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梦(一)
唐子豪周身一震,凉意顺著脊椎爬上了他的后脑勺,他下意识地把衣领拢了拢,却提不起一点温度,这凉意是由内而外的,几乎让人不寒而栗。
仲二看在眼里,体贴说:“冷吗?里面有炉子,要不要打一个?”
“不打。”唐子豪毅然回绝。
“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是这个油盐不进的老样子?”他在桌上抹了一把灰,见唐子豪一脸木然,又问:“我没吓著你吧?”
“托你的福,我要对这些已经见怪不怪。”
“那你磨蹭什么,过来坐呀。”
“穷到家了,是不是还想著有灰垫屁股还挺好?”唐子豪找了一垛重重叠叠的高脚凳,抖擞几下把最下面那个取下来安在了屁股底下。
此时的场景诡异得有些滑稽,两个人在长久未有人落户的屋子里面面相觑,就像一个无领导组织在召开历史上第一次重大会议一样。
看来仲二根本不懂得什么是待客之道。
也难怪,他这种人,行为举止怪异是出了名的。
唐子豪:“什么事?快说吧,我闷得慌。”
“心理暗示是你紧张的来源,不要试图猜测这墙上的东西从何而来,我只会告诉你我也不知道。”
“???你他妈的在开玩笑吧?”
“不不不,唐子豪,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跟你说,我确实不知道。准确说来,一个重度精分患者,根本想不到自己发疯的时候会干出什么荒唐的事情。所以即使人证物证俱在,我也没办法相信那是自己做的。”
唐子豪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如果不是强撑著,他的嘴角可以掉到了下巴。
仲二说什么都一本正经,与生俱来的书生气质赋予了他得天独厚的纯良无害,那番话来得突然,却也不是让人一口就否定的。
唐子豪突然想到,以前在丐帮的时候,仲二曾有一个怪癖——献血。
这个怪癖耸人听闻,乍一听像是鬼故事,唐子豪不信神佛欣赏不来,只当做一个笑话放过了,这样一联系,还觉得两者有些共通。
仲二献血可以说是到了狂热的程度,简直不能说是在献血,根本就是在卖血。
学校旁边就有一个血浆站,说是血浆站,全血和血浆却是兼收的。
那是一个秋后的晚上,唐子豪刚翻过围墙,身后跟了几个准备通宵打网游的狐朋狗友。
血浆站在靠近学校这边,到那家野鸡网吧需得走过一座桥。
仲二走出血浆站,冲唐子豪吼了一句:“嘿,你班主任来了!”
唐子豪猛地一回头,却没看见什么手持黄金棍的班主任,只见几个所谓的哥们龇牙咧嘴地对他笑,一边指了指桥下:“唐哥,看下面有人在钓鱼。”
唐子豪:“……”
抱著看戏的心情,他有意无意地往桥下瞥了一眼,不瞥不要紧,这一瞥差点让他尿裤子。
隔壁班级的一个哥们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只破破烂烂的小船,正一边盯著手机一边悠然自得地垂钓。
他寻思著有趣,拍了一张照片,发了一个说说。
“中学生午夜垂钓,这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仲二拍了拍他。
他顺便加了一句:“弱鸡男频繁献血,是沽名钓誉还是另有企图?”
莫名躺枪地那个伸腿踢了他一脚,不过他向来是懂得如何维护社会想像,这一脚掀起一阵小风,把唐子豪的衣服下摆挑起了边,就又打了个头,沉稳稳地落下去了。
唐子豪:“血浆站的阿姨快被你折腾成失心疯了。”
“不是,白天就在这里了,晕了一会儿,这才出来。本来体检都过了的,不知怎么的,可能最近有点虚。”
“哦,”唐子豪不酸不苦道:“你已经得到了解脱,我还要挑灯夜战。”
仲二老成道:“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
唐子豪瞅了眼他手里提著的一箱红牛:“一技在手,吃喝不愁。我得跟你好好学学,原来有血,以后也是可以不用担心吃饭的。”
仲二从胸前的口袋里拈出两张红票子:“不止,这里还有。”
“滚你丫的!”
唐子豪笑骂著一脚踢上了他的屁缝。
“你不是对血有什么执念吧?”唐子豪居高临下,“你到底在干什么?重度精分?得了吧,仲二,我劝劝你,在到达极乐世界前,你最好尝试抢救一下。”
仲二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随后转为微笑。
“你偏得这样叫我么?不能叫二哥么?好久没有人叫我哥了。”
“……”
“唐子豪,我自觉没有亏待过你,我不是说你从来是当混混的料,但人起码不能忘本。”
“是,你要怎么样吧?”
仲二良久无言。
唐子豪有时候觉得,此人天生一副忧郁的诗人气质,哪怕是短暂相处,也会沾染忧愁。如再加以层层剖析,就像一层层剥开洋葱皮一样,总有个时候让你泪水盈盈,夺目而出。
仲二话头一转,突然不著边际地说:“我给自己编了一个美好的梦境,梦境里面是我爱的人。”
“可是你爱的人不在了?”唐子豪揶揄。
“你猜得没错。”
“……”
“人非生而恶贯满盈,我们这种小恶做得多的,也同样接受这条法则的制约。如何你懂马克思主义,应该明白,人所做的一切努力,不过是在为自己的利益而奋斗。钱也好,名也罢,或是造福天下苍生,替天行道,或是杀遍天下人,用刑之至,不过是为了迎合自己。”
唐子豪脚下有一下没一下地踢,这时候突然从凳子与凳子的夹缝中踢出来一根色彩艳丽的鸡毛来。
“鸡血?”他把鸡毛朝仲二一投掷,“你鸡血打错地方了吧。”
“没有。”
“好好的血为什么抹墙上?”
“那兴许不完全是鸡的,可能也有我自己的。”
“……你果然是个变态啊。”
其实他的心情可以说相当轻松了,往常都是从小说里读到心理疾病患者匪夷所思的作为,今天却能亲眼见到,实乃有生之年一大成就。
唐子豪随手抄起了一根棍子,觉得有些沉,才看清那是一只金属制的笛子。笛子的修长笔直,虽不似美人身段那般养眼,却也有别具一格的美。
唐子豪霎时间还有些羞愧:一管笛子,纵然没有生命,却也能赏心悦目,他却只能平平庸庸。
然而他五音不全,对乐器一窍不通,只能活生生把好好的长笛挥舞成了金箍棒。
仲二心想:别糟蹋它了,一把夺了过来。
唐子豪:“你是真没打算把我怎么样?既然这样,反正我也出不去,有时间跟你磨,你刚才说的美好的梦境,可以透露下么?”
“听别人的故事,你期待自己被感动得稀里糊涂么?如何不能感同身受,说出来简直浪费时间。”
唐子豪“噗嗤”一声笑了:“我活在别人的世界里习惯了,听的看的都是别人的故事,不差你这一个。”
“是么?”仲二眼睛微微一垂,那让他的长睫毛看起来像一把小小的刷子,唐子豪咽了一口罪恶的唾沫。
“唐子豪,我很好奇,你多活了两辈子,竟然也没能发觉一点端倪吗?”
唐子豪的心一沉。
仲二继续说:“你难道没有觉得,世界正在变得透明,你曾经在乎的不在乎的,苦恼的纠缠你的,都在渐渐脱离正常轨道,变得短小,无疾而终了么?本该在历史节点上出现的,为什么平白无故消失了?你没有想过么?”
“你在说什么?!”一根□□在唐子豪心里辟里啪啦地炸著火花。
仲二不为所动:“在这个新的世界,没有什么会故伎重演,过去了就是过去了,经历过的都不可能经历了。我不相信你对其没有疑惑,也不相信那些变化都是理所当然。浮云蔽目,你也应当看清楚,你失去的是什么,得到的又是什么。”
仿佛一阵晴天霹雳,唐子豪满腔热忱被堵在喉咙里,在空荡荡的胸腔里回想,变成了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符号,加持大脑里那份难以忘怀的无措。
他呼吸毫无征兆地被打乱,身体也连带著不听使唤。他扑腾一下,一脚踹到了凳子腿,身体由于惯性向前倾了一下,差点失了平衡,摔得个狗吃屎。
仲二:“你难道没有觉得,有那么些个时候,你不再被所有人遗忘,不再孤独立世,不再浑浑噩噩,从某一天起,你也有了处于世界中心的感觉吗?那种被簇拥,被保护的感觉。”
“我……”
“你到底有没有?唐子豪,你记得吗?你记得你自己的故事吗?你有故事,你记得吗?”
“我不记得!”唐子豪怒吼一声,“我有什么故事?我没有故事!我不配有故事!我什么都不记得!不记得!走!走!你给我滚!”
仲二点了点头,攥紧了手里的长笛。
而无形的铁链禁锢了唐子豪的行为,还牵得他蛋疼。
“人和植物的区别,在于前者有自己的意志,而后者没有。唐子豪,我希望你不单单是在为别人活著,想想你自己,你才是世界中心,起码,你是你自己心中的主角。你不是植物,不能进行光合作用自给自足,你认为自己可以无回报输出,都是因为,你太高看自己。你没有那个能力。”
寒冬腊月,唐子豪却被激出一头冷汗。
“提示给了这么多,你也应该我的真正目的了。我不是找你寻仇的。对了,忘了祝你二十岁生日快乐。这次补上,顺便,送你一首曲子好了。自觉音拙,还望笑纳。”
“等等。”唐子豪叫住了他,“我头快炸了……你他妈究竟叫什么名字?仲二……仲二……哥……”
“终于肯叫我哥了……唐子豪,我不是谁,我谁都不是。”
“……”
“我也困扰了你很久,我知道的。你不可能不恨我,我也知道。听完这一首曲子吧,曲终人散,到时候我也会不在了。”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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