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目一
廖坤一家的葬礼在烈焰帮总部举办,社会各界名流到场致哀,廖冰莹伤心过度伤了身子,在医院调养,虎皮作为唯一的亲属一身丧服袖带黑纱,站立在遗像旁。
陈南俊恭恭敬敬的给廖坤及嫂子上了香,随后神色凝重地离开会场。
蔚蓝的海水呼啸着冲上岸边,层层浪花张牙舞爪地扑向沙滩,吸取一部分干燥,带走。海风在身后送上嚣张的气势,归来时更加凶猛。
陈南俊踏着沉重的步伐走向栈桥,风的狼嚎和海的怒吼谱成壮烈的进行曲,远处的海浪像一个披着白袍的银发魔鬼,咆哮着将丈高的漩涡汹涌地推向屹立栈桥边的岩石。
强大的冲力,海水碎成根根银针射向下一波激流。
他抓紧护栏上的麻绳,打湿的裤脚和鞋面并不能减弱他的凛凛之气,直立大海的最近面,感受几乎被吞没的威胁。
虎皮慢步上前,身子靠向他旁边的栏杆,“南俊,你这两天去哪了?手机也不接。”
“虎皮!”强风吹乱他的短发,在墨镜边快速地撩拨。“这两天我想了很多,我已经不适合待在烈焰帮了。明天,我会宣布正式离开。”
“你说什么!”虎皮身子转向他,因他的话很快挑起怒气,“离开、离开!你他妈的满脑子就是离开,你别没完啊!我不会允许的!”
“我留在这里做什么,看你继续这样为所欲为!”
“我就知道你还在想这些事!你来什么劲啊,廖坤他妈的是个宝啊!你至于吗!”
“他不是个宝,可他对你、对我怎么样,我心里记着!我是个人,我有良心!”
“你不就是想拐个弯骂我吗,对,我没良心,我不是人,行了吧!老子还跟你讲清楚了,我没觉得做错什么,我说过,我会夺一片江山,我就一定要得到。现在整个烈焰帮都是我们的了,我不明白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
“我根本就不希罕什么烈焰帮,我也不希罕你拿满是血腥的手换来的江山!虎皮,做这种事,你不会觉得良心不安吗,每天面对冰莹,你不觉得愧疚吗?你到底有没有心!”
“我没有?我没有!”虎皮激动地向蓝海挥舞着手指,“我没有心,我就不会做这些让你记恨我一辈子的事!陈南俊,你少给我装蒜,什么是良心,什么是愧疚,我压根不懂!我到今天也不觉得愧对过谁!从我进烈焰帮的那天起,我就发誓我一定会把廖坤从那个位子上拉下来。谁也别想阻止我!谁也别想跟我争!凡是想挡我道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陈南俊渐渐感觉眼前的虎皮越来越可怕,往日的那份单纯早已被淹没,又或许从来只是一种掩饰。
他突然想起杂毛昌曾经说过的话:“南俊……南俊……你别以为你把他当成好兄弟……他就不会……不会摆你一道……哈哈……这种毒蛇一样的男人……伪装得太好……将来有一天……他露出真面目……你的下场会比我更凄惨……有一天你爬到他头上……他一定不会放过你……哈哈……他比你聪明……比你聪明啊……”
曾经不以为意的一番话,如今得到了应验。自以为对他了解很深,如今才知道最傻的那个人,是自己。
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再多的疼痛也缓解不了心中巨大的悲伤,他死死地蹙眉,咬牙切齿地问,“如果是我呢,如果那个要跟你抢江山的人是我呢,你要怎么办?也把我杀掉吗,是不是,是不是?”
突然爆发的怒吼掩过海啸的狂歌,字字砸在虎皮的心上。
见他犹疑地闪躲,陈南俊躁怒地上前一步,脸颊挨近他的,与他只存半分的距离,他要从那个人眼中看到最真实的答案,尽管那答案会将他的心伤透。
七年,七年的感情,到底算了什么?
海水早已冲淡了吗,还是不过又一场精心刻画的戏码。
他扮演小丑的角色多时,却不知他以为的兄弟从没有入戏的那一刻。
他看重的感情变成一个可怕的笑话,生生将他吞并。
虎皮坚决地抬起头,迎视他凛然的目光,“不会,南俊,如果你想要,我就送给你。我说过,那一片江山是我们兄弟两的,谁做老大都一样。你想要,我就给你。”
陈南俊在他瞳孔中看到愤然的自己无力地褪去尖锐的棱角,一点一点,幻化成苍白的哀怨。
他分辨不出男人的话有几分真假,那种眼神,那种语气,一次次出现在他为自己拼命的瞬间。
他太熟悉了。
“为什么!虎皮,那个位子,真的,那么重要吗?真的,非要不可吗?虎皮……”
“南俊,你没有过我这样的经历,你永远也不会懂。我这辈子宁可死也不要再过那种一无所有的日子!每天每天吃不饱饭,饿极了还要跑到垃圾堆,跑到野狗堆去找吃的;每天每天看人脸色、任人辱骂,还得赔着笑脸,这个爷,那个哥的,谁心里不痛快都可以打你一顿,骂你几句;每天每天住在漏雨的天棚下,蟑螂、蚂蚁、蚊子,你想到的和你想不到的虫子就在你身上爬来爬去。那扇门那扇摇摇欲坠的门就是我的恶梦!我发过誓这辈子都不会再住那种地方,再不过那种日子了,南俊,你懂吗!”
“我想爬,我想爬到顶上,我想呼吸高层的空气,南俊,这才是我要的生活。我喜欢看每个人对我卑躬屈膝、对我唯唯诺诺,我要他们打从心眼里怕我这个人,我要他们一见到我就吓得腿发抖,老远就只能跪在地上,叫着‘虎哥’。南俊,你说我虚荣也好,我无所谓,我就是要这种万人之上的人生。我太喜欢这种成就感了,这辈子我从来没体验过的成就感,南俊,这就是我的梦想,你能明白吗?”
海水的沁凉侵入皮肤,眼眶发涩。陈南俊仰头望着天空清亮的蓝,透进心底的悲让人窒息——
“国耀,把它给我,快给我!”——
“不,不,陈队,你让我重新来过,我去鹰帮,我去鹰帮,我想办法得到刘爷的信任,我会再帮你拿一份资料,我不在乎多一个八年,十年也没关系,陈队,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帮你拿到可以摧毁他们的证据。”——
“你在说什么胡话!眼看我们就可以将整个烈焰帮连根拔起了,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廖坤已经死了,我们不能将他绳之于法。这件事,这件事已经结束了。”——
“廖坤是死了,可烈焰帮还在,他们有了新的当家人,那些暗里的交易绝不会结束。把那些资料给我,我们就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
“我、我……我把它丢了,找不到了。陈队,是我的错,求你让我去鹰帮,刘爷知道我,叶叔也很信任我,我想我可以——”——
“国耀,你到底是怎么了,八年了,你不是一直在期待可以离开的这一天吗?你不想见到你爸和你妈吗,他们等了你八年,你就快要见到他们了。你不知道,这两年,他们老得太快了,头发几乎全白了,每天等在我下班的路口,一遍一遍催问我,小耀去国外公干八年了,究竟什么时候可以回来,为什么整整八年,连一面也见不到。国耀,看到他们两老,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在前几天,我告诉他们你很快就可以回来了,就可以回到他们身边了。两个老人家,高兴得都流泪了。国耀,你真的,忍心让他们的希望落空,忍心让他们再等一个八年吗!”——
泪,无声流出眼眶,再多的坚强也在这一瞬间分崩瓦解,破碎的面具下,是一颗脆弱的心。
他想回家,太想太想了,想了八年,藏在心里痛了八年。可如今,这个梦就唾手可得了,他却只能选择收回手,远离,再次远离。
他怎么能——
陈南俊痛恨自己的软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坚守的一切都变了质。他曾经深信不疑的东西只为了个人的感情而将它们抛之脑后。
为了虎皮,他毁了自己的信仰。
他甚至允许那个人在他面前亲手杀了一个他本可以救下的男人。是的,找再多的理由也骗不了自己,他完全有时间去救廖坤,可是,他放弃了,他没有那么做——
接下来,接下来的自己究竟还会再变成什么样,他感到害怕——
“国耀,八年,八年的卧底生活已经把你改变了吗,你是不是都快忘记自己到底是谁了!国耀,别逼我毁了你所有档案,你的做法背叛了组织,背叛了你的国家,最重要的,你背叛了自己曾经赤热的一颗心!这些东西,你还能再找回来吗?”——
沉重的担子永远压在了心上,这一生,他都摆脱不掉。
陈南俊转身凝视虎皮,那样倔强和认真的神情,以自己的梦想为骄傲,这就是与他做了七年的兄弟。
兄弟,太重太重的两个字,他还不起那份情!
对不起,陈队……
他不能、不能,即使背叛了一切,也无论如何不能——
交出那份资料,等于把虎皮亲手送上审判台,烈焰帮的新当家,哈哈……众矢之的。
他还如何保住那个人,如何……
陈南俊抬起眼帘,一抹决绝印在眼眸深处,身后掀翻的怒浪急速涌来,他挺直腰,抓紧麻绳,义正言辞,“虎皮,你听着,从今天起你就去过你要的生活,我走我的路,咱们道不同,就此分道扬镖吧!这份兄弟情,断在今天。”
千层浪气势磅礴地砸向栈桥,桥身不稳地晃悠,溅起的浪花打湿陈南俊毅然离去的背,淋湿虎皮无措和愤慨的脸庞。
“陈南俊你也给我听着!”他高声向着陈南俊离去的方向吼道,“我在关二爷面前发过誓,做了兄弟,就是一辈子的事。你说断就断啊,我不准、我不准!我告诉你,你做我一天的兄弟,这一辈子都是我陈虎的兄弟,我不会让你赖掉的,你给我等着!”
未有迟疑,陈南俊保持着步伐,走过栈桥,走过沙滩,走出绝望的蓝海。
最后一滴泪,流在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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