一颗凸起的钉上沾著血,程疏的伤口倒不深,就是被那颗钉划了长长的一道血口子,从黑色的发根一直延伸到脖颈,看起来有些骇人。
傅时遇按住那伤口,半撑著程疏的身体,问道:“头晕吗?”
程疏听出了他声音的不对劲,忍不住抬眼看他,傅时遇脸上是一片过分的平静,程疏移开眼,说:“没事,不严重。”
傅时遇不说话,背过身子要程疏趴他背上,程疏在众目睽睽之下不想显得过于软弱,倔强地要自己走,结果迈开步才发现脚下发虚,眼前霎时一片白,被傅时遇扯住胳膊强硬地背了起来。
路过那群人的时候,傅时遇停下脚步,面无表情道:“你们最好别走。”
幸好校医院和文学院离得比较近,一路上程疏有些头晕,想著反正已经丢人丢到家了,索性放开脸皮,安心地靠在了傅时遇的背上。
傅时遇隔半分钟喊他一次,程疏应了两次,嫌烦就不再理他了,倒是旁边跟著的老师笑著说:“傅老师别太紧张,程老师精神好著呢,没那么严重。”
傅时遇瞥了他一眼,那老师立马闭上了嘴,不再说话了。傅时遇和两院的老师都很熟悉,常年插科打诨谈笑风生,几乎没人见过他冷著脸生气的模样。
那位老师落后了两步,暗道,还真吓人。
到了医院,程疏脑后的一块头发被剃掉,伤口最深的地方缝了六针,幸亏只是皮外伤比较严重,没有什么内伤。等处理完毕,医生说住院观察一天,明天没什么问题就可以出院了,一个星期后再来医院拆线。
傅时遇让陪同来的其他老师都先回去,一个人陪在病房里,他一直都冷静得过了头,沉默不语的模样显得有些阴郁。
等病房里没其他人了,程疏问道:“你生什么气?”
傅时遇道:“没生气。”
“行吧。”程疏说,“你说没有就没有吧。”
程疏伤口处疼得有些厉害,身上黏腻地出了一层汗,又困倦不堪又疼得睡不安稳。过了一会儿,他迷迷糊糊中感觉手上沾染了些凉气,睁开眼看到傅时遇在拿著湿毛巾给他擦胳膊。
程疏要接过来自己擦擦脖颈处的湿黏,被傅时遇躲开,一张脸冰冷,手下动作却很轻柔,将纱布边缘的血渍擦干净。
等擦完,傅时遇坐在床边半天没动作,垂头盯著毛巾上的血迹发怔,程疏说:“你不用管我,回去上班就行。”
傅时遇没动,像是没听见,过了一会儿,程疏又要睡著的时候,才听到他问:“你不是最害怕管闲事吗?为什么要过来?”
程疏暗自庆幸自己是闭著眼的,可以装睡当作没听到。
傅时遇那孙子伸手掐他的脸:“别装睡,说话。”
程疏睁开眼,面不改色道:“我看错了,以为被围起来的是我们院长。”
傅时遇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你们那院长头秃得堪比灯泡,大白天太阳一照说不准能晃瞎你的眼,能不能想个说得过去的借口?”
程疏道:“头疼,不想想。”
傅时遇一听他说头疼,心里立马一软:“真的疼?”
程疏是真的疼,但他看著傅时遇紧张的模样,开口却是:“还行。”
傅时遇松了一口气,安静了一会儿,说道:“程疏,我帮你想个理由。”他的声音有些紧张,“你是不是,还有点喜欢我?”
程疏静静地看著傅时遇,半晌后,他说:“没有,我不喜欢。”
一阵沉默之后,傅时遇打开门出去了,程疏眯著眼盯著天花板看。
傅时遇没走太远,去楼道拐角处开著窗抽了一根烟,给路宥打了一个电话。
路宥道:“毕竟是有亲人死了,也不好做得太过。”
傅时遇看有护士过来,乖觉地将烟掐灭:“警察那边不怎么想陷入纠纷,报了警也是批评一番拉倒,你说一下,我没想真怎么著,那个打人的给我留下,剩下的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别那么轻飘飘就行。”
路宥应了,又有些好奇地问道:“这次怎么回事,连你都惹恼了?”
“没恼。”傅时遇将烟头扔进垃圾桶,“就那样,挂了。”
傅时遇吹了一会儿风,再进病房的时候,发现程疏这次是真的睡著了。头发因为下面缠了纱布显得乱糟糟的,眉头连睡著的时候都微微皱著,嘴唇因为失血而发白。
傅时遇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揉了揉程疏的眉心,嫌弃道:“睡著了还皱眉,一天天的有那么烦吗?一张脸白成这样,难看死了。”
程疏扁扁嘴,刚被傅时遇揉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生气了?”傅时遇妥协得很快,“行吧,我胡说八道。”
他当然是在胡说八道,他没遇见过第二个像程疏这样模样可著他心长的人。
程疏血溅两院楼下,被文学院老师将其事迹进行极力渲染,彼时战况之激烈、程老师受伤之惨烈经过文院老师一描述简直鸟惊心花溅泪,以至于数学院领导亲自打电话慰问,大手一挥批了半个月的假,不够可以再加。
程疏莫名其妙地成了勇斗闹事者的英雄,虽然他往人堆里钻了不到两分钟,还没来得及施展拳脚就被一棍子砸到头上,接下来全是傅疯狗的主场。
当初傅时遇的瞎想成了真,一棍子省了学校的五百万,只是这血窟窿没开在他自己头上,而是开在了程疏头上。舆论随著受伤老师的出现和信件内容的披露彻底扭转,闹事亲属被拘留七天,一场令人遗憾又有些悲哀的闹剧这才收场。
程疏却觉得无穷麻烦刚刚奔到眼前来。
在程疏丝毫不留情面地说“不喜欢”之后,傅时遇出去一趟再回来竟像个没事人,只是再也没提过什么喜不喜欢之类的话。
第二天程疏出院回家休养,傅时遇从翟峰那里也磨来一周的假期,除了上课其馀时间谁都在学校里抓不到他的人影,改成天天去程疏面前报到。
程疏问傅时遇:“你究竟想做什么?”
傅时遇:“程老师为了我受伤,我心里过意不去。”
“要点脸,”程疏皱眉,“我不是为了你。”
“那是你的想法,跟我没关系。”傅时遇显摆他的一套歪理,“我是这么认为的,就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程疏冷笑:“我为什么要为你怎么想买单?”
傅时遇点了点程疏面前吃得干净的空碗:“锅里还煲著汤,程老师还要不要?”
程疏内心挣扎一番,还是决定吃完饭再和傅时遇这无赖掰扯。
在程疏盛完汤回来坐下的时候,傅时遇突然说道:“你要是真不想看见我,很简单,早上不给我开门就行。”
程疏一愣,傅时遇接著说:“早上给我开门,等我进来了又要嫌弃,程老师怎么就这么别扭,非得把自己拧成麻花才舒坦?”
程疏将碗一推,转身进了卧室,再也没出来。
到了第二天,傅老师才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
傅时遇孜孜不倦地按了半个小时门铃,门内始终一点动静都没有。第一次来的新客人松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傅时遇腿边蹭来蹭去,有些想出去玩,汪汪叫了两声。
傅时遇没办法,只能先带著松塔下了楼。
昨晚傅时遇被吴伶俐一个电话叫回了家,说是朋友要带小孩来住两天,小孩有点哮喘,不敢让他接触松塔,正巧傅时遇处于消极怠工状态,平时闲得长毛,对接手松塔之事义不容辞。
吴伶俐说完便将一人一狗扔出了家,傅时遇连开口反抗的机会都没有,站在院子里和松塔大眼瞪小眼。最后傅时遇蹲下来摸了摸松塔的狗头:“行吧,正好带你去见见他。”
果然话不能说太满,第二天一大早就被打脸。
傅时遇坚持不懈地给程疏发消息。
“程老师我错了,我不该嘴贱说你是麻花,你盘靓条顺实在不是麻花能比的。”
“我不进去没关系,可是罪不及连坐啊,看看可怜孩子这狗脸。”
……
程疏悠闲地坐在客厅里看学术论文,手机摆在旁边,傅时遇的消息一条条往上刷,程疏时不时瞧两眼,然后继续看论文。
过了一会儿,他实在好奇,走到窗边往下看了一眼。傅时遇眼尖,立马瞅见了程疏,唰地将趴在他身边的松塔抱起来,让狗脸对向程疏。
傅时遇凑松塔耳边:“给点面子兄弟,委屈一点。”
松塔喜滋滋地对著程疏傻笑著伸舌头。
傅时遇再一抬眼,发现程疏已经不见了,比先前还过分的是,这次连窗帘都拉上了。
房内没开灯,显得有些昏暗。程疏回到电脑前,继续面无表情地看论文,却一连十几分钟都没往下换页面。
一片安静中,他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无比清晰,最终放弃似的用力将电脑合上,拧著眉扯开了旁边的包。扭曲变形的小玩偶被捏在指尖,一脸单纯地冲他笑著。
第十五章
松饼当年在宠物店寄养了半个月,便被傅时遇送回了他在泽城的家,在那之后程疏其实还见过它一次。
那年春节的时候,傅时遇一家回容城住了两天。和程疏分别十几天,情窦初开的傅时遇第一次享受到如隔三秋的滋味,下了车跟二老打过招呼就想往外跑,跑到半截想起来他根本就不知道程疏在哪儿住,乐颠颠地给班主任曹虞打了个电话拜了个二次晚年,如愿以偿地问到了程疏的住址。
傅时遇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这就要带著松饼出去撒欢,一抬头发现傅时彰正笑得不怀好意地看著他,傅时遇心里有鬼,一边狠狠地瞪回去,一边勒住往外跑的心,心不在焉地吃过午饭,寻了个没人注意他的空子才溜了出来。
那年冬天容城下了很大的雪,到处白茫茫一片,傅时遇七扭八拐找了半个小时才找到曹虞说的地址,挺破败的一个小区,看起来好像在拆迁,最前面的两栋楼已经封上不让进出了,傅时遇没想到在城中心还有这样的地方,跟几条街之外的别墅区对比鲜明。
傅时遇按响程疏家的门铃,等待开门的时间里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很多天没见程疏,招呼也不打地来敲人家的门好像很不礼貌。傅时遇胡思乱想著,门打开了一条缝,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探出头来,警惕地看著傅时遇。
傅时遇一愣,他不知道程疏还有个弟弟,秉持著给程疏家人留个好印象的初衷,露出一个和善又迷人的笑来:“你好,程疏……”
男孩甩下一句“不在”,匡当一声把门甩上了。
傅时遇有点懵,觉得这小孩真不礼貌,但看在程疏的面子上,傅时遇决定不跟他一般见识。傅时遇带著松饼下了楼,蹲在小区门口守株待兔,团著雪球和松饼玩耍。
等了个把钟头,傅时遇正准备明天再来的时候,看到程疏背著书包走过来。松饼不认生,乐颠颠地跑到程疏旁边转圈,程疏蹲下摸了摸它的头。
傅时遇看著他,觉得真是喜欢,看见他心里就乐得不像话。
程疏的眉头却是皱著的,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傅时遇说:“来找你啊。”
程疏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儿,说道:“以后别来了。”
傅时遇立马保证说以后绝不会不请自来了,他话里暗戳戳地留了一丝馀地,程疏接收到那点暗示,抬眼道:“放心吧,不会请你来的。”
傅时遇不乐意了,团起一团雪作势要往程疏后脖颈上按,嘴里嚷道:“干嘛啊,大过年的能不能说点好听的?”
程疏一边躲他的手,一边也抓起一把雪朝傅时遇的脸上糊过去,被傅时遇一把抓住。
傅时遇:“程疏你过分了啊,我只是想伤害你的身体,你竟然想伤害我的脸。”
程疏认错很快:“我错了,不这样了。”
傅时遇被他干脆利落的认错弄懵了,手一松一团雪直接砸到了脸上,傅时遇咬牙切齿地一抹脸,这就要反击,却在看到程疏弯起的眼睛时愣住了动作,大半天后,掩饰般地揉了揉鼻子。
小区外杳无人迹,树上的雪被松饼扑腾起雪雾,程疏蹲在雪地里看松饼玩耍,傅时遇蹲在旁边看程疏。
过了一会儿,傅时遇站起来,给程疏打了打头上落的雪,程疏也站起来,跺了跺腿。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了,程疏说:“你还不回家?”
傅时遇说:“这就走。”
傅时遇明显有心事,眼睛四处瞟就是不看程疏,程疏皱眉,正想问怎么了的时候,傅时遇突然一咬牙,豁出去了似的伸手抱了程疏一下。
清冽的香气扑鼻而来,程疏还没反应过来,傅时遇就松开了手,耳朵尖不知道是冻得还是怎么,有一点点红。
他认真道:“程疏,新年快乐。”
程疏竟然没生气,脚下踢了踢雪,说道:“你也是。”
傅时遇问:“我可以送你一个新年礼物吗?”
程疏这次很坚决:“不行。”
“行吧。”傅时遇往下拽了拽帽子,盖住了大半个耳朵,看起来有点委屈。程疏这就要往小区里走,被傅时遇抓住胳膊,往手里塞了一个毛绒绒的东西。
“那就不算礼物,”傅时遇笑道,“按照松饼定制的,像不像?”
程疏看著手里的小玩偶,和松饼简直一模一样,两个眼睛黑葡萄豆似的十分讨喜。松饼乖巧地蹭在程疏腿边,程疏蹲下身,亲昵地顺了顺它的毛,说道:“松饼,再见。”
第二天,傅长善临时有事,他们在下午就回了泽城。到第二年的这时候,傅时遇仍旧跟著家人回了容城待了两天,带著松饼,但是那时候他已经不想再去找程疏了,程疏也没再见过松饼。
当年傅时遇包里其实还装了一个复读机,里面装著英语磁带,那才是他本来打算送给程疏的新年礼物。第二学期开学的时候,傅时遇背了一大包进口巧克力,全班无一遗漏都收到了傅时遇他妈准备的新年礼物。程疏的那一盒是傅时遇专门挑出来的,红色的心形盒子漂亮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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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点多钟的时候飘起了细小的雨,傅时遇看到楼上的窗帘一闪,立马笑了,唤著松塔往楼上走:“走了宝贝,另一个大宝贝心软了。”
傅时遇又按了五分钟门铃,终于如愿以偿看到了程疏冷冰冰的脸。
程疏:“你知不知道你这是扰民?”
傅时遇委屈地让他看自己微湿的头发:“外面下雨了,程老师能不能收留我和我兄弟避一会儿雨?”
松塔应景地呜呜叫了两声。
程疏冷哼一声,转身往客厅里去了,傅时遇抓著松塔的爪子击了个掌。
傅时遇进了屋,开始从包里往外掏吴伶俐给他塞的松塔的狗粮、餐盆、玩具。程疏在旁边抱臂看著:“能不能摆正自己客人的位置?”
傅时遇看他一眼:“别急,伺候完松塔这就去伺候你。”
程疏的嘴刁,这几天头上缠著纱布没脸出门觅食,被傅时遇喂养了几餐,把嘴养得更刁了。
傅时遇挽著袖子去厨房做饭,过了一会儿,程疏到厨房门口来,问道:“它叫什么?”
“松塔。”傅时遇没抬眼,“松饼去世了。”
程疏淡淡地应了一声,又回了客厅。傅时遇出去的时候,看到程疏正蹲在地上拿湿毛巾给松塔擦爪子,时不时地顺顺狗毛。
吃过饭后,程疏去了书房,傅时遇抱著松塔窝在沙发上看电视,过了一会儿,傅时遇看到程疏去了浴室,跟过去问道:“这时候洗澡?”
程疏挠了挠前面的头发,有些嫌弃:“想洗头。”
傅时遇如临大敌:“不行!等拆线了再洗!”
程疏懒得理他的反对意见,他这几天洗澡都不敢冲淋浴,害怕碰到伤口脖颈以上都很小心担心沾了水,对著电脑一会儿总觉得头发油腻得不堪忍受。
程疏是个一意孤行的脾气,傅时遇没辙,只能退一步:“你别碰,我帮你洗。”
傅时遇翻箱倒柜小心地给程疏缠上防水绷带,仍旧不放心,避开后半个脑袋,只小心翼翼地给他搓前半部分头发。
给程疏打理好半个头,傅时遇觉得比给十个松塔洗澡还提心吊胆,从程疏手里夺过吹风机,开著柔风档给他慢慢地吹著。
程疏竟然罕见地听话,没跟他呛也没跟他抢,乖乖地让傅时遇给他吹头发。等发丝差不多干了,傅时遇突然凑近,嗅了嗅程疏的发丝,清淡的茶香传入鼻腔,傅时遇问:“香喷喷的程老师,满意了?”
程疏吝啬地夸了句“还行”。
傅时遇清理干净浴室走出去,程疏正在卧室换衣服,傅时遇倚著门框,静静地看著程疏肩膀上的伤疤,一看便有些年头了,长长地从肩膀处划到肩胛骨,在白皙的肌肤上显得触目惊心。
程疏一扭头看到傅时遇,才发现自己没有锁门,皱眉道:“傅老师还是偷窥狂?”
傅时遇没接他的话,淡淡问道:“肩膀上的伤怎么回事?”
“谁身上能没几个伤?”程疏有些不耐烦,“而且又关你什么事?”
傅时遇问:“右手就是因为这伤不能用太久?”
傅时遇对程疏是不是左撇子再清楚不过,也曾有过疑惑,但后来见程疏除了板书的时候会用左手,平时吃饭生活还是用右手居多,便没再多想。在看到那道伤之后,这些反常突然连成了线,一切都清晰了。
程疏还是那句话:“关你什么事?”
傅时遇道:“程疏,我可以和你谈谈吗?”
程疏:“不可以。”
“别耍脾气。”傅时遇有些无奈,走上前一步,“程疏,我并不是想窥探什么,只是觉得有点……”
他沉默了两秒,说道:“我只是想看到你好好的。”
程疏咕哝了一句“我挺好的”,态度明显软化了不少,然后绕开傅时遇去了客厅。
傅时遇看向外面细密的雨丝,窗户没有关严,窗帘被风吹得摆动,傅时遇想起来那天晚上的程疏,如今停留在他记忆中的并非旖旎的欲望,而是那双清瘦的脚踝。
程疏这人,这么多年,除了更能拧巴著折腾他自己了,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连体重都没升个二两三斤。
傅时遇关好窗走出卧房,程疏正在客厅和松塔玩,桌上摆了一堆吃的挨个问松塔要不要,松塔乐呵呵地点狗头,程疏不放心,回头去找傅时遇,等傅时遇点头后,才把手里切好的水果给了松塔。
傅时遇看著程疏放松的侧脸,想起来程疏受伤那天,他给程疏收拾包,看到里面放著一个破破烂烂的玩偶,傅时遇第一眼没认出来,一是因为真的丑,二是因为他没想到程疏会留它那么多年。十几年前的时候,程疏包里每天塞著一件球衣,后来慢慢地,开始多了一些傅时遇送的小玩意儿。十几年后,那件球衣不见了,只剩了一个认不太出来的松饼。
傅时遇并不因此高兴,反而很难过。程疏喜欢将宝贝的东西随身带著,可这么多年,他好像都没再遇到什么新的能让他宝贝的东西。
晚上,傅时遇带著松塔准备离开的时候,程疏突然喊了傅时遇一声。傅时遇回头问怎么了,他反倒又不说话了,傅时遇也不催,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口等,过了两分钟,程疏终于憋出来一句话:“明天还来吗?”
“舍不得我了就直说,”傅时遇忍不住笑,得了便宜还卖乖,“程老师都开口了,我勉为其难住下也可以。”
他说著就作势要回来,被程疏皱眉拦住:“赶紧滚蛋。”
傅时遇乐得不行,临出门前手贱地揉了一把程疏的头发,说道:“明天见。”
程疏没回复他,却也没抗拒他的碰触。
白日里下过雨,空气中水润润的,傅时遇带著松塔晃悠著往停车位走,问松塔道:“你喜欢他吗?”
松塔哈哈地点了点狗头。
傅时遇笑了一下:“我也挺喜欢的。”
第十六章
几天后,傅时遇陪著程疏去拆了线,医生说恢复得还不错,小心护理著,过段时间那块头发长好盖住,就看不太出来了。
程疏要了镜子想看看自己脑后现在是什么德性,傅时遇给他头上摁了一个帽子,忍笑说挺好看的。
程疏本来想著拆线后没大事就可以回学校上课了,结果,对著镜子沉默一分钟,没敢在外面多呆,立马回家继续闭门不出。
傅时遇跟在他旁边叨叨个不停,说他当年想在脑袋后面剃个青皮爱心,还没等实施,被傅时彰趁他睡著一把推子将他的秀发毁了个干净,顶著个光头晃悠了半个月,又顶著个板寸晃悠了一个月,才敢把帽子摘下来,程疏这都是小儿科,跟他当初没法比。
程疏被他烦得不行:“你这是在安慰人吗?”
傅时遇不满:“我多具有献身精神啊,拿自己惨烈的过往来衬托你,程老师能不能有点良心?”
程疏:“不都被你吃了吗?”
傅时遇很给面子:“汪。”
程疏扭过头去,忍不住笑了。傅时遇抬手给他整了整帽子,笑道:“真的很好看,脸在这撑著呢,怕什么?”
程疏咳了一声,端起水杯盖住大半张脸。
等程疏的伤好了一些之后,傅时遇请的假期也到了尽头,再加上即将毕业答辩,面对著几个嗷嗷待哺的本科生,傅时遇去程疏家里的时间便少了一些。
他去上课的时候,便把松塔送给在家养头发的程疏暂时带著,程疏挺乐意,几天下来,傅时遇发现松塔的玩具多了好几倍,程疏这厮找到新乐趣,每天晚上睡觉前网购半小时,看到什么新奇玩意儿,甭管多贵眼都不眨地下单。
傍晚的时候,傅时遇去接松塔回家,一进门被吓了一跳,满屋子毛絮乱飞,程疏坐在客厅地板上,手里拿著一个被撕得惨不忍睹的毛绒玩具,正在一本正经地训斥松塔:“不可以这样咬,要好好地跟它玩,知道吗?”
松塔本来耷拉著耳朵乖乖挨训,听到傅时遇的动静噌地扭头,尾巴摇得欢腾,傅时遇朝松塔招了招手,松塔甩著舌头热情地扑了上去,蹭著他的腿亲昵地转圈。
程疏冷哼一声,傅时遇被他的模样逗得不行,笑道:“长毛玩具你也敢给它买,两分钟让你见识什么叫牙尖嘴利。”
程疏被傅时遇提醒,发现自己理论知识比较欠缺,晚饭过后便钻了书房,傅时遇看了一眼,发现他正在研究知网上养狗的论文。傅老师对此甘拜下风,觉得程疏这精神就算去种地也能种出个农林专家。
傅时遇傍晚开车过来的时候雨已经有瓢泼之势,到了夜里也丝毫没有小下去,程疏从电脑上方看坐在书房沙发上看书的傅时遇,灯光笼罩在他身周,侧脸被勾勒得像一副英俊的雕塑,边缘晕著光。
窗外雨声哗啦,房内却很安静,许久之后,程疏突然开口:“晚上……”
傅时遇闻声抬眼看他,程疏有些说不出来了,冷淡地垂下眼,在傅时遇疑惑的目光中,说道:“没事。”
傅时遇静静地看他半晌,突然起身走到窗边打开了窗户,雨水被风裹挟著涌入,傅时遇又将窗户关上,说道:“程老师,外面下那么大雨,能不能再收留我和松塔一晚?”
程疏言简意赅:“不行。”
“程老师你知道雨夜事故率是多少吗?”傅时遇靠在书桌旁边,叹道,“你今天无情地把我赶出去,明天说不准就见不到我和松塔了,就算你不可惜我俩,也得可惜可惜你那些新买的玩具吧?”
程疏:“你能不能想点好的?”
傅时遇继续瞎扯淡:“科学研究人是有能量场的,当我认为雨夜行车会出事故时,事故发生的能量便迅速聚集,也就是说……”
“闭嘴。”
傅时遇悻悻地停下胡言乱语,试探地问道:“那我留下了?”
程疏没说话。
傅时遇差点没忍住笑,赶紧憋了回去:“程老师不说话就是同意了啊?”
程疏留给他一个没长好的后脑勺。
傅时遇这人得了便宜就想卖乖,改不了嘴贱的毛病,耍流氓道:“程老师,我睡床左边还是右边?”
程疏站起身,在傅时遇期待的目光中,带领著他走到玄关处,然后亲自打开门请他滚蛋。傅时遇转身就蹿,大长腿几步跨进程疏的卧房,趴在床上装死。
程疏冷著脸扯著他一条腿将他从床上扯下来,看模样还很想往傅时遇身上踹两脚。
傅时遇继续往床上爬,程疏道:“你别跟我闹,我头疼。”
“头疼”二字像是唐僧的紧箍咒,傅时遇立马消停,乖巧地给程疏铺床:“不带生气的啊。”然后一步三回头地去了客房。
夜里关了灯,雨声便更清晰了,程疏许久没睡著,等反应过来之后才发现,他在无意识地捕捉隔壁客房里的声音,但什么都没有,像是傅时遇并不在那里。
昏暗中,程疏的手抓紧,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前去看一眼的欲望。心脏跳得急促起来,程疏有些难受,眉间紧紧地拧著,不一会儿身上便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隔壁突然传来开门的声响,程疏竟被那细微的动静惊了一个哆嗦,脚步声随之响起,然后是卫生间里抽水的声音,接下来傅时遇又放轻脚步走回来,在程疏门口停了半分钟,进了客房。
等动静彻底消失,程疏大口呼吸了两下,躁动不安的情绪平稳下来。傅时遇就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程疏埋进被褥里,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带给他许久没有过的安心感。
可渐渐地,这份安心带来的是更多的懊恼和自责,程疏的拳头紧紧地抵著额头,脑后已经好得差不多的伤又开始疼了起来,半晌,他受不了一般猛然起身,台灯柔和的光铺洒下来,程疏的脸色白得吓人,他紧紧抿著唇,拉开抽屉的手却有些不受控制地哆嗦。
他快速地在纸上写著什么,眼睛黑沉沉的,一点光也没有,直到傅时遇在门外问第二遍的时候才蓦地停下笔。
傅时遇敲门问怎么了,程疏将本子合上,平静地说:“没事,起来喝口水。”
傅时遇应了一声,程疏将东西放到抽屉里,躺回床上,将被子拉到下巴处,他想,睡吧,明天就好了,大不了以后不和傅时遇来往了。
傅时遇却又敲响了门,问道:“我可以进来吗?”
程疏坐起来,声音违背意志,先一步说了“好”。
傅时遇走进房间,将一杯水放到床头桌上,温声道:“你试试温度怎么样。”
程疏垂眼看杯中轻微晃荡的水波,傅时遇突然抬手擦了擦他额角的冷汗,小心翼翼地问道:“是哪里不舒服吗?”
程疏摇了摇头,一开口便习惯性地皱眉:“没事,你可以出去了。”
傅时遇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程疏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第二天一大早,傅时遇揉著脑袋从房间里出来,发现程疏已经衬衫西裤一身齐整地坐在客厅里看早间新闻了,傅时遇一愣:“今天要出去?”
程疏头也不抬:“去上课。”
傅时遇皱眉:“你两个星期假不还没到吗,怎么突然要去上课?”
程疏没解释什么,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傅时遇看他冷淡的侧脸,心里有些不舒坦,这些日子两个人好不容易拉近一些的距离,好像一夜之间又添上了厚厚的隔膜,关键是傅时遇连原因都不知道,阴晴不定也不是这么个不定法吧?
雨还在下著,只是小了很多,世界被清洗一新,叶子油亮亮地绿,空气潮湿清新,傅时遇站在楼下看著程疏的车开远,抄兜往自己车边走。
松塔已经扒在车门边等著进去了,傅时遇揉了一把松塔的狗头,忍不住抱怨道:“两三天换一副面孔,难伺候死了是不是?”
傅时遇第二天和程疏在院办遇见,发现他剪短了头发,眉目清晰分明,俊秀得逼人。除了缝线处的头发还没长好,但傅时遇之前也没说大话,那样一张脸将什么缺陷都压下去了。
傅时遇彼时正在院办一楼的休息区和几个学生讨论毕业论文,程疏和他打过招呼上了楼,忍不住往下看了一眼,傅时遇拿著笔在纸上划著,三下五除二将学生多馀的句子修整得漂漂亮亮,认真的模样十分吸引人。
程疏顿了两秒,转身去上课了。他落下将近两周的课,补起来并不容易,程疏认真思考起自己和泽大是不是有点八字不合,来了三个月,倒是有将近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连轴转地补课。
之后两个人各忙各的,程疏又明确禁止傅时遇再进他家门,态度冷淡,两人的关系往前回溯了不少。
傅时遇一头雾水,拦著程疏问原因,程疏倒是一脸坦荡荡:“本来就是傅老师因为我受伤过意不去,伤好了不就一切扯平了?”
傅时遇气得差点原地蹦起来:“扯平个屁,你吃了老子两星期的饭,嘴还刁,不合口味就推碗,重做了不知道多少次,老子硬生生被你磨成新东方大厨水平,现在一句扯平了就想把我蹬了?”
程疏平静地在傅时遇疑惑的目光中掏出手机,打开微信,找到傅时遇,转账三千。傅时遇差点被他这一连串操作气笑,恶狠狠地点开手机,原模原样地操作了一番,只是后头多加了一个零。拿钱羞辱人,谁还不会了?
傅时遇怒气腾腾地走了,程疏正想退出微信,在傅时遇上面又蹦出两条新消息,是他的导师李修己。程疏点开,李修己说这周末到泽城,一块吃个饭,程疏抬头看了眼傅时遇的背影,回道:“好。”
第十七章
傅时遇被程疏放下碗就翻脸的操作气得不轻,心底里却也隐约地知道,这才像程疏干出来的事情。傅时遇对人家的那点心思一波未平一波立马起,程疏却未表现出过什么想和他发展不正当关系的意思,前几天纵容傅时遇的亲近已经算是罕见。
松塔被傅时遇送回城中心的家后,傅时遇又回到了先前大龄都市男青年的生活。
周日晚上常年失联不知道漂泊在什么地方的向渡给傅时遇打了电话,傅时遇掀开窗帘看外面浓黑的夜色,骂道:“你他妈没毛病吧?”
向渡有些沙哑的声音夹在呼啸的风里:“我回泽城了,来见见?”
“在哪?”傅时遇拧著眉打开衣柜。
等向渡报完地址,傅时遇终于知道那风声是从哪里来的了,这疯子,就没有正常的时候。
傅时遇到泽城最高大厦的顶楼天台的时候,向渡正趴在栏杆上抽烟,脚下是夜晚的泽城,灯火闪烁车流不息,一个个微小的光点连成片。
傅时遇不做声地靠在他旁边的栏杆上,也点了一根烟,夜风很大,吹得两人外套猎猎作响。
向渡半个身子探出栏杆外,扭头向傅时遇笑道:“你说这小破栏杆是不是就为了方便人寻死设计的?”
傅时遇看他发疯,无动于衷:“你可以下去问问这大楼的负责人。”
向渡收回身子,哼道:“你这人真没意思。”
傅时遇假模假样地一抱拳:“不敢和您比。”
向渡笑个不停,他常年奔波在沙漠山海之间,声音也变得粗哑,像是揉进了风沙。
吹了半天风,傅时遇觉得自己再待下去得发烧,跟寻死也没什么区别了,这就要撤退,向渡大笑著跟在他身后从天台上下来:“你也太怂了吧。”
傅时遇道:“可不是,我怕死。”
“兄弟,坦荡。”向渡揽住傅时遇的肩膀,“那你找个你们人待的地儿,我太久没回来了,哪哪都觉得别扭。”
凌晨刚过,傅时遇开车带著向渡去了酒吧,两人要了个包间,向渡瘫在沙发上,一条腿落拓不羁地蹬在桌子上,傅时遇看到他搭在椅背上的手指粗砺,布满细碎的伤口和老茧。
傅时遇问:“你找到你想找的了吗?”
向渡闭著眼,跟不久前天台上肆意大笑的疯子像是两个人,沙哑道:“找不到。”
“找不到那就回来。”
“我也回不来了。”向渡叹气。
向渡沿著去年他们到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继续西行,跨越国境线,到了中亚地界,继续往西走,走便是走,只靠两条腿。
他固执地在寻找著什么,这东西,傅时遇不知道是什么,或许,连向渡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只知道它该存在,他也想去找。
“我去信仰过宗教,聆听过佛音,也去过耶路撒冷朝拜,发现不是,不对。然后我回到世俗,去乡下,去山区,结果,你猜怎么著。”
傅时遇问:“怎么著?”
“山里有最质朴的人性,我信了他妈的邪。”向渡边笑边骂,“穷人说不准更会骗人。”
傅时遇把玩似的揉著香烟里的烟草:“骗你什么了?”
向渡义愤填膺:“给别人两毛钱一斤的菜,他妈要我两块一斤。”
向渡笑起来,傅时遇却没笑,向渡和常人不一样,别人看来一笑置之的事情,于他有可能是一种摧毁。
过了一会儿,向渡不笑了。“我越看人,越厌恶人。”他垂下眼,“所以,我还是要回那些彻底没有人的地方去,到那些地方去看看。”
傅时遇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只说了一句:“那你记得回来。”不用太频繁,三五年一次也好,至少记得回来。
从酒吧出来,傅时遇没叫代驾,自己开著车载著向渡慢悠悠地城南城北地逛,向渡坐在副驾驶上看著他笑,傅时遇权当没看到,向渡收回视线看向窗外,也没说什么。
深夜的城市比白日里安静得多,灯光却绚烂,向渡知道,傅时遇是想带著他多看看这个城市,想以此跟他说,你看看这人间,其实也没那么差劲。
向渡问道:“你真觉得生活很好吗?”
“至少也没那么坏。”傅时遇回道,“就像你说的那个卖菜的人,在你没看到的时候,也许他还将剩菜分给了买不起菜的人。这样想就没那么坏,是不是?”
向渡笑得咳嗽起来,咳出了眼泪:“你这人……”
“就这样吧,挺好的。”
他们谁也别想说服谁。
向渡还在擦笑出来的眼泪,傅时遇却突然打方向盘,急踩刹车将车停在了路边,向渡还没等问怎么了,就见他打开车门下了车。
向渡看到傅时遇朝街边长椅上的一个人跑过去,估计是认识的人,那个地方处在路灯光照范围之外,昏昏暗暗的,傅时遇能看到有人在,还能认出来,向渡在心里竖了个拇指,牛逼。
程疏一个人坐在长椅上抽烟,他喝了不少酒,头脑有些混沌,只能靠不断地抽烟来稍微提一下神。
耳边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程疏抬起头,看到傅时遇朝他走过来。
傅时遇问:“你怎么大半夜的在这里?”
程疏往百米外的酒店指了指,傅时遇看他有些乖巧的模样,知道这人估计又不清醒了。
傅时遇蹲在他面前:“去酒店吃饭了刚结束吗?”
程疏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哑:“结束有一会儿了。”
“你在这儿坐著干什么?”傅时遇皱眉,“伤好利索了吗就喝酒?”
程疏只穿了一件衬衣,傅时遇伸手摸了摸,他浑身都被风吹得凉透了。
程疏躲开他的手,将烟的最后一口抽完,扔进旁边垃圾桶,皱眉道:“不想动。”
傅时遇要拉他起来,程疏有些烦,恼怒道:“别碰我。”
傅时遇的脸霎时冷了下来,他本来就还对程疏有点残馀的气,方才不想跟醉鬼一般见识,奈何醉鬼完全看不清状况也不承情。
傅时遇抓著程疏的胳膊把他硬拽起来就要往车里走,程疏挣扎著要甩开他的手,傅时遇回头,冷声道:“别动!”
傅时遇强硬起来的时候挺唬人,程疏抿唇,两人对峙了半分钟,程疏拽开傅时遇的手,说道:“我自己走,你别碰我。”
傅时遇没再强迫他,跟在他后面,向渡靠著车门吹口哨:“怎么,大半夜捡了个人?哟,还是个大美人。”
傅时遇将向渡扔到驾驶座:“住嘴吧你,去开车。”
向渡看著傅时遇拉开后座车门坐了进去,任劳任怨地去了驾驶座,还不忘提醒:“先说好,我三四年没摸过车了,刚开始可能有点不稳。”
他话音刚落车便猛地蹿了出去,傅时遇差点被他这一下从座位上闪下去,又急忙去摸程疏刚才撞在玻璃上的额头:“没事吧?”
程疏摇了摇头,傅时遇这才有心思怒骂向渡:“你他妈好好开,一车三条人命,兄弟还想好好活著。”
向渡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放慢了车速:“为了我兄弟的爱情,我暂且不开车寻死。”
程疏皮肤白,刚才一下磕到玻璃上,额头上立马红了一片,很是明显。傅时遇心疼得不行,想上手去给他揉揉又心里有气,程疏浑不在意地闭上眼靠在车座上休息。
傅时遇忍了又忍,最后放弃似的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真贱,然后脱下外套,盖在了程疏身上。程疏没动,过了一会儿他伸手抓住外套,将脸往里埋了埋。
傅时遇听到程疏轻声嘟囔起话来,程疏喝醉没其他的毛病,就是话痨。在冷风中吹著醉意还能往下压一压,这一会儿就撑不住了,放肆神智漫无边际起来。
车内很安静,程疏的声音虽轻,傅时遇和向渡却听得清楚。
“张华考上了北京大学,李萍进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这句话当年在他们班里流行过一段时间,语文老师在课上举例的时候引起一片嘘声笑声,之后更是出来多个版本,白来常挂在嘴上的是:“程疏考了七百分,秋姐考了五百分,我考了三百分,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傅时遇倒是觉得挺有道理,用孟子《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中的“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来替语文老师和新华字典站台。再者,当个司机当个修理工当个售货员都没什么不好的。
程疏却拿起笔将傅时遇写在纸上的这句话的后两句抹掉,只将第一句圈起来。傅时遇说他职业歧视,程疏看著那句话不搭腔。
程疏睁开眼睛,伸手用力地抓住了傅时遇的胳膊。
“我考上了大学,出了国,当了老师,买了房……”他的声音里带了几不可闻的哽咽,“我有光明的前途吗?”
傅时遇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酸,用手指擦了擦程疏发红的眼角:“有。”
程疏却松开他,重新靠回椅背闭上了眼。
傅时遇听到他说:“我不信。”
向渡去酒店住,下车的时候看了一眼在后座睡著的程疏,重复了一遍“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自嘲般地笑了一下,和傅时遇挥手告别。
傅时遇将车停在自己家楼下,开窗沉默地抽了两支烟,然后打开后车门,程疏以一个别扭的姿势窝在后座上,再这样睡下去保准得落枕。
傅时遇看著他不太安稳的睡颜,却有些不舍得叫醒他,最终哄著让程疏趴上自己的背,将程疏背回了家。
进了房间,傅时遇将程疏放在床上,然后去洗手间接了热水给他擦手擦脸,额头上的那块红已经消退了大半,只剩一点不明显的痕迹,傅时遇鬼使神差倾身在上面亲了亲,心底有个声音在说,又他妈栽了。
程疏这人对他的吸引力不知道怎么就那么大,一波好不容易快平了,一波又轻易地起来了。
“你做什么?”
傅时遇身子一僵,发现程疏正睁著眼看他,一时间无比窘迫,“这个”“那个”了半晌,程疏却突然撑起上半身,一手揽住傅时遇的脖子,将他往下拉了一些,然后吻上了傅时遇的嘴唇。
两人嘴里都有著淡淡的烟味和酒味,混杂在一起,傅时遇伸手护住程疏的肩膀,惊诧过后,更加主动地吻了回去。
程疏眯著眼睛看他,喊道:“傅时遇。”
傅时遇嗯了一声。
程疏像是放心地叹了口气,放肆地伸手扒起傅时遇的衣服来,傅时遇早被他蹭硬了,喘著粗气在人嘴唇上又舔了一口,然后抓过程疏的手,亲他手指上那颗小小的痣。
“今天不行,你醉了,要等你醒了再说。”
程疏不满:“我没醉。”
他嘟囔起来:“他们都给我倒酒,有很多人,还有老师在,不能不喝,不能惹他们生气。”
傅时遇给他换睡衣:“以后不想喝就不喝,或者喊我去替你喝。”
“你不在啊,我那时候去找你,找不到你……”
傅时遇的心脏怦怦跳起来:“你什么时候去找我了?”
程疏却不理他的问话,自顾自地说起他大学的舍友,说留学时候的窘事,说一月要还多少房贷,楼道里的灯坏了要去修,最后竟然背起来了数学公式,背完一串看向傅时遇。
傅时遇强笑道:“背得真好。”
程疏得了夸奖,又开始背化学元素表,傅时遇笑著吻住他喋喋不休的嘴:“平日里说两句话都像要了你的命,醉了怎么话那么多。”
程疏像是说累了,又喊了一声“傅时遇”,在傅时遇答应之后就不再说话了,抱著傅时遇的一条胳膊闭上了眼,傅时遇问道:“要睡了?”
程疏应了一声,乖巧地扯过被子自己盖好,特别让人省心。
傅时遇揉了揉他的耳垂,轻声道:“先别睡,我问你一个问题。”
程疏闭著眼有些不满地哼了一声,傅时遇问道:“你喜欢傅时遇吗?”
程疏的嘴唇抿起来。
傅时遇继续诱哄:“你乖,跟我讲讲,你喜欢傅时遇吗?”
程疏转了个身将脸埋进傅时遇和床之间的空隙里,仍旧不吭声,很明显地抗拒回答这个问题。
傅时遇顺著程疏的脊背,感受到他的呼吸很快平稳下来,温热地喷洒在腰腹处。傅时遇叹了口气,纵容般摸了摸程疏脑后没长太好的头发,低头在他睡著微张的唇上亲了一下。
事实证明,傅时遇没被程疏醉后的美色迷惑头脑,下身硬得发疼也要当柳下惠,十分有先见之明。
程疏这人醉了和醒了是两个人,睁开眼就翻脸不认人。
傅时遇不满道:“你昨晚可不是这样的啊。”
程疏的眼神像是要活剐了他:“我昨晚怎么样了?”
傅时遇炫耀似的将睡衣扯开,将自己的脖颈显摆给程疏看,上面有两点红痕:“要我给你重现一下吗?”
程疏垂眼看他,突然一笑,声音却仍旧冷:“不是傅老师说的吗,大家都成年了,约个炮调个情而已,有什么可当真的?傅老师不是这么玩不起的人吧?”
傅时遇收回手:“不好意思,我还真是。”
程疏起身整理衣服:“不好意思,我不是。”
门被程疏匡当一声关上,傅时遇脸上的笑不见踪影,盯著关闭的房门咬牙切齿,狗屁醉了不行等你醒了,他昨晚就该生米煮成熟饭,二话不说把程疏干死在床上,让他今天也下不了床。这孙子,就是欠干。
傅时遇后悔得不行,开始思考再次把程疏灌醉然后拐上床的可能性有多大。
傅时遇下午去学校,逛去数学院,程疏果然在办公室,傅时遇敲了敲门,李老师先看到他,热情地惊叫一声:“傅老师!很久没来串门了啊,怎么样,最近有没有什么谈恋爱的兴趣?”
傅时遇本来想拒绝,看到程疏,突然改了主意,笑道:“有。”
意料之外的答案让李老师一愣,又一喜,刚要开口,就听傅时遇说:“最近遇到一个人,可想和他谈恋爱了。”
李老师有些失望,又立马打起精神:“谁啊咱们学校的吗?是老师吗?”
傅时遇:“好像是吧……”
李老师明显不满意:“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好像是怎么回事?才认识没几天吗,职业还不是很了解?”
程疏突然将手里的文件往桌面上一放,站起来打断两人的对话:“傅老师是来找我的吗?”
他的声音平静,傅时遇却硬是听出了几分咬牙切齿,当即笑道:“差点忘了,我过来是找程老师有事,李老师下次再说啊。”
程疏毫不客气地从傅时遇身边挤出去,看都没看他一眼,到了无人的楼梯拐角处,停下问道:“你想做什么?”
傅时遇装傻:“我没想做什么啊,我怎么了吗?”
程疏冷道:“最好是这样,我刚来泽大,不想和你有什么牵扯,也不想陷入什么同性恋的传闻。”
这话说得过了些,傅时遇脸上的笑渐渐地没了,程疏自觉该说的已经说完了,越过他就要走开,被傅时遇一把抓住胳膊。
傅时遇的脸色有些阴沉:“你是同性恋吗?”
程疏不说话。
傅时遇又问了一遍,程疏甩开他的手,压低声音道:“别他妈总提那个词。”
“为什么不能提?”傅时遇盯著他,“同性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你当都当了,提倒是不能提了?”
程疏的手紧紧地攥成拳,因为太过用力而有些颤抖,他低声道:“我不想在这里跟你吵架。”
傅时遇突然问道:“程疏,你就那么想要光明的前途吗?”
“谁不想要?”程疏看著他,一字一句道,“我当然想要。”
明明昨晚在程疏抖著嗓子问他自己有没有光明的前途时,傅时遇还笃定地说有,他真的希望也相信程疏有,可现在这五个字却显得讽刺又卑鄙。
“傅时遇,你不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吗?”
程疏说完这句话就转身走了,傅时遇在原地站了半晌,忍不住想笑,确实,他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第十八章
傅时遇当年和程疏在一起得并不轰轰烈烈,对傅时遇而言,跨过了他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剩下的需要在乎的就只有程疏的心意。喜欢的话,就在一起,不喜欢的话,就想办法让他喜欢,然后在一起,就那么简单的一件事。
那时候傅时遇和孟陟已经熟起来,两人常去同一个篮球馆里打球,后来又发现住在同一个小区,一来二去就熟悉了。
孟陟和桑林的关系也没瞒傅时遇,主要还是瞒不住。两人第一次碰见的时候,桑林正抱著英语笔记坐在看台上背单词,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眼场里的孟陟,傅时遇了然一笑,孟陟索性在结束之后自然地揽过桑林的肩膀,向傅时遇宣告了关系。
傅时遇羡慕得不行,桑林自告奋勇地要替他出谋划策,偷偷地观察程疏和傅时遇几天之后,得出结论:“没看出程疏怎么喜欢你啊……”
“哈?”傅时遇瘫坐在看台上,一副混不吝的样儿,“年纪轻轻眼神怎么就不好使了?”
桑林不服气地要跟他呛,被孟陟从后面圈住,揉了揉头发:“乖,别跟单相思的人一般见识。”
傅时遇被两人腻歪得直翻白眼,程疏对他怎么样他自己最清楚。
桑林还听到过傅时遇的一句惊悚发言,彼时程疏正在做值日,擦完墙之后将抹布叠好放在讲台上,然后一根一根地捡散落在桌上各处的粉笔头。
傅时遇和桑林靠在教室的窗台上,大片的光从外面铺洒入室内,洒了几人一身,桑林一扭头看到傅时遇正盯著程疏微笑。
桑林无奈地小声提醒:“傅哥诶,收敛点。”
傅时遇做贼似的凑近桑林耳边,桑林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大事,屏气凝神严阵以待,就听到傅时遇春心荡漾的发言:“他好可爱啊。”
桑林一脸问号,再去看程疏冷淡的模样,怎么都没法把“可爱”二字和程疏搭上边儿。全班五十个人,估计只有傅时遇觉得程疏可爱……
程疏下讲台之前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们一眼,傅时遇美滋滋地从窗边离开,也回了座位,留下桑林原地发愣。
孟陟靠在教室门外的走廊栏杆上,冲著桑林笑,桑林瞬间将傅时遇二人扔到了脑后去,开心地跑出了教室。
程疏在做数学题,写了半张草稿纸,眉头仍是微微皱著,傅时遇扫了一眼,笔伸出去在上面画了一条辅助线,程疏没吭声,笔尖点在纸上,留下几个黑色的小圆点。
傅时遇说道:“试一试?”
程疏重新画了图,有些心不在焉地列式子,过了一会儿,低声问道:“你和桑林最近挺熟?”
傅时遇在翻数学练习册,一眼扫半页,都是简单的套路题,没必要做,翻了小半本终于找到一个有点难度的,在纸上划拉起来,听到程疏的问话随口答道:“还行,他还挺好玩的。”
半天没再得到回复,傅时遇后知后觉地心里一咯登,泛出一点微妙的紧张来:“怎么了?”
“没事。”程疏说,“就是之前没见你们怎么说过话。”
傅时遇觑著他的神色,不动声色地解释:“有个朋友和桑林也认识,一块出去玩过两次。”
程疏含糊地应了一声,没再多在这个问题上牵扯。倒是傅时遇心里像是咕嘟起了热水泡泡,想笑又紧张得笑不出来。
傅时遇问道:“你不高兴了吗?”
程疏停下笔,这回是明显的不高兴了:“关我什么事?”
傅时遇却没收回视线,有些固执地看著程疏,轻声道:“程疏,晚上我们可以一块走吗?”
程疏罕见地有些不自在:“不行。”
“那你说个时间。”傅时遇不恼也不放弃,“你说哪天可以?”
程疏的手紧张似的抠著书角,傅时遇注意到了,接著说道:“我想跟你说个事儿。”
程疏将数学卷子叠起来,拿出英语书,竖著立在桌上,后面的书页折起掩住他半张脸。傅时遇听到他说:“你跟别人说去吧。”
傅时遇忍不住笑:“不行,这事儿只能给你一个人说。”
程疏没再理他。
特别巧的是,那天晚上是傅时遇到容城大半年以来第一次提早放学。八点多钟的时候,整栋教学楼突然之间停电,教室里瞬间喧闹起来,不一会儿,楼道里面也尽是喧哗。
值班老师出去了解情况,学生们四处乱窜,手电光乱闪,四处有女生被吓到的尖叫和男生捣怪的笑声。
程疏有些烦躁地将书合起来,傅时遇撑著头看他,昏暗中只有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他的眼神格外放肆,眼睛也格外地亮。
程疏冷声道:“看我干什么?”
傅时遇一愣,妈的这黑暗的掩饰效果这么差的吗?
周围是喧闹吵嚷的人群,傅时遇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异样的情绪,伸手抓住了程疏的手。
程疏的身子一僵,手下用劲挣脱开,傅时遇也是一握即松开,轻声说:“这就是我今晚想跟你说的事儿。”
程疏一点动静都没有。
傅时遇紧张得觉得心脏就要跳出来了,趁著黑偷偷地大吁气儿,声音倒还算稳:“你怎么想?”
从他问出那句话之后,一口气就屏在了胸膛间,程疏的身子动了动,还没开口,门被人摔出匡当一声巨响,傅时遇觉得自己差点没厥过去。
打闹的人回到座位上,老师走进教室,说线路被工地施工挖断了,一时半会修不好,提前下课,各个教室的欢呼一波一波地起来,椅子桌子叮呤光啷地响。
程疏沉默地收拾书包,傅时遇有点蔫地跟在他后面出了学校,走出一段路,程疏突然回头:“你不是该拐弯了吗?”
傅时遇这才发现已经走过半条街了,嗯了一声,扯出一个笑来:“那明天见。”
程疏在原地站了几秒钟,突然抬步朝傅时遇走过来。他站在傅时遇面前,伸出手拉住了傅时遇的手,往他手心里塞了一颗巧克力,心形的。
傅时遇的喉咙有些梗,咳了一声才能正常说话:“你还没吃完啊?”
程疏垂著眼:“在书包里放著,给你一个。”
“哦,那你记得吃,过段时间天热了容易化。”傅时遇差点给自己一巴掌,他也不知道他自己在说什么玩意儿。
程疏笑了一声,松开傅时遇的手:“走了。”
等程疏走出几十米远了,傅时遇才回了神,收起脸上荡漾的笑,跑步追了上去,拦住程疏问道:“你是答应了吗?”
程疏:“答应什么?”
傅时遇笑得又拽又好看:“别装傻。”
傅时遇说:“那我换个问法,我现在可以抱你一下吗?”
程疏沉默半晌,最终别别扭扭地哼道:“只能一下。”
他的话音刚落,傅时遇身上的气息已经将他笼罩,傅时遇的胳膊紧紧地箍著他的脊背,程疏听到他说:“我真喜欢你。”
傅时遇先前其实准备了无数的甜言蜜语和花言巧语,可是到头来,他只能说出这一句话,沉甸甸的灌注著少年蓬勃的爱意。
我真喜欢你。
第二天体育课,日光泼洒,在水泥台上落下片片细碎的光斑,春天的暖风吹过树梢,撩过校服衣角,程疏坐在操场正中的主席台边沿,两条腿垂在下面轻晃,傅时遇捡起一片嫩青树叶,听程疏跟他约法三章。
“第一,不准打扰我学习,第二,不准让别人看出来,第三,”程疏垂眼看向傅时遇不老实地撞他小腿的脚,“不准动手动脚。”
前两条的时候傅时遇还乖巧点头,第三条有些不乐意了,程疏顿了顿,退了一步:“在第二条的前提下,不准动手动脚。”
傅时遇眼神发亮:“所以说,没人看到的时候,就可以动手动脚是吧?”
程疏看了眼操场上散落的三三两两的人,又看了眼傅时遇,傅时遇叼著叶子,混不吝地倚在水泥台子上,笑道:“那么多人呢,我也不敢对你做什么啊。”
他说著,言行不一地快速摸了把程疏撑在台子上的手。程疏本来还想生气,看他喜滋滋又满足的模样,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傅时遇嘴上爱耍流氓,内心其实纯情得不行,偶尔摸到个程疏的小手都能美半天,俩人在一起一个月后仍停留在抱一抱的阶段,按傅时遇的话说,亲吻是件郑重的事情,该有清风有阳光有鸟鸣有花香,有一切美好的东西,最好是在一个阳光灿烂鸟语花香气氛正好的午后,心意相通的两个人情到浓时自然又庄重地完成这一仪式。
奈何傅时遇追求的天时地利人和三者总是组合不到一起,白天的时候程疏不愿意,晚上回家的路上傅时遇嫌草率,一个月下来,傅时遇表示,去他妈的浪漫阳光和清风,草率有什么不好的。
傅时遇摒弃了那些浪漫的幻想,月黑风高夜的无人小路上撷取了程疏的初吻,同时很公平地将他自己的初吻送给了程疏。
最后的时候,傅时遇捧著程疏的脸不松开,吻不够似的又舔了舔程疏的嘴唇,喘著粗气说道:“盖了戳了,以后不能出去招惹其他野男人,知道了吗?”
程疏被傅时遇的土味情话雷得半天没说出话,错过了辩解的最佳时机:“你跟谁学的?”
“怎么了?”傅时遇挠挠头,“不霸气吗?”
程疏却没再嘲讽他,抿了抿唇,突然倾身上前主动地亲了傅时遇一下,有些结巴地说道:“你也被盖了戳了,以后,那个,不能再去招惹别人了。”
傅时遇脸红了一路,脚下踩棉花似的晃荡回家,迷迷瞪瞪地洗漱完躺在床上,还觉得跟做梦似的,抱著被子笑了半天,觉得自己傻,咳了两声,正经了没半分钟又笑得不行,最后跑到卫生间待了大半个小时,做了一晚上影影绰绰的春梦。
那真是最好的一段日子,每天都像踩在云端上,隐秘的心思与爱意藏在每一个漫不经心的对视中,藏在桌下偶尔忍不住碰在一起的手中,藏在深夜无人的小路上甜腻的亲吻中。
之后的许多年里,傅时遇再也没遇到过那样的心情,年少而无畏,蓬勃又热烈。
第十九章
他们的分手也不轰轰烈烈,傅时遇在之后追溯两人关系开始发生变化的节点,最终停留在高三那年秋天的运动会上。
傅时遇本来只打算在容城待一年,谁知道意外地寻到了真爱,死乞白赖地拒绝他爹妈为他办转学,继续留在容城一中跟他对像相亲相爱。
课业越来越重,程疏几乎是整个人都埋进了学习里,两个人即便是一天二十四小时有十五六个小时都待在一起,真正给彼此的时间也少得可怜。
傅时遇从来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也不觉得自己和程疏的关系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但程疏在乎,傅时遇平时便也算收敛,除了自习课上喜欢盯著程疏傻乐,时不时地偷偷撩拨几句,看到程疏哪个题超过三分钟没思路就立马凑上去,解答完邀赏似的要程疏对他笑一下。
多年后教文学的傅时遇那时候最喜欢的还是数学,数列的组合、图形的变换在他看来都魅力十足,数学院的程疏彼时最喜欢的是物理,在物理题上几乎没丢过分。
但两人还不太一样,程疏是绷紧的一张弓弦,成绩是努力和习题摞起来的,傅时遇的状态却是整个年级都找不出几个的轻松,成绩只堪堪挂在程疏下面几分,偶尔还能反超拿个年级第一。
十月份容城一中举办了秋季运动会,高三年级每天的跑操虽然取消了,运动会还是需要参加,并且成绩和学分测评相关,主要影响的是之后的保送和推荐。
程疏那次运动会报的是加分最多的男子五千米。
入场之前,傅时遇蹲在学校花园的小亭子里给程疏敲葡萄糖,秋天的风干燥而温暖,傅时遇趁著没人,快速地在程疏唇上亲了一口:“我在终点处等你。”
那天灿烂的阳光洒满红色的跑道,傅时遇站在终点处看著程疏一次次地经过,最后一圈的时候,傅时遇跟著跑了半圈,然后提前跑到终点处。
傅时遇看著程疏跨过那条终点线,比他自己跑完了五千米还兴奋,笑著将程疏一把抱住。程疏的呼吸粗重得仿佛扯著风,不停地咳嗽,一只手自然地搂住傅时遇的肩膀。
终点线不远处便是他们班的看台,欢呼声一片,程疏不经意间抬起头,看到满目的人群,看到他处在很多人的目光之下,搂在傅时遇肩上的那只胳膊像被电到一般迅速放了下来。
那时候的傅时遇还没感觉到什么异常,倒是桑林从看台上蹿下来,趁著工作人员不注意迅速地横穿跑道,也笑著抱了抱程疏。
那天之后的时间程疏一直有些沉默,傅时遇以为他是不舒服,担心得不行,程疏却说没事。那也是他们两个在一起以来,程疏第一次拒绝傅时遇陪著他回家。
之后的事情有些乏善可陈,程疏对傅时遇的态度一天比一天疏远,傅时遇不知道他是遇到了什么事情,还是自己有哪里惹到了他,也问不出什么。
程疏开始抗拒傅时遇的触碰,在学校里一点亲昵举动也不准有,晚自习后短短的二十分钟路程里,偶尔的亲吻中傅时遇都能感受到程疏的紧绷。
渐渐地,傅时遇心里也开始不舒坦,在他看来,恋爱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它该是坦荡又光明正大,程疏的反应让傅时遇觉得他们像是在做贼。
偶尔傅时遇看程疏的时候,会发现他在发呆,有时候是盯著书本,有时候是看著傅时遇。傅时遇问他怎么了,程疏每次都是摇头说没事。
那一学期的期中考试是程疏第一次掉下年级前五,他最擅长的物理竟然丢了一道最基础的题,傅时遇安慰他说没事,这次只是失误,下次肯定还是年级第一。
程疏没接他的话,垂著眼将错题誊抄在笔记本上,泄愤似的将那道物理题抄满了整页纸。很多时候,程疏对傅时遇表现出的愤怒并不是真正的愤怒,他真正恼怒的时候,只会沉默著对他自己泄愤。
就是在那一天晚上,程疏跟傅时遇说了分手。他说得毫无征兆,也算是早有预兆。傅时遇愣在原地半天没反应过来,拧眉道:“说什么呢,就这一次没考好,至于吗?”
程疏脸上像是罩了一层冰,沉默不语地往前走,将傅时遇甩在身后。过了一会儿,傅时遇追上来,拦在程疏前面,问道:“你认真的?”
程疏点了点头。
傅时遇嗓子梗著,半天才问出一句话:“为什么?”
“万一被别人发现……”程疏的手紧紧地抠著书包带,“我害怕这个……”
“发现就发现,有什么大不了的?”傅时遇道。
可程疏害怕别人的眼光,更害怕被学校里发现记过,他想要容城一中那个顶尖大学的保送名额,不想再冒这种风险了。
当晚两人不欢而散,傅时遇心里还存了一丝幻想,觉得程疏只是没考好,一时钻了牛角尖,等他不生气了,肯定会后悔的。
傅时遇恶狠狠地想,到时候你来求我复合,我还他妈不乐意了呢。
之后,傅时遇发现,是他自己想多了。程疏干脆利落地斩断了两人之间的关系,没再跟傅时遇说过一句话,也没表现出过一丝一毫想和好的意思。
桑林小心翼翼地问傅时遇,是不是和程疏闹矛盾了,傅时遇冷著脸将篮球狠狠砸地上,拿起凉水灌了半瓶。他说:“分就分,老子还不稀罕他呢。”
两人分手半个月后,傅时遇自打脸,主动地向程疏递台阶:“你要是觉得我哪里表现得过了,你跟我说,我以后不那样了。”
程疏摇头。
傅时遇不断地妥协:“这一年你想好好学习先暂时分开也成,等高考完总可以了吧?”
程疏停下笔,神情冷淡:“什么时候都一样。我之前没想明白,是我的错。”
之后的几次模拟考程疏的成绩再次稳定在前列,但由于傅时遇卯了劲和程疏赌气,不搞对像搞学习,次次碾压程疏高居榜首。
傅时遇看著程疏站在人群外围抿著唇看成绩单,然后回来坐下,默不作声地打开试卷看错题,心里没有一点成就感,也没有报复的快感。
如果说这时候的傅时遇心里还存有一丝期待的火星的话,之后也被程疏亲手掐灭得干净又彻底。
两人冷战快两个月的时候,程疏主动找上了傅时遇,傅时遇表面上装得沉稳又淡然,心里已经一蓬一蓬地开出花来。
程疏跟著傅时遇走了一段路,傅时遇觉得谱摆得差不多了,才停下脚步回头睨向程疏:“找我什么事?”
程疏像是有些难以启齿,半晌没吭声,傅时遇也不著急,靠在旁边的花台上,忍不住想笑的时候就撇过头去,笑完了再一脸冷漠地转回来。
程疏沉默了很久,久到傅时遇都打算撕破高冷说行了原谅你亲一个什么事就都过去了,他才抬起头来,说道:“那个保送名额……”
傅时遇一听话头不对,心凉了半截,眉紧紧地皱了起来。
“我听说,范阳去找过你……”程疏艰难道,“如果有我的话,你能不能,别捣乱……”
傅时遇:“你什么意思?”
程疏不再说话了。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傅时遇笑了一声,抄著兜站起身,洒脱得不行,“我跟你说程疏,我不会帮任何人走不正当的路,也不会出于报复的心思阻挡任何人的路。你有本事你就拿,没本事被别人抢走我也管不著。”
程疏说:“谢谢。”
傅时遇转身走了:“用不著,以前算我瞎了眼。”
第二天傅时遇便将桌子搬到了后排,和裴秋秋再次换了位置,白来小心地觑著他的神色,又看了看前排的程疏,没敢说什么。
程疏最终没能拿到无论从哪方面看都该有他一个的保送名额,傅时遇私下打听了下,得到名额的那两个人没少动用关系和钱,程疏这边一点关系都不走被挤掉再正常不过。
程疏没和任何人提过保送的事情,也没表现出什么异常,仍是每天栽在座位上一般埋头学习,除了上课回答问题和偶尔向分发卷子的同学说句谢谢,傅时遇几乎没再听程疏说过什么其他的话,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难过。
快期末的时候,曹虞分发给每位同学一个小卡片,让把目标大学写在上面,然后贴在桌子上以示激励。傅时遇趁程疏不在的时候看了一眼他的,上面是他本来能保送的那所大学。下面是一行铅笔写的小字,被擦掉了,傅时遇看了一会儿才辨认出来痕迹,正是曹虞常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高考是你唯一的出路。
就在那年冬天放假之后,傅时遇没和任何同学说,迟了半年转回了泽城的高中,大学的时候直接出了国,之后一连很多年,他再也没见过程疏。
后来有一次闲谈,傅时遇的姥姥随意地说起,傅时遇回泽城之后,有一个他的同学来家里找过他,也没说什么事儿,听说傅时遇回泽城了便走了,连名字都没留下,就记得模样长得挺好看。
傅时遇笑著说是吗,没怎么往心上放,也许是孟陟,也许是桑林,也许是黄贺,随便是谁,总不会是程疏。
第二十章
傅时遇在酒吧待了还没半个小时,已经拒绝了三场搭讪,悲愤道:“我单身的气场就那么强吗?”
路宥这次搂的是个小男孩,一副浪荡纨裤样:“错,是失恋的气场强。”
“狗屁。”傅时遇道,“我这段时间就没恋过。”
路宥叹息:“强扭的瓜不甜,别在一棵藤上吊死啊,这么多眼巴巴地等著你摘的瓜呢。”
傅时遇晃了晃杯中淡黄的酒液:“吊不死,老子不伺候了。”
路宥嘿一声,来了兴致:“怎么,这回真放弃的?”
“不然呢?”傅时遇道,“还真以为非谁不可了?”
路宥:“得勒,今晚就找一个?”
“不了。”傅时遇淡声拒绝,“心里人没走干净之前不找其他人。”
向渡大喇喇地瘫在沙发上抽烟,闻言忍不住笑,傅时遇看他:“笑什么?”
“没,”向渡笑著摆手,“你以前分手不都挺利索的吗,这回战线拉那么长不像你风格啊。”
傅时遇沉默了一会儿,才沉声说道:“他要是真对我一点意思都没有,我早一边去了。他身上那股劲实在太拧巴了,我总觉得我真的抽身走了,他会难受……”
路宥插嘴:“现在不怕他难受了?”
傅时遇点了一根烟,烟雾缭绕间他的眉眼显得有些冷:“或许是我想错了,倒不如双方都舒坦点。”
他和程疏不是一路人,他们追求和在乎的东西不一样,无论是十几岁的时候,还是三十岁的时候,都走不到一起去。傅时遇即便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半天之后,向渡开口道:“其实,他的顾虑也能理解……”
“我知道。”傅时遇打断了他。
向渡笑了一下,不再说了。傅时遇虽然多数时候不理人情不管世故,显得横行无忌,但实际上他是一个极其通透的人,比谁都明白人情通晓世故,他只是不屑得也不需要做罢了。
路宥手指敲著桌面,眼睛一转,向傅时遇道:“傅哥,你是不是想知道程疏对你有没有意思?”
傅时遇警惕道:“你想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啊?”路宥干笑,“我就随口问一句。”
傅时遇看著他冷笑:“最好这样。”
第二天,傅时遇看到院办楼下捧著花的男人,心想我信了你他妈的邪。
傅时遇一个电话杀到路宥那里:“你他妈是不是活腻了?”
路宥装傻:“你在说什么啊?”
傅时遇咬牙切齿:“给你三秒钟组织语言交代罪状。”
“行吧主意是我想的但人是向渡找的,你想算账先去找向渡!”路宥迅速地出卖队友,又试图辩解开脱,“不过你想,如果这样他都没有任何反应的话,你也可以认真考虑放弃了。”
楼下的男人正在深情款款地念情诗:“傅老师,我第一次见到你那英俊的容颜,便被深深俘虏,你只需用你那双深邃的眼睛看我一眼,我便心甘情愿地溺死其中,我愿意做你的一根睫毛,只为……”
傅时遇鸡皮疙瘩掉一地,这就要拉开窗帘喊闭嘴,路宥适时解说:“哦还有,那台词是顾念自己想的,他说分手之后他终于找到机会报复你了,一定要?心死你。”
傅时遇道:“我真他妈感谢你们帮我在全院面前出柜。”
路宥深藏功与名:“多大点事啊,兄弟们该做的。”
“哪能啊?”傅时遇声音和善得像四月春光,“等著,我今晚就登门致谢。”
傅时遇微笑著恶狠狠地挂掉电话。
楼下的顾念捯饬得人模狗样,将玫瑰花铺洒了一地,笔挺西装前还捧著一束火红的玫瑰,正在深情款款地脱稿背他的狗屁情诗。
一整栋楼的东西两面的几十个窗户都大敞开,吃瓜老师们热情极高,看得津津有味,楼下还围了一群吃瓜学生,有人掏出手机要拍照,顾念微微一笑,唇红齿白漂亮得闪人眼:“不要拍照,傅老师是老师,对他的影响不好。”
傅时遇扛著大扫把蹿下楼的时候正好听到这一句,一扫帚扫平一大片玫瑰花瓣,两扫帚将院办门口清理得干干净净。
“我可真谢谢你这么为我著想。”
顾念戏瘾上身,低垂下睫毛,强笑道:“你不喜欢吗?那下次我不带玫瑰花了,小雏菊怎么样……”
一众围观群众看得啧啧叹息,心差点跟著碎了。
“走,”傅时遇微笑著揽过顾念的脖子,“宝贝儿咱们回去好好商量用什么花。”
顾念被勒得偷偷翻白眼,又强撑著一脸深情地将花塞到傅时遇手里。
有个学生贼会看气氛,喊道:“傅老师,要我通知同学们第二节课不上了吗?”
傅时遇一嗓子喊回去:“上!怎么不上!”
程疏站在走廊上看著闹哄哄的楼下,傅时遇揽住那人的脖子打打闹闹地走远,显出几分亲昵。旁边经过的老师讨论得热烈,有惊讶的有好奇的有兴奋的也有鄙夷的,等人群散净,程疏默不作声地下了楼,红艳的玫瑰花瓣被傅时遇粗鲁地扫进旁边的牡丹园,和泥土混在一起,程疏看了一眼,然后向另一个方向的教学楼走去。
顾念一路上差点没被傅时遇给勒死,等被傅时遇塞进车里,摸著脖子呛咳个不停。
傅时遇笑得很好看:“什么花是吧?回送你个花圈要不要?”
顾念梗著脖子跟他呛:“傅时遇你别恩将仇报啊,我这是大无畏地为你的爱情献身。”
傅时遇收了笑,冷哼一声关上车门,上了驾驶座:“好不容易能让我丢面子乐得不行了吧?”
顾念嘿嘿一笑,又有些不满:“你的反应要是激烈点就好了。”
傅时遇叼著一根烟,瞥了眼顾念:“路宥在哪儿等你呢?”
“我自个来的……”顾念看到傅时遇的神色明晃晃地写著,要么路宥死要么你死,果断地选择保全自己小命,“你们学校东门外面拐角。”
路宥正手舞足蹈地和向渡说笑,被傅时遇打开车门一把拽住狗头。
“想看我现在什么表情是吧,过来哥让你仔细看看。”
路宥嗷嗷叫著被扯下车,被傅时遇一顿修理,差点鸡飞蛋打,终于逃生之后恶狠狠地要去掐顾念的脖子。顾念愧疚地往傅时遇后面躲,被傅时遇一把揪出去塞到了路宥手里。
向渡趴在另一边的车门上乐呵呵地看,向傅时遇道:“下一个是不是就要修理我?”
傅时遇凉凉地瞥他一眼:“你这条命脆得很,我可不敢碰。”
向渡笑得不行:“兄弟,就你这句话,我决定为你多活两个月。”
傅时遇没耽搁太久,回了学校后直接去了教室。课堂明显比以往躁动,傅时遇却像是无事发生,悠悠然上完两节课后收拾好东西出了教室。
下楼梯的时候和程疏撞见,程疏沉默地往旁边让了一下,傅时遇看也没看他,潇洒地越过程疏先下了楼。
顾念正蹲在楼下的花台上破坏花草,傅时遇把他从上面揪下来:“你他妈竟然还敢追过来,今天没招摇够?”
顾念跟在傅时遇后面叽叽喳喳个不停,大意就是他不想回家,但路宥已经和他决裂,拒绝收留他,所以想去傅时遇家里住一晚上。
傅时遇的回答很干脆:“不行。”
顾念任性惯了,拽住傅时遇的胳膊不撒手:“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咱俩当初都过百日纪念了,怎么也得有百年恩吧。”
傅时遇有点想把他扔给后面一段距离外的程疏重新学学数学。
“做的时候敢做,做完知道怕了?你哥这会儿估计忙著帮你拦新闻吧,”傅时遇幸灾乐祸,“回家顶多三天下不了床,又要不了你的命,怕什么?”
顾念哼哼唧唧地缠著傅时遇:“我都是为了你,反正你得为我的安全负责。”
傅时遇揉了把他的头发:“好勒,为你负责,接你的人来了,你今晚不用露宿街头了。”
顾念愣了两秒,眼都没抬立马就要跑,被顾昉一把抓住塞进了车里。顾昉向傅时遇点了下头,有点单方面情敌相见的意味,傅时遇无所谓地笑了笑,最终顾昉说道:“不会有新闻报道,你处理好你周边的人就行。”
傅时遇道了声谢,顾念在车里固执地向傅时遇伸手求救,被顾昉冷著脸一眼看了回去。
傅时遇目送著顾昉的车开远,微微侧头看了眼先前在他身后的程疏,这会儿已经拐过图书馆后的小路,往院办的方向走去。
傅时遇收回视线,没再回院办,索性直接去停车场开车回了家。
一场闹剧结束,除了傅时遇的性向明晃晃地摊开了,李老师没再给他拉过红线,似乎并没带来路宥想要的效果。
程疏并没什么吃醋或者被刺激到的表现,仍是按照他自己的节奏做他自己的事情,像这校园里绝大多数的利己主义者一样,只是程疏这人在某些事情上有些笨拙,做不来套路和逢迎,只是烧著生命似的往前走。
傅时遇先前挺佩服这种人,在他看来,所有努力著向上的人都值得尊重,只是轮到程疏头上,这份感情便变得复杂了许多。
路宥打电话探听情况,傅时遇警告道:“你消停点,我会自己去跟他谈,再让我看到你那条想折的腿越线一次,就让它彻底折掉。”
虽然是这样说,傅时遇发现自己对这场闹剧的结果还是有些在意的。他想,既然程疏不想和他有所牵扯,他也没必要继续死缠烂打,先前只是因为那人是程疏,是他的第一份贪念与眷恋。
两天后,傅时遇上课中途去洗手间,正好碰到了程疏,他一手抓著水龙头,咳得有些厉害,哗哗的水声也掩盖不住。
傅时遇看到水中流过一丝红,应该是咳嗽太严重伤了喉咙,程疏看到他,挺直了身子擦了一把嘴,然后关了水龙头,从洗手间出去了。
傅时遇回去的时候经过教室门口,程疏已经开始讲课了,声音里像是磨了沙子,经过扩音器放出来,让傅时遇都感觉到一丝疼。
傅时遇突然开始怀疑,程疏以这样烧著生命的拼法往前走能坚持多久,他会不会有一天真的将他自己烧个干净。最关键的是,他自己都不知道疼吗?
第二十一章
程疏上完课走出教室,在门口停住脚步,傅时遇正站在教室外面等他,脸上没有惯常的笑意,显得有些冷漠。
傅时遇说:“我想和你谈谈。”
旁边的学生来来往往,程疏点了点头,傅时遇转身先走了,程疏跟了上去。
楼顶天台之上没有人,阳光照射在楼面上,投下大片阴影,程疏没注意脚下,被乱石绊了一个踉跄,傅时遇闻声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程疏问:“什么事?”
他的声音沙哑不堪,傅时遇听得有些烦躁,掏出一根烟来,也没点,放在手间揉搓著。
“前段时间我说想和你谈谈,你不愿意,有些话我就没再说。”傅时遇道,“这是最后一次。”
“一开始的时候确实是我脑子犯轴,针对你我很抱歉,其实我后来想过,当年的事情并不怪你,你的顾虑我能理解。而且,那时候你没拿到保送名额,怎么说,”傅时遇顿了一下,“我一直有些愧疚。”
程疏皱眉:“跟你没关系。”
傅时遇垂眼看著楼下来往的人流:“过去的事情不说也罢,我想说的是现在的事。我向你坦白地承认,我很喜欢你,想和你继续向下发展关系。”
程疏没说话。
“但这种事情不是一个人做得来的。而且,”傅时遇看向程疏,“我也没那么有毅力,撞了南墙一次两次我会不服气,撞三次我就会考虑换条路了。”
“所以,这是最后一次。”
程疏哑著嗓子问道:“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傅时遇笑了一下:“也许是当年分别得潦草,总觉得有些遗憾,这次如果要结束的话,我希望能正式些,把什么都说明白。”
傅时遇走之前说道:“程疏,最后一次的选择权交给你。不管结果怎么样,我都认。”
傅时遇走了很久之后,程疏才从天台上离开,他的头疼得厉害,走路的时候眼前有点出重影,却抿紧了唇硬生生地坚持到了停车场,等上了车,衬衣后背已经被冷汗浸得透湿。
程疏闭上眼吁出一口气,等心跳趋于平缓,眼前的黑逐渐散去,才启动车子,慢速驶出了停车场。
回到家之后,程疏找出退烧药,兑著桌上的冷水吃了下去,然后上了床,将被褥蒙过头顶,后背一层层地出著汗,不知道是冷汗还是热汗。
他睡了过去,又睡得很不安稳,被噩梦惊醒之后,许久没动弹。过了一会儿,程疏下床,从包里摸到那个破烂的玩偶,像是寻到了什么让他安心的东西,放松了许多。
还没等拿出来,程疏突然皱眉,动作顿住。松饼的旁边挂了一只新的玩偶,程疏不久前在傅时遇手中见过,是他在祈山买的神兽。
所以说,程疏的手扣紧桌沿,傅时遇看到了。他掩盖起来的过去许多年的没出息,原来早就摊开在傅时遇面前了。
程疏赤著脚去了客房,被褥整洁地叠放在床头,还是上次傅时遇留宿的时候整理的。
程疏靠著床坐在地板上,静静地看床头桌上贴的便利贴,上面画著一个小人,正在呼呼大睡,嘴角勾著甜甜的笑,还在发出著梦呓,傅时遇潇洒的字盛在气泡里,“喜欢……程程……”
以前,傅时遇说,疏字寓意不好,我喊你程程吧,山一程水一程,说明还有很长很远的路可以走。十多年没人这样喊过他了,然后他就三十多岁了,这样的称呼已经很不合适了。
程疏将脸埋进了腿里,窗外夜色已降,落著雨,屋内昏暗空寂,像是无人。
傅时遇开车去送向渡,向渡还是来时的一身装扮,背著一个大包。他在泽城待了不过一周的时间,下一次回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候车厅里人声喧杂,傅时遇问:“这次要去哪儿?”
向渡摇头:“先走著再说吧,走到哪是哪儿。”
傅时遇看向窗外泽城的大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那些事情向渡也都看得明白,没必要赘言。
广播里开始播报检票信息,向渡向傅时遇挥手,潇洒得不行:“走了啊。”
傅时遇点了点头,看著向渡混入人群,检票进站。他生于都市,却自由如风,任何过多的告别都显得煽情。
泽城已经逐渐进入夏季,雨水多了起来,傅时遇在车上抽了一根烟,第二根抽出来又放了进去,发现最近烟瘾竟然有些变重。
路宥问道:“向渡走了?”
傅时遇嗯了一声,窗外的雨声哗啦,过了一会儿,路宥笑道:“跟这孙子告别,每次都得提防著别是诀别。”
没等傅时遇说什么,路宥道:“这边还在开会,先挂了。”
雨水将路边的灯光晕成斑斓的光圈,傅时遇盯著看了一会儿,开车回了家。
傅时遇出了电梯便停住脚步,程疏正站在门口等他。傅时遇顿了几秒,打开房门向程疏道:“进来吧。”
程疏的身上带著雨水的凉气,更多的是酒气。傅时遇将钥匙甩在柜子上,突然被程疏抓住了手腕,傅时遇停住没动,静静地等著程疏开口。
“我其实……也一直想和你说对不起。”程疏的声音依旧哑,还掺杂著几分醉意,“那时候,我不该那样怀疑你,我只是,只是太害怕出变故了……”
他说得有些颠三倒四,像是乘著醉意才艰难地开了口:“前些天,我也不该那样说。”
傅时遇回过身,看著程疏垂下的眼睫:“就这些?”
程疏的手抓紧,傅时遇有些凉地笑了一声,听在程疏耳中却像一道惊雷,他突然伸手将傅时遇抵在墙上,僵硬地主动亲吻他。
傅时遇任由程疏动作,等一个冰凉的吻结束,两人都没有丝毫情动,傅时遇平静地问道:“你什么意思?”
程疏神色绷紧,手却拉住傅时遇的手伸进自己衣衫里,酒气铺洒在两人之间,傅时遇毫不留恋地收回手:“你先说明白。”
“就这个意思。”程疏的眼睛发红。
“行,我替你说。”傅时遇道,“先前我让你作选择,你现在这样,是想跟我在一起了是吗?”
半晌之后,程疏点了点头。
傅时遇静静地看著他,一时静谧,只有雨声,然后,傅时遇扯开程疏的手,冷道:“我不愿意。”
程疏难以置信地抬起眼。
傅时遇冷漠得有些不近人情:“程疏,你醉没醉我比你清楚,你扯个醉鬼的遮羞布来这跟我剖白有意思吗?不这样你就说不出话来?是不是以为有喝醉这个理由在前面挡著,哪天后悔了还能翻脸不认人?”
程疏不说话,先前的醉态却都退了下去。
傅时遇打开门:“我不接受任何模棱两可的答案,等你能清醒地面对我的时候再来说这些。”
等程疏离开,傅时遇关上房门,突然觉得有些没意思,他想,感情真是禁不起折腾的一件事,并非不喜欢了,只是那股热情在被逐渐消磨。
一直到半夜两三点钟,傅时遇仍是很清醒,先前让程疏出去的时候还挺冷酷坚决,这会儿又有些担心起来。
窗外的雨仍在下著,夹杂著闪电与雷鸣,风声呼啸,傅时遇坐起身,烦躁地呼噜了一把头发,在屋里晃荡了一会儿,最终鬼使神差地打开了房门。
他一开始其实并没想明白自己是想出去查看个什么,等一扭头看到坐在楼梯上的程疏,心底那点隐约的焦躁才明了由头。
傅时遇火大得不行,这人就他妈会折腾他自己,也能折腾他,开口便显得有些怒气冲冲:“你在这做什么?”
程疏坐在楼梯上,正静静地看著傅时遇,漂亮的眼睛一片黑沉沉。在傅时遇的注视中,他起身慢慢地走下楼梯,神色是一贯的冷淡:“现在可以谈了。”
傅时遇嘲道:“这回是清醒的?”
程疏点了点头,刚想开口,傅时遇转身进了房间,回头恶狠狠地说道:“还不进来?”
程疏走进房间,看傅时遇在客厅里翻箱倒柜,他很明显地心情不好,动作中含著怒气,找出药来扔进程疏怀里。
程疏将药放桌上:“我没事。”
“你那破锣嗓子留著说正事吧,”傅时遇瞥他一眼,“别唧歪那么多,不然就去医院。”
他说著进了卧房,去衣柜里拿毛毯,一回头发现程疏站在门口,神色有些晦暗不明。
“两个月。”程疏突然开口,“不合适的话,就分开。”
“你他妈……”
傅时遇骂了一半,程疏打断他:“不是给我的,是给你的,如果到时候你觉得不合适,就分开。”
“不然呢?”傅时遇道,“当代青年谈个恋爱就一辈子锁在一起不能掰开了吗?不合适不分手还能怎么样,用得著拿出来明晃晃地设定个期限?”
程疏愣了下,显得有一瞬的懵懂:“是吗?”
傅时遇拿著毯子将程疏从头到脚裹起来,手放在他肩上没松开,身上的躁郁之气沉寂下来,他叹了一口气,轻声道:“好了,现在我要听听你的答案了。”
程疏的眼神撇开,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什么声音来。
傅时遇认真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不管你是想哭还是想笑,还是想骂谁,都只有我们两个听到。程疏,你对我敞开一点,我又不会笑你。”
程疏抓紧毛毯边缘,先前冷透的身体这会儿热起来,他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嘴唇,喉结滚动,最后有些恼怒地说道:“我已经说过了,两个月。”
“那不算。”傅时遇不依不饶地盯著他,“我要听你正式地说出来,你告诉我你的想法。”
程疏道:“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不,”傅时遇仍不放过他,“我要你自己说出来。”
“程疏,我们没有什么错,你喜欢我,或者喜欢其他任何男人女人都没有错,但你如果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可以不告诉他们。那些都没关系。但是,你不能瞒著我,你不能连对我说爱都难以启齿,”傅时遇道,“我在乎这个,程疏。”
程疏的半张脸埋进柔软的毛毯里,深深地低垂著头,罕见地显出些无助来。傅时遇看著他,突然有些后悔了。程疏总是一身坚硬的刺,像是一丛荆棘草,仿佛什么都不能伤害他,傅时遇想,或许我不该这样逼他。到这种时候,他仍是一点都见不得程疏的难过。
傅时遇刚想开口,程疏终于出了声,沙哑得像是带著血:“我一直……一直都很想和你在一起。”
他的身子在轻微地颤抖,傅时遇从来不知道自己那么没出息,一句话里就轻易地红了眼睛。傅时遇终于伸出手拥抱了程疏,轻声道:“你知道我等了多久。”
窗外雨声喧嚣,房内暖光披洒,程疏身上滚烫,傅时遇皱眉,却被程疏强硬地拉下去,程疏的眼角有些红,但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傅时遇有些不满足地揉他的眼角,低低笑道:“你现在是清醒的对吧?我被你折腾怕了……”
程疏的呼吸热烫地吹在傅时遇赤裸的肩膀之上,声音沙哑:“你叫我的名字。”
傅时遇顺从地喊道:“程疏。”
程疏不满意,仍旧说道:“你叫我。”
傅时遇蓦地反应过来他期待的是什么,胸腔中涌上一股酸涩之意,他亲昵地蹭了蹭程疏的额头,喊道:“程程。”
程疏闭上眼睛,轻轻地嗯了一声。
第二十二章
第二天,窗外日光大盛,程疏醒了之后,保持著背对傅时遇的姿势,闭眼没动。在阳光之下,那些黑暗催生出的暧昧逐渐消退,他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傅时遇。
傅时遇早就醒了,程疏听到他在背后蹭动被褥发出的窸窣声,时不时还传出低笑声,莫名地诡异。
傅时遇从后面蹭上程疏的肩膀,黏黏糊糊地喊道:“程程,程程……”
程疏被他叫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知道傅时遇看出来他醒了,索性开口问道:“做什么?”
被褥之下,傅时遇紧紧贴著程疏,手揽在他的腰间,柔软的头发蹭著程疏的脖颈。傅时遇嘿嘿笑了两声:“没什么,就是想喊你。”
他说完,又自顾自地乐得笑出声来,上瘾了似的“程程”个不停。
十几声之后,程疏终于听不下去了,他一个三十岁的男人被人叫叠字,再加上还是自己昨晚主动要求的,又羞又愤,怒道:“不许叫了。”
傅时遇突然噤声,眉头皱起,噌一下坐起来,将背对著他的程疏扳了过来,严肃道:“等等,我们再来确认一遍,你不是后悔了吧?”
程疏看著他有些紧张的模样,心下一软:“没后悔。”
“那就好。”傅时遇松了一口气,伸手去扯程疏的脸,“你怎么又这样了啊,冷著脸干嘛,笑一笑。”
他说著拱到程疏的身上,又开始“程程”起来。程疏一心软成千古恨,无奈道:“你别叫傅时遇了,改名叫傅读机吧。”
傅时遇闻言手立马往下探,摸了程疏一把:“可不就是傅读‘机吧’。”
程疏被他的流氓程度震惊得一时没说出话来,耳朵上迅速蔓了一层红,微微缩了身子,半天才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一句话:“能不能要点脸?”
傅时遇:“要脸干嘛,都送给你。”
他把头埋在程疏的脖颈里,吻他发红的耳朵尖,笑道:“人也送给你。”
程疏嘴皮子刚动,傅时遇已经未雨绸缪地堵住了他的话:“不能不要。”
程疏默了一瞬,任由傅时遇抱著他又亲又啃,轻声道:“我要。”
两个字一出,傅时遇美得差点蹿上云端,二话不说将人压在身下,要身体力行当个傅读鸡。程疏本来还有些不知道怎么对待两人的新关系,经傅时遇一闹,那些微妙的尴尬散到了九霄云外,被折腾得醒了半个小时又要迷迷瞪瞪睡过去,剩下傅时遇神清气爽,靠在床头继续乐。
程疏被他吵得不行,问道:“你到底在笑什么?”
傅时遇道:“我想起来一些以前的事。”
程疏看傅时遇那副春心荡漾的模样,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事,也不问,翻了个身眼不见为净。
傅时遇黏上来,笑了两声,又赶紧保证道:“你睡你睡,我不出声了。”
程疏这才收回了伸到半截要去掐傅时遇的手。他本来就生著病,昨夜又一番折腾,清晨起了也没得安生,头昏脑涨身上还不舒服,神智确实有些撑不住了,临睡著前软软地推了傅时遇一把:“你离我远一点,感冒别传给你。”
傅时遇立马摇头:“没事没事,要传染早就传染了。”
神智彻底陷入黑暗之前,程疏模糊地想,真的是没出息啊,在傅时遇面前头一歪就能睡过去。
傅时遇果真没再发出声音,支著头含笑看程疏的神色逐渐放松下来,在他柔软细短的头发上轻轻蹭了蹭。
在尚且年少的时候,他和程疏曾尝过禁果,傅时遇还能清晰地记得那日的夜风,又暖又柔。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偌大而安静,程疏有些羞赧地躺在床上,听话地让傅时遇给他换上那件球衣。
一切都莽撞又美好,傅时遇紧张得不行,刚一进去程疏就白著一张脸说疼,额头脖颈上都出了一层细细的汗,傅时遇又心疼又不知所措,最后一咬牙:“你来,我不怕疼。”
程疏却不高兴了:“你看不起我?”
“啊?”傅时遇已经躺好了,又紧张又委屈,“我没有啊。”
“你觉得你受得了疼,我受不了?”程疏的好胜心不合时宜地发作,“必须你来!”
那一次其实并没有多舒服,两个人都不怎么懂这种事,但心理上的满足感是难以言喻的,以至于彼时的傅时遇比现在还傻,心底鼓著热腾腾的气,一个人跑去卫生间笑了大半天,好不容易觉得自己能正常了,回房看到程疏的第一眼立马破功,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在程疏的怒目而视中又蹿回了卫生间。
那天的后半夜,傅时遇辗转反侧睡不著,颠颠地跑去卫生间给程疏洗溅脏了的球衣,变态似的闻了闻,又红著脸赶快拿开,猥琐又纯情。
那些事情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实际上已经遥远得隔了数千个日夜,再也追溯不回来。
傅时遇的兴奋逐渐收敛,沉淀成轻柔和暖的爱意,腾在心底眉梢,他低头亲了下程疏的额头,轻声叹道:“真喜欢你啊。”像还是十多年前那个热烈爱著的少年。
程疏是被傅时遇叫醒的,睁开眼的时候窗外竟然已经是黄昏,他有些把时间睡迷糊了。
他几乎从没有睡过这样酣畅的一场觉,一个梦也没有做,闭上眼再睁开就这个时候了,浑身都泛著满足,又倦倦地不想动。
傅时遇道:“再睡今天晚上就睡不著了。”
程疏应了一声,扭头正好看到床头桌上放著的两个玩偶,先前他放在衣服口袋里的,昨晚的时候被傅时遇拿了出来。
傅时遇循著他的视线看去:“那时候恼我成这样?剪碎了才能泄愤?”
“没有。”程疏下床,将它们拿在手里,“你关注点是不是偏了?”
“行吧。”傅时遇从善如流,“我谢谢你还留著它。”
程疏将它们顺手塞进兜里,没再就这个话题说什么,问道:“到吃饭的点了没?”
程疏一整天没吃饭,肚里空得难受,等坐上餐桌,看著面前少油少盐的营养餐沉默数秒,一拉椅子就要去拿外套出门,傅时遇问:“干嘛去?”
“你自己吃吧,我出去吃。”
傅时遇没拦他,只是说道:“这个粥我煮了一下午。”
半分钟后,程疏面无表情地坐了回来,傅时遇坐在对面看著他笑,又害怕惹得他恼,把碗端起来遮住半张脸,嘴角的弧度怎么都压不下去。
本来以为白天睡那么多晚上会睡不著,结果程疏吃完饭没多大会儿又开始犯困,不知道是药里有安眠成分,还是感冒以至于精神太差。
第二天两个人都有课,程疏的烧退了许多,嗓子听起来也没那么哑了,他睡得浑身无力,觉得像是要把过去那些年缺的觉都补回来。
吃过饭后,两人一同出门,等电梯的时候傅时遇笑著看程疏,程疏问他笑什么,傅时遇收回视线说没什么,浑身都是雀跃。
确实没什么,只是这两天一点小事都能让他忍不住笑半天,就比如现在,他只是觉得,和程疏一块出家门去上班,是一件很好的事情罢了。
傅时遇死乞白赖地搭著程疏的顺风车去了学校。他存了一些小心思,去时坐程疏的车,回来的时候程疏就还得送他回来。
到了学校,临下车的时候,傅时遇突然攥了下程疏的手,说道:“放心吧,我不会在学校里表现出来什么的。”
程疏心底蓦然一酸,用力抓住傅时遇要离开的手,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傅时遇笑著看他,手下不老实地挠了下他的手心:“我们慢慢来,宝贝。”
等傅时遇下了车,程疏又磨蹭了一分钟,才搓了一把发红的耳朵下了车,大步追上傅时遇。两个人并肩走了一段路后,程疏低声警告道:“以后不能那样喊。”
晨光肆无忌惮地洒在傅时遇的脸上,含笑的眉眼英俊夺目,泛著细腻的光彩,程疏收回视线,觉得多看几眼大事不妙。
进了院办门,傅时遇潇洒一挥手:“走了啊,程老师。”特地在“程老师”三个字上下了重音。
程疏转身朝数学院的半边楼走去,上了一层楼梯,他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在笑,咳了一声,欲盖弥彰地板正了神色,觉得没问题了才继续上了楼。
程疏进办公室收拾教案,准备去教学楼,李老师有些欲言又止地叫住他。程疏问怎么了,李老师将他拽到角落里:“我早上看到你和隔壁院的傅老师一块来的,这些天都传遍了,傅老师是个同性恋,怎么说,你小心一点。”
程疏道:“小心什么?”
“反正就是提防一点,存著点心眼。”李老师叹气,“本来还觉得他挺好的。”
程疏的手紧紧抓著教案,面上却礼貌地说道:“我知道了。”
程疏和李老师告别之后出了门,愣了一下,傅时遇正在门口站著,见程疏出来轻声笑道:“忘了提醒你了,下班等我一块回去。”
程疏点头,想了想又说道:“我知道。”
傅时遇抄兜看著他笑:“快去上课吧。”
回去的路上,程疏有些心不在焉,傅时遇不打扰他开车,等车停下之后才问道:“因为什么心情不好?”
程疏说:“没有。”
傅时遇没绕弯子:“是因为早上李老师说的那些话吗?”
程疏抿唇不语,傅时遇微微皱眉:“你是在乎……”
“是。”程疏打断他,傅时遇心里一凉,程疏接著道,“你还没说明白,那个男人是怎么回事。”
傅时遇愣了半天没反应过来,结巴道:“你,你生气的是这个?我还以为……”
程疏冷道:“别回避问题。”
傅时遇突然放松肩膀靠在椅背上,看著程疏笑了起来,然后不顾程疏的抗拒在车里逼仄的空间里紧紧地拥抱了他。
“回家之后我就老实交代罪状,但现在,”傅时遇道,“我只想说谢谢你。”
程疏耳边是傅时遇的心跳,沉稳有力,令人安心。他沉默半晌,突然伸手捧住傅时遇的脸,主动地吻了一下他。
“别谢我。”
只有程疏自己知道,他担不起傅时遇的任何一句谢,他面对这份喜欢都是如此受宠若惊而心怀愧疚。
第二十三章
两个人并没住到一起,按傅时遇的意思,当场同居最好不过,程疏却没同意,只说再等等。傅时遇逐渐发现,程疏在不断地向他妥协。
程疏这人面对陌生人时一副板正不语的模样,越熟悉则嘴越毒心越狠,对傅时遇尤甚,但两人在一起之后,程疏怼人的频率直线下降,即便是面对傅时遇过火的要求也是习惯性地嘴上叨叨两句,最终还是会顺从地答应。
傅时遇一开始还觉得挺甜,后来次数多了,就觉得不对劲了。
程疏投入到工作里面说是废寝忘食也不为过,中间很少休息,错过饭点更是常有。两人在一起后,傅时遇发现程疏在书房里订了闹钟,到十一点准时放下手中的工作出来,跟著傅时遇一块进厨房。
傅时遇知道灵感中断是一件多痛苦的事,程疏削著手中的土豆皮,面对傅时遇的疑问沉默半晌,最后轻声说:“我不太清楚两个人生活要做什么,我慢慢改。”
傅时遇有些震惊地问道:“这些年你都没有再谈过吗?”
“有过。”程疏神色很淡,“没太久。”
傅时遇没再深问下去。
晚上的时候,傅时遇突然问道:“从后面可以吗?”
程疏身子明显一僵,问:“为什么?”
傅时遇说:“我想试试。”
程疏做/爱的时候有个小癖好,必须要能看见傅时遇,先前傅时遇一直都是顺著他的心意来,这次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程疏半天没说话,最终还是有些僵硬地将身子背了过去。中途的时候,程疏试图扭头看傅时遇,被傅时遇压著脖子摁进了床褥里,不过一两分钟,他身上便细微地发起抖来。
傅时遇问:“还可以吗?”
程疏用力地攥著床单,明明整个人都在抖,却一声不吭地点了点头。
傅时遇突然用力将他翻过来,程疏惨白的脸瞬间暴露于光之下,傅时遇倾身吻他,安慰道:“没事了,睁开眼,看我在这呢。”
两人最终没再做下去,程疏皱著眉不吭声,明显地有些懊恼。
傅时遇忍不住笑:“你生什么气?”
程疏不说话。傅时遇盘腿坐在床上,两人面对面,是要坦荡交心的姿态:“你不喜欢你就说出来,忍著干什么?”
“我说的哪些话你不喜欢听,你可以说出来,做的哪些事让你不舒服,你也可以不满,以前这些不都做得挺利索吗,鸡蛋里都能挑骨头。”
程疏皱眉:“我又不是小孩,不用你哄我。”
“行行行,程大人,那你最近是干嘛呢?”
“我只是……”程疏垂下眼,“我只是也想对你好。”
傅时遇没料到是这个答案,一时愣了,程疏掀开被子把自己裹进去,背对著傅时遇:“但是我做不好。”
傅时遇反应过来,扑上去:“胡说什么呢,做得可好了,你看,我是不是很高兴?”
他扯出一个很大的笑脸,乐滋滋地要程疏看,程疏扭头蓦然撞见,没忍住被逗乐了,将脸埋进了被褥里。
傅时遇将他捞出来:“你只要慢慢地把你的情绪给我就可以了。”
程疏伸手拽了一把傅时遇的头发,轻声喊道:“傅时遇。”
傅时遇嗯了一声,程疏伸手抱紧了他,没再说什么。
他们彼此磨合著生活,傅时遇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程疏明明就在他眼前,会对他的爱做出回应,有时候甚至会对他说爱,傅时遇却总觉得不够安稳,但让他具体去说,他又找不到这不安稳感在哪,明明一切都那样好。
傅时遇不动声色地侵入程疏的生活,看得越多他越心惊,他几乎没听程疏说过他的朋友,也没听程疏提过他的家人,他似乎没有什么社交,每天只在学校和家里两点一线,偶尔会一个人出去吃饭,大多数时间埋在数据和文字里面。
傅时遇没法想像这种生活,也没法想像程疏是怎样走过的这些年。
傅时遇甚至有些怀疑,程疏的家人是不是遭逢意外去世了,以至于他对此讳莫如深。傅时遇担心会让他难过,也寻不到合适的时机去问,但没多久他便在楼下遇到了程疏的弟弟。
彼时他们两人刚从超市回来,一人手里提著两个大袋子,程疏含笑听傅时遇说话,突然停住了脚步。傅时遇顺著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到楼下站著一个年轻男人,眉眼和程疏有三分相像。
那人原本在玩手机,看到程疏立马将手机塞兜里,笑了一声,喊道:“哥。”
他怪腔怪调的,听在耳中让人觉得有些不舒坦,傅时遇忍不住皱眉。
程疏态度很冷淡:“有什么事吗?”
那人道:“咱爸不是生病了吗,你一直不回去,一个月五千够什么用的,手术费少说也得二十万。”
程疏偏头向傅时遇道:“你先上去。”
傅时遇看了眼程疏,发现他冷著一张脸,上面似是结了一层冰。傅时遇点了点头,将程疏手中的东西接过来,走前说道:“快点回来。”
等傅时遇离开,程疏才说道:“就那些,多了没有。”
程冲嚼著口香糖,混不吝地笑:“你这房子不是挺不错的吗,可以卖了凑钱啊。”
程疏冷笑一声:“他死不死关我什么事?你这钱是替他要的,还是替你自己要的?”
程冲的脸渐渐阴沉下来:“程疏,我们少说也养了你十几年,让你拿点钱怎么了?”
“说了我没有,”程疏转身往楼里走,“别再来了。”
程疏走楼梯上的楼,在楼道里待了一会儿才进了屋。傅时遇正在做饭,见程疏进来,问道:“那是你弟弟?”
程疏嗯了一声,将蔬菜往冷藏柜里放,傅时遇有些小心地问道:“你爸生病了?”
“还行吧,死不了。”程疏头也不抬,“你不用管。”
房内一时陷入沉默,程疏有些懊悔自己语气不好,半晌又说道:“我有每月给他打钱。”
傅时遇问:“不回去看看吗?”
程疏摇头,明显敷衍地说道:“再说吧。”
第二天去学校的时候,程疏看到程冲在学校门口晃荡,他有一瞬间想下车将程冲拉到没人的地方,揍他一顿也好,杀了他也好。
可最终程疏还是默不作声地将车开进停车场,没事一般去教学楼上课。他不想自顾自地给傅时遇添加上什么多馀的责任,但抑制他冲动的很大因素确实是傅时遇。他还想多和傅时遇在一起一段时间。
下午程疏从学校出来的时候,没再看到程冲,但他心里仍有些不安稳,直到在楼下看到站在一起的程冲和傅时遇。
程疏冷著脸大步过去,问的是傅时遇:“你在这做什么?”
傅时遇笑:“我也是刚过来,看到他在楼下,就随便聊了两句。”
程疏什么都没说,直接掏出手机报了警,程冲原本还在看好戏,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怒气冲冲地要夺程疏的手机,被傅时遇拦住。
程冲看著人高马大痞得不行,实际上完全不是傅时遇的对手,撕破脸皮冲程疏破口大骂:“草你算个什么东西,当初别说把你锁起来,就该直接弄死你……”
程冲没骂完,看到傅时遇阴沉的脸色突然噤了声,傅时遇拽起他的衣领,低声道:“你说清楚,锁谁?弄死谁?”
程冲被他狠厉的模样吓住了,半天没说出话,下意识地去看程疏。程疏看都没看他,只是盯著傅时遇。
傅时遇冷笑:“你再骂他一个字,我现在就弄你个半死信不信?”
小区的保安跑过来,把两人拉开,傅时遇沉著一张脸抓住程疏的手,向程冲道:“你再来一次试试。”
傅时遇拉著程疏上了楼,两人一路都没说话,进了房间,傅时遇用力地把门甩上,程疏这才开口:“跟他生什么气?”
傅时遇撇过脸去,不想让程疏看到自己不好的情绪,等差不多了,冲旁边的程疏伸开双臂:“过来,我抱抱。”
程疏笑了一下,听话地走过去,让傅时遇抱住了他。
傅时遇一只手轻轻地揉著程疏的右肩,薄薄的布料下面是一道长而狰狞的伤疤,傅时遇问:“疼吗?”
程疏摇了摇头,说:“不疼。”
傅时遇轻声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程疏默了半晌,说道:“傅时遇,我不想提那些事。”
“好。”傅时遇道,“你不想说就不说。”
当天晚上傅时遇没有留宿,程疏看著他出门,问道:“明天你去学校吗?”
傅时遇回头看他:“不了,后天去。”
程疏道:“我不想别人去探听我的事。”
傅时遇问:“我也不行?”
程疏想说“谁都不行”,然而面对著傅时遇的视线,他最终开口的是:“我明天想见你。”
傅时遇上前抱了一下他,轻声道:“那你明天在家等我。”
第二十四章
程疏高三那年的冬天,据天气预报说,是容城二十年以来最冷的一个冬天。在放假之前,程疏已经很久没和傅时遇说过话了,在他跟傅时遇说别给他保送使绊子之后。
可最终保送名额也没轮到程疏头上,知道结果之后,程疏在卫生间的小隔间里待了一个大班空,在上课铃响的前一分钟回了座位。
那一节课他什么都没听下去,却又硬逼著自己的精力放在课本上,程疏听到老师叫傅时遇起来回答问题,傅时遇的椅子和地板摩擦发出轻响,然后是他的声音响起。
程疏想,没关系,高考的时候好好考,也能上那个大学。
他就难过了那一节课,谁都不知道他曾经难过过。
他不再去想那个失之交臂的保送名额,却一直在想前段时间和傅时遇的那次谈话,愧疚早就从开口的那一刻生根发芽,迅速地长成参天大树。
但程疏不知道怎么向傅时遇道歉,他有些开不了口,而傅时遇已经不再给他递台阶了。
过年的时候,程疏给傅时遇买了一个笔记本,又大又厚,够傅时遇乱画许久的。那年容城冷得不行,雪积到人的小腿肚,程疏在傅时遇家门口犹豫了很久,才有些紧张地按响了门铃。
傅时遇家做饭的阿姨给他开的门,程疏拽著书包带,说道:“您好,我找傅时遇。”
阿姨说:“时遇回泽城了。”
屋内傅时遇的姥姥听到门口的动静,问道:“是时遇的同学吗,来屋里坐一坐吧?”
程疏摇了摇头,礼貌地告了别。
他那时候想,等开学的时候再给傅时遇吧,要好好地向他道歉。他明明清楚傅时遇是什么样的人,他当初鬼迷心窍也好,太害怕了也好,都不该那样怀疑傅时遇。
开学的前一天,程疏做了一晚上似真似假的梦,一会儿是傅时遇说没关系,一会儿是傅时遇冷著脸根本不搭理他。
他忐忑地等了一个早晨,傅时遇的座位上仍是空的,等曹虞走进教室,程疏才知道,傅时遇已经转学了。
那天晚上放学之后,等教室里的人都走光了,程疏将那个笔记本从傅时遇的桌子里面拿了出来,塞回了自己的书包里,然后关灯锁门,一个人回了家。
那年的夏天也是热得厉害,高考的前两天开始下雨,有人说是人工降雨,为了让高考那两天的气温降低一些。
高考那天程疏起得很早,他起床的第一件事是又检查了一遍证件,确认无误后放在桌上,又将书包里的东西掏出来,球衣,巧克力盒子,纸条……还有松饼。
程疏深呼吸了两口,默默地给自己打气,程疏,最后两天,你就可以离开了,加油。
他没做过这种跟自己对话的事情,说完之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抿著唇将掏出的东西都锁进柜子里,然后起身准备出去洗漱。
第一下没拉开门的时候,程疏以为自己手滑了,在他的意识还未跟上的时候,巨大的不安已经笼罩而来,他又拉了一下,门锁里面发出锁和锁孔相撞的细碎声响。
程疏的房间从来不会上锁,程冲和那个女人随时都能进来,所以他从来都是随身带著那些让他宝贝的东西,怕被程冲毁坏。
程疏被吓坏了,抖著嗓子喊道:“有人在家吗,能不能帮我开下门?”
门外一点动静都没有。
程疏再开口时已经不自觉地带了哭腔,喊道:“阿姨,你在吗?求你帮我开开门。程冲,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求求你们。”
他疯了一般使劲拽门,使劲地喊,但仍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程疏扑到窗边,从上往下看,他们这栋楼在最后一排,而且楼已拆迁,大多数人家已经搬走,程疏一家算是钉子户,楼下很少有人经过。
程疏浑身都在发抖,等好不容易看到一个人路过,他哆嗦得牙齿都在打颤,几乎说不成话:“求你,帮我报警,门锁了,我要,我还要考试……”
那个人抬头看他一眼,快步离开了,不知道是不想惹事上身,还是以为他是哪家的疯子。
太阳高高升起,程疏几乎绝望了,他被锁在这十几平米的一方空间里,哪儿都去不得。
程疏的视线最后落在防盗窗的角落里,那里一根铁丝撅起,破出一个并不大的洞来。程疏踉跄地跑到房间里,找到一把剪刀,用力地别那一块地方,他的手被划出好几道伤痕,幸亏房屋老旧,防盗窗也銹蚀得厉害,几根铁条被他撅起,洞更大了一些。
程疏在后来的很多年都想不起那时候的心情,像是疯了一般,不知道疼,不知道怕,吊在四楼的防盗窗上,肩膀下不去,被铁条深深地卡住,还一个劲儿地往下用力。
楼下渐渐围了几个人,有人喊著让他别动,说已经报警了。在民警破门而入,帮他锯断旁边的铁条时,程疏手里始终抓著他的文具袋,哭著问现在几点了。
有一个女民警红著眼睛跟他说别怕,等好了他们用警车送他过去,一定能赶上考试。程疏那时候才渐渐地感觉到身上的疼。
后来,旁边门诊的医生跟著上了警车,在路上帮程疏简单包扎了一下。第一场语文考试,程疏迟到了十分钟,他带著泪痕和颤抖拿起笔,开始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考试。
一天的考试进行完,班级要集合一下,虽然先前各科老师都再三叮嘱,没全部考完之前不允许对题,还是有不少同学忍不住互相询问。
曹虞早就听说程疏第一场迟到了十分钟,虽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但担心影响他的心情,也不敢问,只是不断地跟他说,没关系,别多想,接下来好好考就行。
程疏没和人群多待,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只是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也不想让任何认识他的人看见他。
那天晚上他没回家,而是去了不远处的一个警察局。值班的警察问他有什么事,程疏紧紧抓著手中的文具袋,站在窗户外面,低声问能不能在值班室里睡一晚上。
民警皱眉看他,暗黑天色笼罩而来,十多岁的少年一张脸上面无表情,却无端让人心里不好受起来。
在程疏转身想走的时候,民警叫住他,说道:“进来吧。”
程疏在值班室的长椅上睡了一晚,第二天天亮没多久,程疏便起来,将身上盖著的薄毛毯叠好放在椅子上。
值班的民警刚打了早饭,叫住他:“同学。”
程疏站住,民警递给他一个塑料袋,里面盛著一根油条两个鸡蛋。程疏摇头不要,值班民警又塞他手里一杯滚烫的豆浆,笑得眼角皱纹堆叠:“鸡蛋滚运的,吃完肯定考一百分,我闺女每次考试前都是这样吃。”
程疏沉默了两秒,没再推让,说道:“谢谢。”
他走出值班室,经过窗户边的时候,窗户突然打开,那位民警对他说道:“好好考试,等考上大学,以后出人头地,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朝阳缀在楼间,金暖轻薄的阳光倾泻而下,程疏走出很远之后,才抬起手抹了一把眼睛。那天早晨他坐在没人的地方,混著眼泪吃完了早餐。从那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他再也没有哭过。
等最后一场考试结束,程疏回家,面对的是一房间狼藉。
他上了锁的小柜子被撬开,宝贝了很多年的球衣被剪得破烂不堪,那是他妈妈去世前给他买的,专门买大了好几号,说是等他长大了还可以穿著打篮球。
松饼也被剪得乱七八糟,里面塞的毛絮四处都是,程疏蹲在地上,默不作声地一点点捡起来。
程冲站在门口,看著他哈哈大笑,程疏有些想不明白,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为什么能从小恶毒成这样。
程冲的妈妈,程疏名义上的后妈,没有丝毫愧意地说道:“我昨天还以为你已经出门了呢,你不是一直嫌冲冲随便进你的房间吗,我就顺手锁上了,之后有事便带著冲冲出门了。阿姨不是故意的,以后不锁了。”
程疏说:“没事。”
“考不上什么大学也挺好的,上学有什么用啊,跟著你爸在五金店里帮忙多好,我以前就跟你爸说过,他就是不愿意管你……”
程疏默不作声地收拾书包,然后起身道:“不管考上什么大学,我都会去上,然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程疏出门之前,程冲要来抢他手里攥著的松饼碎布,程疏突然回头,狠狠地踹他肚子上,程冲没想到他会反击,被踹愣了,也不哭,呲牙就要上来打程疏。
程疏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拿了一把刀,他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只是平静地说道:“你再往前一步,我真敢杀了你。”
那女人尖叫著喊你要做什么,一边把程冲往后拉,程疏看了他们一眼,转身离开了。
他去了一处工地找了活,他肩膀上的伤很严重,后来又化脓发炎,导致很长一段时间里右胳膊几乎完全不能用。
程疏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彻底离开这个城市,他还对他的父亲抱了一丝期待,他在等待一点可能会有的温情。
后来,是曹虞先找到了他,带他去了医院重新包扎了伤口,帮他找了一个轻松一些的工作,每个周末还会去接他回家吃饭。
程疏很少说话,一些和他不太熟的人甚至怀疑他是哑巴,曹虞除了偶尔听到他说一句“谢谢”,也没听他说过什么话,除了一次,程疏问他,傅时遇去哪里了。
曹虞其实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一些模糊的信息,说傅时遇转回泽城的高中,高考完应该会出国。过了很久,程疏又问,去哪里。
“英国吧,”曹虞说,“好像是。”
程疏点了点头,从那以后也没再提过傅时遇。
高考成绩出来,程疏比平时低了一百分左右,只能上一个很普通的一本。曹虞问他要不要复课,程疏摇头,他一秒都不想再在这个城市里多待。
一个月后,程疏才在工作的地方看到他爸,程毅问他什么时候回家,程疏问:“你知道发生什么了吗?”
程毅点头,将烟扔地上碾碎,说道:“你回家跟你妈道个歉,把你弟弟都吓发烧了。”
程疏说:“他们把我锁起来,不让我高考。”
程毅不耐烦:“一个考试有什么重要的,考不好就回来咱俩一起开店。”
程疏说道:“他们还把我妈给我买的球衣弄坏了。”
程毅啐了一口:“弄坏就弄坏,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不是我妈,程冲不是我弟,”程疏看著程毅,像看一个陌生人,“你也不是我爸。”
程毅被他的话气得不行,不远处还有挺多人,又不好动手,最后骂了一句:“你他妈爱去哪去哪,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从那以后,程疏真的就没再回去过。
第二十五章
傅时遇得到的是一张报纸,那时候的网络还不发达,一个考生在高考当日被反锁在屋内的状况也引发不了什么热度,只是一个地方性的小报纸曾将其当作高考趣闻刊发了一小块文字,配了一张小小的模糊的图片,发行量估计也小得不行,现在业已停刊。
桌上的烟灰缸里盛满了烟头,傅时遇再去拿烟的时候,发现烟盒已经空了。他将烟盒捏扁,扔进了垃圾桶,视线仍旧黏在报纸上。
那几百个文字被他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明明都是他终日打交道的漂亮汉字,如今却像生出獠牙,撕咬上视线,却又谁都不肯相让。
图片的像素不高,黑白格点若隐若现,只是模糊地看到悬在楼间的一个人的轮廓,卡在防盗窗里,半个身子坠在下面。傅时遇盯著那个黑色人影头侧一根黑线,是程疏举起的手臂,手里拿著什么东西,宝贝似的生怕刮到碰到。
那只手朝天举著,傅时遇用手指碰了碰。那样模糊的一个人影,他却从那扭曲的姿势里面感受到多年前浓烈的绝望。
傅时遇给黄贺打了一个电话,拨出去才想起来现在是半夜,刚想挂掉那边黄贺已经接了起来,声音很清醒。
黄贺问:“傅哥?怎么了?”
傅时遇一开口两个人都被吓了一跳,他声音哑得厉害,傅时遇拿过桌上冷透的水,灌下去才好了一些。
黄贺在那边没说话,像是意识到什么,静静地等著傅时遇开口。
傅时遇靠在椅背上,窗外夜色正浓,他闭上眼,说道:“跟我说说那时候的程疏吧。”
黄贺和程疏的交往并不多,尤其是在那次打架事件之后,黄贺大概是觉得被人撞破自己和他爸的关系很丢人,收敛了很多,再加上傅时遇成天转在程疏身边,黄贺也没再去找过程疏的麻烦,成绩在高三一年上涨不少,蹿到了班里中上游,而最前头的那个一直都是程疏。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程疏高三下学期的状态和傅时遇转学前的那一段时间没多大区别,只是话更少了,除了公布成绩时老师提到两句或者上课的时候被提问,他的存在感低到不能再低。
黄贺因为偶然碰到过一次傅时遇和程疏的亲密举动,对他俩的关系比普通同学知道得多一些,在傅时遇一声不吭地转学走了之后,对程疏在意了几天,但也没看出什么异样,之后对他也没有什么关注了,只是听说他高考的时候第一场就迟到了,后来高考成绩出来,全班都不敢置信,但因为已经毕业,也没有过多的打探。
这些年,高中同学举办过几次同学会,黄贺去过两次,从来没碰见过程疏,组织人说是通知过程疏两次,他每次都拒绝,大概是因为高考失利不好意思来见老同学,渐渐地也就不再叫他了。
“我知道的就这些。”黄贺说,“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傅时遇一直静静听著,像是想从这粗率的讲述中触碰他离开之后的少年。傅时遇想笑一下,没笑出来,索性放弃了:“没事儿,我自己处理,你好好上班吧。”
黄贺也不多问,挂断之前说了一句:“想喝酒了可以给我打电话。”
傅时遇说:“行。”
等电话挂断,房内重陷安静,傅时遇看著还亮著的屏幕,想给程疏打个电话,最终还是将手机扔到了桌子上。
程疏上午去上了本学期的最后一节课,接下来两周是复习周,由学生们自行复习备考。程疏没在学校多待,下了课便开车回了家,即便外人看来他和往常没什么区别,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里燥得什么都干不下去。
程疏强逼著自己在书房里工作了一下午,等夜色逐渐降下来,程疏合上电脑,揉了揉眉心。他放弃跟自己作对了。
程疏习惯性地拿了一本书坐到客厅的沙发上,关注著门口的动静,几个小时过去,书并没翻几页,傅时遇也没来。
程疏盯著墙上的钟表一顿一顿地往前走,房内安静得只能听到时间流逝的声音。
快到十一点的时候,手机铃声突兀地打破寂静,书页被程疏猛地撕扯出一道几毫米的裂痕。程疏这会儿反倒冷静下来,用手指细细地揉平褶皱,将书放在桌上,然后才拿起手机。
程疏的声音是一贯的冷淡:“怎么了?”
傅时遇笑道:“下楼来,宝贝儿。”
程疏道:“谁是你宝贝?”
“你不认识我宝贝啊?”傅时遇啧了一声,似乎是觉得很遗憾,“我宝贝叫程程啊,肤白貌美大长腿,学数学还不秃头,羡慕吧?”
程疏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脑袋后面,刚要呛回去,傅时遇又说道:“我在楼下等你呢,程程。”
程疏从窗户里往下看,傅时遇靠在亭柱上冲他挥了挥手机,程疏的话都被堵在胸口,最后有些无奈地说道:“好。”
已经进入夏季,夜晚的风也是暖的,清月从飒飒叶间隐约现出,月光洒了傅时遇一身。
傅时遇笑著看程疏走过来,从身后拿起一个保温桶塞到他手里。
程疏问:“这什么?”
傅时遇道:“没吃晚饭就当晚饭,吃了晚饭就当夜宵。”
程疏打开,里面摆放著各式精致的小点心,有些惊讶:“你还有这手艺?”
傅时遇咳了一声:“暂时没有……家里的阿姨做的,顺手带了几个过来。”
程疏合上盖子,一手拉起傅时遇要往楼里走,傅时遇却原地不动,程疏皱眉,问:“怎么了?”
傅时遇看著他,轻声说道:“先不上去,等你吃完,我领你去看个东西。”
程疏沉默了几秒,说道:“傅时遇,关于那件事,我……”
“先别说。”傅时遇打断他,“等回来再跟我说。”
两人并肩坐在长椅上,廊顶的藤蔓攀爬得茂密,垂下几根扫在程疏后背上,傅时遇帮他撩开,静静看著程疏吃东西,嘴角含著浅淡的笑意。
程疏问:“看我干什么?”
明明挺温情的氛围,他一开口就立马将其破坏,声音冷淡又别扭。
傅时遇忍不住笑,说道:“喜欢吗?”
程疏将剩了最后一口的红豆糕塞傅时遇嘴里,拿纸巾擦手,有些敷衍地说道:“挺好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糕点是挺好吃的,但程疏被傅时遇吊著胃口,根本没闲心来细细品味,只能模糊地尝出个还行的味儿。
傅时遇突然伸手,有些小心地碰了碰他的脸,他的神色显得有些紧张,程疏愣了下,伸手抓住傅时遇的手,声音也放轻了:“傅时遇。”
傅时遇回神,将那点微妙的紧张抹去,笑著站起来:“走。”
罕有人迹的河岸边芦苇丛生,茂密地遮盖住水的边痕,傅时遇牵著程疏慢悠悠地走,风吹水流声隐约可闻,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周围一片昏暗,除了不远处一排树上荧荧亮光之外也再无其他光。
程疏看到远处几个黑影悄悄遁走,傅时遇偏头看他:“让路宥他们几个帮我在这守著,虽然平时没什么人来,万一运气背点儿被人好奇拿走就不太好了。”
程疏嗯了一声,没再多问,手却握紧了傅时遇的手。
随著距离的缩短,模糊成一片的光团逐渐清晰地显出线条。傅时遇松开程疏,走到第一棵树下,萤光照亮他的脸,映入他的眼瞳,程疏眼也不错地看著,移不开视线。
傅时遇轻声开口:“我十八岁那年高考完之后出了国,过渡得还算顺利,我哥也在那边,也有不少朋友。但第一年的时候,我没多少出去玩的兴致,过得挺规矩,也没多少可说的。”
随著他的话,程疏的视线落在树干挂的板子上,夜光笔画出流畅又简单的线条,一个卡通小人仰头看著高大的古堡教学楼。傅时遇牵著程疏走到下一棵树前,小人坐在课桌前,脑袋左边是一堆金融符号,右边是天体物理。
“十九岁那年我辅修了物理,上课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起你。我那时候想,也许你也正在某一地方的课堂上和我听著一样的东西。其实在这之前,我已经很少想起你了,只有在那短暂的一个多小时里才会放纵自己肆无忌惮地猜想。”
他们走到第三棵树前,木板上正下著纷纷扬扬的雪。“二十岁那年的冬天伦敦下了特别大的雪,我那段时间迷上摄影,拿著相机在街头每天闲逛,最终选出一张最满意的雪景图,印成了明信片,寄到了国内,上面写的你的名字,但模糊了地址。”
程疏一声不吭地跟著傅时遇往前走,下一张图上面多了一个人,只是没有勾勒五官,是一片空白,两个小人的手牵在一起,很是暧昧。
程疏被傅时遇握在掌心的手动了一下,被傅时遇紧紧抓住:“二十一岁那年我谈了我人生中第二个男朋友,没有很认真,但也不是在玩闹。我们在一起了差不多一年,感情还行,后来他毕业回国,我继续留在英国,和平分手。”
第五张图上小人躺在病床上苦著一张脸,腿被高高吊起,看起来伤得不轻。
“二十二岁那年我玩得比较疯,单身一人没什么牵挂,每天跟个傻子似的玩起来不要命,不过这伤倒不是飙车造成的,不然能被路宥他们嘲到七八十岁。经历了一场普通的车祸,命大保住一条命,福也大没缺胳膊少腿,就是在病床上躺了一个多月,算是过去这三十多年受的最严重的一次伤。”
第六张图上小人摇头晃脑,脑袋边上围了一圈“意识流”“存在主义”“解构”等词语,密密麻麻的。傅时遇笑道:“可能是因为跟死亡近距离接触了那么一下,之后又在病床上躺得太无聊,催生了一点人生思考,对文学感兴趣起来,硕士的时候索性转到了文学方向,跟著一个挺有名的汉学家做研究。但是兴趣是一回事,真研究起来就是另一回事了,所以第一年还挺辛苦,看文献看得多次差点掀桌。”
第七张图片上是一辆汽车,立在悬崖之上,对面是滚滚而下的大瀑布。傅时遇说道:“埋在书海里了一年多,有点想明白了,二十四岁那年一个人去了南美旅行,按著《春光乍泄》中何宝荣和黎耀辉的路线,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滞留了一段时间,然后去看了伊瓜苏大瀑布。其实那时候我对‘不如我们从头来过’这样的话很嗤之以鼻,却又著了迷似的想去看看。”
第八张图上小人站在书架前,手中拿著一本物理书。“二十五岁那年我回国的时候,在家偶然翻书架,发现了一点很久远的东西。物理课本的第七十九页,留著一点你当年随手乱画的猪头。那天,我将书柜里的课本都拿出来,坐在地板上挨个儿翻了一遍,暗自揣度著每一个线条和文字是不是和你有关。那是许多年后我再一次想起你,但是那时候我已经有了新的男朋友,翻过之后我将那些书又重新放了回去,之后很多年再也没碰过。”
第九张只有小人的背影,头顶上悬著一把尖刀。“二十六岁那年不太好,短短的半年之内,我的姥爷和姥姥相继离世,两人走时一个七十九一个八十一,算是长寿,但这种事情,再圆满生者也会觉得意难平。我没在国内待太久就回了英国,准备我的毕业论文,那时候我虽然已经知道人心险恶,却对人性的下限还没了解透彻,以至于被我的同门兼舍友直接剽窃了所有研究成果迅速发表。说起来还得感谢他作案时离我毕业还有大半年,紧赶慢赶还能换个选题。我打了他个四分之一死,傅时彰不乐意,又亲自动手将他揍了个半死。”
傅时遇伸手摸了摸木板上的笔触,在指尖留下一抹浅淡的亮光,小人坐在飞机上,透过舷窗看向下面,整个泽城的版图若隐若现。“二十七岁那年我回国,进入泽大文学院,当了一个小讲师。我从家里搬出来,自己买了一栋小公寓,这时候觉得年纪确实是大了,玩得收敛了,也开始养生了,每天去教课,日子过得很规律,本来只是好奇试一试这个职业和生活,结果发现还挺喜欢,所以短时间内不打算换。”
第十一张图上小人正在龇牙咧嘴凶神恶煞地蹂躏手中的玫瑰花,傅时遇笑著点了点:“感情上的常胜将军二十八岁遭遇滑铁卢,顾念那孙子死乞白赖追求我,我看他长得也还行,就答应著试试,结果百天纪念刚过,我才知道这他妈是个有主的,幸亏我这年纪大了开始热衷吃素,然后将那孙子打包扔给了他哥,具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反正顾念一个星期没出门,一直到现在都恨我恨得咬牙切齿。”
程疏反问道:“吃素?”
傅时遇立马摇头:“荤素是个圈,一天换一遍,我现在就爱荤的,大鱼大肉的那种,圈也锁死了,不能换了啊。”
程疏笑了一下,没跟他瞎扯,主动拉著傅时遇往下一棵树前走,看著上面复杂交错的线条。傅时遇道:“二十九岁一年都很平稳,形成了很规律的生物钟和日常,比三点一线要丰富一点。”
程疏看著那密密麻麻几十条线:“是挺丰富,你这规律日常将整个泽城都囊括了吧?”
“还行。”傅时遇一边笑一边甩锅,“其实大多数时候我不怎么喜欢出去浪,都是路宥那孙子,单身狗一个还爱四处撒野,我是被逼良为娼不得已天天城南城北地逛。”
最后一张图上,小人身上缠著几条线,他在缓步往前走,而画面的另一边缘,有一个模糊的人影,程疏抿唇看著,他知道这是他自己。
傅时遇从后面趴在他肩上:“走过了漫长的十多年,终于走到了三十岁。这一年,周围人介绍对象的热情高涨,尤以我妈为甚,男孩女孩换著来。事业上倒也还行,评上了副教授,但这些事情都不算重要。重要的是,三十岁那一年,我又遇到我十七岁时喜欢的男孩。不过,那时候我们离得还很远,我只来得及看了他一眼,也并不愉快,那是一个开端。”
傅时遇带著程疏继续往前走,程疏这才发现下一棵树上还有一个板子,只不过上面没有画东西。
“今年我三十一岁,我很感谢你在我身边。”傅时遇看著程疏,轻声说道,“我没有听你的话,自私地去了解了一些事情,作为补偿,我将我的这些年都送给你。”
程疏许久没说话,等终于压下鼻腔的酸涩,开口却是:“一天画那么多,你手还没废啊?”
傅时遇失笑,对他的倔劲儿没一点办法:“放心吧,开荤绝对没问题。”
程疏撇过头去,听声音冷酷又无情:“别耍流氓。”
傅时遇笑著抱住他,脸颊蹭到程疏的耳朵,发现那里热烫得厉害。两人的胸膛贴在一起,傅时遇听著两人的心跳,喉间突然泛上压抑了一整天的哽咽。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不想让我觉得那些事中我也有责任,不想让我为当初的不作为后悔。”
“那本来就跟你没关系……”
“就这一会儿。”傅时遇打断他,“让我生自己的气一小会儿。”
傅时遇其实有很多想说的。他知道程疏的独立,知道程疏从不需要别人的帮助,可想对程疏好从来都是傅时遇自己的事情。
程疏没能保送和傅时遇的关系的确不大,只是傅时遇想,如果当初他愿意帮帮程疏,如果当初程疏拿到了那个保送名额,他也许就不会经历后来的那些疼痛和绝望,他会考上一直向往的那所顶尖大学,而不是现在连进个项目组都要受到第一学历限制。
可是傅时遇没有,他冷眼看著别人欺负程疏。傅时遇没办法去想这个。
傅时遇终究没说太多。
第二十六章
程疏和傅时遇并肩坐在旁边的草地上,看著夜色中点点萤光,河边的风带著水的气息,混著草木香扑面而来。
程疏轻声开口:“我妈是在我八岁那年去世的,我跟我爸两个人过了两年,十岁的时候他娶了现在的妻子。”
“那个人也带著一个小男孩,比我小五岁,第一天就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跟在我爸后面喊爸,我却再被训斥对著那女人都开不了口。”
“后来,我开始听到一些传言,说程冲就是我爸亲生的,其实不需要别人说,随著程冲长大,他的模样越来越随程毅,谁都能看出来他俩的关系。”
程冲的存在尖锐地提醒著程疏他父亲的不忠诚,他无法自控地想,在他妈妈病重的那些日子里,也许屋外的那三个人都在欢欣雀跃,盼著她早死。
他开始对程冲母子产生恨意,包括程毅。但他什么都没表现出来,那个时候,他在家中已经完全成为一个多馀者了,他没有立场也得不到宠爱供他发泄不满。表面上看是两个陌生人进入了他的家,实际上却是他最后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程疏庆幸他还可以好好学习,通过高考走出去逃离这里。可到他初三快考高中的那年,程冲的妈妈越来越多地提到上学没用,字里字外都是想让他辍学。
幸亏程毅不是很在意,只说程疏愿意读书就让他读,反正他年年都能拿到奖学金,也花不了家里多少钱。前几次的时候,程冲的妈妈听到程毅这样说还会很快地止住话头,后来,见程毅并不生气,便说得愈发多起来。
那时候的程疏每天都在害怕,他年龄还小,没有彻底逃脱一个家庭的资本和勇气。好好学习逃离这里的期望和下一天可能就没法再上学的恐惧掺杂在一起,让他越来越自闭,只拼了命一般地学习。
他太想离开了,也太害怕不能离开了。就像当年他写在小纸片上又擦掉的那句话,“高考是你唯一的出路”,对其他同学而言可能不过一句夸大的危言耸听的劝诫,对程疏而言却是现实。高考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绳索。
他死死抓著那条绳索,一切不可控的因素都让他恐慌,包括当时和傅时遇的关系。
看到旁边傅时遇担心的眼神,程疏笑了一下,将那些可说可不说的委屈掩去了。那些都是他自己的事情,他一点都不想通过袒露旧年伤口来让傅时遇心疼。
但他也不能什么都不说,傅时遇自己出去折腾了一天就这样了,再去打探不知道得成什么样。
“至于程冲这个人,我从来没见过像他那样的小孩。那时候你问我为什么不要松饼,”程疏轻声道,“我曾经捡回家去一条受伤的流浪狗,很小,也是黄色的,额头上还有一道白,我给它取名叫二郎神。”
“你知道它是怎么死的吗?”程疏垂下眼,“被程冲用小马扎夹死的。我从那以后就再也不敢往家里带活物了。”
傅时遇喉咙里像是梗著东西,伸手用力地抓住了程疏的手,说道:“之后我们就养狗,你想养几条就几条。”
程疏笑了一会儿,说道:“他也不是专针对我,有一次跟他妈妈吵架,差点没把他妈勒死,那时候他也才十一二岁。”
程疏叹了口气:“反正差不多就这样,也没多少可说的。”
傅时遇有些艰难地说道:“那时候我去找你,曾经见过程冲……”
那是他离程疏的生活最近的时候,在许多年前,他曾茫然无知地和程疏所承受的一切擦肩而过。
“傅时遇,”程疏喊他的名字,“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难受的,我只是觉得,你自己去听别人添油加醋地说,肯定又要乱想,不如我直接告诉你。”
“我不希望你觉得我可怜,或者为了我承受那些不好的情绪。我不想看见那个。”
傅时遇突然倾身抱住程疏,将脸埋在程疏的肩膀上,闷声道:“那你在心里数一百个数,数完了我就好了。”
程疏今晚异常乖巧,闻言顺从地抱住傅时遇,让他将头埋在自己肩上。他并没有按傅时遇的幼稚提议去数数,暖风柔柔地吹著脸,和傅时遇身上好闻的气息掺杂在一块儿,程疏笑著偏头和傅时遇的头靠在一起,看向不远处树上的亮光。
“傅时遇,”程疏说,“该是我感谢你。”
傅时遇在他脖颈里蹭了蹭,摸索著抓住程疏的另一只手放在胸口,轻声道:“我在来之前回了一趟家……”
程疏的心跳猛地剧烈起来,傅时遇眼眶发热,亲了亲程疏的手,说道:“你什么时候有空跟我回家去见一见咱爸妈?”
程疏细微地颤抖起来,他突然将手从傅时遇手里扯出来,盖在了眼睛上。
程疏的声音也在发颤,轻声说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傅时遇将程疏压在柔软的草地上,轻柔地吻他的嘴唇,然后将他的手扯开,亲吻他发红的眼角。
傅时遇说:“想哭就哭吧。”
程疏倔得不行:“你才想哭。”
“是,”傅时遇一点儿也不要面子,“我是爱哭鬼,你没看见,我在家哭得可惨了,冰敷了一小时才好意思出门见人。”
程疏笑出来,藉著掩饰擦了一把眼睛。
程疏看向寥远的天空,深黑的夜幕之上点点星子闪烁,傅时遇也随著他看向星空。
“大约五十亿年后,太阳会变成红巨星,地球也会随之消亡,万事万物都会归于虚无,人类短暂的生命更是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可我却觉得,”傅时遇轻声说道,“将我这须臾一瞬的生命,全用来爱你,是再浪漫不过的一件事。”
程疏:“说人话。”
傅时遇委屈巴巴地往他怀里蹭:“就是我喜欢你,我爱你。”
程疏用手指揉搓著傅时遇的头发,拽了一把,没正面回应,说道:“走了。”
傅时遇站起来,打身上沾染的草屑,程疏已经走到了树前面,从树上往下摘板子。傅时遇凑上去明知故问:“摘下来干嘛啊?”
程疏瞥他一眼,想呛他说“卖废品”,话到嘴边上又咽了回去,顺著傅时遇的期待说道:“存起来。”
傅时遇乐得不行,亦步亦趋地跟在程疏后面将他摘下的板子接过来。到最后一个空白的板子的时候,程疏突然顿住了动作,傅时遇奇怪地问:“怎么了?”
还没等程疏回答傅时遇便亲眼看到了答案,板子并非空白,翻过来的一面上歪歪扭扭地画著两个小人,正嘴对著嘴玩亲亲,其中一个除了因为绘画技术限制丑了点,其他倒还正常,另一个则除了丑,还被画上狗尾巴,欢快得摇出了虚影,旁边一条线牵出去,连著仨字儿——“傅时遇”。
“操!”傅时遇恶狠狠地骂道,“我弄不死他丫的。”
傅时遇本来是打算这一年过去之后和程疏一块画的,被路宥顾念等人搅了局,气得不轻。程疏却饶有兴致地看著两人脑袋之间的那颗歪七扭八的心,摸了摸小人后面的狗尾巴,说道:“狗尾巴画得还挺传神。”
“不能看了!”傅时遇一把夺过去,“回去我给你画个新的。”
程疏笑道:“我觉得挺好的。”
傅时遇将一摞板子扔进车后座,气了半天,又忍不住问道:“你真的喜欢啊?”
程疏点头,傅时遇纠结半天,还是决定牺牲自己成全程疏:“你喜欢就留著。”
程疏忍不住笑出声,扭头看向窗外,傅时遇怒道:“你诓我!”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凌晨三点多钟,傅时遇昨晚就没怎么睡觉,挨了床就困得差点直接撅过去。
程疏踢他:“你还去不去洗澡?”
傅时遇时刻不忘耍流氓:“鸳鸯浴就洗。”
程疏懒得理他,转身自己去了浴室,回来的时候傅时遇已经趴在床上睡著了,程疏静静地看了他半晌,灯光笼罩下眉眼温柔。
等程疏放轻动作上了床,傅时遇立马迷迷糊糊地抱上来,程疏忍不住道:“还真是狗了,鼻子那么灵?”
他任由傅时遇搂著,伸手关了灯。傅时遇哼了一声,伸长胳膊将程疏往怀里抱了抱,迷糊道:“过两天把我的朋友介绍给你可以吗?”
傅时遇突然想起来另一件事,清醒了一瞬:“你还没说什么时候跟我回家呢?”
程疏没吭声,任由傅时遇自说自话:“我妈会很喜欢你的……我爸也会……”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没一会儿就彻底地沉沉睡过去。
程疏抓著傅时遇搂在他腰间的手臂,沉默地看著窗外的夜色,再过两三个小时天就要亮了。
第二十七章
傅时遇第二天给傅时彰打了个电话,傅时彰四个月没进家,猜傅时遇仍像玩似的,开口就问有什么事。
傅时遇不乐意:“没事儿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
傅时彰道:“你没事打电话来跟我交流兄弟感情,说出来你自己信吗?”
傅时遇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抖落掉了直奔主题,将程冲的事儿说了,让傅时彰找几个人盯他几天,看这小子老实了没有。
傅时彰问:“只盯不打?”
“别那么暴力,”傅时遇正经道,“我们又不是什么道上的人,成天打打杀杀的,多难听。”
傅时彰懒得理他,这就要挂电话,傅时遇哎了两声,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家?”
傅时彰没忍住笑了:“想我了?”
“嗯,想你了。”傅时遇敷衍道,“想看你能被吴伶俐女士揍成什么**样了。”
傅时彰罕见地没怼他,只说道:“下个月回去。”
傅时遇的心噗通落下来,掩饰般地揉了下鼻子,嗯了一声。傅时彰低低地笑了两声,说道:“挂了。”
“等等。”傅时遇喊道。
傅时彰好脾气维持三秒立马烟消云散,不耐烦道:“还有什么事?”
“程冲,”傅时遇道,“要不还是打他一顿吧。”
傅时彰直接挂了电话。
学期走到末尾,各课程都逐渐进入复习周,傅时遇和程疏都闲了一些,很少去学校了,泽大文学院却在这时发生了一件挺大的事儿,博士生胡新向学校实名举报自己的导师翟峰。
二月份的时候,胡新将自己的博士论文成稿拿给翟峰看,希望翟峰这位现代语言文字领域的专家能给他提出意见。翟峰在看过之后,竟提出要给胡新换个选题,将他自己手头上做了一半的选题给胡新,以此来换胡新的论文。被胡新拒绝之后,翟峰虽然不高兴,却也没过多纠缠,只是之后对其论文的指导十分不冷不淡,任其自生自灭。
胡新虽然心里也有点微词,但并没想太多,谁知四月末博士毕业答辩,信心满满的胡新被判了不及格,要延期毕业,翟峰则直接表示要他换到其他导师门下。
胡新一直对自己的答辩成绩感到怀疑,多方打探,发现当初正是答辩主席翟峰给他判了不及格。胡新激愤之下,写了一封举报信,洋洋洒洒将事情的经过全部披露,又牵扯出翟峰平日里的各种恶行。
这封信的内容第二天就被翟峰知道了,翟峰发了很大的火,说全是污蔑,胡新一个未毕业的学生势力完全没办法和翟峰抗衡,但他的举报撕开了风平浪静的一角。
傅时遇到院办,还没进楼就看到院办门口石椅上坐著的魏晋南。傅时遇在他旁边坐下,笑道:“魏老师腿没事儿了吧?”
魏晋南笑道:“没事了,能跑也能跳。”
他戴著一副墨镜,微笑著看升到半空的朝阳,脸上的皱纹都泛著浅金光彩。傅时遇不打扰他,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一块看著校园里生机勃勃的灿烂晨景。
过了一会儿,魏晋南突然说:“我听老林说先前给你算了姻缘?”
傅时遇笑了两声:“别说,还挺准。”
魏晋南把墨镜往下拉了拉,饶有兴致地盯著傅时遇:“小伙子,有情况?”
傅时遇的视线往旁边一半楼上溜了一遭,笑得贼兮兮的,魏晋南收回视线,笑道:“年轻就是好。”
“有些事是只有年轻人才能做的,有些事就交给我们这些老人去做。”魏晋南说道。
傅时遇正了神色,说道:“魏老师……”
魏晋南抬手打断他:“你来咱们文学院四年,觉得怎么样?”
傅时遇说:“这里有很多优秀的人。”
“也有很多龌龊的人。”魏晋南说道,“说什么文人清高都是瞎扯,勾心斗角、趋炎附势在这一样不少。”
“除此之外,我们的知识分子还是最唯唯诺诺的一群人……”魏晋南看向他,“你一定失望过。”
傅时遇沉默两秒,只是说道:“我能理解。”
魏晋南将目光投向远处经过的学生,叹了口气,声音变得有些沧桑:“因为被打压怕了,被折腾怕了,看看我们的当代文学年表,这样几次,很多人的骨头就软了。”
傅时遇没说话,魏晋南笑道:“骨头软了,有些良心还在,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无论是面对先人还是后人,总是觉得亏心的。”
最后,魏晋南说:“上楼之后别签名,这些说不准的事情就先由我们这些快退休的老头老太太来做。”
在胡新承受不住压力,公开承认自己污蔑导师向其道歉之后,文学院二十一名教授副教授发布联名举报信,列举翟峰学术造假、专权横断等多项罪状,要求撤销其院长职位,并且向胡新同学道歉,同时要求学校重新审查胡新的博士论文,按规定程序向其颁发学位证书。
这些老师无一例外全是即将退休或年龄很大的学者。
傅时遇看著赵新泉郑重地在联名信最后写上他的名字。“沉默得够久了,反正就快退休了,也没什么可怕的,你们的路还很长,有我们这些人在,哪能让你们年轻人冒这个风险。”赵新泉笑著说道。这是他在泽大的最后一个任教学年,仍旧是副教授。
先前在楼下,林余眠来接魏晋南,笑著向傅时遇说:“别听他那些牢骚和不满,唯喏、逢迎哪里都有,脊梁和风骨也的确还在,这些东西能打压,却不能消灭。”
傅时遇想,它们确实一直都在。
人说难得糊涂,其实糊涂不难得,糊涂的人真糊涂,清醒的人装糊涂,糊涂最普遍不过,清醒也不难得,清醒著发声才难得。
几天之后,处理结果下来,学校怕事情闹大成高校丑闻,想在院系内部迅速解决,所以一切都进行得还算顺利,学校撤销翟峰的院长一职,暂时由两位副院长代理全院事务,胡新的论文则由学校邀请其他学校的专家组进行评审,保证公平公正,若能通过便补发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至于举报信中提到的贪污、造假等罪状则没有细查,随著翟峰的撤职落了帷幕。
翟峰几天没在学校露面,再出现的时候明显憔悴不少,他接近六十岁的年纪,原本看起来顶多五十,现在却比同龄人还要沧桑一些。
先前掣肘很多老师发声的除了畏惧院长的势力,还有一点便是大家都一个院共事,抬头不见低头见场面太难看了也不太好。但现在是彻底撕破脸皮了,以往翟峰前呼后拥逢迎灌耳,现下老师看见他大多都当没看见,连招呼都懒得打,有些还避著翟峰走。
傅时遇下楼的时候,正好碰见翟峰上楼,他精神不太好,两人打个照面他都没看见傅时遇,上台阶的时候没注意差点绊倒,傅时遇扶了他一下。
翟峰强打精神笑道:“傅老师啊。”
傅时遇嗯了一声,问道:“翟老师去上课吗?”
翟峰拍了拍手中的包,说道:“研究生还有一节课,他们都喜欢听我讲课,说我讲得形象又透彻,我的课学生都是到得最齐的,还有不少外院学生,一听是我讲课都跑来听,不好不去上。”
傅时遇点点头,目送著翟峰上了楼,他想起来翟峰的“罪状”里面有一条是狂妄自大,旁人皆笑他而他洋洋自得不自知,傅时遇见过挺多这样的人,但他并不觉得这是罪,只是觉得有点可怜。
傅时遇那几天心情不算太好,一直有些沉默,插科打诨都显得有些有气无力。晚上上床后,傅时遇习惯性地黏到程疏身上,也不像以往似的动手动脚,抱著人就不说话了。
程疏抓著他的一只手,问道:“怎么了?”
傅时遇哼了两声,不答话,程疏看著他的发顶,有些不知道怎么安慰他,踌躇半天,最终揉著傅时遇的头发,有些艰难地开口:“你想什么时候带我回你家?”
傅时遇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噌一下抬起头来,眼睛发亮:“这是愿意了?”
程疏撇过头去:“没说过不愿意啊。”
傅时遇的郁闷一扫而空,乐得不行,捧著程疏的脸响亮地亲了一口,程疏嫌弃地推他:“口水都沾脸上了。”
“没事儿,我再帮你舔干净。”傅时遇嘿嘿笑著将他压在床头上,捧著人的脸细细地亲,嘴里还抽空念叨,“程程,你笑笑,笑一笑……”
程疏说:“你这样说谁能笑出来?”
“也是。”傅时遇龇牙咧嘴做怪样,程疏没忍住,还真被他逗笑了。
傅时遇看著他半天没动作,程疏推他,傅时遇才回味一般叹道:“宝贝,你冲我笑一下,我命都想给你。”
程疏咳了一声:“好好说话。”
奈何总是背叛他的耳朵尖已经红了,傅时遇现在将他害羞的表现摸得一清二楚,很少被唬住了,得寸进尺地将人压住,不老实地蹭起来。
程疏这人表面上坚冰一块不好接近,到了床上才会发现,他浑身哪儿都是敏感点,这不能碰那不能碰的,反应又压抑又纯情。
这个时候的程疏没有任何威慑力,口不对心的话被傅时遇一撞就散,傅时遇则是摸准他的根骨,在床上嘴贱得一批。
在程疏开始受不了地推他的时候,傅时遇哼哧道:“宝贝儿,记得那句话吗,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田,这地,越犁越肥,不容易的是牛啊,你肯定没事的,还是多关心关心你老公吧……”
程疏咬牙切齿:“滚!”
傅时遇不依不饶:“你老公牛不牛,大不大?”
程疏的眼神已经是看傻子了。
傅时遇回过神来,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又被程疏看得羞愤不已,更带劲了。程疏没忍住哼了一声,从齿缝里挤道:“你这牲口。”
等程疏的发丝都潮湿得打起了卷,傅时遇才趴了下来。
程疏一巴掌拍他背上,气道:“你瞎喊什么?”
傅时遇乖巧道:“你是我老公。”
程疏:……行吧。
程疏喘息道:“你这人,现在怎么土成这样?”
“我们真心都不玩那些虚的,”傅时遇黏在他身上不起来,“纯真质朴。”
程疏腹诽,虚的你也没少玩。
到程疏快睡著的时候,傅时遇亲不够似的吻他脸侧的皮肤,凑在他耳边说道:“明天就回家行吗?”
程疏哼了一声,又说道:“过几天吧。”
傅时遇笑道:“你紧张?”
程疏怒道:“我没有。”
“行行行,”傅时遇不跟他呛,“你没有。”
两个人都累得不轻,没多大一会儿傅时遇便抱著程疏沉沉地睡过去。半夜程疏突然惊醒,胸口难受得厉害,他动了动,傅时遇的手臂将他压得结实。程疏将胸口横亘的手臂拉到腰间,握住了傅时遇揽在他身前的手,心里怪异地升起一股不安来。
第二十八章
第二天,不紧张的程老师看书半小时走神五六次,一不留神思维就跑到了第一次上门礼物买什么好上面去,最后烦躁地一推书,瞪著旁边懒洋洋地瘫在沙发里看书的傅时遇看。
傅时遇看书拿著他对象的美色当佐料,翻上几页书看一眼程疏,别提多满足,结果再一抬眼正对上程疏直勾勾的眼神,被吓了一跳:“怎么了?”
程疏收回视线,一脸云淡风轻,很是随意地问道:“你爸妈喜欢什么?”
傅时遇乐得不行,还得忍住,调笑道:“喜欢儿媳妇。”
眼看程疏脸色就要黑下来,傅时遇咳了一声,收了不正经,说道:“回自己家哪儿那么多讲究啊,就一块吃顿饭。”
程疏说道:“那是你家。”
傅时遇坐直,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程疏以为他要跟自己谈什么,顺从地走过去坐下,傅时遇身子一转,搬开程疏的手臂躺在了他腿上,笑眯眯道:“也是你家。”
程疏的手轻柔地撸著傅时遇的头发,没再反驳。
午饭后,傅时遇试图将程疏拐上床午睡,顺便白日宣那么一小下淫,程疏却打开衣柜找衣服,要傅时遇也收拾一下出门逛商场。
傅时遇惊喜道:“约会吗?”
程疏顿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地说道:“也算吧。”
傅时遇蹿起来,迅速地将自己捯饬了一番,还很骚包地喷了香水抹了发胶,结果两个小时后,傅时遇悲愤地坐在商场休息长椅上耍赖不走,直斥程疏这人骗子。
程疏冷哼:“我还没嫌你没用呢。”
两人逛了几家店铺,傅时遇终于发现这所谓“约会”就是给他爸妈挑礼物,委屈得不行。程疏对傅时遇的作用也很不满意,问什么都是“可以”“很好”,没有任何参考价值。
程疏说道:“那你在这坐著,我自己去那边看看。”
“不行。”前一秒还在耍赖的傅时遇蹿起来,“你别想甩掉我。”
程疏笑了一声,觉得傅时遇有些地方和十多年前还真没什么变化。
程疏在看店铺里摆著的饰品,傅时遇偷偷戳他妈,要吴伶俐抓紧发个朋友圈,表达一下自己最近想要什么东西的渴望。
吴伶俐说:“正好最近新出的那个包我还没空去买。”
“不行!”傅时遇拒绝道,“那个我过两天去买!妈您先发个便宜点的,我们程程一个小老师,您忍心让他一把出去半年工资吗?”
吴伶俐感叹:“嫁出去的儿子……”
傅时遇接道:“还是咱家的水。”
刷到吴伶俐新发的朋友圈,傅时遇挺满意,又骚扰他妈道:“等我爸回家了你别忘了让他也发一个,爱你。”
傅时遇拿著手机这就要去找程疏,一抬头才发现程疏已经不知道跑哪儿去了,问店员说是好像出去接电话了。
傅时遇给程疏打电话,显示占线,便没乱跑,继续待在原处等他。程疏去了有十几分钟,再回来的时候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傅时遇本来兴致勃勃地要凑上去给他看手机,半途蹙了眉,问道:“怎么了?”
程疏扯出一个笑,说没事,主动地换了话题,问道:“要给我看什么?”
傅时遇献宝般说道:“刚刚正好看到我妈发了一个朋友圈,她最近在找一部绝版书,你看看有没有渠道。”
书虽然绝版了但并不难找,程疏接过去看了一眼,说回去问下朋友。
傅时遇将手机收起来,笑道:“那这个问题就算暂时解决了,接下来是不是该我们俩了?”
程疏很上道地问道:“你想去哪儿?”
“哪儿都行,”傅时遇笑道,“只要有你陪著。”
程疏抿唇没接他的话,说了一声“走吧”,转身先出了店门。
下午四点钟的阳光正好,罩下金灿的一层,傅时遇和程疏沿著水边散步,一条拱桥陡峭地耸立,越往上几乎要成九十度,傅时遇玩心起,非要让程疏去桥顶上等他。
程疏走楼梯上了桥顶,傅时遇在下面抬眼看他,天空和程疏紧紧接在一起,像是他嵌入了那片蔚蓝之中,他的脚下才是桥面,连著俗世红尘。
傅时遇蓄了力道,从最边上的滑道往上冲了十几米,越接近桥顶阻力越大,每一步都很艰难,甚至偶尔会往下滑一些。旁边汉白玉的栏杆泛著点点光彩,傅时遇碰也不碰,稳住身体一步一步地向上走去。
即将到顶的时候,程疏冲他伸出手,傅时遇拉住,踏上桥顶,假装收力不住将程疏碰倒。桥面被阳光晒得发烫,傅时遇用手护在程疏的头下面,笑著在他耳边说谢谢。
程疏拍他的肩膀,说道:“在外面呢,干嘛呢?”
傅时遇松开他站起来,将程疏也拉起来,笑道:“这不是正好没人吗?”
桥下荷叶接连成片,托起亭亭骨朵,间或有已经开放的,娇嫩喜人。偌大的城市之中,这里落著一份安静,傅时遇牵住程疏的手,说道:“回家了。”
晚饭之后程疏没去书房,陪著傅时遇在客厅看了一部电影,片尾曲还没放完,傅时遇便火急火燎地将程疏扯进了浴室。
温热的水中,程疏抖著嗓子问傅时遇:“怎么那么急?”
“总觉得不够,”傅时遇啃噬著他胸口的皮肤,声音有些哑,“要不够,亲不够,看不够。”
程疏低低地笑:“那你今天就要够亲够看够。”
傅时遇突然用力,程疏哼了一声,说不出话来了,傅时遇才说道:“什么时候都够不了。”
等两人干干爽爽地上了床,傅时遇才问道:“今天谁给你打的电话?”
程疏打了个哈欠,慵懒的模样显得很勾人:“项目组的老师,要我查些资料。”
傅时遇想起来程疏回来之后连书房都没进,问道:“不著急啊?”
程疏嗯了一声,有些不满:“在床上说这个烦人不烦人?”
傅时遇被他逗乐了,程疏这模样简直是往他心坎上撞,让他几乎不知道要怎样疼他才好,只能继续进行灵肉交流。
“傅时遇,”程疏将湿热的头发贴近傅时遇的脸,突然说道,“你不知道我多喜欢你……”
傅时遇说:“我知道。”
“你不知道。”程疏坚持道,“你也不知道……”
“也不知道什么?”傅时遇问。
程疏抿紧唇不再说话了。
“就算我真的不知道,”傅时遇说道,“你可以告诉我啊。”
程疏往他怀里钻了钻,没吭声。
傅时遇第二天要去其他学校参加一个交流会,傍晚结束之后,突然接到路宥的电话。路宥在那头气得不行,傅时遇半天才闹明白,路宥风流多年终于遭到报应,被一个还没毕业的小男孩堵在楼下打了一顿。
傅时遇啧啧叹息:“禽兽啊,还是个学生你都下手。”
“老子要不是看在他脸的面子上,”路宥气道,“今天非得他让折在那里。”
“没干的事儿就别说大话了,”傅时遇幸灾乐祸,“这人要是亏心,手都不好意思还吧?”
路宥骂他落井下石,傅时遇笑道:“行了,在哪儿呢?”
路宥嘲道:“我还以为你早就乐得家门都不想出了。”
傅时遇翻白眼:“不说我挂了啊,确实不想出家门。”
路宥哼哼唧唧地说了地址,傅时遇认命地在下一个路口掉了头,给程疏打了个电话说吃饭不用等他了。程疏没多问,只说知道了。
路宥异常悲愤,不带磕巴地骂了一个小时他那个谈了一星期就分手的小男孩。他颧骨上破了皮,傅时遇好笑地伸手要去戳,被路宥一把打掉。
“这他妈露水情缘认个屁的真啊,黏上老子之前说得多好听,你想分就分,谁知道他妈话没说全啊,想分就分,挨顿揍就成。”
傅时遇笑得不行,这男孩还是体育系的,听起来就很人高马大。
等路宥骂累了,瘫在沙发上喝酒,鼻子里还气哼哼地呼著气,傅时遇看著他,突然问道:“怎么就不成?”
路宥瞥他一眼:“想分就分,要什么理由?你以前不也这样?”
傅时遇沉默了几秒,突然说道:“傅时彰下个月回来。”
路宥的手一顿,哼道:“说这个干什么?”
傅时遇看著他说道:“应该会带人回来。”
路宥垂眼看著地面不吭声了。
傅时遇道:“为你自己打算一下,别这样下去了。”
路宥嗤笑道:“你这才几天啊,就换了一副面孔。”
傅时遇靠上椅背,微微笑道:“觉得像在一起了很久,又觉得过得太快,满足又不满足,很矛盾,但很好。”
路宥看著他,笑了一声,没再说话。
傅时遇给程疏发信息,说晚上不再过去了,他担心自己回去太晚,吵到程疏睡觉,一身烟味酒味也不想让程疏闻到。
过了一会儿,程疏回了一个“好”。
“早点睡觉。爱你,程程。”傅时遇打完字还在后面加了一个亲亲的表情,路宥看到,夸张地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程疏回了一句“你也别太晚”,傅时遇当圣旨一般杵到路宥面前,让他快点发完疯两人各回各家。
说是这样说,傅时遇将路宥送回去,到他自个家的时候也已经过了零点。他洗掉一身烟酒味,上了床,拿起手机想给程疏发个短信看他睡了没,又暗笑自己真是离了他一刻也不安心,索性放弃了,关掉短信界面,打开微博例行刷了会儿。
几分钟后,傅时遇皱眉将手快滑上去的界面又拉下来,只觉得上面的人名有些熟悉,想了半天,终于记起来那人正是程疏的研究生导师。
第二十九章
那是一个爆料,或者说是一个公开举报。爆料人自称曾经是李修己的学生,在硕士就读期间受到李修己猥亵,当初因被拿毕业证威胁而选择忍受,之后数年找了很多心理医生,却始终走不出那时候的阴影,于是决定将一切说出来,寻求一个彻底的解脱。
至于彻底的解脱是什么,那人没有明说,但总令人觉得掺杂了些不详的意味。
举报并不是当天才开始,第一条揭发微博在两天前,但当时没引起太大的关注,昨晚才闹大上了热门。虽然举报者说得言之凿凿,很多人也选择相信他,但随著舆论发酵,越来越多的人持怀疑态度,因为这人没有任何证据,一是年份久远,二是猥亵不比性侵,没有身体上的明显伤害。除了他个人的语言指控,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李修己的确有猥亵行为,若是之后仍是没有实质性证据,疑罪也只能从无。
傅时遇在心里算了一下,发现这人是程疏的下一届。他有些不安起来,这人说的是假的还好,如果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只比他高一届的程疏呢?
傅时遇将有关此事的信息都看了一遍,最终还是起身换衣服,他不知道程疏有没有看到,也不知道这件事和他有没有牵扯,但他只有待在程疏身边才能安心。
出门之前,傅时遇习惯性地又打开手机看了一眼,那个人深夜竟然更新了微博。傅时遇的瞳孔猛地一缩,密密麻麻的字之间,首先砸入他眼中的是“程疏”二字,他还没看清内容是什么,已经被巨大的愤怒和不安席卷。
傅时遇半天才将视线移向旁边的文字,囫囵看完了,他似乎没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什么,又从头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起来,看到中间,他的大脑和感官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启动。
傅时遇看向下面那张配图,像是从其他手机上拍下来的,本身便不清晰,又打了一层薄码,但里面那个模糊人影仍旧透著一股熟悉。
傅时遇浑身都发起抖来。
吴伶俐被傅时遇从睡梦中吵醒有些不爽,两秒钟之后立马清醒,嫌傅时遇讲得不明白,一边自己搜索一边哄道:“我来处理,没事的宝贝,我来处理。”
等傅时遇冷静下来,吴伶俐问:“你现在和程疏在一起吗?”
“没有。”傅时遇打开房门快步下楼,“我这会儿过去。”
“听我说。”吴伶俐柔声道,“开车慢一点,别著急,知道了吗?”
傅时遇嗯了一声,鼻腔之中泛著酸气。“妈,”他轻声问道,“他只是想上个大学有个光明的前途,他谁都没有伤害过,为什么就要过得那么难?”
吴伶俐叹了一口气,将很多话抹去,只说道:“现在不是有我们了吗?”
开车过去的一路上傅时遇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想,只是想见他,快点看见他,将他抱起来藏起来,让谁也不能再找到他伤害他。
等上了楼,傅时遇才发现自己出来得太著急,忘了带钥匙,门铃声在空荡荡的深夜响起,显得突兀而尖锐。
程疏打开门,看到傅时遇的模样,皱眉问道:“怎么了?”
他态度自然,像是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傅时遇上前一步,将他抱进怀中,这才放心似的呼出一口气,程疏没再多问,手轻轻地拍著傅时遇的背。
许久之后,傅时遇问道:“怎么还没睡觉?”
程疏哼道:“睡著了不也得被你吵醒?”顿了两秒,他又解释道:“在处理一些事情。”
傅时遇松开程疏,轻声问道:“那个你看到了吗?”
程疏嗯了一声,傅时遇连忙说道:“没事的,等明早你起来,就什么都过去了。”吴伶俐在传媒领域颇有些话语权,傅时遇丝毫不怀疑她说处理好便能处理好。
程疏看著他紧张又压不住难过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傅时遇有些懊恼地撇过头去,擦了一把发红的眼睛。
程疏说:“把手机给我。”
傅时遇有些疑惑,但还是给他了。程疏将傅时遇的手机塞进兜里,微微笑道:“没收一会儿,别管那些事了,你陪陪我。”
傅时遇看著程疏的模样,最终咬牙点了点头。
程疏闭口不提那些事情,傅时遇顺著他,将程疏抱在怀里抚著他的脊背。许久之后,傅时遇问道:“你难过吗?”
程疏还是笑,却没回答。
傅时遇的声音沙哑:“今天怎么那么喜欢笑?”
程疏渐渐地收了笑,将头往傅时遇脖颈里埋了埋,另一只手则搂上他另一边的肩膀,那是一个寻求依靠的姿势。
程疏轻声道:“那就这一小会儿。”
傅时遇亲他的发顶,将他往怀里揽了揽。“等明天,我们一块去买戒指吧,我上次看到一对很喜欢的,但当时有事没来得及细问。等买了戒指,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去国外结婚,到那时,你就要喊我老公了啊,当然,我也要喊你老公。”
程疏笑道:“肉不肉麻?”
“这有什么肉麻的?”傅时遇说道,“爱从来不忌讳肉麻。”
傅时遇说了很多,几乎是一刻不停地在说,他设想两个人以后的生活,给程疏介绍他家里每个人的情况,尤其是傅时彰大魔王的恶劣行径,他往后规划了很多年。等到天边泛起白,傅时遇低头,发现程疏已经靠在他胸口睡著了。
睡著的程疏脸上没有了笑意,眉间微微皱著。
傅时遇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在他额头上郑重地落下一个吻,然后轻轻搬开程疏,下床找他的手机被程疏放哪儿了。
傅时遇翻了下床头桌上的台灯后面,没看到手机,正要去其他地方找,突然发现床头一直落著锁的抽屉开了一条缝。
以前傅时遇也曾好奇过程疏在里面锁了什么,程疏反呛一句“私人空间”他就不敢再说什么了,怕让程疏觉得受到了限制,从那以后再也没打过这个小抽屉的心思。
而现在,那条缝隙诱惑著他,像是一道暗黑的深渊,在不怀好意地凝视著他。傅时遇第一次意识到,那里面或许不是什么好东西。
傅时遇看了一眼沉睡的程疏,抿著唇轻轻拉开了抽屉,里面的东西很少,只有一个笔记本,又大又厚,几乎占满了整个抽屉。
傅时遇小心地将它拿出来,墨蓝色的封面在灯下泛著黑,他朦胧中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危险,手指放在上面,许久没有翻开。
直到一口气憋到尽头,傅时遇深呼吸了一下,将笔插著的那一页打开。黑色的字迹被无限放大,在眼前撞出虚影,傅时遇面无表情地盯著那上面偌大的一个个“死”,线条凌厉,张牙舞爪,充满著暴戾和血腥意味,还有浓浓的绝望。
前面已经写过的纸张被夹子夹住,傅时遇打开,一页页地翻过去,满目的死字,有时候会出现“程疏”两个字,线条比其他字都要重些,上面打著大大的叉,不知道到底是有多少恨意。
本子太厚了,像是翻不到尽头,字迹从新鲜变为陈旧,傅时遇从始至终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坐在地板上,静静地看著,一页页地翻著。
直到最前面的扉页,那张纸用胶粘了起来,傅时遇一点点地剖开,纸页粘连显出一片片刺目的白。
随著扉页的字完整地显现出来,水痕在上面砸开,傅时遇这才发现他在流眼泪。那是属于十多年前的程疏的字迹,那个时候的他还只用右手写字,还期待著考上大学前途光明的未来。
“傅时遇:我一直想和你道歉,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别生我的气了好吗?我想和你上同一所大学,你再等我一下,等等我。”
傅时遇摸上那些陈年的字迹,署名下面的日期彰显著时间的久远,正是他转学离开的那年冬天,那时候程疏还不知道他们已经开始了分别。
在漫长的年岁里,程疏在封存的年少真心之上,一笔一笔地添写著锋利的厌弃。
傅时遇重新细致地将纸粘好,将书页夹好,最后一页上的字迹是最新的,最角落的一个字还没写完就被打断了,傅时遇不可抑制地想他敲门之前独自一人在屋里的程疏,或许正在这里写下对他自己的诅咒。
傅时遇将本子重新放回抽屉,他看了一眼仍在熟睡的程疏,手机在枕头下面露出一角,傅时遇小心地抽出来,顺手帮程疏掖了下被子,然后出了门。
他坐在客厅里,安静地看著屏幕上的各种信息,吴伶俐连著给他打了五六个电话,傅时遇不太想说话,给吴伶俐回了个短信。
“我看到了,就这样吧,按他的意思来。”
他陷入了一种过度的冷静,程疏再做出什么都不会使他惊讶了。
傅时遇再翻那个举报人的微博,发现他已经把昨晚那条删掉了。那人在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自己指控真实性的情况下,试图将程疏拉扯进来为他作证,而所谓的拉扯,就是直言泽大数学院老师程疏也曾遭李修己猥亵。举报者说李修己曾拿程疏的选择来劝服他,并给他看了当年偷拍的程疏照片,他希望程疏能站出来和他一块指控李修己。
傅时遇想,疯子,都是疯子。
傅时遇想起来他前段时间的烦躁,源于他发现自己很少有真正的愤怒,然而他现在发现,那只是因为不够在乎,就比如此刻,他恨不得一刀刀活剐了李修己,也活剐了那个将程疏扯进来的人。
那位举报者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惜将无辜的他人也拉入火坑,而程疏就这样默不作声地跳了下去。高校教师猥亵事件随著昨夜一份录音的曝光,彻底钉上了钉。
昨夜在傅时遇进门的几分钟前,程疏将一份多年前的录音发给多家媒体,钉死了李修己的罪状,也堵死了他自己的所有退路。
一分多钟的录音几乎全是李修己在说话,他说又没真怎么著你,灌你点药偷拍几张图怎么了,你最近不是在申请那个出国留学名额吗,这事就这样过去,那个名额我替你争取来怎么样。程疏只说了一个字,他说“好”。
冷冷淡淡的一个字,傅时遇听了很多遍。程疏可以将最后这句话剪去的,但他没有。
程疏睡得很沉,他隐约觉得自己的神智像是漂浮在半空中,周围一片混沌的黑暗,他觉得前所未有地放松,像是终于摆脱掉了什么沉重的桎梏,没了负担,只想一直这样浮沉下去。
等他睁开眼的时候,阳光正打在下巴处的被褥上,温暖的一团,程疏坐起身,发现傅时遇并不在房间里。
他往前挪了挪,坐进光里,觉得满意了,看著窗外发呆。
过了一会儿,傅时遇推门进来,笑道:“醒了?”
程疏嗯了一声,傅时遇在床边坐下,静静地看著他。
程疏问道:“看什么呢?”
“过段时间你们院会批下来两个重大项目,”傅时遇说,“你想要都是你的,想要副教授的话,明年就可以升,过两年我们程程就是数学院最年轻的教授了。”
程疏笑得不行,说:“我这是找到了个大靠山?”
“嗯。”傅时遇温柔地看著他,“我来当你的靠山。”
程疏笑了半天,等终于停下来,他轻声喊道:“傅时遇。”
傅时遇应了一声,程疏说道:“我想辞职了。”
傅时遇垂下眼,看著被褥上温暖的光团,程疏往前靠在他的肩膀上,又说了一遍:“我想辞职了。”
傅时遇伸手抱住他,说:“好。”
程疏突然伸手盖住傅时遇的眼睛,傅时遇摸索著抓住他的另一只手,问道:“干嘛呢?”
“先别看我。”程疏说道,“你都知道了吧?”
傅时遇点了点头。
程疏笑了一声,说道:“傅时遇,从那时候我就知道了,我永远看不起我自己。所以,你别看我。”
他这一路踉踉跄跄地走过来,从来都是靠他自己一个人,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他习惯了什么都靠自己,于是当年醒来后,他藏著一份录音笔去偷偷将证据存下来,现在被再次扯进泥淖后,他也不需要傅时遇的帮助,而是以近乎同归于尽的方式彻底解决。
这些年里,他想要什么就拼了自己一条命去努力得到,可他偏偏总是得不到。他也会累,也会觉得难过,他只妥协了那一下,就那一下,他想,用一次猥亵换一个留学名额也挺好。于是他答应了,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再也瞧不起他自己。
他瞧不起他自己,可他又忍不住奢求著傅时遇。他一直处于撕裂的矛盾之中,现在一切暴露于天光之下,他像是逃了几十年终于被抓捕归案的罪犯,只觉得安心和解脱。
傅时遇颤声道:“我能陪著你吗?”
“暂时不行。”程疏摇头,轻声说道,“我没办法面对你。我知道你不在乎,可是我不行。”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程疏说道,“你明白的吧?”
傅时遇梗著脖子不点头,程疏倾身吻了吻他冰凉的嘴唇,叹息道:“我真喜欢你啊,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傅时遇按住程疏放在他眼睛上的手,将湿意全藏在他的掌心里。
他以前有时候会因程疏将前程看得比他重要而生气,然而现在,他多想将最好的前程都捧到他的爱人面前,可是程疏却不再想要了。
第三十章
暑假,傅时遇宅在自个小公寓里混吃等死快长毛了的时候,接到了吴伶俐的电话:“回来的路上买根鸡毛掸子。”
傅时遇问:“这鸡毛掸子是要发挥它的本来功用,还是衍伸功用?”
吴伶俐道:“你再废话,我让它发挥双重功用。”
傅时遇没忍住又多嘴问了一句:“这个功用是要用到老大身上,还是老二身上,还是老头身上?”
吴伶俐冷哼一声,傅时遇立马噤声,表示肯定利落完成吩咐。
傅时遇有几天没回家了,松塔跟他亲得不行,一人一狗抱在沙发上交流感情,傅长善在旁边沙发上看财经报纸,吴伶俐则是端坐一旁,一张脸面无表情,气氛有点严肃,以至于傅时遇和松塔打闹都不敢折腾出大动静。
等院内响起声音,傅时遇跳起来:“妈,我去替您开门放狗。”
吴伶俐看他一眼,允了。门打开一条缝,傅时遇和他哥看了个对眼,傅时遇嘿嘿一笑,将松塔推了出去,然后冷酷地关上了门。
落地窗帘大开著,青绿夏色扑入房间,松塔在院中兴奋得嗷嗷转圈,然后一个猛子扑向傅时彰,结果没扑上去,被一个陌生男人给挡住了。
松塔不认识这人,又见他人高马大浑身威压,当即怒从心头起,喉咙里发出低吼声,摆出了攻击态势。
傅时彰将那人推开,冲松塔唤道:“过来,松塔,别跟他一般见识。”
那男人摸了摸鼻子,收敛了些身上的戾气,站在傅时彰旁边。傅时遇冷笑一声,这人一身板正西装却掩不住浑身兵痞气,宽肩窄背眉目英俊,一看就不是好惹的茬。
松塔不死心地冲那人叫了两声,然后瞬间从疯狗变奶狗,哼唧著往傅时彰手心里蹭。傅时彰抬起眼,和傅时遇对上,傅时遇耸肩,瘫回沙发上继续嗑瓜子。
傅时彰被关在门外也不著急,悠闲地和松塔玩耍,冲唐斐道:“你站远点,我妈看见你更气。”
唐斐戒备地盯著松塔,生怕它没轻重碰到傅时彰身上的伤,闻言有些委屈,又见傅时彰根本不理他,顺从地往旁边让了跟不让没什么区别的一小步。
半个小时后,傅长善抬起眼,说道:“差不多行了吧,外面怪热的,到时候心疼的还是你。”
吴伶俐冲傅时遇抬了抬下巴,傅时遇嗑瓜子都快嗑饱了,得令蹿去开门。傅时彰笑眯眯地和傅时遇擦肩而过,留下一句“你等著”,然后卖乖喊妈。
傅时遇哼了一声,这就要关门,被唐斐抵住。傅时遇混不吝地笑道:“不好意思啊,没看到后面还有个人。”
唐斐笑得丝毫不含尴尬:“没关系,现在看到了就行。”
傅时遇匡当一声甩上门。
那边,吴伶俐瞥了傅时彰一眼,冷哼道:“太久没见,我都有点不太认得了,你没走错家门吧?”
傅时彰笑道:“哪能啊。”
吴伶俐哟了一声:“还记得家里一对年老父母和一个没用弟弟呢?
傅时遇喊道:“请精准打击,别伤及无辜!”
傅长善嘟囔道:“我也不老。”
吴伶俐一鸡毛掸子抽桌子上,一老两小集体噤声。她看了唐斐一眼,唐斐立马乖觉地喊“阿姨好”,又跟傅长善打了招呼。
傅长善笑了半下,看到吴伶俐阴沉的脸色,又收了回去,专心喝茶了。
房内一时有些过于安静,傅时遇不动声色地打量著唐斐,离近看这人身上的威压更足,比傅时彰还要高半个头,手上带著常年握枪留下的茧。傅时遇虽然敌视他,但还是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句“酷”。
“傅时遇!”吴伶俐又一鸡毛掸子抽桌上,“你贼眉鼠眼的看什么呢,懂不懂礼貌?”
傅时彰没忍住笑出声来。
“你还有脸笑?”吴伶俐怒道,“过来。”
傅时彰上前两步蹲在吴伶俐面前,抬眼看她。“妈,您别亲自动手,多累啊,”他抓住吴伶俐的手在脸上蹭了蹭,“让贼眉鼠眼的那个代劳就行了,他肯定往死里抽我。”
“你他妈才贼眉鼠眼,”傅时遇没忍住爆粗口,“老子抽不死你。”
吴伶俐将手抽回来,凉凉道:“他妈你老子都在这坐著呢。”
旁边唐斐明显戒备地看了傅时遇一眼,傅时遇恶狠狠地看回去:“你看个屁!”
傅时彰得意地冲傅时遇笑了一下,吴伶俐突然问道:“伤在哪了?”
傅时彰一僵,轻描淡写道:“没事,早就好了。”
“你几个月不敢回家,要是小伤……”吴伶俐瞥开眼,“我更抽死你。”
进门之前傅时彰便明令禁止唐斐开口,但看著傅时彰一直在地上蹲著,唐斐有些心疼了:“阿姨,都是我的错,您生气的话随便罚我。”
吴伶俐将他忽略得彻彻底底,又问了傅时彰一遍:“伤在哪了?”
傅长善也已经放下了茶杯,面色严肃起来。傅时彰没办法,叹了一口气,认命似的将衬衣解了几颗扣子,露出胸口的伤疤来。那个位置实在离心脏太近,即便不大也足够令人心惊,而且,那明显是一道枪伤。
吴伶俐沉著一张脸,许久没说话,傅时彰刚喊了一声“妈”,吴伶俐将鸡毛掸子一扔,起身去了卧房。
傅时彰回头看傅时遇,刚想开口,傅时遇也转身默不作声地上楼去了。
傅长善运筹帷幄:“先哄你妈,再哄你弟。”
等一屋人走了大半,傅长善叫住想跟过去的唐斐:“坐下,没事,俩人时彰都能哄好。”
唐斐虽然担心,但先前得了傅时彰的嘱咐,对今天的任务很明确,就是来当一个任打任骂的摆件的,顺从地在沙发上坐下,戾气尽收,问什么乖巧答什么,老实得不行。
傅长善本来只是觉得人家第一次登门,吴伶俐一直甩脸色不太好,显得跟他们不是什么开明人家似的,所以就留下唐斐随便聊聊,力求亲切和蔼,谈些家长里短,结果刚问到对方家世,傅长善就忍不住多喝了一杯茶,沉吟半晌没说话,总觉得再问什么都像是图谋不轨,要高攀人家似的。
唐斐情真意切地做保证:“我先前工作性质特殊,但现在已经在走转军委的程序,不会像以前那样危险,也不会再带给时彰危险。我保证。”
傅长善隐晦地打听了下军衔,干笑两声:“年纪轻轻前途无量啊。”这玩意儿时彰能驾驭得了吗?
傅时彰半个小时后才出来,冲沙发上的两人摆了摆手,往楼上指了指,然后上了楼。
傅时遇斜倚在床头上,漫不经心地把玩著手中的一个飞机模型,敲门声响起来,傅时遇说道:“请别进。”
门把随即拧动,傅时遇撇嘴,转了个身背对门口。
傅时彰皱眉道:“闹什么别扭呢,要不是户口本上出生日期写得清清楚楚,我还以为你今年刚三岁。”
傅时遇瞥他一眼:“别冲我甩脸色,这次是你的错。”
傅时彰看到他手里拿著的模型,再加上确实是自己理亏,叹了一口气,坐到傅时遇旁边。
“我跟唐斐认识了十多年,分分合合很多次,几年不见一次面各玩各的也是正常,”傅时彰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年初在知道他出任务有危险后,等冲动退下去,我已经陷入那跨国大案之中抽身不了了。”
傅时彰和唐斐之间虽然一直有联系,但说恋人也够不上,倒是炮友更合适,傅时彰浪荡惯了,唐斐常年出任务刀尖上行走,私生活上比傅时彰检点那么一点,但都是些富贵丛中长大的纨裤,想玩的时候也会玩得不行。
两个人藕断丝连了十几年,始终心照不宣地不跨过那条线,唐斐放不下他的部队任务战场和抱负,他甚至沉迷于生死边缘行走的快感,傅时彰是一个商人,他权衡利害,则拒绝为此冒险。两个人谁都不肯妥协,便一直游离地暧昧著。
傅时彰摸了一下胸口的伤疤,吴伶俐先前落在上面的眼泪似乎还在发烫,他试探地抓住了傅时遇的手:“我没想为了他不要命,我跟那边做生意,其实并不太危险,这是一个意外。”
傅时遇挣开傅时彰的手,气道:“那你瞒了几个月怎么说?”
傅时彰哑了半晌,有些尴尬道:“不想让你们担心倒是其次,我主要是觉得……太丢人……”
傅时遇冷笑。
傅时彰摊手:“那你说怎么办,做都做了。”
“哈?”傅时遇说道,“你跟咱妈也这么理直气壮地说话?”
那是不能,傅时彰面对吴伶俐一边哄一边撒娇一边乖巧做保证,连话音都不敢放重了。
傅时彰往床上一躺,搬出他们家传统的暴力解决办法:“来吧。三下,你想用多大劲用多大劲,事后我不揍你。”
唐斐正好担心傅时彰说话太多口渴了,送水上来,听到这话,连声道:“打我打我,三十下都没问题。”
傅时遇现在完全看不得他,气道:“你谁啊你?”
唐斐觑著傅时彰的脸色,一甩脸皮说道:“你……嫂子?”
傅时遇忍不住在心里连声哎哟,这气势怪唬人竟然是个下头的,他哥威武。唐斐岿然不乱,吃到肚的才是重要的,嘴头上的便宜谁爱占谁占。
傅时遇跪在床上,按住傅时彰的一只胳膊,像是怕他跑了,杵了一肘紧紧盯著他的唐斐:“你离远点,别影响我发挥。”
傅时彰应允地嗯了一声,唐斐往后撤了两步。
傅时遇抡圆了胳膊,然后轻轻地在傅时彰手上打了三下,说道:“好了。”
傅时彰像是被他打懵了,脸上的笑消失,抿唇看向那只手,心里复杂得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晚饭之后,傅时遇没多留,刚从车库里开出来车,傅时彰跟出来敲车窗,递给他一个袋子,里面是几本极珍贵的原书手稿。
傅时遇看了一眼,笑道:“哪儿找来的?”
“之前你不是提过一句吗,”傅时彰随意道,“就让人注意了一下。”
傅时遇接过来放在一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可能也不会在大学待太久了。”
“因为程疏?”
傅时遇摇头:“之前当老师觉得挺有意思的,所以才一直待下去,最近觉得不怎么有意思了。”
傅时彰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夜风携带著暖意吹过,傅时遇打开车门,一条腿撑在地上,靠著车窗抽烟,傅时彰靠著车门站著。
等一支烟抽完,傅时遇笑道:“再说吧,也可能只是最近心情不太好。”
“最近,我一直在想,”过了一会儿,傅时遇哑声开口,“我和程疏分开了很多年,如果不是再次碰见,或者我们之间哪一个过去稍微幸运一点,遇到了喜欢的人,我们就不是现在这样了。”
傅时遇笑了一下:“想想觉得庆幸,又觉得后怕。”
傅时彰道:“遇见了就是遇见了,那些假设都没用。”
傅时遇叹了口气:“真想他啊。”
傅时彰突然伸手揉了一把傅时遇的头发,他们之间很少有这样温情的动作,简直要矫情得过了头了。傅时遇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心软得不像话。
傅时彰说:“他也在想你。”
傅时遇问:“你怎么知道?”
傅时彰蛮横得不讲理:“我就是知道。”
傅时遇笑了半天,说道:“我也知道。”
他想,即便程疏不说,也一定和他一样在想念他,不停不息,一直想念著。
第三十一章
程疏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地,他先前虽说在外留学几年,但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学校里,很少外出,旅行的经历更是少得可怜,现在将所有的事情甩下,倒觉得一身轻,专挑那些少人的小镇跑,也不著急,在一个地方慢悠悠地生活上几天,再往其他地方去。
他每去一个地方都会告诉傅时遇,在每周一次的电话里,有时会提到些过去几天碰到的有趣的事情,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傅时遇在说,他像是永远都说不够,一连得啵几个小时都不嫌累的,程疏并不打断他,有时候忍不住怼上两句,傅时遇在另一头大呼小叫,又透著一股喜滋滋的劲儿,程疏的心就软了,舍不得不顺著他了。
最后都是傅时遇看看时间,觉得程疏那边到睡觉的点儿了,不得不挂电话了,便缓了声音说早点睡。程疏应过之后,并不挂断,两个人安静地再待上一会,等傅时遇笑著说“真挂了啊”才挂断电话。
傅时遇从来不问他什么时候回去,只是一遍遍地说“我很想你”,程疏没回应过,他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说不出口。
两个月的时间,程疏走的地方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去了欧洲几个小国家,觉得待够了,包一背飞到马来西亚,最后在泰国租了个小房子住下来。
已经到了新学期开学的时候,程疏的辞职手续并没有办妥,学校里只说让他先暂时离职一段时间,等学校的处理结果出来再做决定。
程疏那时候也没什么心情处理这些事情,潦草地答应了。他配合学校要求提交了审查资料,主要是查他的学历、论文、研究成果等有没有掺假,但事实上不管是高中时候的大学保送名额,还是硕士时候的留学名额,都是他本来该得的,只是正常情况下他得不到罢了。
之后程疏再也没管这些事情,不管是李修己还是学校处理结果,他将原来的手机连带著电话卡一起塞进抽屉里,新手机号只告诉了傅时遇一个人。
在泰国待的几天很悠闲,程疏没什么事儿,白日里四处逛逛,晚上天刚擦黑就闭了门,看个电影或者看会书,天还不是很晚就睡了觉。
明明只是短短的几十天,他却觉得过去像是离他很远的一件事情,那时候拼了命往上爬的自己像是另一个人。很多事情都是这样,身处其中时不觉得,等有一天走出来再看,会对当初的自己困惑不已,甚至觉得有些不可理喻。
程疏喜欢上了两条街外的一家书店,他偶然经过时,发现书柜最顶层摆著一本装裱精致的英文原籍书,正是吴伶俐在找的那一本。
店主是一个老头,说那是他的珍藏品,不卖,任凭程疏开多高的价都不为所动。程疏没多坚持,他并不喜欢夺人所爱,只是从那之后就喜欢去那家书店,找几本看得懂的英文书看,偶尔抬眼看下柜顶的那本书,然后在傍晚的时候满足地伴著夕阳回去。
周日的时候和傅时遇通话,程疏说前两天给镇上的小学生上了一节数学课,傅时遇笑了半天,说道:“你问问他们需不需要个语文老师啊,数学英语物理化学政治地理我也都成。”
这是这么久以来傅时遇第一次表示出想来见他的意思,程疏没说话,傅时遇似乎也只是随口一提,立马换了其他的话题。
程疏问道:“你明天没课吗?”
“下午的课。”傅时遇想起来什么好玩的事一样笑得不行,“我跟你讲,这学期我突然发现了一个事儿,军训太可怕了,新大一的第一节课吓我一跳,满教室黑不溜秋的小脸蛋儿。”
程疏说:“你还是个老师呢,有老师嘲笑学生的吗?”
傅时遇笑道:“这不是只跟你说吗?”
他话里面的亲昵毫不遮掩,程疏不自觉地柔了神色。
挂断之前,傅时遇说:“我想你了,程程。”顿了一下,他又问:“你想我了吗?”
许久之后,程疏嗯了一声,这一声出来,像是打破了什么禁锢,他攥紧手机,轻声说道:“我很想你。”
傅时遇突然没了声音,程疏说:“我很想你,每天都在想。”
他的眼底泛起热来,先前最难过的那段时间,他一滴眼泪都不想流,可这会儿在异国他乡的夜晚,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哽咽了。
“我也想你,宝贝。”傅时遇低声道,“但你不用急,我一直在这等你呢。”
程疏翻开他一直带著的墨蓝色笔记本,前面写过的纸全部被他夹了起来,素白的纸张上安安静静地落著两行字,每一个笔画都黏著爱意。
“程疏会好好活著,会平安,会健康,会长命百岁,会和傅时遇过一辈子。”
一滴水砸在纸上,程疏有些慌张地擦去,小心地抚平晕出的褶皱。他已经十多年没有哭过了,像是一个痛感迟钝的人,在一个很久之后的再普通不过的夜晚,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委屈。
第二天,程疏仍旧在那个书店里打发时间,午后时光像是被拉长了,每一分秒都扯出金色的丝线,让人满心熨帖。
等阳光变红,太阳斜下去,程疏将书放回书架,跟店主打完招呼准备离开的时候,店主突然问道:“你为什么想要那本书?”
“我想带著它回家。”夕阳暖光铺洒了程疏半身,光暗明灭之间,他的眉眼温柔无比,“不过没有也没关系,我打算回去了。”
店主沉默了一会儿,在程疏有些错愕的眼神中站起身,将书柜之上精心保存的书拿了下来,塞到程疏手里:“拿走吧。”
程疏看他明显割爱的模样,将书放到桌上,说道:“不用了。”
老人眼一瞪,强硬地塞到程疏怀里,大有程疏不要就要发火的架势。程疏叹了口气,不再多推辞,向他道了谢,多付了一些钱,店主收得倒也爽快。
回去的路上,程疏的心情前所未有地好,他像是摆脱了什么镣铐,肩背都惬意地舒展开来,在艳丽黄昏中悠闲地踱著步。
他不再避讳地想起李修己,想起被扔在身后的那摊子烂事,奇怪的是,先前讳莫如深的黏稠阴沟污泥,这会想来却像是摊在阳光下快干涸的一小块泥巴。程疏想,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远离之后再重看,发现的确没什么大不了的。
程疏加快了步子,因为他突然是那样想念傅时遇,几乎一刻也忍不了。
拐过街角,程疏猛地停下脚步,天边大片的橙红笼罩而下,暖风扑面撞入怀,夕阳之下的人撞入眼。
程疏走过去,傅时遇似乎是有点紧张,他摸了一把鼻子,从身后掏出一个盒子。
“家里的阿姨做了红豆糕,你之前不是挺喜欢的吗,”傅时遇说,“我想著物流还不如我靠谱,所以就人工给你送来了。”
程疏看著他不说话,傅时遇叹了口气,坦诚道:“行吧,这是借口,我只是想你了。”
程疏嗯了一声,傅时遇觑著他的神色,小心地说道:“别生气,我就给你送过来,明早我就回去。”
程疏的心里酸涩得不像话。“好。”程疏哽咽道,“明天我们一起回去。”
傅时遇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小心翼翼地抱住程疏,等接触到手下温暖的身体,他像是才有了实感,喃喃喊道:“程程。”
程疏捧住傅时遇的脸,认真地亲上去,主导著这一场久别重逢的亲吻。
等两人分开,程疏将手中的书给傅时遇看,眯著眼睛笑道:“我找到了。”
“所以呢?”傅时遇故意问。
程疏牵住他的手,带著他往房间里面走,一句低语落在夕阳最后一缕光中:“可以一块回家了。”
程疏再回到泽城已经九月末,他离开了快三个月,再回来整个心境全换了一遭。
两个人待在家里三天没出门,具体做了什么得看傅时遇,程疏几乎是有求必应。到家当天傅时遇恍惚了一晚上,跟做梦似的,碰程疏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的,像是会把人给碰化了。
两人什么都没做,程疏被傅时遇罩在怀里,入睡得很快,眉目舒展开,漂亮又安然。
傅时遇看了他半个晚上,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将程疏晃醒:“程程,你不走了吗?”
程疏迷迷瞪瞪地被他闹醒,带著鼻音懒懒道:“嗯。”
傅时遇嘿嘿笑了两声,又说道:“你再说一遍。”
“不走了。”程疏脑袋歪进傅时遇怀里,“困死了,睡觉吧。”
傅时遇嗯了一声,等程疏快睡著的时候,傅时遇突然翻身压到他身上:“程程,我睡不著。”
程疏被他闹得睡意没了一半,眯著眼睛看他:“你想做什么?”
傅时遇红著脸问:“可以吗?”
程疏彻底清醒了,奇怪道:“你脸红什么?”
“我也不知道。”傅时遇将头埋进程疏的肩膀里,笑出声来,“就觉得真好。”
程疏笑了一声,主动伸手去扒傅时遇的睡衣,然后抬脸亲了一下傅时遇的嘴唇,轻声道:“来吧。”
然后俩人就三天没出门。
第四天早晨,程疏靠在餐桌前喝牛奶,问趴在桌子上的傅时遇:“你请的假到了吧,不去上班吗?”
傅时遇虚得不行,抬头张嘴,程疏塞他嘴里一个小包子。傅时遇几秒嚼一下,像个机器人,等咽下去之后,有气无力地说道:“我又请了一天。”
程疏看他这模样去上班也难,认真商量道:“咱以后还是寻求可持续发展,累成这样干什么呢?”
傅时遇认同地点头,对“持续”这词表示十分满意。
完结章
傅时遇虚了一上午,下午的时候缓过神来,非要立马就带程疏回家。
程疏嫌草率,要再等两天,好好准备给傅长善的礼物,傅时遇从书房里搬出来一盆养得蔫哒哒的绿植,表示就这个就行,正好扔给他爹挽救一下。
程疏看他的模样,拒绝的话到嘴边上又咽了下去。很多事越是隆重对待越是容易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倒不如随意一点。
说是这样说,接下来程疏在衣柜前站了半小时,没多大区别的衬衣西裤换了六七套。傅时遇本来还兴致勃勃地趴在床上看他换衣服,对著程疏身上未褪的痕迹吹口哨,后来都开始替他觉得累。
傅时遇笑道:“说了你别紧张。”
程疏死鸭子嘴硬:“我没紧张!”
他说著又拿出一件T恤,皱眉问傅时遇是不是休闲些的衣服更好一些。傅时遇伸手接过来替他套上,顺手蹭了一下程疏脖颈处的吻痕,笑道:“怎么都好看。”
程疏往上拉了拉领子,觉得不太好,又换了个稍微高领能遮痕迹的衣服。
等终于出了门,程疏一路上都有些安静,抿唇看著窗外,快到地的时候,程疏有些迟疑地问道:“那件事,叔叔阿姨知道吗?”
傅时遇看他有些忐忑的模样,握了一下他的手,认真道:“程程,他们和我一样,都是你的家人。”
程疏点了点头,没再多说。
车刚开进院子,吴伶俐便开门出来,松塔蹿到程疏脚边直打转儿,早秋的午后阳光薄薄地打下来,天空高阔,一切都带著一股温柔的平和。
程疏有些紧张地喊道:“阿姨好。”
吴伶俐亲热地拉著他往屋里走,程疏回头看傅时遇,傅时遇正从车上往院子里搬花,冲程疏笑著摆了摆手,让他先进去。
吴伶俐笑道:“喊什么阿姨啊,喊妈就行了。”
“真的吗?”唐斐听到,笑著插话,“妈!”
吴伶俐的脸一冷:“你谁啊你?”
傅时彰笑得不行,站起身向程疏伸手:“傅时彰。”
程疏礼貌道:“你好。”又赶紧向沙发上的傅长善问好。
傅长善笑道:“程程是吧?”
程疏在心里痛骂傅时遇,表面上只能微笑点头。
傅时遇从外面带著松塔进来,大踏步走过来,揽住程疏的肩膀,笑道:“别欺负我们程程啊!”
吴伶俐看著他走路都要开花的模样,笑著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看你那样儿。”
唐斐自我介绍,皮道:“喊我嫂子就成。”
程疏看著唐斐一身凛然悍气,心想这什么奇怪爱好,嘴上挺乖地喊道:“嫂子。”
唐斐终于又得到了这家里傅长善之外的第二个人的认可,感动得不行,拍著程疏道:“以后咱们妯娌相亲……”
傅时彰踹他一脚,嫌弃道:“别演了成不成?”
唐斐一秒正经:“有事儿跟哥说话。”
程疏笑著点了点头。
吴伶俐去了厨房做饭,喊道:“几个人都只长了嘴是吧?程程过来,别跟他们待一块。”
程疏应了一声,傅时遇笑著帮他挽了下衬衣袖口,说道:“去吧。”
傅时彰的腿随意地搭在唐斐腿上,活脱脱一个混吃等死不干活的纨裤,等程疏走后,冲傅时遇一抬下巴:“开心了?”
傅时遇往沙发上一瘫,跟傅时彰如出一辙,一条腿乐滋滋地一蹬,被唐斐的铁手一把钳住,扔到了一边去:“别砸到你哥。”
傅时遇心情好,不和他一般见识,弯了眼睛道:“可不是。”
厨房里,程疏帮著吴伶俐打下手,吴伶俐并不问程疏的家庭工作等问题,大多数时候在说傅时遇。
吴伶俐往外看了一眼,笑道:“我看傅时遇那混球今天得瑟得走路都顺拐。”
程疏笑了一下,吴伶俐将菜放进锅里,微笑著看程疏。
程疏突然紧张了一下,问:“怎么了?”
吴伶俐叹道:“真人比照片上还好看。”
程疏耳朵尖迅速地红了,喊了一声“阿姨”。
吴伶俐看著他笑道:“我说的是真的,你可以试著跟时遇一样喊我妈妈,慢慢来,反正已经是自家孩子了。”
程疏确实是喊不出来,但他的心里软得不像话,那点紧张也烟消云散。
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等晚上离开的时候,吴伶俐叫住唐斐,递给他一个饭盒:“看你喜欢,刚才让张姨又多做了一份。”
吴伶俐因为傅时彰受伤的事情对唐斐一直心中有气,唐斐自知理亏,别说吴伶俐了,他偶尔想起几个月前傅时彰一身血的模样也都后怕得不行。
唐斐突然伸手抱了抱吴伶俐。
“真的很对不起,”唐斐认真道,“也谢谢您。”
吴伶俐的眼睛一红,看到傅时彰站在后面冲她笑,心下一软,拍了拍唐斐的肩膀。
傅时遇撑著车门拿钥匙敲车顶,故意吃醋道:“妈你偏心,我和程程的呢?”
吴伶俐快速地擦了一把眼睛,瞪傅时遇:“你近得一天能蹿回家两三趟,想吃自己回来。”
两辆车一前一后驶出院落,一块行驶了一段路,在一个路口停下,打过招呼之后便分开往两个方向去。
傅时遇看著傅时彰的车行远,偏头问程疏:“开心吗?”
程疏点了点头,想说什么又有些不好意思,最终还是说道:“阿姨说让我喊她妈。”
傅时遇忍不住笑出来,问道:“你喊了吗?”
程疏摇头,停了两秒又说道:“我下次试试。”
傅时遇笑著探身吻了吻程疏,他从来没有觉得那么圆满过。
第二天程疏和傅时遇一块去了学校。院长办公室里,院长热情地让程疏坐下,程疏没坐,郑重地道了一声谢。
院长摆手,微微笑道:“那些事情本来就不是你的错。”
程疏直到前几天回到泽城,才了解到那些他走了之后的事情。
泽大数学院在审查程疏资料之后发布通告,表示数学院老师程疏在此事件中纯粹是一个受害者,他拥有著优秀的知识水平和学术素养,每一个脚印都是踏踏实实走出来的,泽大数学院希望能挽留下他在此任教,同时责令李修己所在的学校和相关部门尽快对李修己做出处理。最后的署名是数学院全体教师。据说还是旁边文学院友情提供的拟稿主笔。
程疏从院长办公室出来,下楼的时候和李老师正好碰上,李老师吓了一跳,看清程疏之后惊喜道:“程老师回来了?”
程疏嗯了一声,微微笑道:“李老师去上课吗?”
“不著急。”李老师拉著他往办公室里走,“刚才大家还在说你呢,苏老师每天念叨你一遍,你赶快回来把他替你代的一门课接过去啊。”
程疏说:“还有些手续要办,得下周了。”
李老师停下,看向他道:“确定回来了?”
程疏笑著点了点头,说道:“谢谢。”
程疏是听傅时遇讲的,上学期期末的时候,李老师在院办楼下贴了一张纸,在“李修己”三个字上打了一个大大的红叉,旁边是一只狗上面打了一个大大的红叉,看起来气势逼人怒气腾腾,后来还是有人说拿掉吧,一是对狗不公平,二是程老师回来看到不太好,才又拿掉了。
李老师说:“有什么好谢的啊,你回来就好了。”
她说罢又看程疏笑吟吟的模样,说道:“总觉得你变了不少。”
程疏笑道:“好的方向还是坏的方向?”
李老师也笑:“当然是好的。”
程疏跟老师们说了一会儿话,又去行政楼处理了一些手续,办完事已经大中午了,下楼的时候看到傅时遇的消息,说在校门口的停车场等他。
程疏还没走近,就看到傅时遇正靠在车边和一个女孩说话,笑得潇洒又好看,见他过来便冲那来搭讪的女孩说了句什么,女孩便离开了。
傅时遇看程疏皱眉的模样,问道:“出什么问题了吗?”
程疏不高兴道:“你都是有对象的人了,都不知道注意一点的吗?”
傅时遇故意问:“连个戒指都没有,怎么就成你的人了?”
程疏快速地在傅时遇嘴唇上亲了一口,笑道:“不是早就盖过戳了吗?”
——完结。
两则小番外
番外1:弟控的养成
傅时遇四岁那年在后院捡了一只受伤的鸟,让保姆包扎之后,装到盒子里放在了房间,从早上起床开始守在旁边看,一直到晚上困得直点头,还是舍不得离开。
那鸟蔫哒哒地躺了几天,还是没能活下来。傅时遇早上刚一睁开眼,连鞋都来不及穿,光脚哒哒地跑到桌子前看小鸟,结果看到一个直挺挺的尸体。
傅时遇呆愣两秒,哇一声哭出来,把所有人都惊醒了。
傅时遇哭了一上午,好不容易止了哭声,拿著小铲子去别墅后面的空地上给死去的小鸟挖了个坑做了个墓,边埋边小声地吸溜鼻涕,想挽留一下自己小男子汉的尊严。
比他大两岁的傅时彰则是笑得不行,故意说道:”都是你把小鸟养死了,你要是不碰它,说不准它还能活下来。”
傅时遇瘪瘪嘴,喊道:”不是我!”
傅时彰非想把他戳哭,扮鬼脸道:”就是你!你把小鸟害死了。”
”不是我!”傅时遇站起来,凶狠地喊了一声,凶神恶煞的表情没坚持几秒,嘴角就开始慢慢下撇,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大声哭了起来,扑到傅时彰身上,用奶白圆滚的小胳膊扑打傅时彰。
傅时彰在他没哭的时候想惹他哭,等他哭了心里又有点后悔,被傅时遇一打,也生起气来:”你把小鸟害死了,以后它会去你梦里找你的,把你也带走。”
傅时遇的哭声将保姆和吴伶俐都惊动了,两人赶来,保姆将傅时彰从地上拉起来,给他打身上的土,吴伶俐将傅时遇抱起来,边哄边问怎么了。
傅时遇紧紧地搂著吴伶俐的脖子,哭得小脸通红,浑身一抽一抽的,可怜极了,结结巴巴地控诉:”哥哥……坏……不和哥哥玩……”
吴伶俐帮他擦脸上的泪,柔声问道:”哥哥欺负你了吗?”
傅时遇点了点头,又抽搭搭地摇了摇头,倒是傅时彰一甩胳膊,气呼呼地喊道:”我还不跟你玩了呢!”
傅时遇哇一声哭得更厉害了。
结果当天晚上傅时遇便发了高烧,浑身滚烫,哭著黏糊糊地要妈妈抱,吴伶俐心疼得直掉眼泪,一直守在床边。
傅时彰抱著门框站著,也不往里进,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傅长善说今晚让保姆带著他去他们的房间睡,傅时彰挣开保姆的手,也不吭声,仍旧抱著门框站在门口。
傅时遇正好在喊”妈妈”,嫩白的小脸红得不正常,小声地哭著说疼。傅长善看傅时彰的模样,叹了口气,蹲下说道:”医生说了弟弟没事,爸爸妈妈在这守著,你去睡觉,明早弟弟就能跟你玩了。”
傅时彰仍旧摇头,吴伶俐拍著傅时遇,好不容易哄他睡著了,回头冲傅时彰招手。傅时彰这才挪动步子走过去,吴伶俐问:”要和妈妈一块守著弟弟吗?”
傅时彰抿唇点了点头,偎进吴伶俐怀里,瞪著一双漂亮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床上的傅时遇。
第二天早上傅时遇的烧果然退了不少,脸上的红下去,变成细瓷般的白。吴伶俐抱著他去戳后半夜没撑住睡著的傅时彰,傅时彰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看到傅时遇正趴在床头看他,大眼睛水润润地眨著,看他醒来便弯起来,笑眯眯地喊”哥哥”,脆生生的。
傅时彰呆呆地看他半天,眉头蹙紧,然后嘴一撇突然哭了出来。傅时遇被吓到了,也跟著哭了起来,爬到傅时彰怀里,用肉嘟嘟的小手给他擦眼泪,抽噎道:”哥哥不哭。”
傅时彰索- xing -更放肆地大声哭起来。
最后还是吴伶俐看不下去了,担心傅时遇的烧再起来,将抱著哭成一团的两兄弟分开,和傅长善一人哄一个。
下午的时候傅时遇拿著保姆给盛的小米粒去后院看望小鸟,傅时彰在他后面跟著。
傅时遇蹲在小土包前面,忐忑地问傅时彰:”小鸟是因为我死掉的吗?”
傅时彰在他旁边蹲下,帮他打膝盖上蹭到的土:”不是,你救了它,让它多活了很多天,它很感谢你。”
傅时遇这才笑了,过了半天又想起来什么,不放心地问道:”那它还会去梦里找我吗?”
傅时彰说:”我比你大,要找的话让它先来找我。”
傅时遇抠著手,纠结道:”那它要是想见我怎么办?”
”它要是好的,我就再让它去见你,我会看著它的。”
傅时遇嗯嗯点头,伸出小手要和傅时彰拉钩,傅时彰皱眉,嘴里嘟囔著”拉什么钩”,一边伸出手气哼哼地和傅时遇拉了钩。
*
*
番外2:昵称
傅时遇这人颇有些仪式感,当年和程疏在一起之后,觉得两人关系不同以往,总得换个专属两人的昵称。
傅时遇抓耳挠腮愁秃了头,这时候才发现三个字的好处,把姓一去就是昵称,方便得不行。傅时遇将”疏疏””阿疏””小疏”念叨了无数遍,总觉得别扭,想了半天才明白,这玩意儿跟喊程疏”叔叔”似的。
傅时遇一个人小声嘟囔:”喊个屁的叔叔,要喊也是他喊我爸爸!”
说完,傅时遇诡异地脸红了。刺、刺激!
当然,这些龌龊心思打死他都不敢跟程疏说。晚自习放学之后,两个人一块走,傅时遇都是陪著程疏一块走两条街,离程疏家还有很远的时候程疏就不让他再送了,傅时遇以为他是担心被认识的人看到,也便顺著他。
分开之前,傅时遇将程疏抵在路边的树上亲吻他,程疏顺从地张开嘴,迎接傅时遇的舌头进来。傅时遇亲著亲著就有点想过火,只能停下缓缓,喘著粗气恶声道:”喊……”
程疏擦了擦嘴,耳朵红红的,闻声抬眼看他,傅时遇剩下的”爸爸”两个字卡在喉咙口,将他噎了个半死。
程疏问:”喊什么?”
傅时遇呛咳了两声,低声道:”喊我的名字。”
程疏奇怪地从里面听出来了一些委屈,有些好笑,又觉得甜蜜,抓住了傅时遇的手,轻声喊道:”时遇。”
傅时遇噌一下摀住鼻子扭过头去,程疏追著他的脸要看他,傅时遇红著脸说:”再喊一遍。”
”时遇。”程疏抿著嘴唇笑,”不是,你至于吗?”
傅时遇恼羞成怒,觉得挺丢人,捂著程疏的眼不让他看自己,等缓得差不多了,他看著乖乖地靠树站著的程疏,突然凑到他耳边,低声喊道:”程程。”
程疏先前耳朵尖上褪下去的红迅速反蹿回来,蔓延至双颊,脸上发起烫来。
”谁让你这样喊的?”程疏问。
”我让我喊的。”傅时遇亲了亲他,问道,”程程,我可以这样喊你吗?”
程疏扯下来傅时遇的手,眼睛在夜色中漂亮得宛如星子,带著一层薄薄的光。程疏说道:”我要说不行呢?”
傅时遇最能耍赖皮,委屈巴巴地黏在程疏身上,”程程”个不停。程疏脸热得极不对劲,骨头里面都酥酥麻麻的,只能懊恼地一撇头:”在学校里不准这样喊。”
每当他给出限定条件,意思就是答应了。傅时遇乐得不行,说道:”你看两个程字,山一程水一程,前路又长,风景又好。”
程疏哼道:”那要是路不好走呢?”
”怎么会?”傅时遇说,”有我陪著你呢。”
程疏笑了一声,推开傅时遇,整了整自己被压得歪斜的书包,说道:”走了。”
傅时遇说:”明天见。”
程疏嗯了一声,傅时遇又说:”我晚上会想你的。”
明明就放个学明早就能见,整得跟什么久别似的,程疏想槽他两句,但傅时遇认真地看著他,眼中的眷恋丝毫不掺假。
程疏在心里叹了口气,又诡异地觉得甜滋滋的,上前一步主动地在傅时遇嘴唇上亲了一口,说道:”行了。”
傅时遇还想说什么,被程疏一眼瞪了回去,悻悻地闭了嘴。等程疏走远,傅时遇也转身回家,一路上他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念著”程程”两个字,嘴边不由得带了笑,他一个人的程程。
番外3:我的爱人
傅时遇有些不太开心。
最近程疏要参加一个为期一周的交流会,会议时间大多是下午和晚上,再加上一群人会后还时不时地出去聚个餐,导致程疏这几天回家时间都不太规律。
这本来也没什么,傅时遇除了担心程疏会太忙太累并没想其他的,直到今天下午,傅时遇从教学楼回院办,正好赶上那边散会,程疏和一个男人并排走在人群最后面,两人正在说些什么,程疏微微皱眉,听得很认真,时不时地和他讨论两句。
傅时遇第一眼就对那个男人没有好印象,那人看程疏的眼神让他有些不舒服。
程疏正在和那人讨论一个数学问题,一抬眼看到傅时遇,思维断了一下线,还没反应过来嘴边已经挂上了笑,傅时遇也冲他笑了一下,举了举手机,意思是收到程疏的短信了。程疏给他发消息说等下要出去聚餐,不回家吃饭了。
程疏因为傅时遇分了一下神,有个学生骑著自行车经过,那个男人将程疏往里拽了一下,免得他被路上来往的自行车碰到。
就是这一下成了梗在傅时遇嗓子眼的一根刺,因为那人不是单纯地拽了程疏一把,准确来说,是揽了程疏一下。那个姿势实在过于亲昵了,程疏也感觉出来了,眉微微拧起来,但那人手松得很快,脸上是礼貌又不疏离的笑,程疏也便没说什么。
晚上回了家,程疏洗过澡从浴室出来,傅时遇正靠坐在床头玩手机,程疏从床尾爬上去,整个人都趴在傅时遇身上,揽著他的脖子不动了。
傅时遇抱住他,蹭了蹭他的额头,问道:”累了?”
程疏嗯了一声,脑袋动了动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了傅时遇身上。
傅时遇一手揉著他的头发,一手顺著他的背,过了一会儿,问道:”今天那个人是谁?”
”哪个?”程疏问完就反应过来傅时遇说的是谁,也不讳言,”从其他学校请来的学者,不然呢?”
傅时遇不满意地掐他颈后细嫩的皮肤:”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程疏叹了口气,爬起来坐在傅时遇身上,两手固定住傅时遇的头,认真地看著他。傅时遇被这严肃氛围给整得有些紧张:”放心,我会控制住我自己的。”
程疏没忍住笑了一声,说道:”你想什么呢?我也是刚认识他,不过他确实是单身。”
程疏举起一只手:”不是我打听的,大家都知道。”
傅时遇想笑,又忍住,哼道:”那你跟他说你有对象了没?”
”你想让我跟他谈论我的私生活吗?”程疏无奈道,”除了学术问题,一概不予讨论。”
傅时遇觉得挺满意,又觉得不太满意。程疏低下头吻他,轻声道:”困了。”
傅时遇笑道:”真困假困?”
程疏说:”还能撑一会儿做点其他事的困。”
里面掺杂的邀请意味不言而喻,傅时遇翻身将程疏压在身下,用舌尖配合牙齿咬开他的睡衣,毛茸茸的脑袋往他胸前拱,痒得程疏有些想躲,又被傅时遇按住躲不得。
傅时遇低声道:”那就让你真困。”
第二天的会议是在晚上,程疏出门的时候傅时遇老大不乐意,程疏往沙发上一坐,看向傅时遇:”那我不去了?”
傅时遇立马怂,想起来前段时间偷偷看的情感关系书,羁绊对方事业是爱人关系走向僵化的第一步,赶紧给程疏提包恭送他出门。
程疏站在门口,突然说道:”今天不想开车,你送我去吧。”
傅时遇求之不得,随便收拾了一下,拿起车钥匙便和程疏一块下了楼。
傅时遇开车将程疏送到学校,停在校门口的停车场,一边替程疏解安全带一边说道:”开完会我还在这里等你。”
程疏说:”不要。”
”那我去校外?”傅时遇问,”不会被其他老师看到的。”
程疏还是摇头,傅时遇皱眉,刚想开口,程疏便说道:”你去院办楼下等我。”
傅时遇一愣,哑著嗓子问:”你认真的?”
程疏冲他笑了一下,没再多说什么下了车,想了想又探进车窗里说道:”九点半左右结束,你别太早过去,太冷了。”
傅时遇嗓子里涌著一股热气,让他有些说不出话来,等程疏走远了,他才低哑地喊了一声”程程”,自言自语一般。
有一个老师的发言长了一些,会议九点四十多才结束,那个男人和程疏一块下楼,问他要不要一块出去喝酒,程疏微微笑著拒绝道:”不了,我爱人今天来接我。”
那人明显一愣,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太好看,程疏当没看见。
刚出院办楼,程疏便看到了傅时遇,他手里拿著一件外套,抄兜在楼梯下站著,抬眼冲程疏笑,好看极了。
傅时遇在原地没动,程疏跟其他老师打过招呼,朝傅时遇走过来,问道:”等了很久吗?”
”也没多久。”傅时遇将外套递给程疏,”回家给你拿了个外套,看时间差不多了才过来的。”
傅时遇将外套领子给程疏整理好,笑道:”走吧。”
两个人并肩往另一条路上走,橙黄的路灯光落在两人身上,周围是下晚自习准备回宿舍的学生,学校中心的湖里有白鹅还在划水。
傅时遇问:”明天,可能两个院就都传遍了,你不怕吗?”
”我对像那么好,我显摆还来不及呢,”程疏看著他笑道,”藏起来不是太亏了吗?”
傅时遇停下脚步,愣愣地看向程疏,程疏伸手拽了他一把:”冷,快点回家。”
傅时遇笑道:”好。”
*
番外4:平安夜
平安夜晚上,程疏横趴在床上,书摆在傅时遇结实的腹肌上,正姿态极不端正地看书,看了一会儿,他换了个姿势,头枕到傅时遇身上,一只手举著书另一只手还拿著笔随手划著。
傅时遇坐起来,顺便将程疏也拎了起来:”手不累吗?”
”累。”程疏将笔帽一合,将书扔到了一边去,翻了个身趴在傅时遇身上,让傅时遇给他捏酸麻的右胳膊。
傅时遇笑道:”程老师你这样不行啊,贪图享受,连知识都敢随便乱扔。”
程疏下巴抵在傅时遇腹部,闻言伸手将傅时遇的衣服撩起来,在上面咬了一口,轻笑道:”没错,我最贪图肉体享受,傅老师想怎么著?”
傅时遇嘶了一声,一把将程疏拽到身上,凶狠地亲上去,亲著亲著就松了力道,变成了温柔的轻舔和吮吸。
程疏轻声叹道:”我终于知道你那时候说不够是什么感觉了。”
傅时遇警铃大作:”我没满足你吗?”
这什么吸人精气的妖精。
程疏低低地笑个不停,在傅时遇面前,他越来越喜欢笑。
程疏看傅时遇一脸不乐意,将手探下去摩挲著傅时遇的小腹处,然后往下,他尝过无数次那玩意的勇猛,傅时遇在床上,有时候比牲口还牲口。
”这里挺够了。”程疏蹭著傅时遇的脖颈,”亲吻不够,肌肤相亲不够,贴不够你。”
傅时遇揽住程疏的腰叹气:”我的大宝贝,谁他妈当初说你不会说情话的?”
程疏疑惑:”这就是吗?”
”对我来说你说一句要都是催/情剂,”傅时遇握住程疏的手,让他触碰自己那粗大的东西,粗喘著气笑道,”你看这不已经催/情了?”
程疏将手收回来,故意冷酷道:”能不能正经些,肌肤相亲呢谁有空管你那里?”
傅时遇皱眉:”真不管啊?”
程疏点头,还真不再触碰傅时遇下面,只黏黏地吻他,□□著上身往傅时遇身上蹭,蹭得傅时遇脑门上憋出来一层汗,还强忍住欲望,一手揽住程疏的腰,让他贴近自己更多一些。
等程疏往下滑了些,两个硬东西相碰,傅时遇没忍住笑了出来。
程疏被他笑得有些羞恼:”你有脸笑?”
”我没脸我没脸,”傅时遇笑道,”我先硬的。”
”傅时遇。”程疏捧住傅时遇的脸,认真地看著他,看著看著,他的眼睛里突然泛起了潮意,程疏闭上眼睛,喊道,”傅时遇。”
傅时遇温柔地嗯了一声,程疏咬了咬傅时遇的嘴唇,低声絮语:”我爱你,我真爱你……”
傅时遇牵起他的手,亲吻他无名指上的戒指,两枚戒指碰在一起,在灯下泛著光彩。
”我知道。”傅时遇轻声道,”我也爱你,宝贝。”
程疏闭眼缓了会儿,将突如其来的情绪压下去,然后睁开眼,灯光落入其中,晶亮又漂亮。
他抓住傅时遇的手,咬了他一根手指,衔在嘴里,然后往下坐了坐,笑著冲傅时遇挑了挑眉。
傅时遇暗骂,这他妈真要人命了。
一场性/事全由程疏主动,窗外落著雪,程疏身上的汗滚落下来,和傅时遇身上的汗水湿热地缠裹在一起。
傅时遇忍不住挺动了两下,被程疏不满地粗喘著威胁不准动。
傅时遇哑声问:”还行吗?”
程疏冲他一笑,拽得不行:”你瞧不起谁呢?”
他的发丝湿得透透的,傅时遇眯著眼看他,觉得性感得要命,也觉得圆满得要命。
等做完,两人抱在一块休息了半晌,程疏说想要喝酒,两人便去了厨房,拿了两瓶啤酒。
程疏靠在流理台上,边喝酒边看傅时遇切?果,笑道:”这么讲究吗?”
”那倒不是。”傅时遇拿了一块喂给程疏,在他唇上舔了舔,酒香混著?果的甜,笑道,”一生平安,程程。”
程疏笑著揽住傅时遇的脖子,两人接了一个缠绵的吻,他轻声道:”你也是,时遇。”
*
番外5:旧识逢
年前的时候,高中同学群里有消息说班主任曹虞生病住院了,常年沈寂的群里霎时炸开了锅,得到不是什么大病的消息之后才缓了一口气。
多年潜水的一群人被炸出了水面,不免多聊上几句,想著也挺久没重聚过了,最后一拍板,一块定了个时间回去看看老师顺便聚会。
傅时遇和程疏两人都不在群里,消息还是黄贺告诉傅时遇的,傅时遇和程疏商量,是和大家凑一个时间去,还是两个人另外找时间单独去。
程疏说:”一起吧。”
程疏这些年虽然很少回容城,上大学之后也基本没再和曹虞见过面,但每逢年节的时候他都会给曹虞寄送节礼。谁曾对他好帮过他,他会记一辈子。
两人到的时候病房里已经围了不少人,程疏和傅时遇进去,立马引起一片热闹的招呼声。
白来这些年过去还是白得扎眼,乐得哎呦个不停,从人堆里挤出来:”这谁来了啊,是我傅哥吗!”
曹虞的病虽要住院受些苦,但幸亏不是什么大病,所以病房里的氛围很是轻松,一群人热热闹闹的,充满著久别重逢的欢腾。
傅时遇笑道:”怎么,不认识了?”
”哪能啊,”白来笑道,”也不看跟你一块来的是谁,程疏旁边除了你还能有谁啊?”
这倒是,当年有一段时间两人几乎形影不离,程疏除了傅时遇,还真没亲近过什么其他的人。傅时遇笑著并不辩解,看程疏已经跟几个人打过招呼,到病床边上和曹虞说起话了,也扒开白来亲热地揽在他肩上的手,凑到曹虞身边,喊了一声”老师好”。
曹虞的目光在他俩身上来回扫了一遍,落在两人手上明显一对的戒指上,笑著点了点头:”好好好,一个个都长成大人了。”
曹虞已经挺显出老态了,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皱纹叠起来,时间在长大和衰老上面最明显,分秒都刻著痕迹。
不年不节的,并不是所有人的时间都能赶在一起,今天只来了十几个人了,但也将病房挤得满腾腾的,幸好病房里只住了曹虞一个病人,将门一关,小点声也不用担心打扰到别人。
高中的时候傅时遇身边就爱招人,过去十几年魅力丝毫不减,谁都想过来跟他说上几句话。许多年不见,有些人傅时遇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倒是程疏都记得清楚,在傅时遇干笑寒暄的空当低声跟他介绍那人是谁。
趁著没人注意,傅时遇不满地凑程疏耳边嘟囔:”你怎么记那么清楚?”
程疏暗暗掐了他一把:”什么坏醋你都敢吃。”
说罢程疏一抬眼,正好看到曹虞正笑著看他,立马将手收回来,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假装若无其事地跟旁边同学说话。
随便说说话就过了十二点,早先就有同学去订了饭店,曹虞笑著赶他们出去聚餐,十几年前相识的人再碰到一起不容易。
傅时遇和程疏走在最后,等人都出去了,程疏站在曹虞病床前,轻声道:”希望您快点好起来。”
曹虞说:”不是大病,过了年就能回学校了,再送走几届学生没问题。”
程疏点了点头,有一会儿没说话,沉默良久,他刚想开口,曹虞突然扯过他一只手,感慨道:”说真的,上一回见还算是个孩子,过得可真快。”
程疏的眼底有些发热,他最困难的时候只有曹虞看见,那时候曹虞将他带回了家,帮了他很多很多。
曹虞看了一眼旁边安静站著的傅时遇,拍了拍程疏的手,笑道:”好好过日子。”
傅时遇抓住程疏的另一只手,向曹虞认真地说道: “会的。”
等两人离开,房内安静下来,曹虞看著窗外透亮的阳光,忽然想起来很多年前的那个暑假,许久没说过话的程疏突然问他,傅时遇去哪里了。
他那时候不知道程疏为什么会提起傅时遇,也没有多想,十几年后再见过那两个孩子之后,他忽然就明白了。
他有很多话想说,但说到底其实也就那一句,好好过日子,好好在一起。
曹虞叹了一声,带著些笑意,天气挺好。
饭桌上傅时遇说下午还要开车回泽城,不能喝酒,白来豪气冲天地给他满上:”回什么泽城啊,来到兄弟的地盘,晚上还能让你没地儿住? ”
”真不成。”傅时遇顺便将程疏面前的酒杯也拿开,笑道,”明天上午程疏还有课。”
饭桌上静了一瞬,虽然一群人都练得猴精,早看出了两人的关系,但还是没想到傅时遇竟然这么直白地给捅破了。
倒是程疏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说了声抱歉。
一桌人被这俩人自然而然的默契给秀了一脸,当即哄闹起来,有人不敢置信地问真的啊,还有人吹口哨,敲著桌子问什么时候发喜糖,到最后是挨个端著酒杯来敬酒,明晃晃的新人待遇。
傅时遇来者不拒,喜滋滋地以果汁代酒,看架势还真把自己当了新郎官。程疏只是笑著看他。
傅时遇菜没吃多少,灌下去大半瓶冰凉的果汁,一群人又开始起哄要俩人喝交杯酒,傅时遇无奈道:”程疏脸皮薄……”
他还没说完,便见程疏拿著杯子和他碰了一下,冲傅时遇一挑眉,然后抓住傅时遇的手,低下头凑著两人的手喝掉了傅时遇杯中的果汁。傅时遇笑著叹气,在起哄声中如法炮制,抓著程疏的手喝下了他那杯果汁。
快结束的时候,傅时遇出门去前台结账,回来的时候正好在门外碰上裴秋秋。她还是很胖,但妆容精致气质温和,胖得让人很舒服。
两人没立即进去,靠在走廊尽头的窗台边说了一会儿话。
”跟你说个秘密。”裴秋秋笑著说,”我高中的时候还喜欢过你对象。”
能坦荡说出口的心思便是放下了,傅时遇笑道:”那时候你们都没说过几句话吧,还不如我跟你说的多呢。”
”就那天晚自习,我不是把奶茶倒程疏身上了吗,他本来还皱著眉,抬头看见我的窘状就立马把不高兴收了回去,说没事。”裴秋秋轻声道,”心动就是一瞬间的事儿。”
心动向来是一瞬间的事。
心动有时也是一辈子的事。
傅时遇笑道:”那一瞬间的回忆留给你,一辈子的事儿留给我。”
裴秋秋开怀道:”那必须的,谁还敢跟你抢啊?”
年少时天大的秘密,也不过成年后的一句笑谈。
饭后一群人还不散场,要去找个地方续摊,傅时遇和程疏两人不打算去,跟众人辞了别。
等上了车,傅时遇便将程疏压在车座上:”出息了啊,敢在外人面前撩我了。”
空间狭小,程疏被他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只能抓著傅时遇脑后的头发,边吸气边笑道:”你不高兴?”
傅时遇在他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行吧,我得承认,我很高兴。”
两人没立即启程回泽城,傅时遇将车停在容城一中的门口,趁著门卫不注意带著程疏从小门溜了进去。
程疏有些无奈:”你怎么在这些事儿上这么熟练?”
正好是大班空时间,傅时遇没答话,看向程疏道:”要不要去教室里看看?”
来都来了,程疏只能点头。
十几年过去,容城一中的宿舍楼和操场都翻了新,但教学楼主楼还是那一座,除了墙面看起来新粉刷过,其他的什么都没变。
因为是下课时间,教室里有些吵闹,有人好奇地看著门外两个陌生男人,还有女生偷笑著交头接耳。
最后两排座位上恰好没人,傅时遇笑著向旁边的学生解释了一句”老学长回来看看”,然后长腿一跨,顺便将程疏也拉了进去。
傅时遇坐在他原来的座位上,看向旁边微微笑著的程疏,窗外阳光正好,时光仿佛往前回溯了十几年,那时候他总是偷偷看程疏认真学习的侧脸。
不过半分钟时间,傅时遇便站起来,向程疏笑道:”走了,同桌。”
程疏嗯了一声,向教室里的同学说了声打扰,跟在傅时遇身后出了教室。走廊上人声喧哗,傅时遇偏头看旁边的人,他年少喜欢的人,现在喜欢的人。
傅时遇想,其实他当年说错了,山一程水一程后面跟的是风一更雪一更,风景没多好,路是真难走,而那漫长艰难的路上也只有程疏一个人。
程疏喊他:”想什么呢?”
傅时遇认真道:”想之后的路和你一起走。”
”不然呢?”程疏说,”你还想跑?”
心动在他们这里都是一辈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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