饺子
“妈?”
母亲不知道是没听到,还是充耳不闻,对此置之不理。
她的头顶不知何时已经秃了半个巴掌大的一块。
蒜苗一样稀疏的几小撮头发被从额上生拉过来,企图盖住苍老发黄的头皮。
人变老是一个很全面的过程。但他没想到密发常年遮盖的头皮也老得这么快。
“妈?”他生搬硬套地使了温柔的套路,母亲似乎也受到触动了,终于应了一声。
“嗯,饿了么?”
“哦,不是。”唐子豪舌头一时搅不过来,“那啥,没什么。”
唐妈心领神会地笑笑,继续低头走路了。
唐子豪心里很不是滋味。
一个多月前,她还是好好的,或者说,没到这么显而易见的程度。
唐妈年轻的时候是个不折不扣的舞蹈生。她蓄了二十几年的长头发,从头顶一直垂到膝弯。
下腰的时候,她在手后放一条半个屁股大、不及脚踝高的小凳,凳子上搁一束吐艳的桃花,下去后一口能把花叼起。
唐子豪以前不信,直到一次死乞白赖要母亲演给她看,他才见证了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只是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
母亲弄折了腰。
唐子豪再没心没肺,也还是不由自主地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回顾起自己的罪恶。
进到那个酒气熏天的家时,唐子豪发泄一样地踹了那扇摇摇欲坠的门一脚。
里面的人瘫在沙发上,听到动静慵懒地问了句:“回来了?”
“是啊,回来了,你儿子回来了。你抬头看看我吧,老爹。”
“呃,你是……子豪?”
唐爸眯著眼,估计他现在不是一头雾水,而是一脑子浆糊。
“怎么?连你儿子都认不得了?”唐子豪转身进了厨房。
“你怎么回来了?”唐爸手里还提著叮当响的酒瓶。
“坐车回来的。别问了,我不能保证我不会打你。”
“呵,翅膀硬了,儿子都敢打老子了。你学的那个啥,法语?说两句来听听。”
里面没应。
唐妈颤颤巍巍地把手在围裙上抹了一把。
“子豪,我来吧。”
“瞎起什么劲,你休息去,剁好了叫你。把他的酒瓶子给我拖过来,一直喝还要不要吃饭了。不吃让他滚出去。”
唐妈像做错了事的小孩,左右支拙,一直在厨房里打转。
这房子统共四五十个平方,加上杂七杂八的玩意儿占了好些位子,人多了就站不住脚。
前些个年掀起了一阵农转非的狂潮,但他不仅没从其中得到一星半点的好处,反而深受其害。
老家原本有个坐北朝南的三层大房子,扮相不怎么样,但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能遮风避雨,已经够人感恩戴德了。
偏生他那不识字的母亲天生与知识的差距不是一点半点,稍微听到点风声,因为转户口不成,就被牵著鼻子签了合同,瞒著家里人把房子卖了。
到手的子儿没几个,小城镇里的房主也讹人,跑遍大半个城市就找著这间合适,没办法,哑巴吃黄连,硬著头皮买下呗。
之后唐子豪便过上吃饭还能闻见隔壁厕所屎尿味的生活。
那个老爹像是存心要火上浇油,在城里住了没多久就染上了酗酒的毛病。
唐子豪俨然成了家里的大人,万事都要操上一份心。
饺子包好的时候,唐爸在电视机面前睡得跟乌龟似的。
并不合身的棉袄把他整个笼著,眼看著脑袋就要从领子里面缩进去了。
唐子豪没空招呼他,自顾自端了最大的碗站在厨房的窗台上喝西北风。
从第三层楼俯瞰,可以看到街道上蚂蚁一样的行人。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男人的目光,他正朝这上面相望。
那人不像只是随便瞅瞅。
那最可能就追他到天涯海角,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仲二帮了。
“这是多久没寒暄,想我想得紧了?”唐子豪心想。
楼下那人几乎是惊惧地把眼睛移开了。
唐子豪鬼迷心窍地把他这种表现归根到自己的英明神武,志得意满地把注意力放在了另一件事情上。
母亲怎么来说也是女人,爱美这种性质与生俱来,两者不可分割。
可是她的舞蹈生涯从她十几岁时便宣告结束,乃至于生了他,她就再没跳过舞,她现在蹒跚的步履真和美扯不上半毛钱关系。
还有她的头发,硬是从青丝熬成了满头黑白不一的离丝乱线,到现在,“满头”也没了。剃了头,就是活脱脱一个中年教育者聪明绝顶的形象。
越想越气死人,她这一辈子,真是没安生过。
唐爸在外面吐词不清,“二娃,你给我出来。”
听不起不像是要寻仇。
“作甚?”唐子豪对著窗户大喊。
“你那手是怎么回事?”
“摔的。”
“你出来一下。”
“我的老爹,你自己不会进来吗?”
“唉,”唐爸叹了一口气,“随你吧,随你。”
“那我可谢谢你了。”
唐爸的手冻僵了,两根筷子拿到手里都打架,他这种状态,比外国人还不像中国人。
唐妈看得急了,试探性地帮他夹到了碗里。
然而好心当成驴肝肺,这换来的是一顿臭骂。
“你给我起开,臭不要脸的娘们。谁要吃你夹的东西。”
“我……”
“你什么你,唯小人和女子难养。”
唐子豪出了门,正听到他在胡乱寻章摘句,当即怒不可遏:“嚷什么嚷?还吃不吃了。吃饭就吃饭,你骂她干什么?我回来服侍你,就当自己是皇帝老儿了是吧?”
唐爸直接用手指把饺子捞进了嘴里。
他满嘴流油的时候还不忘赞美:“我儿子就是乖,这饺子真是香。”
“香不死你。”唐子豪一把搁了碗,“说吧,叫我回来干什么?”
唐爸的笑容瞬间凝而不动了。
唐子豪:“是哪个亲戚又西去了,还是哪位祖宗得了绝症?还是你们俩过不下去了要离婚?”
“哪有的事?”唐爸道。
“那你们大老远就让我回来吃个饭?”
唐爸盯了唐妈一眼。后者用自首的语气说:“你爸不知道,你别问他。是我,真是叫你回来吃个饭。”
唐子豪心里一颤,三从四德也不过如此了。
她因为那个女人的身份,从来低声下气地活著。在唐爸面前是这样,在他面前是这样,在别人面前也是这样。
她挑著两个菜筐子卖菜的时候,同行的看到城管的影子,老早就跑得一溜烟都不剩了。
只是她特别缺心眼地要等人家过来,痛心疾首地说上几十个“对不起”,再就著城管的怒目金刚扬长而去。
她永远是那种规规矩矩的女人,规矩得像是从竹简里走出来,带著一股子霉味和老气。
唐爸趁两人都没说话的时候恰如其分地抛出一个问题:“二娃,什么时候带女朋友回来瞧瞧。”
唐子豪:“……日|你个鬼,我哪里有什幺女朋友。”
“你们C外女生不是那么多吗?不打算选一个?”
“哎哟,老爹,真把你儿子当万人迷了。再多也没得我轮的,要么我看不惯她们,要么她们看不惯我,我是打算单身四年来著。”
高中不恋爱,是没跟上新时代。大学不恋爱,十有八|九是变态。
唐爸轻笑了一声。
唐子豪继续道:“女性朋友倒是有一个,改天我叫江兰提点东西过来给你俩打打牙祭,那些东西他们家都快吃吐了。”
唐妈立刻皱眉反驳:“老是拿人家女娃子的东西像什么?”
“不差那点,别死要面子了。哦,对了,周末我就回去了。”
唐爸:“怎么不多留一阵?”
“交的那点学费你不心疼?你想让我在家里待多久?真当大学是玩的了。周一从以色列回来的学姐开讲座,我去摸点飞黄腾达的技巧。”
唐妈听起来,“以色列”就跟“奥斯特洛夫斯基”一样,横竖都听不懂。
唐爸:“以色列真不是好混的,儿子你以后千万别去那种地方。”
“也是,我也不想落个死无全尸。”
“多学点,多学点以后就轻松了。”
“知道,不会像你那样。”唐子豪站起来,“我去洗碗。”
唐爸不醉不疯的时候,还算得上是个能聊天磨时间的慈父。
说起来,除了爱喝酒败家,其它地方,甩了他妈不知道几条街。
唐子豪小气候老拿左手吃饭,他妈看不惯,手把手让他改过来。
唐爸的想法别出心裁,非但不觉得有不妥当之处,还变著法子鼓励他多多锻炼左手。
这样一个在纠正,一个在顺推,经年日久,他练成了左右手并用的“绝技”。
小学他就靠这“绝技”赚钱,表演一次五毛。所以中午吃饭的时候他需得备两双筷子,还得在班主任的监视下左右齐扒。
看戏的人不少,赖账的也多。一天下来只有那几个不昧良心的心甘情愿消费。
东拼西凑一天两三块钱,可以打零花。
父亲还会乐器,电子琴口琴吉他竖笛,样样都来。
他写文章,发表在县城的早报上。
象棋也还行,围棋一般般。
归根结底,他这个爸,在不喝酒的情况下还是好的,特别是和大字不识的母亲比起来的时候。
可是他就他妈的那么要命,干啥不好要喝酒。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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