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梦(五)
大雪纷纷扬扬的日子里,北风裹挟著从行人口中哈出来的白气,吹到了十里开外。
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人原本捧著一杯热茶,还没来得及下嘴,已经感到冰了。
他低头看了看杯子里,不知什么时候泛起一层冰渣,似真似幻地漂在茶水上面,像一道独具一格的屏风。
老街上,支起锅卖卤蛋火腿肠的大叔把双手夹在了腿中间,身体蜷曲得像个蜗牛,只为了保留所剩不多的温度。
年轻人是吕易。
他若有若无地笑笑,把茶轻轻缓缓地倒在了雪地上。
“诶,好勒好勒,你小子也忒懒,”大叔自言自语,声音大得出奇。
“鸡蛋也懒得自己下楼拿,你是要生根了吧?这下来多大的事?你们这些年轻人呐,太不懂得养身之道。”
大叔摇头晃脑地从护耳里抠出来一部小灵通,原来他不是在自言自语,而是在接电话。
吕易端茶的手蓦地一松,杯子砸到了地上,幸亏有一层雪垫子,没有碎成渣渣。
他微微推推眼镜,几秒钟之后已经把脚步挪到了店面之外。
“给我来个卤蛋。”
大叔几乎是惊恐地从凳子上跳起来,嘀咕著:“我滴妈呀,走路咋都不带声的?”
而后他加大了分贝:“诶好,要火腿肠么?哦,小伙子长得好帅哟!”
“不要,谢谢。”吕易直接递给他十块钱,“不用找了。”
“哎哟,这怎么好意思?”他一边说著不好意思,一边手很诚实地把钱塞到了口袋,还止不住抱怨,“现在这些年轻人,一个个懒在家里耍手机,门都不出来……呃,我不是说你哈。”
“我知道。能不能问下,要你送东西的是谁?”
“还能是谁?不就是拖欠了一年房租的一个高中生吗?我也懒得跟他扯淡,看他快要高考了,暂且放下不谈。”
“哦,你是房东。”
“嗨,”大叔把手一摆,“什么房东,算不上算不上,房子是我儿子留给我的,我一个人住不上,就想著物尽其用租出去,自己搞点小生意打发打发时间,谁知碰上这么个索命鬼。”
“那也好,有个事情吊著,不无聊得多。”吕易浅笑,“那人是在这上面吗?我刚好顺路,让我带给他也行,天也冷,自己打点火来烤烤。”
大叔激动至极,鼻息一重,鼻孔流出两行清涕。
吕易:“……”
大叔郑重其事地用手背把鼻涕擦了,不由分说地握住他的手,郑重其事道:“小伙子好贴心,以后定会找到个贤良淑德无二的老婆!”
吕易不想找什么老婆,只想一脚踢了面前人,用据说除菌率百分之九十九的舒肤佳香皂把手给擦上千百二十遍。
他逼迫自己露出令人蛋疼的微笑:“天气冷,出去活络活络却是不能少的,你孩儿他们要是有空,也叫来打打伴。”
大叔面色忽地一阴鸷,把手从吕易那里抽了回来,慌忙给他捡了三个卤蛋。
吕易不晓得触了他什么霉头,走出几步就听他在后面埋怨:“哪有什么心思陪我这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
莫非都找老婆去了?吕易心道,抛下所有无关的念想,义无反顾地敲响了唐子豪的门。
这门嘎吱一声,居然自己分开一条缝。
唐子豪那货兴许是懒到门都不想关,所以一直留著。
里面有个懒洋洋闷沉沉的声音:“进来吧,把东西带进来。”
吕易:“换鞋吗?”
“不换,我家就一双鞋。”
“哦。”
他朝著声音的来源寻过去,只见唐子豪蹲在卧室里一个小角落,埋头修理什么东西。
吕易走路跟著幽灵似的,他自然没有察觉。
他腿蹲得麻了,想放松放松,一站起来,脑袋碰上了后头人的下巴,不由得一惊,身体失了平衡。
吕易手忙脚乱地把唐子豪从后面接住,幽幽问道:“你没事吧?”
唐子豪寻思著是那大叔,转过头第一眼看见了吕易的脖颈,再往上瞧,才见此人眉目清秀,剑眉星目。那双藏星纳海的眼睛被黑色眼镜框圈起来,像精致装裱而成的一幅画。
“你没事吧?”
“啊,”唐子豪才发现自己愣了好久,越想越觉得不是个事,只得欲盖弥彰回答,“没事。”
“你的东西。”
“哦,谢谢了。咦,你是?那老头呢?”
“他腿脚不好,我顺路,帮他送送。”他瞅了瞅唐子豪的黄毛,似有些怜惜,“你不会还没吃饭吧?”
“还没,这玩意儿坏了,我寻思著怎么修好它。”
他的脚尖指著一个电烤炉,烤炉的电线已经被烧焦了,那一头连著插座,插座的电源已然被断掉。
烤炉的网格上糊了黏糊糊的像是焦糖的东西,吕易吸了吸鼻子,还有味——蕃薯。
果然,他眼神在周围逡巡一圈,就看到了被杂陈在床头的红薯皮。
唐子豪:“这玩意儿也真能,还他妈起火,不是老子反应快,一准给烤糊了。”
“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英明神武无往不胜是我的代名词,只是……这个冬天……有点难过了。对了,你住这里?”
他上下打量吕易:“我好像没有见过你。”
“足不出户,你肯定连你邻居都不知道是谁吧。”吕易调侃,
“巧了,我还真知道。”
“哦?”
“只不过那货两三年没回来了,房子还一直空著,房东说他名字挂在那的,也不知道安了什么心。”
吕易佯装思考:“可能是房间里有什么重要东西。”
“重要东西?书呆子能有什么重要东西?哦,对,又是什么晦涩难懂的文学名著,不过有也早就落了好厚的灰了。哥们你还不回去吗?”
吕易面无表情地把鸡蛋递给他:“那我走了。”
他失落,一如既往地失落。
这次来找他,是拼了必死的勇气的。可是他没想到:自己没有被冰封之后,破封而出的冲动给冲垮,而是在心尖上的人对自己的到来无动于衷给击得遍体鳞伤。
他走过很多弯路,他答应过对他表白的女孩,都只出于一个目的——转移注意力。
最后的结果不言而喻,当然也只能是无疾而终。女孩们无法对一个压根没把心放自己身上的人心驰神往、依依不舍一辈子,更无法忍受为了浪漫却落得空有情侣名分,实则连手都牵没过的辛酸境地。
吕易几次自讨苦吃,分合离散,不悲不欢。找女朋友一点作用没起,倒是更笃定了他最初的要和某人厮守的念想。
走出一步,身后之路尽已土崩瓦解,兀自回头,前头已是万丈深渊。
不能了,放不下了。
唐子豪叫住了他:“嘿,你等等。”
“等等啊,你还在走什么?”
“啊?”
吕易这才回过神。
唐子豪背著的手伸到了他面前,纤长的食指扣在杯子的把上。
“你的杯子。”
“哦。谢谢。”
“喝茶用的吧?我老爹也喝茶,不过他是用的洋瓷缸子,上面印著富贵吉祥牡丹花。像你这样的,很不入他法眼。”
“哦。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唐子豪停顿了两秒:“嗯。”
老街是条热闹的街,铺天盖地是商贩的叫卖声。
兜售麦芽糖的用铁器敲出声声入耳的柔声;面馆的活计门运球一样把一碗面顶在头上,一跳又送到肩,筋骨一阵活动,那面碗长了腿似的沿著膀子和小臂稳稳当当落到了手上,引起一片拍案叫绝;剃头师傅放下担子,慢慢开动手里的刀。
其间种种,无不古朴,吕易在心里给出了一个中正的评价:这里比我住的地方好多了。
另一边,唐子豪前脚送走了人,后脚进门把自己严严实实关起来。
吕易这些年变化翻天覆地,不熟悉的人可能不太能认出他,可唐子豪不一样。
他从床底下拖出一个能容纳一个人的大箱子,用手一抹灰,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
是画,准确来说是不怎么时尚的素描。
美术老师说:大家作品写意为主,泼墨成山水,形似等于皮肉,既有灵魂,不要也罢。
但写实派的唐子豪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他不懂抽像,那就像是一个穷极无聊的人在雪地上撒了一把胡椒,大吹大擂道:此系万点河山,雄奇壮丽,生于混沌却威武不屈云云。
画上老是一个人,用十二指肠想也知道是谁了——刚才走出去那个。
“怪我2B不能描尽你风华,吕易,你他妈来得可真是时候。”
吕易转学那天,他在教室里面看到他那双眼睛了。
天真无邪,可爱得像个娃娃。
吕易原本可以静悄悄看著他在课堂上无所事事,而他也可以装作气定神闲一边用馀光把来人装在脑子里。
老师跟他们的默契不著边,还自认为很贴心地问了句:“同学,你找谁?”
吕易瞟了一眼唐子豪,后者无甚反应。
“没有,找错了。”
“哦,是哪个班的?”
“没事老师,打扰了,我自己再去看看就好。”
唐子豪见他走了,才敢大大方方地把眼神放过去,只见那个风吹灯似的瘦小身影在外面荡了半天,末了,还是消失在了楼道深处。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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