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那一晚,该醉的人没有喝醉,宋浩却被自己灌成了一堆烂泥。死沉死沉的躺在沙发上,连移动一下都困难。
没办法回家,只好留宿在酒吧里。
客人已经散尽,收拾停当,服务员也相继离开。张远帮着小林关了店门,点一支烟,靠在吧台边上,隔着玻璃,专注的看鱼缸里面来回游动的热带鱼。
小林看看张远,无可奈何的耸耸肩,说:“不然你先回宾馆休息吧,这里有我就可以了。”
张远两眼盯着鱼缸,说:“算了吧,我看我还是呆在这里陪你好了。回宾馆也睡不着,倒不如一起聊聊天。”
“也好,要是你不困的话。”
“不困。我有失眠的毛病。如果在家的话,这个时间应该还在上网或者看DVD。”
“呵呵,我也睡得迟。那么,我去煮一壶咖啡,咱们边喝边聊。酒,就算了。”
张远点点头。小林到吧台的橱柜里去拿咖啡豆。
“蓝山还是摩卡?”
“炭烧吧,我喜欢那种苦味。”
小林抬起头,笑笑说:“和我一样。呵呵,难怪耗子一直说我和你有很多地方很像。今天一见面,我也发现,咱俩确实有很多相似之处。”
“哦?比如说呢?”张远把眼光从鱼缸转到小林身上,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说。
小林一边忙着手上的活计,一边说:“呃,比如说成长环境、感情经历、或者还有性格。”说到这,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张远,接着说:“你和安子的故事,耗子跟我讲了很多。虽然你们现在没能在一起,不过我还是很羡慕你们之间的感情。真的,那是我所知道的,最纯粹的爱情。”
“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呢?像你和耗子这样,才真是让人羡慕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和他,不过是一段回忆罢了。”
小林突然转过脸来,眼睛定定的看着张远,认真的问了一句:“张远,假如有一种可能,能让你们俩重新在一起,你,愿意为了这一种可能,做一次努力的尝试吗?”
那一刻,张远突然不敢面对这个男孩认真发问的表情。在此之前,他也曾不止一次的想过这个问题,然而每每到了关键的时刻,总是因为这样或那样的顾虑,让他无端端的泄了底气。他恨自己性格中的这种劣性,却又对此无能为力。自己究竟是在害怕什么?怕周遭的阻力?怕安子的父母,这一道始终要面对的坎?还是怕他们两人之间,已经有其中的一个,早已不复从前?
对爱的执着还在,坚守还在,渴望也还在。可是总觉得像是少了一些什么。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年岁的增长,曾经充塞胸臆的那腔对爱的冲动,却变得越来越稀薄。恍然间,已经过了十年。隔了三千多个日夜阻隔,他已经没有勇气再去面对感情的幻灭。留在心底,却是一块永远结不了痂的伤。抛不了,忘不掉。藏起来?谈何容易。它总是那么不安分,总是在不经意的时间,不可控制的突然从心底窜出来,无比清晰的跳跃在大脑的每一根神经,每一缕思绪当中。从不因时间的消逝而变淡分毫。就算是想要以情止伤,开始一段新的恋情,也不可得。带着它,去接受顾佳明,或者别人?别说他不能,就是想想,他都觉得这是对别人,对自己,对那个人的亵渎。这么些年,想起来,自己好像什么也没有做,好像一直陷溺在这种在渴望中逃避、在逃避中渴望的恶性循环之中。难道就此孤独终老?可是如果生命中没有意外,接下来的几十年,都要一直轮回在这样的挣扎中,那么漫长的时间,该要如何挺得过去?每念及此,总会让他不寒而栗。
无论如何,总得要一个结果。是好是坏,是死是活,干干脆脆的做个了断。就算死心,也给自己一个实实在在的理由。
带着这样的想法,趁那一股冲动还没有完全消散之前,他买了回国的机票,终于再次踏上这片阙别了十年的土地。呼吸着小城特有的带点潮湿的新鲜的空气,踩着被阳光炙烤的有点发软的柏油马路,行走在那些被法国梧桐点缀的斑斑驳驳的光影中,那些以为已经沉寂的情愫,仿佛在一瞬间都活了过来。两个少年相依的身影,肆无忌惮的欢笑,火热赤裸的眼神,为了他而逐渐热爱起来的足球,甚至那个曾经和他暧昧过的女孩……这一切,就像刚刚过去的昨天。那么清晰的,不断在眼前闪过。十年,除了爱他,还是爱他。不可能再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让他如此的爱着。
没有他的十年,好像一直拿来想念和回忆了。虚耗着青春,荒废着爱情。多么傻!
和他在一起。这念头一下子变得无比强烈。他就这样,在这念头的指引下,一点一点搜寻着关于他的线索。感觉自己正在一点一点的接近幸福,竟然隐隐感到如初见时的期盼和羞怯。然而,当这些线索一点一点的具体成一个结果,竟然是,他要结婚了!晴天霹雳一般,将他从满怀喜悦的渴望中,轰入冰冷残酷的现实。
像一只儒弱无能的蜗牛,他又再次躲进了自己的甲壳。戴上世俗而虚伪的面具,笑着不在意,笑着说祝福,笑着隐藏泪水,展示云淡风轻。
“你愿意尝试吗?”小林的声音,更像是来自他自己内心的质问。毫不留情的直指心中软弱的伤口,疼痛的感觉,生冷的将他从冥想中拖回现实。
“我不知道。小林,这是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我和他,已经没有那种假如。他要结婚了,这是他选的路。而我,情愿给他这样的祝福。”
“你不累吗?张远。这么多年,其实你一直都在折磨自己,同时也在折磨他。就像当初的我,只会活在自以为是的想象的悲情里面。等到我真的拥有了这个人,才明白自己的那些所谓成全和隐忍,真的是毫无意义的事情。爱他,就跟他在一起。就这么简单。这个世界上根被就没有所谓的完美,也不可能有哪一个人把每件事都兼顾的面面俱到。我们都是凡人,没有办法预见那些没有发生的事情。为了虚幻而荒废现实,你难道不觉得傻?人这一辈子,真的没有多少时间好浪费。你现在扪心自问,过去这十年,你是否有一刻曾对他忘怀?所以,别再错下去了。给自己一次机会,也给安子一次机会。之于爱情,痛苦和快乐,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你要清楚,如果你心痛,难过的不止是你自己。作为一个初次见面的,甚至还算不上朋友的人,或许我没有立场说这些话。我只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说出我自己的看法。怎么做,怎么决定,取决于你的心。好好想想吧,别让自己一再的错过之后,追悔余生。”
喝着小林刚刚煮好的咖啡。炭烧浓郁的苦味,在唇齿之间蔓延。这个男孩的话,如当头棒喝般猛击在他的心上。让他不得不认真的省视自己的内心。
安子,我是该追你回来,还是笑着祝福?
72
5月14日,张远的生日。
宋浩说:“过完这个生日再走吧。这么些年了,难得有这个机会替你庆祝。”
“还记得那年你过生日的事情吗?”耗子的声音,悠悠响在耳边:“那天晚上,你、我、安子还有老肖,我们四个人喝了酒,一起到你家里去看黄色录像。当时那份激动啊,呵呵。真没想到,原来那天晚上竟然是你和安子的初夜。我和老肖还傻啦吧唧的跑到厕所去打手枪,你们俩倒是悄没声息的成了好事。一直过了好久,安子才跟我坦白了你和他的事情。唉,现在想想,就像是不久前刚刚发生的事,一眨眼,竟然已经过了十年。”
是啊,那个晚上,他怎么可能忘记?那是他这一生中最难忘的生日。他和安子,两个懵懂青涩的少年,在那个夜晚,将彼此完完全全的交付给对方。那是幸福和甜蜜的开始。他此生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这一辈子最珍贵的回忆,至死也无法忘却的纪念。
佳明的电话如期而至。他在那边向他送上祝福,问他想要什么样的礼物。
张远笑着说:“你的电话已经是最好的礼物了。不必再破费。我现在跟几个老朋友在一起,过完这两天,去海南看你。”
佳明在电话里叮嘱他注意身体。笑着收了线。
“顾佳明这家伙倒是执着。守了你这几年,还是没有死心。也真难为他能坚持的下来。”耗子的语气不知是调侃还是赞赏。
张远笑笑不语。不必要的解释,说来何益?
生日当天,老肖两口子也忙里偷闲的抽了一天空,专程跑来为他庆祝。几人商量好去水库玩。据说那里的鲜鱼堪称一绝。张远当然没有异议,一切任凭几人做主。
老肖这些年过得还真是不错。老婆孩子,房子车子全都有了。虽然还只是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竟然有些微微发福。就连他老婆张娇,也从以前的娇小可人,变成了现在的珠圆玉润。一对福娃似的,坐在主副驾驶的位置。窝在后排的宋浩,一路上插科打诨的拿了他们两口子来说笑逗趣。老肖还和从前一样,只是好脾气的袒着一脸笑。张娇的反唇相讥,多少还保留着几许当年的气概。坐在两边的小林和张远,倒是乐得静观好戏。说说笑笑中,不觉就到了目的地。
老肖去找停车位,几人站在路边等他。
这时候,宋浩的手机响了。看了看号码,宋浩一边接通电话,一边下意识的往旁边走开了几步。
站在一旁的张娇,望着宋浩的背影瘪瘪嘴,眼瞅着小林说:“嗨,小林子,耗子这家伙该不会是在外边养了小三吧。看看这神秘的样子,哼,非奸即盗。”
小林笑着回了两句。宋浩却转过身来,冲着张远招招手,示意他过去。
张远走到跟前,宋浩一手捂着电话,一手勾着张远的肩膀,又往边上走出一段距离,压低着声音说:“是安子。我跟他说了你也在。你们聊两句吧。”
张远没想到竟然会在这样毫无准备的情况之下,接到安子的电话。他有些不确信的看着宋浩的眼睛,身子下意识的想要往后退。宋浩勾着他肩膀的手,使劲压制住他的动作,同时把电话贴向他的耳边。
“喂。”听筒里传来低沉的男人的声音。既熟悉又陌生。像是带着一股电流,迅猛无比的撞向他的耳膜。这是来自自己心中长久渴望的那个男人的声音。十年,第一次这么真切的响在自己耳边,一瞬间,竟然让他感到莫名的眩晕。心脏剧烈的跳动,像是随时要冲破嗓子眼,直接跳出他的身体。压迫着声带,居然发不出一丝声响。
“小远,是你吗?”那边的声音,试探性的问着。
张远拿着电话的手,不停抖动,连带的,他的身体也开始无法控制的颤抖。嗓子里炙热的像是有一团火在烧,嘶嘶的喘着气,却无法具体成任何一个音节。
“说话。”宋浩附过身,嘴巴贴着他的耳朵,轻轻的吼了一声。
“你好,我是张远。”终于冲口而出的,竟然是这样礼貌的客套。
“呃,真的是你!”电话里的声音,带着明显压制的激动。
一阵沉默。他只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跳,伴随着听筒中男子浓重的呼吸。
“你,还好吗?”
“嗯,还行吧。你呢?”
“也还行。”
“安子……”
“嗯?!”
张远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心跳,犹豫着,要不要对他说出内心深处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冲不破最后的那一丝丝障碍,伴着上下滚动的喉结,生生得滑了回去。
“听耗子说,你快要结婚了?”
电话那边的安子,似乎也在期待着什么,似乎没有想到张远会问出这样的话。伴着一声失望的叹息,他的声音,在彼端轻轻地应了一声。
“婚期定了吗?”张远没话找话的继续问了一句。旁边的宋浩,投过来一个想要杀人的眼神。张远装作没有看见,朝着边上挪了两步,避开他的视线。
“原本定在国庆节,不过,可能要提前。”
“哦?!”
安子的声音在那边犹豫着,犹豫着。最后还是低低的说了一句:“她怀孕了。”
她 怀 孕 了!!!
短短的四个字,却不啻为一声炸雷,带着山崩海裂的巨响,轰轰隆隆的不断在他脑中回响。嘴里条件反射似的说着“恭喜”。他甚至还能感觉到自己语气里淡淡的笑意。心中却是一腔难言的酸涩和疼痛。
“谢谢。”安子客套的回应。再次的沉默。
当张远感觉到自己马上就要抵不住这股无声的压力,而接近崩溃的时刻,安子的声音,轻轻地在那边问道:“你和佳明怎样了?他,对你好吗?”
愁容惨淡的一笑。像是失望,更像是绝望。他和佳明?原来,他一直认为他和他在一起。原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那个先一步离开的人。原来,他竟然始终不懂他。这样也好,如果可以一直让他误会下去,或许,对他,以后的日子会比较好过。至少可以不用对他愧疚。
“挺好的。他一直对我很好。”张远淡淡地说着。
宋浩扑过来,想要抢夺张远手中的电话,张远朝着他,投过一缕凌厉的目光。
看着那双眼睛里面渗透出来的冰冷,宋浩忍不住打个激灵,做了一半的动作,生生的止在半道。
张远缓缓的收回目光,眼中凌厉的冰冷,一闪,化作深不见底的空虚落寞,定定的望向一个未知的所在。
“婚礼我可能没办法参加了。和佳明约好了要到国外走一圈。替我向新娘说声恭喜。”
“小远,我……”
“好好对人家,好好过日子。”
“小远……”
“那么,没事的话,我先挂了。老肖他们还在等。”
“真的不想让我说最后一句吗?”
“……”
“好吧,生日快乐!”
来不及说谢谢,像是逃离一场噩梦似的,张远迅速的挂掉电话。再多一秒,哪怕再多一秒,他都无力承受这份窒息般的疼痛。
还能说什么呢?木已成舟。无辜的已经不仅仅是他和他。那个女人,还有他们之间即将出生的孩子,这场婚礼势在必行。
终究是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只好放手。只能放手。
咬紧牙齿,硬生生憋回将要溢出眼眶的泪水。转身,挂上一张阳光灿烂的笑。他真佩服自己,这样的时刻,居然笑得毫不勉强。
生日还得庆祝。那么多人都在等着,怎么忍心辜负众人心意?
这,注定将是另一个难忘的生日。他和他,始于今日,止于今日。像是一个轮回,兜兜转转一大圈,终于还是在起点的位置,画上句号。
昨日,永为纪念。明朝,各自天 涯。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