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直到走进宾馆暖气十足的房间,直到将自己的身体放置在柔然舒适的床铺之上,张远依然能够感到来自心中冰冷的绝望。
安子,这个自从初见,一直到此时此刻,都让他用生命去热爱着的男子,却最终只能是彼岸的风景。缘分,在他和他之间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尽管曾经无限的接近对方,最后,却还是无情的划出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欲渡无门,他只能躲在对岸的阴影里,远远地观望。
不管怎么说,安子已经有了属于他自己的人生。顺着这条路,再走个两年,他就是一个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军中骄子。曾经因为他而断送的大学梦,总算以另一种形式得到了完满。他不愿意,也不忍心,因为自己的再次出现而打扰他好不容易重新得到的这一切。
为他,安子已经背负了太多。是到了该要淡出的时候了。剩下的不舍和挣扎,那么,就当做是为他做的背负吧。
可是,接下来,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父亲身边,那是今生今世都不愿意回头的地方。不仅仅是因为他亲手掐断了他和安子刚刚成型的爱情,不仅仅是因为他响亮而绝情的耳光,不仅仅是因为他冲他吼出的那句:我情愿你现在就死在我眼前。不仅仅是他现在正承受着的身心的双重伤痛。那根曾经维系着他们父子感情的纽带,随着他对安子做出的那些伤害,随着他任意妄为的干预了一个男孩的人生,随着那个夜晚自己绝望的纵身一跃,终于无声无息的碎裂了。就在那个夜晚,一切不复从前。
他以必死之心,捍卫自己认定的爱情,最终却留下未死之身,独自承受隔岸的沉痛。
对于这个给了他生命的男人,他从来也不恨他。只是不再对他抱有感情。
说起来,母亲其实是无辜的。飞越重洋,只是为了见证他们父子之间的决裂。只是为了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在生死和情感之间的挣扎。那也许将成为她心中永远也无法弥补的痛,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尽管母亲一再的想要予他以爱,想要让他在那个万里之外的异国慢慢疗伤。然而,在他来说,他可以承受和他从此再不相见的苦,却不能在没有他的土地上生存。如果感受不到它的存在,那么自己的存在又有何意义?
外公外婆,这对年逾古稀的老人,纵然不能给他们以安慰,又何忍给予伤害?就让他们心中,一直留着那个少年乖巧的身影吧。
那座小城,他和安子曾经共同生活过的地方,曾经承载了一切美好的地方,在仲夏的夜晚,悠悠的弥漫着栀子花香的小院,两个少年无忧的笑,那是再也回不去的时光,回不去了。
天地苍茫,然而,自己的归宿又在何方?
那一夜,张远再次体验了那种反反复复在接连不断的梦境中穿行的迷离和无助。
在梦中,他再次回到了那条压在车轮之下的柏油路。街道两边的法国梧桐,枝干相连。大片大片油绿的树叶,层层叠叠的遮蔽着头顶的烈日。阳光透过枝叶之间的缝隙,斑斑点点的洒落在他和安子身上。像是不断跳跃的音符,调皮的装点着两个少年亲昵的身影。他安心的坐在安子身后的车座上,耳边回响着安子嘹亮而愉悦的口哨声。
渐渐地,却终于变成了父亲愤怒的嘶吼:“我情愿你现在就死在我眼前!”
安子不见了,眼前是父亲冰冷绝情的脸。随着那一下沉重的猝不及防的巴掌,他看见了玻璃窗外浓重无边的夜色,还有那些此起彼伏的闪动着的霓虹。
有一刻,他感到了屋子里沉闷压抑的空气,简直快要让他窒息。他迫不及待的想要感受来自窗外的自由呼吸。他把自己狠狠的丢向这夏日的夜空。
起跳的瞬间,他仿佛看见了父亲满是惊悚的神情。他听见了母亲绝望而凄厉的尖叫。
风从耳边掠过,凛冽的划过他的脸颊。随着身体不断的下坠,他终于感到自己是自由的。他甚至轻轻的舒展开了双臂,想要去拥抱这一刹那的自由。
身体和地面的接触是钝重的。他却不感到疼痛。在意识消散之前,他的眼前浮现出那张魂牵梦萦的面容。那么近,那么近。他微笑着闭上眼睛。
急救车尖锐刺耳的鸣响。
纷乱噪杂急促的脚步。
漫无边际的白色长廊。
无影灯刺目的白光。
无休无止的疼痛。
是现实?是噩梦?还是出于自己的幻觉?
父亲依然冰冷,却隐含懊悔的脸。
母亲压制不住的颤抖地哭泣。
佳明深锁在眉宇之间的关爱疼惜。
一百多个日日夜夜的病榻缠绵。
是自己的不忍归去?还是命运的无情捉弄?他并未就此离去,却为此伤残了身体,消损了容颜。
也许是为了再见安子最后一面。也许是为了给这份爱情最后的纪念。
终于再见。没有四目相对。只能是无言的暗处观望。
这样也好。
让他铭记。
让他遗忘。
三天后,张远离开了在这座城市。
未来在哪里?归宿在何处?
不重要了。那份爱,那个人,一直在他心里。那么,哪里不是归处呢?
53
2000年年底,宋浩退伍。
临近春节的时候,安子也从学校赶了回来。
那年,老肖没能考上大学,一直在家跟着父亲经商。现在已经开了自己的火锅店,俨然一副小老板的派头了。难得的,他和张娇却是不离不弃的这么多年。两家父母也是相互知道根底的,彼此都还满意。这一年的年底,也就商量着给他俩摆了订婚酒。只等着过个两年,年岁稍稍再大一些,正式的办了婚礼,就可以顶门立户的过自己的小日子了。
这一天,老肖两口子做东,在自家店里开了一个包间,邀请他们这帮朋友在一起聚一聚。一来答谢订婚时各位的贺仪,二来借此联络彼此间的感情。
都是一帮经年不见的老朋友,难得聚得这么齐,自然是少不了的一番推杯换盏。
席间,老肖笑脸相陪。到底是经了几年商,从前的老实木纳消了大半,竟然也能应酬的面面俱到。
张娇为人历来爽利。况且大家都是老相识,自然的也就不必扭捏。大大方方的置酒添菜,倒是实实在在的一个女主人。
酒过三巡,彼此叙了别后寒温,话题自然的就转到了从前的旧日时光。缅怀过去,这大概也是朋友间聚会的一个永恒不变的话题吧。
刚刚定了终身的老肖,眉眼之间透着藏不住的欢喜。张娇也是一番欣喜在心头,也就任他由着性子多喝了几杯。
看着满桌的同学故旧,老肖不经意的就提起了张远。
“唉,可惜张远不在。不然这次可就真的算是聚齐了。算一算,自从他那年去了省城,这也有四五年没有见过面了。也不知道哪小子现在过得怎么样了。”这样说着,言语间也就透了一份唏嘘。
这话听在别人耳中,不过应景似的跟着念叨两句。对于安子来说,却不啻投入湖心的一块巨石,翻翻腾腾的激起一片波澜,久久无法平息。这个名字,尽管一直被自己刻意的掩藏,然而,再怎么藏,还不是在心里?又岂能是轻易忘得掉得。不过尽量不去触碰罢了。
“那时候,安子不是跟他关系最铁吗?嗨,安子,你总该知道他的下落吧?”一个朋友这样问道。
“对呀对呀,别人不知道还情有可原,你们俩那阵子好的跟一个人似的,你要不知道可就说不过去了。”另一个跟着说。
看着身边的安子微微打颤的身体,宋浩笑着接过了话头:“安子上了军校之后,他们也很少联系。不过,我当兵走的那阵,张远倒是跟我联系过。现在应该是在国外,跟她妈妈在一起。”说着,从桌下伸过手,在安子腿上轻轻地拍了拍。安子望着他,回了一个艰涩的笑。
“嘁,什么国外。你们都还不知道呢吧?亏你们还跟他称兄道弟的,竟然连他出这么大事你们都不清楚。”一个一直被大家唤作“二肥”的胖子,满脸不屑的说。
听着这话里面藏着玄机,一桌人都叽叽喳喳的追问着“二肥”。
“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张远出了什么事?你倒是说说看啊。”
这家伙却神定气闲的端起手边的茶杯,慢慢的啜饮起来。一副优哉游哉的架势。
听见张远出事,安子已经急的心如火燎,这家伙却在这功夫来吊人胃口,安子真恨不得从他嘴里往外掏话。
宋浩看在眼中,不着痕迹的按住安子蠢蠢欲动的身子,望着“二肥”说:“既然你说张远没在国外,那你说说,他究竟出了什么事?他现在在哪?”
“二肥”斜着眼,瞄着宋浩说:“他现在在哪,我不知道。可他出了事,我却是清清楚楚。”一边说着,一边又喝了一口茶,这才慢慢悠悠的接着说:“张远他老爸以前在这边开公司的时候,我小姨夫就给他当会计,后来他老爸把公司搬到了省城,把我小姨夫也带了过去。哼,他们这种大老板,哪个没有几本黑账。他也是怕我小姨夫知道的太多,不敢不带着。”这样说着,又拉拉杂杂的扯了一堆闲话。
安在实在忍不住,冲着他吼了一句:“你他妈别扯那些没用的,说张远的事。”
“二肥”嘴里咕囔了两句,回头看见安子满脸含怒的表情,心里打怯,到底还是转了话头,说:“前年高考刚结束那阵,张远他妈从国外回来了,也不知道因为啥,那段时间他们家一直挺闹腾。听我小姨夫说,好像是因为张远谈对象的事,他爸不同意还是咋的,非逼着他出国,反正闹得挺厉害。那天晚上,我小姨夫跟他们一家人一起陪他们公司的另一个老板吃饭,完事之后,他们一家人就回了他妈妈住的酒店。那天半夜,他爸打电话叫我小姨夫赶紧送一笔钱到**医院。我小姨夫赶过去才知道,就是那晚,张远跟他爸大吵了一架,从他妈妈住的酒店房间里跳楼自杀了。”
“张远自杀了。”听到这句话,安子顿时感到自己的身体和意识像是在一瞬间被抽空了一般,浑浑噩噩的,直觉的心里像是同时有数以千万计的刀子再狠狠地刺割。一股热血急往上冲,眼中一片天旋地转,再也无法稳住自己的身体。“咕咚”一声,直直的从椅子上栽了下去。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