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变五
在用廖坤手里那把锋利的匕首解决了两个前来追击的人后,陈南俊带着他暂时躲在了避风的土坡下。
将枪收在腰间,他不敢轻易使用,夜晚的树林,回音特别大,他怕会招来更多的人。
那两具尸体过不了多久应该就会被人发现,他们必须想办法尽快回到公路上去。
可是现在——
廖坤左肩和腰部的伤口不断流出鲜血,他的时间不多,不早点赶回去医治的话,陈南俊担心他会撑不过今晚。
廖坤头抵在土壁上,微微的喘息,“南俊,谢谢你了。”
微弱的声音听在陈南俊耳里像讽刺也像提醒,他回过头,“别说了,养养精神,我们必须趁天黑离开这里。”掏出手机查看,仍是无信号显示。
“南俊……这次……如果我能活着离开……离开这里……我一定会好好重用你……南俊……是你救了我。”
陈南俊警觉地抬起头,“你知道,是谁对你下的手吗?”
廖坤闭上眼摇摇头。
陈南俊不信,廖坤太过狡猾,他一定猜到了是虎皮,却因为自己和虎皮的关系,他选择了装傻。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陈南俊不想拆穿他,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观察土坡外的风势。
“南俊,你嫂子她,死了。”
心中一紧,陈南俊蹙眉凝目,男人曾经高大的身影在今天一瞬间变得缈小无比。那个坚强、刚刃,气魄逼人的一帮之主如今竟落得仓皇逃窜,悲凄缅怀的份。
蜷缩在一角,孤独、无助,哀伤地背过脸。
他相信,在那黑夜抹不去的伤感屏障中,有两行泪在清淌。
嫂子,在他印象中是一个很会持家的传统女人,他到现在还记得这两年除夕夜的饺子味,那个双手如飞,不消一会儿就擀出几百张饺子皮,亲切的将大碗饺子端到他面前的女人,笑容中的热情带给他太多温暖的感觉。
虎、皮!
抓紧枪,他闭紧双眼压抑住悲痛,想起那两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他急急地发问,“那孩子呢?孩子们怎么样?”
“他们被抓走了……我不知道……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
陈南俊知道自己现在安慰他什么也都是无济于事,况且自己要对他做的事又是何其残忍。
逃出了今天,等待他的也只能是漫长的失却自由的生命,换一种方式,得一个公正。
“南俊……到今天……我所能信任的……也只有你了……”
黯然失色的眼神空洞不见底,却紧紧揪住了陈南俊的心,他背过脸,不愿正视他眼里的真诚和期望。
他会辜负!
“坤哥,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你放心。”
安心的谎言,美丽动听。
夜风冷冷拂过,树叶在头顶跳起激烈的舞蹈,圆月忽隐忽现地躲在枝头,嘲笑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多年培养出的警觉让他立刻察觉在这一切平稳的节奏中突然冒出的几分不和谐,抬高握枪的手,对准黑森林里慢慢走出的几抹身影。
为首的男人挂着一脸阴沉的笑,那张脸是他要记住一辈子的容颜。
“南俊,你到底,还是来了。”虎皮有些气恼,却仍保持了脸上淡淡的笑容,一袭风衣在深夜里飘扬,他微微叹息着凝望眼前对他持枪而立的男人。
陈南俊怒不可遏地上前一步,“你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虎皮,我真没想到你会做出这种事,你是脑袋烧坏了吗?说啊!”
虎皮气结地咬咬下唇,“随你要怎么骂我,我也不在乎。总之,今天,他的命,我要定了。”
“他是冰莹的大哥!”
“我知道!他也是烈焰帮的老大,一把手,我要的就是他的命!”
陈南俊痛心地摇头,“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没有为什么!想当老大就得除掉他,这多简单!”
“你要的还不够多吗?你还有什么得不到的,你非要走上这条路!虎皮,放过他,放过他吧!”
“南俊,我早就跟你说过,我总有一天要出人头地,我总有一天要当上老大。我现在终于做到了,只要我今天除了他,烈焰帮很快就会落到我手里。”
虎皮眼里的凶残和冷漠在在让陈南俊觉得寒心,这不该是他认识的那个虎皮,一个只懂打架斗殴,从来不会动脑子的小混混。“虎皮,你想得太天真了,那些帮里的元老,会让你如愿?他们个个都觊觎着这个位子,他们不会——”
一个念头在他脑海电光火石地一闪,他睁大迷茫的双眼,“难道,难道今天的事,他们,他们……”
“没错。”虎皮迈开步,轻轻走到陈南俊面前,“你以为我为什么能这么顺利地逮到他?这件事,那些老东西全都默认了,所以,即使我能饶过他,那些人,也会像一头头饿狼一样扑到他身上,将他撕碎的。南俊,是你,想得太天真了。”
“哈哈……”廖坤的笑声从身后传来,陈南俊转过头去。
“好啊,好啊,虎皮,你可真有本事,我的好妹夫!我竟然忘了防你这一手,哈哈……这几年,你的戏演得倒真是足啊!连我都没看出来,你是敢做这种事的人!咳……”话未完,他已经禁不住剧烈咳起来。
“哼!”虎皮嘴角一歪,“大哥,你放心地去,冰莹和孩子们,我自会好好照顾的!”
“你这个,咳……”激动使廖坤忘记身上的伤,刚站起一步却又重重跌回地上。
“放过他吧!”陈南俊近乎哀求地靠近虎皮,“他现在这样已经毫无用处了,虎皮,放过他,我求你!”
“你求我?”虎皮脸一绷,“你为他求我?南俊,他是你什么人,要你为他来求我!今天的事,我只当没发生过,你让开,我们还是好兄弟!”
“虎皮,我是为了你好!你别一错再错了,行吗!”
“陈、南、俊,我告诉你,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回不了头了。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你懂吗?”
陈南俊一惊,“你说什么?”
虎皮放缓语气,“南俊,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看他今日是落魄了,可怜了,你同情他是不是?哼,他在外面有多少关系,多少势力,你知道吗?我只有这一次机会,这一次!你有没有想过,我今天放了他,明天,他把话传出去,十个我都不够死的。他甚至连一个手指头都不用动,我就得横尸街头啊!他只需要一句话,一句话,你要看到我有那样的下场吗?”
陈南俊身子一软,后退一步,顿了顿,他上前抓紧虎皮的胳膊,“不会的,不会的,我们把他交给警察,交给警察,治他的罪,你会没事的,虎皮,你会——”
虎皮反手抓过他手臂,“你真天真。南俊,你以为他在牢里就没有弟兄了吗?那些人把话传出去,我一样得死。我的位子没坐稳,那些老家伙一看风头不对,是不会站在我这边的。到时候谁来帮我,谁来帮我啊!南俊,他今天必须死,做成一场事故,没人会怀疑我,我能明正言顺地靠着冰莹和那些人的推捧坐上那个位子。南俊,你不想我死的,是不是?”
陈南俊恍惚了,他不知道该不该听他的,他不知道该不该坚守心中的那个原则,两个声音同时响在脑海。
一边是正义,一边是兄弟,他谁都不想放弃。
虎皮见他动摇,加把劲劝服他,“你以为他是个好人吗?哼,南俊,别傻了,我只不过是用跟他同样的手段来对付他而已。”
“同样的,手段?”
“你以为诚叔现在在哪里,与儿子在加拿大贻养天年?哈哈哈……道上传出来的话也能信,谁见过了,你说那些电脑合成的照片吗?哈哈哈……真是可笑,没错,诚叔的确和儿子在一起了,是在你想也没想到的地底下团聚着呢!”
一个惊天的消息砸在陈南俊脑中,他悲愤地望向脸色煞白的廖坤,质疑的话,刚想出口,硬是被自己生生压了下去。
再说什么也是多余,一个濒死的人,指责他的残暴还有什么意义?
“南俊,他活着,我就得死,我甚至活不过今天,南俊,我们是兄弟啊!你真想亲眼看到我死在你面前吗?”
不知道,不知道,他不知道。
陈南俊拼命地摇着头,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办,保住那个人,就像虎皮说的,他一定活不完明天,可杀了他——
廖坤对他的情义,他的原则,他头顶的国徽,没有一个能饶了他的良心……
“南俊……南俊……”廖坤捂着伤口,眼见陈南俊心已明显动摇,他慌了,急切地叫着陈南俊的名字。
那一声声催命的符咒响在耳畔,他正欲回头——
虎皮拉过他的身子,手臂环上他肩膀,将他紧紧搂在怀里,一手捂住了他的耳朵,一手抬高,枪口对准向前奄奄一息的男人。
“南俊……南俊……救我啊……南俊……救我……”
指缝间传来呼唤,陈南俊悲痛地咬紧牙,他没有多余的时间思考,划破深夜寂静的枪响冲上天际,惊起众鸟齐飞。
残月肃白,照下凄凉的光——
“明天也过来吧,反正你也没地方可去。”——
“南俊,你第一次来我家吃饺子,就把我家的福气都给抢走了,唉,太不够意思了。”——
“南俊,我想过,你说的话很有道理,没人一生下来就想当个坏人。的确,都是被逼上这条路的。我只是习惯了,这么多年,习惯了杀戮,习惯了对人性的质疑……人活着,贪念就是无止限。当你拥有一小块,你就奢望一大块,当你得到了这一大块,你就会想要全部。南俊,如果我不还手,就只能被动的挨打。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莫名其妙地解决掉。南俊,其实谁想一开始就踏足这个世界呢……南俊,我挺感激你来帮我。起码,你能帮我找回点什么。即使找不回,也能让我的良心有些安慰。我想,这也是我继续留你在身边的原因。我也希望,你不会被这个世界磨光你的初衷,你的本性。”——
“来,南俊,你多吃点,自己一个人过年很寂寞吧,以后每年都来这里过,嫂子给你做好吃的,保准把你养的白白胖胖的。”——
“南俊,看看人家虎皮,马上儿子都有了,你也老大不小了吧,怎么一点也不急啊,明儿我让你嫂子帮你留意点,赶紧找个丫头,给我把你的事一起办了得了。”——
熟悉的话语,被谁念着,一遍遍,一句句,清晰入耳——
“南俊……到今天……我所能信任的……也只有你了……”——
对不起,坤哥,对不起,对不起……
那个待他如亲弟弟一样的男人,那个他一直在用谎言来换取信任的男人。
如今,他连保住他的命也做不到。
两年,真正的对与错,还能否找得到。
人真是可笑的动物,嘴里一遍遍申张着所谓的正义,行动上却是用尽卑劣,换取的那颗心,最终却要亲手将它解决掉。
这就是他的职业,世上最无耻最艰辛的戏子。
八年,入了一场注定只能悲哀落幕的戏。
虎皮松手拉开与他的距离,抚摸他冰凉的脸庞,温温细语,“南俊,都结束了。”
从遥远的天边一般传来了声音,陈南俊迷蒙地凝视虎皮脸上处变不惊的表情,“没错,都结束了,都结束了。”
拉开他的手,陈南俊移动脚步,头也不回地走出树林。
“南俊——”
知道唤不回他,虎皮重重叹了口气,召唤手下处理了廖坤的尸体,移步追上傲然的背影,默默跟在他身后,跟随那人的步伐,将银月远远甩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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