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去海边
林籁跟陆雪岭逃了学。
事情的起因,是胡菊芬再次对陆雪岭的脑袋发生兴趣,认为他的头发又长了,必须再剪短。平心而论,这次胡老太确实有吹毛求疵之嫌,因为陆雪岭的头发虽然看上去并不是很“男生头”,但绝对比班里一些疏于打理的鸡窝发型要短很多。
陆雪岭对胡老太的态度不是很好,所以胡老太很愤怒,边骂边伸手在人家头上抓了一把,并且扬言要对方再剃一个光头。于是陆雪岭非常生气地说现在去是吧?然后他站起来就跑了。胡老太还没反应过来。
林籁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突然勇气无限主动凑热闹:我去看着他!然后在胡老太的默认下也跑了。
他俩跑了,全班同学望穿秋水,等着再看一次光头。结果那俩就没回来。
在闹市区的林荫道上两个人漫无目的地走,林籁觉得爽得难以言喻,把心底的负罪感都压下去。和一堆人挤在一间教室里,每个钟点该干什么被人为框定,狭隘得整个世界只有这么大。而在这个时间走出校门,看到蓝天绿树阳光大厦,才觉得天地那么广阔,高考什么的都是渣渣。
陆雪岭告诉他,只有一班的人才不逃课。其他班特别是四班往下,没有哪间教室哪天是齐人的。
他们漫无目标地晃了很久,然后陆雪岭开始翻手机,翻着翻着他问林籁:“要不要去外地,吃海鲜?”林籁突然高兴了,感觉打开了一个新世界,他说好啊,怎么去,就我们两个吗?陆雪岭说我先打个电话。
然后他也很兴奋地告诉林籁搞定了,让林籁先陪他回去拿钱。回去的路上,陆雪岭告诉林籁是自己认识的一个大姐组团去当地旅游,他们如果去投奔的话应该可以蹭吃蹭住。林籁厚着脸皮问他们怎么认识的,陆雪岭说打工的地方认识的,有两年了。林籁笑着说是女老板吗,心里挺不得劲的。陆雪岭没理他。
阿杰没在家,他老婆抱着小孩看见林籁就眉开眼笑:“呀,你好久没来了。”
陆雪岭去卧室拿钱,林籁就看见不大的客厅里放了一套崭新的架子鼓,拿专门的防尘罩罩着,乍一眼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阿杰老婆先示意林籁别说话,然后指了指陆雪岭进的房间,放轻了声音告密:“他帮小明买的,”然后她比了两个手势,先两根手指,再四根手指,“两万四,钱多得烧的。”
她轻轻地摆摆手:“别说是我说的。”
林籁站在原地,脸上没表情,但脑子上像被人敲了一记闷棍,或者被自己的自作多情狠狠扇了个火辣的大巴掌,简直让他回不过神。
跟着陆雪岭下楼的时候,林籁整个人的感觉还是木的,有点打击过度灵魂出窍的感觉。他甚至还没有开始思考自己那几百块的包与这套上万的鼓的差别,那只会让他更痛苦。或者,是阿杰的妻子骗他,可是,骗他做什么呢?
他们要去的是一个临海的地级市。林籁问陆雪岭乘火车还是汽车,陆雪岭说打车。林籁心里像被拧了一下,他说那得多少钱,陆雪岭诡秘地笑了笑,说有人报。
来的是辆大公司的出租车,林籁钻进去,听陆雪岭跟司机报了目的地。司机显然是吃了一惊,那是位看上去很健谈的大叔,唠唠叨叨说个不停,然后说他要给家人打个电话报告一下。
司机大叔能说,所以他们只要听就好了。等车子上了高速,工作日的下午高速上车辆不多,银灰大道反射着阳光,白得亮眼。司机大哥渐渐也不说了。
罕见地一路无话。
林籁忽然感觉到了可笑,认为陆雪岭是用脸刷卡。他想长得好就是占便宜,到哪里都有人宠着。
他就没想他自己也跟着占光。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了,林籁一下车,仰头就面对了一座矗立的大厦。五星级的度假酒楼,在小城市昏黄灰暗的街道里异常刺目。
大堂金碧辉煌,有一种暴发户的味道。陆雪岭打了电话,那位被陆雪岭叫张姐的女人就下来了。是个珠光宝气的女人,平常会被称赞“看不出年纪”的那种,但显然过了三十了。她帮他们领了房卡和餐券,陆雪岭就让她先回去,他们房间看看。年轻人短途旅行没什么行李,房间很大,从大窗外面能看见幽蓝的天空与黑色的海。渔船进港,有的帆并不收。天上一轮圆月,不知是又到了那个农历月份的正中。
餐厅是自助式的,各种海鲜随便吃。林籁小时候经常蹭母亲单位的旅游,住的酒店也好,但没有过海鲜自助的。林籁不爱海鲜,唯独对三文鱼情有独钟,拿了一大盆。
之后他们去棋牌室和张姐打招呼,林籁拖在陆雪岭后面,听张姐很热络地把陆雪岭介绍给同伴,他们都叫他张总。隐约地林籁听明白了一些,又没有听明白,只知道大约张姐不差钱,一切凭高兴。
林籁已经不高兴了,心里沉沉地像压了块大石头,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奔行六百多公里到这个破落的小港口城市来。来之前,陆雪岭和他说好两个都把手机关了。他关了,为了陆雪岭隔绝了整个世界。
是陆雪岭先洗的澡,然后他插着耳机线躺在床上看电视,调的是脑残娱乐节目嘻嘻哈哈的频道,也不知是沉浸在哪个世界里。
林籁临来之前没有回过家,所以没有换洗的衣服,好在天气不热,洗完照原样穿回去也是可以的。
浴室的构造很奔放,其中一面墙一大半都是镜子,把林籁给吓了一跳。洗澡的时候,转头就能看见自己身体的全貌,也怪怪的,只好别过头去不看,可是没几秒,又要忍不住去看。
林籁出来的时候看表,时间已经十二点半了。没有“寝室夜谈”了,陆雪岭已经睡了,雪白的被子盖着青色的睡衣,领口露出一段颈子,枕上是一个头发乌黑的后脑勺。林籁很难想象陆雪岭会是那么早睡,虽然半夜十二点多并不早。独自一个人新鲜热腾地站在床边,林籁羞愤的感觉自己好像没什么吸引力。
身体已经很疲劳了,精神却并不困。陆雪岭临睡前把电视机音量调小了,但是没关,林籁拿过遥控器,开始一个频道一个频道地转。有英国BBC、日本NHK之类的著名外国频道。各门学科中,林籁英语稍弱,因为这是个非母语环境下需要死记硬背、勤加操练的学科,林籁并不是很用功。
外语台听得一知半解,林籁没了耐性,又转台。时间很晚,各卫星频道不是在放看不起观众智商的推销广告,就是电视剧。好几个台在放同一部电视剧。
林籁关掉了电视。几秒钟后又关掉了灯。
他在黑暗里思想斗争,挣扎着要不要开手机。他想,他妈找不到他是肯定要着急的,但或许他妈还不知道。那天父母大吵扬言要离婚后,他妈再度一走了之,把他扔给他爸。他知道这么多年,他妈一直恨他爸不管孩子。
所以就轮到他爸爸急了。可是他爸或许也不会急。他在他爸眼里已经是个足够照顾自己的大小伙子,不像在他妈眼里永远是需要操心的小孩子。
开不开机?开了机就有答案。母亲、父亲、还是别的谁,在操心着自己?
林籁终于还是开机了。等了一会儿,一条条短信滴滴滴地冲进了他的信箱。他拿起手机一条条翻看,越看内心情绪越复杂。是几个同班同学的短信,有的简短有的啰嗦,问他去哪里了怎么不回来,发信时间各有不同,最近的一条发于一个小时前,冯剑鸣晓以大义,告诉他明天一定要来,不然就死定了。
但是没一条是他父母的。
他给冯剑鸣回了一条短信,没说自己在外地,只让他别担心。然后林籁再次关了手机。
他觉得自己被父母抛弃了。
陆雪岭在这个房间的存在感,无时无刻不灼伤着林籁。他扭头去看陆雪岭,对方姿势没变过,还是背对自己,影影绰绰的一段横卧的身形。
呼吸的声音也很好听。
林籁忽然有了冲动,懊恼几乎和冲动是同时起来的,因为看不太起自己。
林籁拿陆雪岭做幻想对象已经很久很久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坚定地认为对方是女性,可是越到后来越懒得自欺欺人,女不女无所谓了,计较起来太费神。反正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全是他自己的斗争。
林籁把手伸进了被子。和陆雪岭睡一间房间,他身体上很兴奋,但精神有点绝望,因为近在咫尺,他却没有理由上去摸摸对方。
陆雪岭翻成了仰卧,头朝林籁这边侧下来。
林籁浑身的皮肤毛刺暴涨,一瞬间好像头发都竖起来了。他猛地顿住动作,呼吸也停了。黑暗里他瞪大眼睛凝视陆雪岭,确认对方有没有苏醒,一颗心在腔子里狂蹦。被看到他的一世英名就完蛋了。
陆雪岭看起来没醒。
林籁全身,和那个地方一起僵硬了。
躺了足有一分多钟,他才缓过来,不敢再冒险,爬起来猫腰闪进了浴室。尽量轻地锁上门,林籁倚门滑落坐在地上,终于感觉安全了。
他的心脏终于渐渐跳稳了。
林籁开始给自己撸。地上的瓷砖冰凉,刺到了他的脚。他突然又开始恨陆雪岭,让他从光明磊落的人变成了暗搓搓的老鼠。
他想自己真是没从这份感情里落到什么好,不如收手。
墙上的镜子诱惑着他,林籁费力地爬起来,朝洗手台靠过去。洗手台隔绝了他腰部以下,他咬着牙从镜子里观察自己的表情,有种禁忌的刺激,也别样的英俊。林籁几乎自恋。不见天日的潮湿、腐败的快感。
第三十章 狂欢的心情
糟糕的一夜在林籁迷迷糊糊的失眠上翻了过去。他整晚没有睡好,第二天头重脚轻。在大白的天光中眯起眼睛,他看见陆雪岭坐在一床蓬松的被中,正在翻手机。
画面看到了,并没有过脑子。林籁重新闭起眼睛几秒后,大脑CPU才处理完这个视觉信号:哦,他也看手机了。林籁想。
林籁怕面对这个白天。他怕看到陆雪岭跟着“张姐”一行人蹦蹦跳跳,而自己被冷落成局外人。
可是旅游大巴一开出去,林籁就发现自己多疑了。二十多个人,坐了核载量四五十人的大巴,车上空空荡荡,但陆雪岭还是和他坐一排。有人车上发零食,林籁靠走廊,那年轻男人发到的时候塞了两份在林籁膝盖上,特别亲切自然:“小林是吧?先吃,不够还有。”然后他继续发下一排。
林籁简直受宠若惊。
当地人带着到靠近海的河滩上捉螃蜞,下了车,围到一座桥上。往桥底下望去,淤泥滩涂上螃蜞遍地。“哇!这么多!”有人大叫着招呼起来。
向当地向导再三确认:“真的可以下去吗?”向导说我带你们下去呀!
陆雪岭也很高兴,张开十个手指如鸡爪疯,跟林籁卖萌:“好多好多好多哦。”林籁知道他在学螃蟹脚爬。林籁一下子就高兴了,心里一下子乌云驱散,清风荡出了一片又高又远的蔚蓝,和此刻的天色相合了。
林籁为自己的多心和敏感有点羞愧。
现场分发塑料拖鞋,是来的路上到超市买的。本来是红男绿女,可是有点计算失误,林籁和陆雪岭拿到两双绿的。林籁耍嘴皮道:“没事没事,等上来了大家都一样了。”陆雪岭花了半秒钟来消化他这句话,然后大笑起来。
率先跳进滩涂的一位女孩被脚上冰冷柔软的触感激得尖叫。她拔起一只脚,从踝关节往下全黑。
他们抓了足有两个多小时,还不肯走,不走就不走,接着抓。
“张姐”一袭白风衣,先是不下来,站在水泥岸边给大家寓教于乐:“知道螃蜞学名是什么吗?”大家都说不知道。“张姐”说:“叫相手蟹。”大家都称赞张总博学。
林籁一方面感觉逆反,认为是领导卖弄,下属奉承。另一方面他有感觉“张姐”有点文化,可能不是纯靠姿色或家世上位的女人。
有人接着“张姐”言论拓展开来:“都带回去给老婆、老公吃啊。”他一步正好走到林籁和陆雪岭身后,“小陆、小林,女朋友有没有?带回去一起吃!”
有人不解问他为啥。他说相守蟹,长相守,蟹也这样有情有义。
众人没发现不对,“张姐”一个人厥倒,说是“手掌”的“手”。众人顿时起哄,那人忙自白:“我没文化!我没文化!所以我们一刻也离不开张总!”
“张姐”就站在岸边笑。后来她也被他们拖下来。
等所有人都上岸了,衣冠楚楚的男女统统变成泥猴,向导就笑,说当地人都穿最破的衣服来捉。林籁没带换洗衣服,在所有人中处境最为尴尬,又不好意思说。
时间已晚,太阳上了中天,他们决定就在附近找个地方解决中饭,然后打道回府。
下午回到酒店,都说先去洗澡,有活动再通知。
一身的泥到此时也已经干了,但是脏脏地坐在房中等人洗澡总是痛苦。陆雪岭问林籁要不要一起洗,林籁被针刺一样地拒绝了。他反应太大,把陆雪岭吓了一跳,然后林籁的脸不易察觉地粉红了:“我从来没和别人洗过。”
陆雪岭问:“从来?”
林籁撒了谎,只能继续撒下去:“没有。”
陆雪岭从背包里翻衣服:“好吧,那我去洗了。”
林籁坐着看电视,听浴室里水声起来了,又后悔,后悔得抓心挠肝,恨不能找个借口说自己要取什么东西再推门进去,想必陆雪岭也不会介意。
但后来他又释然了。他想要是真两个人一起洗,他家小弟一个激动不受他控制,他就好去死了。林籁木然地想,唉我变成死同性恋了。但是并不着急。
林籁洗完澡,拆了宾馆有价出售的内裤,然后穿陆雪岭的衬衫。他很人妻地把两个人的泥衣都打了肥皂用水揉搓过,并不难洗,很快把衣裤兜洗出原貌。光着大腿拿着绞干的衣物出来,他满房间找衣架挂起来。陆雪岭惊讶问:“你把我的也洗了?”
林籁背对他假装不在意:“嗯。”
陆雪岭两只穿着拖鞋的长脚在床沿荡呀荡:“谢谢亲爱的。”
林籁脸红了,心里非常甜。
他们是再次日吃完中饭开始往回程开。林籁也开始学会讨好“张姐”了,反正大家都这么做,没有异类感。有人告诉林籁,张姐是国外什么什么名校的硕士毕业生,林籁嘴上叫着好厉害,心里迅速盘算了一下“张姐”可能的年龄。
陆雪岭又推销了一遍林籁,说他一直是学校的第一名。其实林籁已经很久没拿第一了,被陆雪岭说得脸红,让他别说。别人都以为他谦虚,夸他优秀。
林籁在一片赞美声中扭头看向车窗外。在非主场享受主场待遇,明知道那些人只是说客套话,还是忍不住喜悦。
和这份狂欢的心情相比,回去后要面对的家庭、胡老太和即将到来的期中考试,都不算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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