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铃
勤姐说评书特讲究详略得当,有用的话精简得可怜,劝他“回头是岸”的逆耳良言却是张口就来。
唐子豪一开始没能从她的嘴里探听到什么蛛丝马迹,心里窝火,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叫板,做出要用鸡毛掸子抽她的架势。
勤姐推了推她智慧的眼镜,一手遮挡下,眼神变换了一瞬。
“你这瓜娃子,不听老人言就罢了,还恩将仇报?我问你,我说这些你听进去了么?”
唐子豪木然:“你说什么了?滔滔不绝,不就是想表明我才是万恶之源,始作俑者吗?除了翻我的黑历史,你还能讲点别的吗?”
一时间,空气凝固了几分。焦急和愤慨打了结,悬在了阴冷的空气中。
勤姐:“刚跟你说不要学你姐,你倒好,转头就给忘了。我要是一下子说出来了,你能接受么?由浅入深、循序渐进,你作为读书人不会不懂。我说这么多,不过是要你明白,我接下来的话不是空口白话,没有空穴焉能来风?”
唐子豪瞪了她一眼,问道:“所以外面那一群人,是推我上刑场的么?我倒想知道,我自己的妹妹走丢了,我除了没照顾周到这一点,还有什么罪责。”
勤姐把背往椅子上一靠,微微闭眼:“没懂,你还是没懂。”
“把自己当巴尔扎克了,那你倒是说说。”
“我说你,”勤姐食指在空中转悠了半圈,最终落在了唐子豪跟前,她取了眼镜,把酸胀的眼睛狠狠揉了揉。
勤姐:“我眼里容不得沙子,谁都容不得。”
“……”
“你应该知道有的人跟我一样,看不惯谁就要一直盯著谁,只要是共事过的眼中钉,谁也别想独善其身。唐子豪,我不否认你如今做出的改变,却也不可能承认你以前做的是对的。你招惹了什么人,他们现在来招惹你,你总该知道这叫因果。”
“是仲二?”
勤姐瞥了他一眼:“好像是这么个名字,我也记不清了。”
我擦,能他妈靠点谱不??!
她继续说:“你能毫不迟疑问出来,十有八|九也就是了,那人打了电话,说人在他那,让你自己去找他,一切都可以解决。哦,还有,他说了你到的时候给他打电话,打错了时间的话,你一辈子也别想见到你妹。”
唐子豪被她这番无头无脑的话搞得满头浆糊。
找人?哪里去找?自己解决?那你们呢?你们是吃白饭的?
勤姐透视眼般地猜透了他的心思,只说:“别装得纯情,我知道你什么都知道,要是你也没办法,那我们也都没有办法了。而且我看那娃娃说话乖得很,也不像有恶意,你要是觉得我们处理不当,自己找到派出所去,我们不揽这瓷器活,也揽不起,解铃还需系铃人,你懂么?”
“……”
这是他妈的什么狗屁解释,垃圾玩意儿,清高地太高级了。
。
唐子豪大脑皮层快被洪水一般涌入的信息绷得皮开肉绽了。
而这边,几乎所有亲戚都挂著一副标志性的假笑,背地里对他喊打喊杀,就连日常喜欢逗他开心的闫二婶也一言不发,怕是言多必失,他本来对唐子豪不是百分百相信。
草他娘的,他算是彻底坐实了罪名。
一路上,唐子豪只管把头往车窗外面探,听不到里面的叽叽喳喳,暗地里和自己较真。
他活了几辈子,一辈子比一辈子累。
要是还有重生,他宁愿一头撞死在挡风玻璃上。
可出于某种原因,他还是不得不收拾好自己七零八乱的心情,在日头西垂人影散乱各自归家时,跟喜怒莫辩的父亲说了句拜拜,安安静静地走进了冷风里。
仲二在什么地方?我要怎么找到他?要是找不到怎么办?
他越想越觉得无助,干脆蹲在路边,欲哭无泪。
吕易的电话就在这个时候打来了。
对方轻飘飘一句:“在干嘛?”
此金句用了三百回,唐子豪听得快吐,一股脑把不愉快地撒了出去。
“吕易,我日了你的狗!”
吕易:“……干嘛这么想不开?你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被一群自杀未遂的野猪围堵了,要把我拱下河去。他们大脑构造也忒奇特,怎么会认为我会想死?”
吕易一头雾水,淡淡地回了个“哦”。
唐子豪:“不过也是,要不淹死要不被拱死,总得选一个,我还是死远点吧。”
吕易:“……你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唐子豪用手地上画圈,“吕易,我总觉得,这个世界在变透明了。不对,是那些人变透明了,我有时候有一种处在世界中央的错觉,好像所有人都围著我在转。他们面对一件事,完全没有其他的解决方法,好像所有人都在等待我的回答,等著我收拾。”
末了,他补了一句:“我这样说是不是太自恋了?”
“没有。”
“没有?”他顿了顿,“吕易,你说要是一个人死了又活过来,并且都是在同一个时间点,这能代表什么?”
“……胡扯。”
“我说真的,你博闻强记,能不能给点意见?”
“嗯……硬要说……大概是由于执念,跟做梦一样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晚上频繁梦到的,不过都是白天的心心念念。”
唐子豪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我也觉得,一切都像在做梦。”
他心道:如果是这样,那我是在梦境中心?可是,我的执念是什么?该不会是床上那对狗|男女???荒谬!
唐子豪:“你觉得我的执念是什么?”
吕易诚实道:“钱。”
“除了钱呢?”
“呃……除了钱还是钱。”
“去你妈的。”
“……”
“说真的吧,我挺喜欢你的,吕易,就是有时候你的话太诚实,因而不中听。”
“你能有什么执念?还能是我?”
“怎么不能是你?”
“那我可感恩戴德了。”
“你是上辈子烧了高香吧吕易,好歹在一起住这么久了,你说话什么时候能遂我点意,总夹枪带棒的,有意思么?”
对方还在酝酿,他突然大笑起来:“哈哈,不过我就喜欢你这种。你知道吗,征服你的感觉特别爽。”
“嗯,把你压在床上的感觉也挺爽的。”
“去你的,要不要脸?”唐子豪一边正经训斥,一边抱著肚子猪叫,“吕易,我一直觉得你无师自通,很多道理我没跟你说,你特别明白。”
“……什么鬼?”
“小秘密,下次见面说。”
两个人没有聊多久,唐子豪就先挂了。
而后,他把手指用牙齿咂了咂味。
“呸,痛死老子了,什么梦不梦的?他妈的这么写实。”
他去了工业园区。
这是他唯一能想得到的地方。
城里其它地方,不是红灯绿酒到繁华,就是年久失修到拆迁,说到底不过是千篇一律,没什么特色,而这里不一样。
仲二要是在这里安个窝,大概会叫它“神秘之都”了。
筒子楼坚韧不拔地保持著最后一丝生命力,将入夜,楼里还有为数不多的人在穿行,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糟老头子和小兔崽子,年轻力壮的早就不屑于待在这里。
唐子豪在广场上晃了晃,看到破旧的儿童乐园一个熟悉的身影。
唐欣!
他几乎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过去。
唐欣在滑梯上玩得不亦乐乎,尽管她黑亮的衣服上被滑梯染了一层厚重的灰。
“唐欣!”唐子豪对著那群不及腰高的孩子就是一声大喊。
唐欣一双腿刚没入滑梯,转眼后领子就被一只手粗鲁地拎起来。
“咦?大哥?”
“好意思喊我大哥,”唐子豪不留情面地把她拽到了地上,“你跑这里干嘛来了?”
“偶,你可真讨厌,我还没玩够——”
“玩玩玩,你他妈就知道玩!家里人找你要找疯了,你不能有点良心!?”
饶是心智稍微成熟的孩子,这时也不禁伤感,眼中有泪花闪烁了。
“我问你,”唐子豪拍了拍她的脸,“你跟谁一起来的?”
“没有谁!我自己来的!”
“放屁!老实交代!”
一嗓子的馀音还在众猴儿脑袋上盘旋,他就以“此地不宜久留”为由提著唐欣离开了儿童乐园。
后者被剥夺了玩耍权+步行自主权,两手用力去拉扯擒在自己身上的那双手,两颗虎牙蠢蠢欲动。
“大哥!”
“闭嘴!死丫头,看我回去不打死你。用黄金棍抽到你一个月出不了门,看你怎么嚣张!”
“改革开放之后,棍棒教育竟也能大行其道吗?唐子豪,看来封建的,远不止你看不惯的那群宵小之徒,你自己也是呢。”
突然有这么一个声音,让唐子豪回头望了一眼。
“仲二。”
“好久不见了。”
“我可一点不想念你。”
仲二依旧是一身干净正气的装束,他微微欠身鞠躬,走上来打算在唐欣的鼻子上刮一下,看到唐子豪那恶狼的眼神,很识趣地没有动作下去。
“怎么?到了主人地盘上,也不进去喝杯茶吗?”
那扇门被打开时,仿佛穿透历史而来的灰尘呛了唐子豪一嘴。
唐欣已然被送上了回家的车,而他还要在这里和仲二周旋,美名其曰“喝茶”。
仲二见他朝远处望了望,莞尔一笑说:“放心,我不会让别人去截她。小女孩挺可爱,我做不出来伤她的事。”
“你不是好狗。”
“不信就算了,”他侧身把一手伸向前,“请吧。”
灯光打开的时候,唐子豪才切身体会到什么叫做塘口结舌。
只见房间里原本灰白的墙壁被填充了数道纵横交错、杂乱无章的笔触,而那笔触的颜色,是暗红。
门突然一关,被人从外面锁上。
仲二:“不好意思,干了有点久,要不然鲜红的,还会好看些。”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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