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年之痒
“嘿,”唐子豪用几近热情口吻道:“晚上好啊。”
那人不言,默默地站直了一些。
唐子豪经年遭受电子产品的迫害,眼睛不怎么好使,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只单单凭著感觉判定出来他是在看自己。
他那双眼睛好像在发光。
半晌沉默后,唐子豪终于感觉有些不对劲了。他上前几步,那人不动。
他又退后,那人脚下的步子往前挪了一点。
唐子豪朝左,那人的头也跟著朝向了左边,并且身体大有要向左靠的趋势。
唐子豪:“卧槽。”
他后背一凉,第一反应就是跑。
楼房年久失修,居民又疲于打扫,加上本身条件就不佳,跑起来带起一阵水泥灰,唐子豪腾云驾雾般地把楼层震得老响。
仲二难不成是属牛皮糖的?怎如此粘脚?唐子豪边跑边想。
这个破破烂烂的城市就够堪称蜂窝煤般精巧,一栋楼房每层在左右中各设置有楼梯,逃跑起来十分方便。
此外它还具有一个更得天独厚的优势——地下暗道。
一整片住宅并不是两两毫无联系,相反,看似孤立的个体之间都有相应的通道。
革命先辈有没有在这里打过地道战他不清楚,只是那人要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追著他,他也不介意同他在这里打游击。
从小在这些地方摸爬滚打,对这里框架了如指掌,唐子豪天时地利人和始终也是占了一条,逃跑也有点底气了。
唐子豪跑到楼底的时候没瞅见那人,一闪身往通道里面进去了。
楼层至少还有几盏摇摇欲坠的灯,这里可是黑到了摸瞎的程度。
唐子豪数著梯子的步数下去,兴许是由于时间长了记错了步数,最后一脚踩空,结结实实地摔到了地上。
吃了一嘴的灰。
周遭是令人不愉的碱性水泥味,唐子豪爬起来,摸著墙到了一个角落里。
他连呼吸都不敢再大声些,时刻得警惕著一颗心跳出了框。
那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眼下已逼到通道口。
唐子豪只看见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形在尚有微光的通道口晃了晃,心中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这人我怎么好像见过?
因为这一丝半毫的熟悉感,他断定了此人的身份——仲二手下的狗。
干脆就叫二狗得了。
唐子豪的废手有些发胀。这几天无不都在颠簸中度过,比打家劫舍的江洋大盗还忙,手也跟著人遭罪。
白天好说,或颦或笑,这种感觉就被糊弄过去了。
可是到了夜里,这种甚至算不上是痛楚的感觉就会跗骨之蛆一样牵连著神经。
他屏气敛息,竭力保持著“闭气神功”传人的临危不乱。
二狗在通道口巡视一翻,微微叹了一口气,神也似的不见了踪影。
唐子豪心里一块大石头暂时落了地,困意也突如其来,没来得及管那人叹息声又怎么熟悉了,眨眼的功夫他就睡著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那些老头老太太开始出门活络,在广场上载歌载舞,声音传导到了地下。
唐子豪一边钦佩他们不惧严寒、老当益壮,一边努力使变成了泥猴的自己看起来更人模狗样点。
二狗就这样走了?
鉴于心里有所顾虑,唐子豪没有急著出来,他在地下暗道里兜兜转转,唯一的发现就是这里太他妈落后了。
工业区拓宽,这片筒子楼到时候会被齐齐推垮,按理来说地下通道应该被整修一番,不至于这么碍眼了。
数十分钟后才心安理得地出了门。
那群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中老年居民看到了唐子豪,活像见到了天仙下凡,眼神里尽是倾慕,就差投怀送抱了。
唐子豪怕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扯开旋风腿,呼啦啦地往车站奔去。
一个商贩早已在这里恭候多时,笑呵呵地把早点往唐子豪手里塞。
后者毫不客气地接过来热腾腾的包子,自然而然地两口咬完,然后低头捣鼓手机。
商贩的笑容在冷风中凝固了。
“呃,那个,您还没给钱呢。”
唐子豪闻言微微一怔:“哦,我还以为你白送我的呢。”
“……”
他一摊手,摆出一副近似无辜的神情:“大哥,你看我大清早起来赶车,手机也没电了,兜里的现钱也只够坐车。行行好,先赊账行不行?”
那人露出了看傻逼的假笑。
同为社会底层人士,唐子豪还以为他至少能体谅一下自己,客气几句带过了,没想到那人毫不吝惜面子,微微错愕就掏出了一个小小的记事本。
唐子豪看著他在本子上写下“某年某月某日某人赊账一个包子”的时候,法令纹抽搐了几下。
正好车也来了,穷人不便为难穷人,唐子豪自觉把笔抢过来,写上了自己的联系方式,落了款——唐大爷,风驰电掣地跑了。
凉嗖嗖的风从车窗里面灌进来,唐子豪被吹成了半个面瘫。
后面的大姐气急败坏道:“这么冷还开什么窗子哦!你们这些年轻人眼睛长来都不晓得看事情的!”
话音未落,窗户“啪”地一声被一只粗暴的手拉得合上了。
唐子豪不为所动,只是注视著远处起伏的山脉,和过了一夜的地方渐行渐远。
他吐了一口白气,糊在了窗户上。
到家的,唐妈已经推出小车出去卖菜了。而唐爸决心要睡到日上三竿,像一坨烂泥,整个人蒙在被子里,偏生露出一只脚。
唐子豪又气又笑地给他盖上了被子,自顾自地享用桌上留下的饭食。
过两天就是P县县庆,他打算拉著他的老汉老母亲去瞅瞅。
工作人员在街上拉起了小彩旗,行道树上挂著五颜六色的灯笼,人行道的围栏上绑著飘在半空中的氢气球。
传说今天的县庆在城中几处都设有分会场,特邀嘉宾届时都会亲临,每个露天会场可以容纳几万人,到时候不嫌挤都可以去看。
比起蹭热闹,唐子豪更热衷于宅在家里打贪吃蛇——弱智游戏。
只是唐子豪总有一种“命不久矣”的感觉,这些事,可能真要今年做不可了。
唐爸迷迷糊糊地出来了。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唐子豪心道:敢情是感冒了。有的人感冒专攻嗓子,别的地方没事,就是说不出话。
他幸灾乐祸地冲老爹挥挥手,给他盛了一碗半干不稀的软饭。
“老爹,过两天县庆,出去走走呗。”
唐爸动了动嘴皮子,知道并没有什么用之后,低头安分地在手机上打字。
如是写:你是想把你这个人都弄散架吗?你这手怎么经得起挤?
唐子豪:“谁像你一样要死不活了,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唐爸:“我儿子啥时候这么孝顺了?你在电话里怎么说我的来著?以为我没听到?”
唐子豪:“……”
“看什么表演?那些人穿得不男不女地扭屁股,就是跳舞了?扯开嗓子吼两句鬼话,就是唱歌了?什么玩意儿,我又不是不会。”
唐子豪:“……缺心眼。”
“人家骗你参加活动,顺便坑里几个钱,美其名曰购置纪念品,就是在坑老百姓的钱。你懂不懂,懂不懂?”
唐子豪发出了发自肺腑的感叹:“老东西,你可真抠,封建。你这就叫做以己度人。就随便看看。买东西是靠情怀的,咱没啥情怀,不买就是。”
唐爸敲了敲,桌子,一边做口型道:“不去,就是不去。”
“……得,儿子要尽孝,你就是这样成全我的。到时候把我从坟墓里挖出来,再说吧。”
唐爸用汤匙朝唐子豪嘴里送了一口鸡蛋羹。
“你疯了?”
唐爸:“坐下,有事和你说。”
“有病。”
“听不听话了,坐下。叫你坐下就坐下。”
唐爸对九宫格的熟悉程度惊煞众人,这得益于多年来在小灵通上码字的经验。
他是一个保护欲过剩的父亲,对儿子口头教诲不够,唐子豪开始在XX校那两年,他还特意包了每月十块一百五十条短信的套餐包,用于给儿子发短信之用。
而且他每次都会满满当当地,把每条短信规定的八百个字数都填完,才志得意满地按下“发送”键。
短信内容大同小异,和班主任之间口口相传的规章制度差不多,唐子豪一开始出于尊敬还会强迫自己去看,后来知道老爹竟养成了酗酒的恶习,一点没迟疑把他列到了黑名单。
唐爸如是写:二娃,要是我跟你妈离婚了,你跟谁?
唐子豪用白眼回应了他:“有病吧,老夫老妻的离什么婚。你们要离婚了我可谁都不养。”
唐爸:你小娃娃家的还不懂,我真感觉过不下去了。
过不下去了?我妈早出晚归地为了服侍谁?你还有理,什么叫过不下去了?
唐子豪想著,一个盘子就想劈头盖脸给他掀过去。
“老爹,我为我妈感到不值。”
唐爸近乎绝望地摇了摇头。
“二娃,老爸心累得很。”
“是,酒喝多了是挺累的,做什么都提不上力气,被鬼附身了一样。”
“你不懂。”唐爸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舞:“不是那种披星戴月的身体上的累,是心累。懂吗?你做作业叫苦不迭的那种累,懂吗?”
他成功地把唐子豪的一头雾水点化成了浓重的浆糊。
这要是七年之痒,也来得太晚了些。
唐爸唐妈结婚二十几年,之前曾有过一个孩子,也就是唐子豪的大哥,可他几岁的时候夭折了,唐爸一直没放下,所以管唐子豪叫“二娃”。
而时间再往前移几年,俩口子恩爱程度堪比热恋,走在路上回头率百分之三百。
难受他之前的一心一意都是装的?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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