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我上铺的老攻》by方六六 - 第72页

番一
  雨后初晴,万籁俱寂。
  香樟树上偶尔停落一只短尾巴的无名鸟,试图把爪子嵌进干硬的小枝里,虽说最后是以失败告终,但它仍是鬼神不惊地任眼皮一垂,神态自若,似要就地打盹。
  只是周公的衣袂尚未瞥见,它的瞌睡便被突如其来的一阵天旋地晃打掉了十之八|九。
  当它扑扇著双翅,以不至于被一只粗鲁的脚踩得粉身碎骨时,才发现:刚才偷袭自己害得自己差点歇菜的人,原来腿脚不利。
  是个杵著枴杖的病号——唐子豪。
  他没把鸟搞歇菜,自己先四仰八叉地摔了一跤,胸膛结结实实地贴到了地上,整一个透心凉。
  那鸟头忽地一转,只来得及留给他一个辨识度几乎为零的背影,便飞远了。
  身后人这才姗姗来迟,伸出两手将他扶起来,一边扶一边数落:“小孩子脾气,招惹什么鸟?怪不得医生说你脑子坏掉,要你静养。”
  “这年头,连鸟都看不起我。”唐子豪在地上生根了不起来,只一手把吕易的羽绒服拉链拉下一大半,“你倒是说句话呀!”
  “人家死里逃生,你还怨起来了。你看你是活该,起不起来?”
  “不起!”
  “……那我也不招待了,你自己坐地上过家家吧。”
  “吕易!”
  “行了行了,”吕易摇摇头走过去,把唐子豪抱了起来,“大病初愈,切勿大喜大悲。”
  “什么大病,不过是被车子撞坏了腿,再给我些时日等我养好了伤,还是好汉一条。”
  “……随你吧。”吕易觉得这姿势有些奇怪,又问:“你可以不要这样抱著我不?”
  唐子豪把环著他脖颈的两只手圈紧了,把头挪到了吕易的胸前蹭了蹭,答:“不可以。”
  吕易:“……你吃错药了吧?”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唐子豪的手给扒下来,吕易如蒙大赦地松了口气,像安置一个洋娃娃一样把他放在了椅子上。
  “你是不是摔傻了?喂?”吕易把唐子豪的脸拍了拍,后者两眼无神地看著地。
  “你怎么了?不是真的傻了吧?那也好,你要是傻到不能进食,青团子我可以自己吃了。”
  唐子豪仍是一言不发。
  阳光打在唐子豪的发丝上,把原本发黄的颜色变成了耀眼的橙红。
  他的刘海杂乱分散,遮住大半张额头,凌乱得有些好看。
  吕易这样看著,竟忍不住上手摸了摸,像摸猫咪的头一样。而唐子豪极其配合地把脖子微微一缩,被安抚地很自在。
  吕易:“没事了?晒晒太阳吧。”
  唐子豪对著虚空吐出一口白气,把脸埋在领子里,用眼睫毛一个劲地刷著毛领边缘。
  “哦。”
  “终于肯搭理我了。痛么?”
  “不痛。”领子里面发出闷闷的声音,“有点痒。吕易……”
  “嗯?”
  “你过来一点,我想抱著你。”
  “……等下有人来怎么办?”
  “不管他们,你过来。”
  吕易脚下生根,并未做出任何行动。院子里偶有穿林打叶声,一个不明物体从空中坠落,沿途惊起树叶,哗哗一阵响。
  最后尘埃落定沾了地,定睛一看,是一个稍显土气的贝雷帽。
  之后便有一阵轰隆隆的脚步声从楼上杀下来,一个风也似的女子散乱著头发、衣衫不整,不顾一切地把她的帽子捡起来护在怀里。
  这女人不大年轻,瘦瘦小小的,正一个劲地看著俩人发抖。
  唐子豪木然把头转向一边,把头埋得更低了,过了一会儿,似是觉得这样太过憋屈,他终于舍得吹吹风,迎著太阳叹了口气。
  那女人被冷落,悻悻走掉了,而吕易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会觉得心疼。
  他用指甲在院子里大石板的青苔上刻字。
  唐子豪:“我想出去走走。”
  “去哪?”
  “就到附近转转,这里太闷。”
  吕易露出掌握历史的微笑,同时指甲在青苔上一笔划出、迂回、转折、回收。
  唐子豪:“看起来,是我爸又把门给锁上了?”
  “没错。”
  “他想得可真周到。一个疯子一个瘸子,他还担心我们逃出去么?”
  “你忘了?这里还有一个人呢。”吕易志得意满地点点头,依依不舍地把手收回来,对著青苔上自己的大作打量几番,悠然道:“生如陌上尘飘渺无根蒂,死不能无牵无挂孑然一身。倒不如趁著人财未两空,来过一过什么黄金时代,毕竟岁月不待人。”
  唐子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问:“岁月不待人,那人也不待人么?”
  “那得看你说的是什么人。”
  “有讲究么?”唐子豪苦笑,“我老爹要死要活爱了我妈那么多年,还不是被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挖了墙角。我总以为我妈封建得很,看来是我错了。我老爹神情恍惚借酒浇愁这几年,也没见想出什么不虚度光阴的法子,空把时间浪费在别人身上。所以人往往也不可信,我爸他逼自己信了那么久,最后还是得承认,没有了就是没有了。”
  “那不还有你吗?”
  “我?”
  “你从未放弃过他。包括你妈,你没有放弃过。”
  “呵,那是没有,我做梦都念著他们呢。不过你觉得,我爸要是从‘丢儿子’和‘丢老婆’当中选一个,他会选哪个?”
  “要是我,我就都不选。”
  “是的,”唐子豪把脚微微一挪,一阵酥麻爬上了腿,“所以现在我俩都没离开他。我妈是彻底不记得他了,可是他儿子在这里等著给他养老送终呢,也没见他多高兴,说白了就是心里没我。有人待,那也要自己看得起那人才行。”
  “这里晒不到太阳了。”吕易话锋一转,推著唐子豪的轮子挪到了一个阳光稍微充足的地方。
  后者手指微微抽动几下,鼻子一紧,望向身边人的眼睛瞬间已是通红。
  唐子豪皮肤生得莹白如玉,五官虽不至于不可挑剔,但干净清爽到了极致,这样一来,使他看起来怎么看怎么像是“梨花带雨”。
  好一朵梨花,雨中花。
  唐子豪把手覆在吕易的手背,轻声说:“可以了。”
  “可以了吗?”
  “嗯。”
  “那就这里吧。”
  唐子豪说著,迳自把吕易的手抬起来,在上面落了一个吻。
  后者受宠若惊地颤抖了两下,却没有收回去。
  唐子豪:“吕易,岁月不待人,那人还会待人么?”
  “会的。”吕易垂眼吐了一口气,蹲下去,让唐子豪看起来像比他高了一截,与此同时反客为主地把对方的手攥紧了。
  吕易:“今年冬天好冷,过不久应该快下雪了。”
  “北方人,我还以为你不稀奇雪。”
  “北方的雪不粘,朔风一吹就形神俱灭,纷纷扬扬下来的,不过是粗糙的雪粒子。南方的雪不一样,温润得多。”
  “我当你安土重迁,会瞧不起这些异乡的玩意儿。”
  见吕易不答,唐子豪继续说:“岁月都不待我,那什么人还会待我?”
  换做平时,吕易只会把这种问题当一个随风散的屁,可是现下,他看著好不容易正经一次的唐子豪挂著泪的委屈模样,到底没有火|气。
  他把头凑过去,附在他耳边:“我等你。”
  说完这句,他贴了一下唐子豪的脸:“我永远等你。”
  “哦?多久?”
  “等到我死了,你只要肯与我,我不变心,就随了你。”
  唐子豪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真的吗?那……”
  “真的。只是,你可看得起这待你的人?”
  吕易感到有什么热乎的液滴落到了手上,抬头一看唐子豪——哭了。
  唐子豪:“有空一起下象棋吧。”
  “在我这里,象棋没有楚河汉界,黑是你的,红是你的,天下都是你的。”
  “你糊涂了……两帅相见,整盘棋就完了……”
  “我不是将帅,你才是。”吕易伸手抹了唐子豪的眼泪,“我可是是你驰骋战场的一兵一卒,是出谋划策的军师,是你的飞马和车,可你只能是你。”
  他在唐子豪额头上吻了一下:“你是我的王,我这辈子跟定你了。”
  唐子豪魔怔了,只听吕易说:“岁月不待我,也没人待我,我倒是很伤心呢。”
  “你不要说了……”
  “??”
  “吕易,凑过来,我要亲你嘴。”
  唐爸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过。冬天的天气黑得急,他在门前晃悠悠的身影很好地与黑暗融为一体,不仔细瞧,看不出个三七二十一。
  吕易慢条斯理地把做好的菜摆上桌,拴著围裙乖巧地站到一边。
  唐子豪已经在地上磕了半斤的瓜子壳,看到他进来了,没好气说:“又喝酒了?我当人家辛辛苦苦在家做饭能捞到个什么好处,原来你这在外面是吃饱了的,醉醺醺的应该能给顿骂让人拿回家过年。”
  他对吕易招了招手:“白等了,过来吃饭。”
  唐爸神色凛然:“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呢?”
  “我亲爱的爸爸呀。我说得不对吗?”
  唐爸一拍桌子坐下来:“谁他娘地喝酒了?小兔崽子你还有良心么?”
  唐子豪暗自吸了几下鼻子,是没有发现酒味。
  吕易见缝插针道:“近日气温陡降,爸你出门穿这么少又不晓得御寒,想来是感冒了头昏脑涨。正好,我温了姜汤,去给你盛点。”
  唐爸:“???”
  唐子豪:“???”
  “小兔崽子!”唐爸抄起筷子对著唐子豪脑门就是连环拍,“你到哪里去给老子找的好女婿??!”
  “……”
  唐爸眼睛鼓成了铜锣,恨不能把筷子插|到他鼻孔里捣一阵。
  “我当哪里来的野小子这么殷勤,敢情你们有这层猫腻!”
  “你不是早知道吗?”唐子豪一手扶了额,“在医院那段时间你都听之任之让他照顾我那么久,现在急赤白脸的,是后知后觉吗?”
  “怎么了?”吕易端著两碗姜汤从厨房出来,那动作轻柔得不像一个正常男子,若不是因为身形缘故,怎么看怎么像一个良善聪慧的贤妻良母,尤其那一双眼睛,从头至尾都只盯著一个人,除却温柔别无他物。
  唐子豪被他盯得一激灵,眼睛骨碌碌转了两圈:“有个屁,吃饭了。”
  唐妈和他们的生物钟不搭调。
  白天她把自己关在小黑屋,闭门不出,也不轻易放人进去。晚上夜猫子模式开启,她能就著收音机里饱含杂质的最炫民族风跳到月亮爬过中天。
  这天,门从外面被轻手轻脚地打开,进来的是唐爸。
  他自行拣了凳子坐下,唐妈抱著针线筐出神。
  他伸手把桌子上的碗一掂,笑说:“怎么又没吃?”
  唐妈呆滞地看著桌子上凭空出现的洞,缄默不言。
  这木头桌子上的圆形大洞,是用来卡碗的。把碗朝上面一搁,正儿八经地被卡住,不容易被打掉。
  唐妈神色一滞,把针线筐朝沙发上一扔,就一头钻进了柜子里。
  她东掏掏西摸摸,最后拿出来一件成品针织衫,像小学生展示自己的奖状一样,自豪感爆棚地送到了唐爸面前,笑得像个傻子。
  唐妈的技艺跟著智商一起下线,这件针织衫一看就是针下得松紧不一,张驰无度,最基本的花样也打得歪歪扭扭,斗折蛇行的图案连带把整整件衣服扭曲成一个极其不协调的模样。
  唐妈双眼发光说:“试试。”
  “哦。”
  他一句话应得轻松,却发现做起来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针织衫里留了很多线头,少说也有二十几个,像触手一样蹭著他的脖子,痒得难受。尺寸也明显小了几个号,稍微用力不至于套不上去,但是如此紧绷的露脐装穿著莫名有些情景感人。
  唐爸自嘲地笑笑,拢了拢那个快要结冰的碗,就见唐子豪一瘸一拐地进来了。
  “爸。”他照顾自己坐下,板凳缺了条腿,亏得唐子豪没怎么下力,不然后果绝对不是屁股开花那么简单。
  “小兔崽子改口了?老爹叫著不习惯了?”
  唐子豪叫唐爸“老爹”是有原因的,这还得追溯到他咿呀学语的年代。
  两夫妻那时候恩爱非常,谦让和谐自是不会少,但必要时捉弄对方一番也很有益。
  唐妈下了决心要把唐子豪培养出一口封建的口音。“爹”是她自己叫习惯的,也自然而然把这个迁移到了孩子身上。
  唐爸很犯贱地没有跟她计较,而是另择一条道——把唐子豪先前叫的“娘”给改了。
  而后,唐子豪的意识主观系统逐渐苏醒,为了“报复”两个吃饱了没事做的大人,把“爹”改成了“老爹”,让两个人都不遂意。
  唐子豪:“老什么老?让我说你渐入暮年,活一天少一天,你心里很舒坦么?”
  “可不,你老爹不就是这么犯贱?”
  “……”
  唐子豪不用看就能脑补出自己老爸那副仿佛大获全胜的德行,就是不知道尚且温和的一个人,什么时候又要搞得风起云涌来。
  “子豪……”唐妈捋了几缕头发,露出后面的双眼,那眼神是要把人看穿。
  “诶,妈。”
  “她记得你。谁都不认识了就认得你。”
  “那当然,我是我妈的好儿子。”
  “难道我不是好丈夫么?”
  “……”
  “说呀,我对你妈不好么?对你不好么?”
  “好好好,什么都好。”
  “敷衍。”
  唐爸口上指控著别人,自己却没个正形,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伸手把沙发上一本书顺了过来。
  这一看简直闪瞎他的狗眼。
  “卧槽,小兔崽子你一天瞎几把学些什么玩意儿??!”
  “……”
  “看看这,二声的e(e),四声的e(e),倒三声的e(e).都是些什么狗屎玩意儿?”
  唐子豪:“………………”
  “行了行了,我没文化。不碍眼了,我走行了吧。”
  “把碗洗洗啊。”
  “滚你丫的,”唐爸给了他一个高傲的后脑勺,喝道,“管你吃喝还不念我好,脚瘸了手还不理事?狗日的小东西。”
  “……”
  唐爸走动的声响消失后,唐妈的表情瞬间变了。
  她干枯的手猛地擒上唐子豪的手腕。
  “妈?”
  唐妈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两人眼神相遇的那一刻,唐子豪有种莫名的心塞。
  唐妈是记得他的,不止是他,可能是所有人。她的神情清醒之至,绝不像是一个疯子所具备的。
  “妈,你是不是……”
  “别说话!”她厉声道,又一手捂了他的嘴,“你听。”
  “??”
  “仔细听。”
  石膏裹住的腿似是钝痛传来,可能是痒得紧。唐子豪被这种感觉牵连得耳鸣,脑袋里嘤嘤嗡嗡了好半天。
  等他把那种感觉压制下去,才发现嘤嘤嗡嗡的原来不止一种声音。
  除了耳鸣,还有一个——自楼下传来。
  那是一个男人特有的嗓音。
  这嗓音被压在喉咙里,从细小的通道憋出来,变成了不似人声的哽咽和抽泣。
  声音频率不一,只过了很久才浅浅漏出一点来,不易察觉和分辨。
  过了好久,唐妈才舍得放下手,手心被唐子豪哈了的热气已凝结成珠,而下面那针细微的声响也随著一切的恢复,不出所料地被隐匿而去。
  “妈?”
  “嗯。”
  “你是不是什么都记得?”
  唐妈不答,微微侧了侧身,把那件做工粗糙的针织衫往怀里一拢,自顾自地埋头抽泣起来。
  这一问,不用等回答,唐子豪也知道答案了。
  他自觉自己没有安慰好她的潜质,也没有质问的兴趣,只一步一跛脚地走到门口,最后瞥了她一眼,闪身下去。
  厨房里锅碗瓢盆齐奏,吕易把最后一摞碗收拾好,迫不及待地把围裙朝案板上一扔,提著裤子就跑。
  下一秒,他就和形销骨立的唐子豪撞了个满怀。
  他把唐子豪一搂,来了个三百六十度旋转,自然而然地把对方拥在胸前,勾著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吕易:“宝贝,你可吓死我了。”
  “满脸尿意,你膀胱要炸了。”
  “嗯,刚洗完碗。”
  “……别看我,要去快去,看得我牙疼。”
  “不,我看出来你不高兴了。你怎么了?”吕易在他脸上来回蹭,“宝贝你怎么了?”
  “……逼事多。”
  “嘿嘿,不要生气了。”他附在唐子豪耳边,慢悠悠吐出一句,“春宵一刻值千金。”
  “……卧槽,你想干嘛?”
  “不说了,走,一起去洗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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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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