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兄弟
早上来到帮里时,陈南俊才知道虎皮并没有对江叔以及参与这次暗杀计划的那些老前辈动手。这不像他的个性。难道,他另有什么打算?
中午和虎皮用完餐,从餐厅出来时,虎皮接了一个电话后,表情严肃地对他说:“南俊,我们被条子盯上了。”
陈南俊叹口气,已经,开始了。
他和虎皮,走向了倒计时。
赌场、各家小公司、廖氏集团、分堂,在同一时间被警方责令停业。相关负责人被一一带回警局。几个秘密的重要仓库被查封,搜出大量毒品。
警方这次的动作很大,似乎很有把握一般,将帮内元老和各分堂主请去警局。
虎皮坐在驾驶座表情严肃地开车,陈南俊心思重重地不发一言。
火急火燎地赶回帮里时,被守候在那里的警察带回警局询问。负责烈焰帮事务的何律师及时赶到,将他们从局子里带出来时已是深夜。
他神色凝重、肯定地告诉虎皮,警方这次掌握的证据很充分,不知从什么途径得到烈焰帮长期以来的合作记录明细。最近一次大数量的交易更是被警方一举截获。帮中那些堂主已经自身难保。他怀疑帮内一定是出了内。扳回胜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最好是事先做好最坏的打算,言下之意很明显只有一个选择——跑路。
虎皮气冲冲地回到家,一脚踢翻椅子,扯松领带,“妈的,让我知道是谁干的,我非拆了他的骨。杂种,跟老子这儿玩阴的呢!”
一口烈酒下肚,怒火从胃直烧到眼中,一把捏碎杯子,鲜红的血顺着手掌直往下滴。
陈南俊靠在阳台一根接一根的抽烟,目光放在远处霓虹闪烁下的罪恶夜都市。
虎皮走到阳台,从背后抱住他,头靠在他肩上,“别担心,南俊,我们不会有事的,一切有我。”
脸颊贴着身后人湿热的皮肤,稍稍转头,火热的唇纠缠而上,忘情地吸吮、翻搅,试图将他口中最后一口气抽走,只能软软瘫在他怀中。
“你流血了?”陈南俊执起他的手,将割伤的手指含入口中。
“你还真有情调。这种时候诱惑我,怎么样,先大干三百回合再跑路?是想让我干死你呢,还是想操死我啊!”
虎皮的玩笑话并没让他心里好受一些,稍稍推开两人贴合的身子。
“虎皮,你有没有后悔过?”
“后悔?后悔什么?”
“不择手段、费尽心机得到这一切,不过短短数月的辉煌,值吗?”
“值。至少我曾经拥有过,我做到了。哪怕为此头破血流,为此付出再大的代价,就算到头来只剩穷途末路,路死街头。我也不会后悔我曾经做过的一切。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这么做。”
陈南俊走不进他心里,两个人的世界越走越远。
月色污浊,望不清的银白装着多少人的叹息。
以后,还会有这样在一起的机会吗?
会是,多久以后?
“你,会不会恨我?”
“为什么要恨你?”
“如果没有我,现在你也许仍是街头一个不起眼的小混混。也许,你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虎皮将他搂得更紧,隐隐月光为他们相偎在一起的身影披上一层银纱,虚虚实实。
“南俊,没有你,我也会靠自己的力量走到今天。没错,我爱你,可我就是我。我的志向不会因为你而改变,那不是一个汉子会做的事。即使明知你会痛恨,会厌恶。我还是会坚决地不择手段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做掉廖坤,惹你那么难过,差点使我们决裂,可我还是没后悔过。我清楚我的目的,人的一生总得有些追求,而我做到了,实现了它,我为我自己自豪。”
陈南俊叹息一声。
这世界的繁华将他腐蚀得太深,太深。
根深蒂固的三十年,谁也改变不了初衷。
就像他,也永远忘不了当初的誓言,坚守的信仰,才会在今天做出最后的选择。
他的挣扎、彷徨、痛苦都变成一场笑话。
原来,始终如一。
“我宣誓,我志愿成为一名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警察,我保证忠于中国共产党,忠于人民,忠于法律;听从指挥;严守纪律,保守秘密;秉公执法,清正廉洁;恪尽职守,不怕牺牲;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我愿献身于崇高的人民公安事业,为实现自己的誓言而努力奋斗!”
皎洁的月光,纷繁的霓虹最终彻底毁了只有交点却无法共存的两人。
虎皮一直在打电话联系,陈南俊回到卧室最后望一眼这到处是冰冷气息的房间。
凌晨一点,他们驱车前往廖家在临海郊区投资的度假村,那里也是廖家事业的唯一一块净土。
陈南俊不动声色地打开用来与警局同事联系的那部手机,他知道追踪器会在同一时刻收到讯号。
闭上眼,靠向椅背,叹息着这趟末路之旅。
入住这栋高三十层也是整个度假村最高建筑物的豪华酒店。乘电梯直达顶楼的办公室。
推开门,满室的奢华让人有如置身宫殿的错觉。虎皮咒骂一声,扔下外套,“这个廖坤可真是会享受,在这里养几个小老婆都不成问题。”
陈南俊掏出枪,仔细检查一番后,收回身上。“你确定那个凯恩可靠?”
虎皮摆摆手,“你放心,我在加州救过他一命。这点小忙他还是会帮的。不过,”咬咬牙,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商人本色,什么时候都不忘了要钱。坐他一架破直升机要我五百万。奶奶的!”
陈南俊顿了顿,“是在天台吗?”
“对。”
十几分钟后,他们爬上天台的阶梯,黑沉沉的夜,几颗零散星辰,忽明忽暗。圆月披上暗云外套,朦朦胧胧。忽而探出小脑袋,窥探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
虎皮深吸一口气,伸出怀抱,大吼一声。“啊……”
陈南俊四下走动,确定这里并没偷情的情侣之类不合时宜的人出现。
“南俊,最后再看一眼这个城市吧!我们恐怕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不过,也没什么好怀念的。”
陈南俊转过身,掏出枪,“直升机什么时候会到。”
虎皮看看手表,“再过十分钟吧!”
子弹上膛,发出“咔”的一声,在寂静的夜格外响亮。
天台,的确是一个好地方,不用担心会伤到群众。也让他,毫无退路。
十分钟,够了。
“南俊?”虎皮疑惑地望着他。
陈南俊咬咬牙,转过身的同时抬起握枪的手直指向离他十步之遥的虎皮。
虎皮一时间无法反应,呆愣地望向正高举枪对准他的人,“南俊,你……”
陈南俊闭了闭眼,干涩的喉咙挤出几个让他也觉得最难以接受的话。“虎皮,去自首吧!”
虎皮瞪大了眼,“你在说什么!”
“去自首。虎皮,你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他多不想,多不想经受这一幕,用枪指着陪他走过八年的兄弟,刚刚承认的爱人。
“南俊!”虎皮上前一步,“你怎么了?为什么说这种话!你是担心我们逃不掉吗?不会的,南俊,我都计划好了,我——”
“虎皮!”陈南俊高喊一声,“我是警察。”
他不知道自己是用了多大的勇气才喊出这句话,一直以为的解脱的快意却被深深的自责掩埋。
他甚至连望向那人的眼睛也会觉得扎眼的痛。
欺骗,整整八年的欺骗。
他再有无奈,也免不了一个错字。
虎皮如他想像的一般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惊恐地摇摇头,强装笑脸,“你在开什么玩笑,南俊,你怎么可能会是——”
“我是警察,八年,一直都是。”
每一个字都似锋利的刀剑割着他的心,裂出的一道道伤口,被凌厉的冷风吹着,一次次加深的痛。
虎皮差点没站稳,他努力思索着陈南俊说的话。
警察,警察,警察……
和他一起走过八年峥嵘岁月的兄弟竟然是——
心口被大石重重压着,无法喘息,他用愤恨的眼神狠狠注视着他,狂怒的冲他咆哮,“你他妈放什么狗屁!你不是警察!你是陈南俊,你是陈南俊!”
他不相信,他不愿意相信,一个字也不愿听那人再说下去。
他像一个傻瓜一样被人骗了整整八年,他从没怀疑的那个人,怎么可以——
他们走过多少风雨,吃了多少苦头,又有多少次在生死关头拣回命来。
那个人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化成他的骨,他的血,他的肉,无法割舍。
现在,那个人却告诉他,他是警察,一个要将他送到牢里、送向刑场的警察。
放屁!
“虎皮!”陈南俊不忍,心在抽抽地痛。“对不起,去自首吧!”
“你给你闭嘴!”
“虎皮,廖坤说得没有错,我就是一个卧底。对不起,我瞒了你八年,今天烈焰帮的垮台都是我造成的。何律师说的对,没有翻身的机会,没有!我不能让你就这样逃掉。虎皮,你必须接受法律的制裁!”
“你住口!”虎皮喘着粗气,伤痛地瞪视着他。“妈的,我那么信任你,那么信任你,你居然是个狗卧底!陈、南、俊!”
虎皮拢起头发,来回大步走,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天这一幕。“我是怎么走到今天的,你没有看到吗?我多么辛苦才得到这一切,陈南俊,我一直一直把你当成我唯一的兄弟,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耍我!”
“虎皮!”
“你他妈骗了我八年,耍了我八年,如今你还拿那玩意指着我!陈、南、俊,我真想杀了你!你这个狗狼养的!”
虎皮红着血丝密布的双眼,将满腔的恨统统砸在他身上。
陈南俊明白、了解他的恨,却不能站在他的立场为他体会这一切。但他知道,痛的人并非他一个。
“你哑巴了,你说话啊!你这个畜生,我那么信你,那么信你,把心都掏出来给你,你居然背叛我!你毁了我的一切,你真有本事,我太小看你了!陈南俊!”
陈南俊闭上眼,无声地听着他的指责。
虎皮歇斯底里地冲他怒骂,所有难听的脏听一一出口。他努力爬到今天的城堡一夕被毁,他的痛恨,他的无奈,他有太多太多的怨却找不到可以发泄的出口。
但他心里却清楚,他最气的并不是这虚无表象的毁灭,反正他迟早要离开这一切,他甚至计划好了要——
他只是没想到,会是陈南俊、当了他八年兄弟,他早就深深爱上的那个人来摧毁他。
不该是他,不能是他,是他的话,他怎能释怀,他计划好的那一切,他要去的地方,都该让他情何以堪。
现如今,该是他最亲的人却拿枪指着他。
天堂与地狱的反差太大,他无法接受。
骂累了,那个人也只是静静地听,不发表任何言论。
虎皮疲惫地站在风中,垂下头,“南俊,对你来说,我是什么样的人。对你来说,我真的那么一文不值吗?八年了,八年的兄弟白做了,你也不能拿枪指着我啊!我的理想,我构筑的王国,就这样被你亲手毁了,你太让我失望了。”
“对不起。”迎风送来浅浅低吟的三个字。
“对不起?”虎皮苦笑一声,“一声对不起,可以抹去多少?八年的辛苦吗?我用血拼到今天,如今是真的什么都没了。这下,称了你的心了,你满意了吗?”
陈南俊挺挺背脊,“去自首吧!你所做的每一条都触犯了法律,你必须对自己所做过的事负责,对坤哥、对冰莹,你都要给个交代!”
虎皮凄苦地放声狂笑,“是,是,我要给坤哥,给冰莹,给他妈所有人一个交代。那谁来给我交代,你陈南俊吗!我真没想到,真没想到我拿命去换的兄弟,竟然要送我去吃枪子。哈哈……哈哈……”
他的情、他的义,陈南俊统统明白、记得。
这个世界,太多矛盾,他挣不出自己所给的束缚,只能选择让那个人陪他走进这束缚,拿自己的原则约束了他。
只有这样,他们,才有机会……
他才能,真的,去爱他……
笑声渐止,远处直升机的轰鸣一点点传来,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
一架黑色民用直升机闪着点点微光驶近,最直接的感受是剧烈的旋风在他们头顶不停地刮起。
虎皮来不及多想,上前一步,“南俊,我不管你是不是警察,是不是卧底,那些,那些都不重要了。烈焰帮垮台就垮台吧,我不在乎了。你现在跟我走,我们离开这里。忘掉这一切,南俊!”
陈南俊摇摇头,用着同样的音量吼回去,“我不会跟你走。我也不允许你离开!”抬起另一只手,两手紧紧握枪对准虎皮。
“南俊,南俊……算我求你好不好,忘记这里的一切,我们说过的,谁也离不了谁的。你真的那么狠心,非要我去做牢,非要我去挨枪子不可吗?南俊,我不是你的兄弟吗,我不是跟你上过床的那个人吗,我们不是说好要永远在一起的吗?昨天,仅仅一夜之间,你就全忘了吗?”
我没忘,我没忘,我到死也忘不了。
“南俊,八年了,我们走到一起有多不容易。南俊,你真的要毁掉到手的幸福吗?南俊!”
我不能,虎皮,我不能再为你违背当初的誓言,坚守的信仰。对不起……
“陈虎!”陈南俊高喊一声,“你涉嫌走私军火,谋杀廖坤,企图杀害廖冰莹,罪证确凿,我现在依法将你逮捕!举起手来!”
“陈南俊!”
“举起手!”
虎皮觉得他说的这一切好笑极了,“放你娘的狗屁!有种你就开枪,来杀我啊!”
陈南俊握枪的手在颤抖,风卷起微微尘土,模糊了他的视线。
虎皮不死心,“南俊,算我求你,跟我走吧,你忘了我们曾经说过的话吗?南俊,我爱你。”
直升机飞到头顶,聒噪的轰鸣声盖过一切。
陈南俊没有听清他的话,只是一味坚持自己的原则。“陈虎,你逃不掉的。去自首!这是你唯一的出路。”
“南俊!我求你也不行吗?这一次,你就不能听我的吗?跟我走!”最后三个字他加重嘶吼的音量。
闭过眼,陈南俊抬高头,“我不会跟你走的,我是警察,如果你要逃掉,我会用尽一切方法阻止你。陈虎,从现在起,我不是陈南俊,不是你的兄弟,我只是一个警察。你必须跟我去自首!”
虎皮咬紧下唇,腥甜的味道传进嘴里。
他看不清陈南俊的面目,旋风带着呼啸的气势将他的眼睛吹伤,薄薄水雾深处,一片模糊。
尖锐的警迪声在寂静的夜晚格外刺耳,一辆辆威武的警车从远处驶向度假村。
直升机里放下长长的梯子,带着头盔的驾驶员探出头来,好像催促一般。
虎皮吸吸鼻子,妈的,他这是怎么了。这辈子就没这么脆弱过。
他望向陈南俊,黑蒙蒙的人影,看着也那么刚毅、坚强。“南俊,你不跟我走,但别想我会放弃你。总有一天,我会回来找你。等着我!”
等我来完成,我最后的愿望。
虎皮刚想伸手抓住梯子。
“虎皮!”陈南俊情急之下抬手对准直升机一阵急射。
“叮叮当”子弹打到机身上发出让人心焦的响声。
“南俊!”虎皮急了,眼见直升机摇摇晃晃地躲避子弹的袭击,他慌忙掏出枪。
陈南俊感觉他们好悲哀,以命相换的两人,最终只能拿枪指着对方。
看看谁的心更狠一点,子弹穿过的身体未必就是伤得最深的那个。
陈南俊狠下心,不予理会,继续朝机身开枪。
警迪声越来越近,低下头便可以看见十几辆警车风驰电掣地驶向楼底。
虎皮的枪早已瞄准了陈南俊的心脏,只要他一扣扳机,那个人就会立刻倒下,没有人再拦着他,他可以逃到他安排好的国度,安享他的下半生。
没有,没有了陈南俊的下半生。
他的手指使不上力,抖抖嗦嗦地。他的眼里只有了恨,那么强烈的恨却无法使他打一发子弹。
直到直升机再无耐心地调头,渐渐飞走,直到楼下响起了喇叭声,“陈虎,你已经被包围了,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放下武器,举起双手,走出来。”
虎皮苦笑一声,垂下拿枪的手。
他终究,做不到。
陈南俊慢慢放下枪,“虎皮,自首吧!”
虎皮渐渐抬起头,“南俊,为什么这么对我。我对你不够好吗,八年了,我是拿你当比命还重的人来对待。我多少次为你去挡子弹,差点死在你面前。就连廖坤、烈焰帮所有人都怀疑你,我也站在你这边,即使你什么也不跟我解释,我还是选择无条件相信你。为你,让我死也无所谓。南俊,我为你做的这些,你都不放在眼里吗?你都忘了吗?你就是这样对我的吗?”
陈南俊的心不是铁做的,他会痛,会难过,为此,他揪心了太久太久。
终于,找到一个解决的办法。
陈南俊握紧枪,抬起手,“虎皮,我知道我欠你很多。今天,我通通还给你。”对准自己前胸——
还了你,就请你,跟我去自首。
“南俊——”
“呯!”
枪声响起,惊动楼下的警察,负责的队长停下布署的动作,吩咐突击队员提前上去,狙击手分散在附近,守好各自岗位。务必要保证也许已为人质的警方卧底的安全。
陈南俊微微喘气,咬紧牙,捂着穿洞的胸口,血从指缝间汩汩流出,染上黑色大衣。
虎皮第一反应就是要上前扶住他,却在迈出一步后停下,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俯身忍痛的他,“南俊,南俊……”
他不停叫着他的名字,那个人,那个人会好好的,他保护了那么久的人,他即使被断了生路,也不忍心射伤的人,怎么可以在他面前倒下,绝对不行。
陈南俊调整好呼吸,艰难地抬起头,不可动摇的信念支撑着他继续走下去。“虎皮……跟我……跟我去自首……”
自首!
到了最后,还是,只有这两个字。
虎皮觉得心从没这么酸过,眼眶跑出好多好多液体,害他来不及捂。
“陈南俊,你够狠!你断了我的活路,现在又用枪打自己,你用这种方法逼我,你够狠!够绝!”
“……”
“我一生做了那么多坏事,可我,还是没你那么狠心,最起码,有一个人,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对他下手的。可是你,你不同,你没有,你没有那样的一个人。所以,你可以,比我狠!哈哈……哈哈……我真是个笨蛋……太蠢了……妄想了八年……那个该死的永远,永远,再也不会有了。”
“……”
“南俊,你真的要让我去送死,真的非要把我送上刑场才甘心吗?南俊……”
陈南俊急切地开口,“不会的,虎皮,只要你肯自首,我会为你求情,会从轻发落的。虎皮,去自首吧,我……我等你。”
等你,不管多久,我都会在电网高墙外永远等着你。
等你出来以后,我们,,只做爱人。
哪怕我们都是白发苍苍,哪怕我们都老得掉了牙,哪怕我们只剩一身皱皮,哪怕,哪怕……
我也会牵起你的手,一步步走下去。用满是皱纹、老斑的脸给你一个笑容,看着你迟到的暮颜,我们,还能接接吻。虎皮,会有,那一天的……
一定会!
“哈哈……从轻发落,那是多轻?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还是——无期!”
陈南俊伤心地闭上双眼,无法回答。
二十年,我数你头上的白发,每一根是一个离开的希望,是我们离近的期望;
三十年,我数你嘴里的牙齿,每掉一颗我都会替你好好保存,将你爱吃的食物炖得烂烂的,心满意足地看你大口吃光。
四十年,我数你脸上的皱纹,开心地取笑,“啊,数不过来了,已经满脸都是了。”摸摸你败顶的头,戳戳你的啤酒肚,这就是幸福。
无期,无期,真有那一天,没关系,虎皮,我不会让你寂寞,我想组织上会满足一个退休老警察的要求,与你合葬。
虎皮,我们总有,会在一起的,那一天。
陈南俊的沉默惹恼了虎皮,“你他妈说话啊!你聋了你!你有种,陈南俊,你是铁了心要把我送去监狱是不是!”
“是!”一个字,最是沉重。
“陈、南、俊!”
虎皮想,这一辈子他有太多的烦恼,怨恨,却从没深刻的体会过什么叫伤心。
这一次,他积攒了一生的伤心都用上了。心,有种被伤透了的感觉。
有个词很好听,叫绝望。
应该,就是它了吧!
虎皮将眼神放柔,紧绷的神经也松驰下来,好像放弃了一切一般,云淡风清地一笑,扔下手中的枪,迈着轻松的步子一步步走向陈南俊。
每一步,都是靠近,都是别离。
“南俊,我认识你那一年是二十五。八年啊,到今天已经是三十三岁的人了。我们,都不小了。”
“到现在,我还记得和你认识的那一天,那么清晰的保存在脑子里。南俊,那个时候,我真是看不惯你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我特讨厌你,特想把你打倒,踩在脚底,吐几口唾沫在你脸上,看你还能不能挂着你那张骄傲的小白脸。”
“后来,你一次次的惹到我,毁了我接近杂毛昌的机会,毁了我往上爬的人生。我就想,如果给我一把刀子,我一定立马解决了你。我想,这就是宿敌吧!唉!”
“鬼使神差,你他妈居然救了我。我有点慌,有点烦了,看你昏倒在我面前,我是一点也不想救你回来的。可我虎皮就是那种直来直往的性子,谁对我好,我就会掏心窝子对人家。尤其是救命之恩,我看得特重,其实从那一刻,我就认准了你是我兄弟。是我要拿命去换的兄弟。现在想想,你真该那个时候就让我被射死算了,为什么要救我呢?”
“南俊啊,你知道吗,那两年,那两年是我这一生过得最开心的日子。我那么怕穷,那么烦没钱的日子。可是,在那个时候,你不知道,每天晚上和你一起睡在门板上,每天晚上抱着你,我就偷偷地想,就这样过下去,也挺好。没人来打扰,就这样和你两个人一起,过到老,穷到老,也没关系。哈哈……我挺傻的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天天和你在一起,就是想每时每刻地缠着你,就是想和你吃一个碗里的东西,就是想每天每天看到你,我也觉得我好像把你这个兄弟看得太重了。可是,那时候就像吸了毒一样,特上瘾,一时见不到你,就心慌得很。应该,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对你——”
“南俊,我多想把时间拨回到那两年去,让我们,一直停在那一刻。”
“可惜,命运不会随人愿。当它把廖冰莹送到我们面前时,我沉睡的欲望就彻底苏醒了。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无论如何,我也要把握住。”
“我没想到的是,她会看上你。不管我怎么装狗扮猪,厚颜无耻地讨她欢心,她连看也不看一眼。只一门心思放在你身上。那段时间,我简直快气炸了。我怎么可以让你比我强。南俊,我是老大,绝不能让你站在我头上,送一座城池给我。我的自尊心不允许我接受这一切。我可以送一个王国给你,却不能让你亲手得到它。那对我来说,意义不同。哈哈…………其实我争那么多又有什么用。争到头,还不是想和你一起分享,但你,却从没领过情。”
“没错,是我找人做了廖冰莹,再嫁祸到威哥头上,也让她从此对你死心。一举三得,南俊,你看,这有多划算,我怎么可能不去做。南俊,你知道为什么廖坤查不出来是谁做的吗?因为,那些人在当天晚上就长眠地下了。你别这样看我,你也知道,要做大事,就得学会心狠。我学会了廖坤和杂毛昌的心狠,可你,就开始恨我了。”
“我如愿以偿的得到了廖冰莹,也得到了重视的机会。我要你和我一起往前走,却绝不能超越我。我以为一切都会很顺利,我甚至计划好了,要用十年的时间一步步蚕食烈焰帮,直到夺空廖坤的权利,才将他干掉。那个时候,我也许会有一儿一女,廖冰莹是不是知道,对我来说,就已经毫无意义了。想除掉她,轻而易举。没错,我从没爱过她。对我来说,她存在的意义只是被人利用。她的确很倒霉,谁让她身为廖坤的妹妹,想爬到最高点,牺牲一两个女人这算什么。直到今天,我也没后悔过。”
“南俊,你不该,不该在澳门对我做了那种事,让我再也忘不了和你一起释放的那一个瞬间。回来的当天,我找了三四个小姐,却再也抓不住那种感觉。而且,越来越空虚。当时我就想,一定是哪里乱了。可我,说不出来。南俊,你也不该告诉我你要走,要永远离开我。狗日的,我当时真想宰了你。我对你那么好,你居然想就这样把我一脚踢开,去什么鬼加拿大,还不一定会回来了?你说我那时是什么感觉,没把你打晕,挑断你手筋、脚筋,直接扔地下室关一辈子就不错了。”
“当然,那是最坏的打算。我还是喜欢能和你并肩而行的生活,喜欢那个威武、高大的你,那才是我陈虎的兄弟。”
“南俊,为了你我提前了我的计划,不是没想过会失败,不是没想过会就此惹来杀身之祸,可这一切危险,比起你的离开,那就小巫见大巫了。”
“南俊,南俊,我不在乎有没有儿子,也已经不在乎有没有庞大的事业,我甚至都想好了要——唉,说这些干嘛,已经没意义了。”
“南俊,这八年对我来说很重要,很重要,因为是和你一起走过的。可是,对你来说,究竟算什么呢?南俊,我多希望,能再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能让我再多看你几眼,南俊,你说,人是不是真的有下辈子,谁还能记得住谁啊?”
“虎皮!”陈南俊察觉他话里的不对,“只要你肯自首!虎皮,我们,我们还可以再过几个八年。虎皮,去自首吧!”
“哈哈,自首啊!南俊,你不是不了解我。你让我自首,是,也许不用死,但是二十年,三十年,甚至四十年以后,我还能做些什么?一无所有的生活,我真的过怕了。我不能再重头来过,南俊,我过不了那种日子。我穷了二十几年,可我,一直是自由的。现在,你要把我关在那个小房子里过上四十年。南俊,四十年,不是四十秒,不是四十分钟啊!哈哈……你的心,是不是石头做的?你以为,我受得了吗?永远等不到头的四十年,我做不到。”
“虎皮!”
虎皮微笑着走到他面前,捧住他的脸,深深落下最后的一个吻,缠绵天地间。
“南俊,我爱你。”
圆月被乌云遮住,灰蒙蒙的天,星星闭上眼睛,黯黯的躲在夜幕后。
“呯!”那声枪响格外刺耳,有种震耳欲聋的气势。
陈南俊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握枪的手上再次有湿漉漉的感觉,熟悉的腥味传进鼻中。
“虎皮,”他下意识叫那个人的名字。推开他,虎皮正抓着他握枪的手,枪口对准自己的身体。
“虎皮!”他惊觉地叫唤起来,他意识到自己将要失去什么了。可他抓不住,虎皮抬膝顶上他的肚子,他趴倒在地。
“虎皮!”
虎皮往后退了一大步,捂着伤口,一步步退到天台顶。
警察端着冲锋枪赶到的时候,虎皮已站在台阶上,脚下是他向往了一生的繁华世界。带着引诱的光亮,将人带向它的怀抱。
三十层的高楼,往下看真让人心惊胆战。
可他做到了,站在至高点,俯瞰这个世界,到临死的那一刻,他也在万人之上。
“虎皮,你下来,虎皮!”陈南俊声嘶力竭地吼他的名字,他的身子不住地发抖,他无法站起身来跑到那人身边。
他预见到可怕的事实,不,他不要那成为事实,他一定要阻止。
“虎皮,下来,虎皮,我们可以永远的,可以的,我等你,我一定等你,虎皮,求你!快下来!”
虎皮将视线从脚下百米外的地面拉到他身上,他轻轻的笑了,淡定的神情,纯净的笑容,释然。
那个笑,陈南俊在余下的生命里一直记着,难以忘记。
“南俊,你看,我还是自由的,你们谁也别想,抓住我。”
“虎皮——”
虎皮摊开双手,做飞翔状,叹息着说:“南俊啊,你欠我的,再也还不清了。到了下辈子,我不想再做你的兄弟。”
笑容还留在唇边,洁白的牙齿,很干净的感觉,男人身子慢慢向后倒去。
他真正,融入了这片世界。
一生无悔。
“不——”
天地间,只剩下陈南俊绝望的嘶吼,悲呛的、决绝的、撕心裂肺的痛,割着他还清醒的大脑。
他的泪落得汹涌,怎么也收不住,他爬到台阶边,遥远的距离,华美绚丽的彩灯之下,一片虚无。
“虎皮,虎皮,虎皮……”
他不住地叫唤这个名字,手伸到台阶外,他想,他要是跑得快一点,能不能抓住他的手,能不能抓住他的衣角,能不能再看他一眼那个纯净的笑容。
能不能,不要死……
虎皮,虎皮……
他还是做错了吧,没有找到完美的解决方法,正义和黑暗,永远不能平衡。
最终,是他亲手,将他最爱的那个人逼上了绝路。
没错,不是他自己跳下去的,是他下狠劲推了一把,虎皮说得没错,他是太狠心了。
什么,也不剩下了。
陈南俊,再也,没有这个名字了。
他的记性不好了,太糟糕了,连到了最后,也没有告诉那个人他真正的名字;可是,他也不会在乎吧,他喜欢的,要永远在一起的,只是,陈南俊,这个人。
他有没有告诉过虎皮,他,也爱他。好像忘记了,原来,到了最终,他们的身份也只能停留在兄弟这一刻。
“我叫陈虎,人家都叫我虎皮。”
“从今以后,有我虎皮一口吃的,绝少不了你陈南俊的。有我睡的地方,就是你陈南俊的家。我他妈要是再打你,就让关二爷把我绑起来,任你打个够。是兄弟,一辈子都不会改变。我的命是你帮我拣回来的,我送给你。我的一切都会有你一起分享。”
“早晚有一天,我也会有一座这样的大楼,我的办公室就安在顶楼,我要俯视这座城市的一草一木。每一个人,都在我的脚下。”
“对了,南俊,你就来帮我。我们一起做老板,一起打理我的王国。”
“呃,我想想,我的办公室里摆两张桌子。你一张,我一张。”
“你都那么有钱了。还那么小家子气,给我一间办公室不行吗?”
“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会给你一间办公室,让你离开我啊?你少做梦了。我们现在一起吃,一起睡的。等我有钱了,距离反而拉远了。那我忙活个啥劲,不如一辈子过这种穷日子得了。”
“兄弟嘛,就是要永远在一起的。”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