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同志小说《保安》 - 第15页

第三章 5

(5)

把时间往回拉一点。

李凤珍候着家里三个男人吃过饭,将丈夫送出门就转回厨房收拾碗筷,进屋却看见南成正拿了丝瓜瓤子在刷盘子,便笑着上前接过来瞧着南成嗔怪道:“水凉,别把手冻坏了。瞅这手都成红萝卜了,赶紧回屋拿干毛巾擦擦去。”

南成出了厨房,看院子里积雪尚未清理干净,便去拿了扫帚扫院子。李凤珍寻声瞧见后无奈的笑了笑。

纪东枯坐在堂屋门里瞧着南成,看着南成把积雪都扫到菜地边,他才转身回屋拿了几百块钱喊了南成准备出门。

李凤珍忙叫住了纪东,转回屋拿出张活期存折交给他,“有时间和晓云去看看家具。”

“妈,地砖还没铺好呢?买家具早了点。昨天你给我的还没用完呢!”

“拿着预备着。”

“妈你烦不烦啊?”纪东说完转身就出了门。

南成看纪东扔下自己就跑了,忙上前对李凤珍说:“二妗,东哥昨天太忙有点心烦,您可别生气。”

“这个死犟筋。唉,小成你撵你哥去,把存折给拿上。”南成只得接过存折推车出门去追纪东。

李凤珍看着南成转过墙角不见了,叹口气解下水裙,转身回屋收拾东西准备上班。身为中学校长,她不像纪伟峰那样对儿子大包大揽,她从不干涉儿子的私生活。李凤珍从袁晓云登门那天就没相中这个未来媳妇,更对未来亲家的作为颇有微辞,但一来这是儿子的选择,二来是因为丈夫猜测儿子与袁晓云已然做了那事儿。纪伟峰说:“现在的孩子什么事不敢做!做了就得负责。”李凤珍也只得答应了。纪东今天的反常,并没引起李凤珍的注意,在她看这不过是儿子与袁晓云之间闹闹别扭,没什么大不了。这会儿她已经锁好大门,骑车上班去了。

南成很快追上了纪东。纪东两手插在裤兜里边走边踢着雪,南成说了半天他都没抬头搭腔,只得推车跟着他。

雪后的天空透着清爽,阳光透过密集的枝杈斜射在中州路,把纪东的身影在身前雪地上拉得很长。

(6)

冯云山站在大门口看着纪东垂头丧气从身边经过,招呼也没打一个,他疑惑的朝南成虚张几下嘴,南成无奈的摇摇头。这时,门外一辆满载白玉兰的卡车驮着植绿工人摁着喇叭开进了大门,冯云山只得撇下纪东招呼着工人干活去了。

王强和纪伟峰分手后回到小区,工人已在楼内安装门窗。王强上楼看了看又转身下楼。他站在大门口等了半天才等到植绿车辆。王强候着车进门后跟着交待几句又匆匆出去了。纪伟峰交待让他自选售楼处地址,他得早做早完工。

时间过得很快,十一点左右,袁晓云驮着纪东的准岳母进入居梦小区。此时,纪东已在阳台上站了一个小时,身边扔了一堆烟头。

纪东看见了袁晓云和她妈,没动。

南成站在客厅里看着工人在厨房里砌台子。这是三楼,两室两厅一厨一卫,设计还算合理,装修已近收尾,偌大的房屋里只有瓦刀敲击砖头声梆梆作响。

袁晓云领着她的胖妈妈爬上三楼,她使劲砸了砸门。纪东一直没把钥匙给她,每次来她都很恼火,但每次她都被纪东哄的忘了这回事。

南成上前开门。袁晓云瞅瞅南成,她不认识。

袁晓云四下看了看,“纪东,纪东。咱妈来了。”正在厨房干活的两个工人伸出头瞧一眼又表情古怪的缩回去。

袁晓云让南成感到吃惊。这个女人,眼影太重,口红太艳,粉底太厚,下巴和脖子明显分家……

等到袁妈妈喘着气挤进门,南成彻底服了纪东。

南成意识到这就是纪东夫人和丈母娘了。“阿姨,嫂子,东哥在阳台上。噢,我是他表弟。”南成回答着袁晓云疑问的眼神,“我叫南成。”

袁晓云上下打量一眼南成,噗哧笑道:“咋瞅着跟个劳改犯?”

南成气结。

纪东掐灭烟头回到客厅,瞧着袁晓云母女疲惫的一笑,“伯母,晓云,你们来了。小成,下去到山哥那再提瓶水,把他那茶叶茶杯也拿来。”纪东打发南成下楼,“屋里现在什么也没有。伯母,我跟晓云陪您看看。”

“纪东啊,这房子还准备咋弄?”准丈母娘边看边问。

“等下午拾掇利亮再弄点家具一摆就中了。”

“太简单啦!这冬天屋里不得铺块地毯?这门也得包一下。还有这儿,客厅和餐厅得弄个隔断吧。还得吊顶……”

纪东越听越不是味,忍不住打断准丈母娘说道:“这又得不少钱,等结婚后再添也中,弄一屁股账,将来不还是我跟晓云还。”

丈母娘听完马上黑了脸,拉着袁晓云扭身就要出门。

纪东气噎在当地,冷淡的说:“袁晓云,你说咋办?”

袁晓云回头哼了一声,“咋办?能咋办!照俺妈说哩,不中就不结婚。”说着话转身出门。

纪东红了眼,冲着袁晓云背后发狠:“这可是你袁晓云说哩。不结就不结,老子打光棍儿也不要你这号女人。”说着上前砰的一脚踢上门。

厨房里的工人停下手中活,不知所措的相互看看。好半天,纪东从兜里掏出钱,抽张一百递给工人。

“这是工钱,活不做了。回去吧。”

(7)

送走工人,纪东关上了门。现在,这个小世界已完全属于他。

正午阳光温暖的照耀着大地,将积雪融化成水。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纪东躺在冰冷的地砖上,在狭小的天地里将往事一寸一寸撕裂。他闭着眼,没有流泪,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

生活总不尽如人意,有阳光的日子总也是阴影最多的日子。人这一辈子的每一天都被情感所控,各种情感支配着人的行为,谁也无法预知下一刻的自己是开心、痛苦……还是绝望。

南成在楼门口正碰着嘀嘀咕咕的袁晓云母女。两人看见南成立刻收了话头。南成礼貌的向两人打着招呼,“阿姨,嫂子,你们怎么下来了?东哥呢?”

袁晓云从鼻腔里喷出一个冷哼,“告诉纪东,这事没完。我可不是好欺负的!”说完拉着她妈扭身走了。

南成瞧着她们走远,看看手中的茶瓶茶杯撇了撇嘴转身上楼,却瞧见两个工人说着话从楼上下来。南成疑惑的停步问道:“这么快活儿就完了?”

“没有。俩人吵架了,你赶紧上去瞅瞅吧,别叫出事了。”

南成听完一愣,能有什么事呢!?纪东从小就乐天,再大的事到他身上都变得不正经。小时把一同学头打出了血,纪伟峰狠心把他揍了一顿关在门外,到了半夜,李凤珍放心不下开门寻找儿子,最后在韩海家见到纪东时,他正手拿着游戏手柄玩得开心。

南成放下手中东西就往楼上跑,到了三楼刚要敲门,门却开了。纪东面无表情的站在门内,两眼布满红丝。

南成意识到了什么,眼见纪东好好的,紧张的心不由一松。

纪东的目光停滞在白花花的墙面。许久,他动了动嘴角,脸上漾起一丝笑意,但随即汹涌而来的眼泪淹没了他的视线。

南成看着似笑非笑无声流泪的纪东没有说话。他在心里叹口气,这样场面他也经历过。他满怀酸瑟的想起了狱友哥哥黄立坚。南成出狱时,黄立坚也是这样的表情,只是眼睛内所表达的恋恋不舍与纪东忧伤痛苦茫然的眼神有本质区别。离别令人心痛,决裂则使人麻木。南成还能说什么呢!

冯云山忙着交待完工人上楼来正看到这一幕,作为过来人,他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明白平时天塌也不怕的纪东是遇到了难以承受的痛苦。

冯云山上前紧紧的抱住了纪东,“哭啥哩?跟哥说说咋了?晌午了,咱先吃饭中不?小成,关门。”冯云山边说边帮纪东抹眼泪。

纪东拗拗头躲开了,“山哥,我自己来。”

三人下楼。纪东在冯云山的小办公室洗了把脸,三人出门吃饭。

纪伟峰中午回家晚了点,到家时李凤珍正在屋里急得团团转。

袁晓云母女从居梦小区出来就等在了纪家门口,李凤珍心平气和的听完了她们的话。袁晓云声称自己怀孕了,纪东却不想和她结婚。原来是袁晓云不甘心自己被一只癞蛤蟆甩了,在其母挑唆下便编了谎登门兴师问罪。李凤珍好不容易用一大堆好话送走两人,便急忙给冯云山办公室打电话,却没人接。李凤珍既担心儿子又担心丈夫。丈夫纪伟峰如果知道了这事,还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但这事却不能瞒着他。

纪伟峰没等听完已经气得浑身发抖,“还反了他了!看看,我早就说过吧。回来我非打断他腿不可!我们纪家什么时候出过这种事儿。都是你给惯的。”

纪伟峰气冲冲打通了冯云山的电话,“云山,让纪东赶紧给我回来……行啊!他还有脸喝酒!你告诉他,他这婚结也得结,不结也得接。否则我……我就权当没他这个儿子!晚上让他给我回来,不然就别认我这爸。”

纪伟峰狠狠挂上电话,双手叉腰冲着李凤珍吼道:“瞧瞧你生的好儿子,真会给我妆光啊!”

李凤珍听纪伟峰打电话要与纪东断绝关系,心疼儿子,又见丈夫迁怒自己,已是眼泪长流。“纪伟峰,我不信我儿子能做出这种事,他要有个好歹,我……我和你离婚。”说完这话,夫妻俩都怔在当地。

冯云山和南成在小办公室刚安顿好醉熏熏的纪东,便接到了纪伟峰的电话。挂上电话,冯云山感到事情很难办,长这么大,他还没见过纪伟峰发这么大脾气。中午纪东在小饭桌上什么也不说,只顾闷头喝酒,谁劝也不听,还把饭店的一张椅子踹坏了。

冯云山看着南成叹口气,“纪叔让他回去,不结婚就断绝父子关系。”

南成趴在桌上一动也不动。以纪东中午的状况,这已是既定事实。

冬夜漫长而阴冷,北风扫得树枝呼哨作响。冯云山缩着脖子站在中心广场,看着纪东幽灵般的身影转了一圈又一圈。

袁晓云登门闹了几日,李凤珍和纪伟峰被弄得心力憔悴。夫妻俩从冯云山和南成口中知道纪东是说什么也不会和袁晓云结婚了。李凤珍只要儿子平安,别的倒也不在意,她本也就不喜欢袁晓云。纪伟峰在居梦小区逼问纪东时,纪东任凭他拿着扫把头在身上乱舞也没吭一声。他总不能把儿子打死。到后来,李凤珍索性躲到学校不回家,纪伟峰在逐渐明白真相后也是半夜才回家休息。这样过了几日,当袁晓云终于明白丢人现眼的最终只是自己,纪家便逐渐回复了正常。纪东让南成住在家里招呼父母,自己却在居梦安了家。

(7)

冬至,报社登出了冯云山拟就的招聘广告。此时,两小区的绿化和灯光照明已经完成,小区售楼处也正在建设中。

这天一大早,纪东从梦中醒来坐在床上出了一会儿神。纪东作为居梦小区的第一位业主在居梦安家后,李凤珍给儿子买了一张床,一个布套式简易衣柜,一台小彩电,连带着锅碗瓢盆吃的喝的也置备了一套,并让南成把纪东的衣服一股脑都转移过来。李凤珍走时还眼泪丝丝的交待儿子照顾好自己,有时间给他爸打个电话,父子之间哪有深仇大恨云云。

窗外阳光明媚,纪东打开小收音机,躺进被窝里闭上眼享受着宁静的自由。任何心理伤痛都是可以治愈的。他摸着手腕上的几个小疤瘌,有些痒,但不痛。疤瘌是烟头的杰作,他甚至没感觉到痛就轻而易举的为他的九年之恋烫上了句号。

冯云山兴冲冲的拿着报纸边敲边喊了半天,纪东才穿着内衣裤给他开了门。

冯云山看着纪东钻进被窝,忙将广告指给他看。纪东接过只瞧了一眼又还给他,“哥,你也就这水平!”说着话笑着躺倒了问:“大清早就为这个喊我,那我得恭喜山哥处女作发表了。请客不?”

“你就损吧,好歹也是铅字。”冯云山叠起报纸在床边坐下,“东子,这也是个机会。”

纪东不明白,“啥机会?”

“和纪叔和好的机会呀!纪叔那是一时气话,他心疼着你呢!昨天晚上还给我打电话问你。”冯云山没想到自己撒谎脸不红心不跳的居然还能一本正经。没办法,不能眼瞅着他父子俩真的断绝来往,而且纪东也得找个事干。有事干着,人想得就少。

纪东没吭声。这些日子纪东总和冯云山搁一个锅里搅勺子。冯云山虽然上有老下有小,日子艰难,但他始终把纪东当亲兄弟看待。纪东心里很清楚。

有时候自由远没有想象的那样遥不可及,但也不见得就一定是好事。纪东独立了,是好事。纪伟峰发话,纪东想重新干回电工必须先从保安做起,除非他不在这个公司。

纪东闷在屋里窝了很长时间,感觉自己快成了寄生虫。“不是元旦才开始面试吗?给我点时间。”

“行。”冯云山很满意的点点头,“起来吧懒虫,你嫂子让我给你带了点饺子,待会儿下了咱哥俩再喝几口也算过了冬至。”

“啥馅的?山哥你做好了给端来吧!”

“嘁,不吃拉倒,我自己煮了吃,不巴结你。”冯云山说着自己先笑了,“东子啊,你就是个小白眼狼。”

纪东嘿嘿笑着掀开被子便蒙了过去。

(8)

临近元旦,纪伟峰明显忙了起来。赵丰林召集高层会议,要求各部门将全年工作和财政收支详细情况分别做出书面报告和报表呈交至总公司。赵丰林在会上明确表示下一步将在中州东路开发大型高档商住小区,要求尽快回笼资金,这意味着纪伟峰分管的两个小区的商品房销售必须立即展开。

纪伟峰分别给王强和冯云山打了电话,要他们加大进度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尽早做完售楼处工程,并特意叮嘱王强做好保安和售楼人员的面试工作。

纪伟峰在和冯云山通话时想问问纪东,却终于没张嘴,倒是冯云山主动的说了说纪东的情况并让他放心。

纪伟峰放下电话叹了口气。儿子不在家,妻子李凤珍没少埋怨他,他每次看着南成就想起纪东。

这个死犟驴,也不给他老子打个电话。纪伟峰有点生气,他坐在办公室闷闷的点着烟想了一会儿,觉得有些事不放心,还是决定去看看两个小区。

王强的办公室内烟雾缭绕。王强坐在桌前不紧不慢喷吐着烟圈,漫不经心的翻看着一沓宣传品。另一人站在桌前手里夹着烟一边比划着嘴里还在不停的介绍着产品的优点,模样煞是谦恭。

王强瞧了半天,直等那人说到口干舌燥,才撂开手上东西笑了笑说:“你们这太阳能和其他产品比较好像也没什么大的区别。再说我们公司有规定,不准推销商进入小区宣传产品,你能进来已经是破例。你把资料放这儿,我看看再决定。”

王强说得话中有话,推销商自然一点就透,“王主任,只要能把太阳能实物摆在小区里,咱们什么都好商量。”

“怎么商量?”王强不动声色的喝口茶,并将另一杯推给推销商,“先喝口茶。”

推销商好像也不着急,接过茶慢慢品着,“嗯,这样怎么样?摆一天我出两块。销售情况现在难说,王主任总不能让我做赔本生意吧。”

王强淡淡一笑,说道:“我这么帮你,领导知道了非得批我不可。我挨批的时候,你说不定躲在哪笑着数钱呢。”

“呵呵,王主任,那咱就这样说,卖一套二十。”

“太阳能现在不便宜啊。你怎么想起摆小区里了?不好卖啊!”

“三十,王主任你总得让我多少赚几个。”

室内烟雾愈来愈浓,王强和推销商你来我往谈了很久。

纪伟峰到居家小区时,太阳能已经摆在了小区显眼位置。

王强小心翼翼的陪着纪伟峰转了几圈,纪伟峰没说什么,让王强领着去看了看售楼处工地,简单交代几句就赶去居梦小区。

纪伟峰到居梦小区时,冯云山身边围了一大帮人。纪伟峰没喊他,只扎了车子立在旁边听着。这帮推销商嗅觉很灵敏,也很难缠,纪伟峰要看看冯云山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冯云山被这帮人缠磨的不胜厌烦,任凭这些推销精英磨破了嘴皮,他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你们的宣传资料可以放这儿,有买房的需要的话我也可以给他们看,但东西绝对不能进来,这是公司规定。”

纪伟峰听得摇摇头又点头赞许。冯云山总是不开窍,这一点他比不上王强。王强所在的居家小区不仅有太阳能,连油漆地砖都堂而皇之一溜排开,相比之下,居梦小区就干净利亮多了。但纪伟峰喜欢的也正是冯云山这一点。

“云山,你这里很热闹啊!”纪伟峰笑着上前插话。

冯云山抬眼看见纪伟峰,便不再理睬这帮人,“纪叔来了。”说着扭头瞧瞧这帮人苦笑着对纪伟峰说:“快把我烦死啦。”

“别嫌烦,以后这小区事儿多着呢。遇事别着急,得学会变通。”纪伟峰嘴里提醒着他,眼睛朝纪东所住窗户看了一眼。

“嗯。纪叔说的是,小东也说我不懂变通。对了,小东说过两天要回去看您和婶呢。”冯云山外朴内秀,心眼不比任何人少。

纪伟峰知道他已猜到自己心意,虽明知他可能在哄自己却还是很高兴。这年头能真心为他人着想的不多。

“行了,你就别哄我了,我儿子我还不……”说到这里纪伟峰不由苦笑,“我还真不了解。好了,我走了。抓紧你那工地。”

冯云山跟着送出门,回转身也望了望纪东的窗户。窗内,纪东正站在窗前刮着胡子。

(第四章)

【石磊从家中出发后,一路行行停停,车到北京,他犹豫再三还是买上东西去了姐姐家里。

也许是时间作用,也许是成熟缘故,石泉见到石磊显得很高兴,特意抽时间领着他转了几个风景名胜区,全家又陪着他到长城玩了一天。

石磊在北京呆了几天才重新出发,一路紧赶慢行,这天下午,车到南阳郊区。他将车停靠在路边,看看前方的指示牌,兴奋地翻出信看了看地址,又笑着设想一番战友相见时的情景。东子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我会来吧!】

(1)

冷空气过后,天气转暖,南阳白河游览区游人日多。

正是下午时光,温暖的阳光撒在千顷碧波上,流淌着粼粼光影,时有小巧可爱的情侣脚踏船在光影里慢慢移动。岸边的柳树已卸去了华丽的绿装,只将裸枝随微风轻摆。一个个钓者或坐或蹲于树下收竿甩钩,浑然物我两忘,两点精眸只在小小渔浮世界闪烁。三三两两的游人结对边行边聊,一对对小情侣或依偎于枯黄的草丛幸福呢喃,或手牵着手在林下追逐嘻闹着溯源而上。

在这个冬日的下午,王强领着十几名保安正在河边训练,高矮胖瘦参差不齐的队伍非常招人眼球。

王强手拿着一根折来的柳枝在队伍前边走边讲。“都站好了,注意挺胸收腹。胖肖武,你这肚子太大了,收不进去也别把屁股撅起来呀!”王强用柳枝敲打着胖肖武的屁股,无奈苦笑着摇摇头。这次应聘的就这几个,除了纪东和南成身高外貌体形不错外,剩下的纯粹就是一个混编的杂牌军。纪东和南成这两个帅小伙往里边一戳,整个队伍看起来颇为滑稽。

王强这么一说,立即引来一阵哄笑。胖肖武不好意思的伸手去摸耳朵,却被王强一柳枝敲了回去。

王强皱眉扫了一眼队伍,右手柳枝轻轻敲着左手,“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这已经是第五天了,瞧瞧你们一个个的站姿。瘦肖武你出列,纪东,你也过来。向后转。”

“到。是。”纪东踢出一步立正了向后转,旁边的瘦肖武答应着晃着就出来了。王强看的没脾气。

“大家看好了。瘦肖武这姿势虽然不错,基本要领也都做到了,可还是缺点东西。”

王强站在纪东和瘦肖武中间分别扯扯他们的衣袖。这一扯优劣立分。纪东纹丝不动,瘦肖武胳膊却是随势而起。

“看见没有?”王强捏捏瘦肖武的麻杆胳膊,“打架你倒有劲,这会儿倒挺会偷懒。笑?入列。”

王强照着瘦肖武的屁股轻轻给了一腿,“记住,双手都给贴紧了,还有腿都夹紧了。军姿得站出精神来,得有向上拔的感觉。”

王强说着话自己做了个示范,纪东瞧着只想笑。王强那小肚子并不比胖肖武好看。

王强见队伍里一个个神色古怪的看着自己,知道自己这军姿也实在不怎么雅,干咳一声对纪东说道:“纪东你出来带带,瞅着这一帮子我就没劲。”说完溜一边抽烟去了。这边纪东让大家原地休息一下,这一放松,一帮子就乱了套。

李刚年方十九,是队伍里年龄最小个头最小的,也是最调皮的。他学着王强的步子,拿腔捏调的摸摸胖肖武的肚子笑着说:“我瞧瞧你这有几个月了。”一句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胖肖武时年28岁,已婚,个高体形肥壮。

胖肖武听了李刚的话不急不恼的打开李刚的手,不怀好意的一笑,一把就朝李刚裆部抓去,嘴里说着“让我瞅瞅你那毛扎齐没有。”一下劲捏得李刚蹦着直求饶。

众人起哄,“脱光他,让老胖查查。”

刘志强时年24岁,他瞧着这一幕呵呵直乐,见王强和纪东坐在一边说话,边活动腿脚边给二人敬了烟,然后又赶着给俩人点着。

“头,咱们得训练多少天啊?这几天站得我腿都想抽筋了。关键是冻手冻耳朵。”刘志强双手搓着耳朵问王强。

王强瞧着他一笑,一脸不屑的说:“这才几天就成这熊样了!起码得两个月吧。就你们这素质,三个月能练出来就不错了。”

刘志强下学已有几年,在人堆里混的时间长,而且有点无人知晓的不怎么光彩的事情。他场面见的多了,最会见风使舵溜须拍马,明知王强在吓唬他,却故意表示不信。

纪东见王强故意吓唬刘志强,呵呵一笑也不点破,接过王强话继续给刘志强上课。“我在部队那会儿可比这冷多了,风地里一站就是俩仨钟头,解散时候你都不知道人成啥样了。”

刘志强没当过兵,听纪东语气挺严重,起了好奇心,“啥样了?”

纪东一本正经的咳嗽一声,开口说道:“你吃过冰棍儿吗?那会儿人就跟那冰棍儿似的,说死没死,说活动不了,用手轻轻一戳直挺挺就倒了……”

王强忍笑看着纪东在一旁眉飞色舞口若悬河。

刘志强似信非信,“这么长时间?唬我吧?部队要求严,我信。说人都成那了,情蒙我吧。咱这训练真是仨月?我那时候搁那个城也只是才训练半个月。那俩台湾人要求可严,像当过兵的,教的向后转也跟咱教的不一样。”

刘志强嘴上说着,脚也闲不住,边说着边把某城的台湾退役军人教的向后转的动作学做了一遍。

王强两人初次见识,看后摇头直说麻烦。

刘志强末了笑着说:“这几天才知道咱军队是这么向后转的,比他们的方便实用多了。咱真哩训练仨月?”

纪东见没能骗住他,却被他滔滔不绝的说了半天,便笑着挖苦他,“那边训练时间短,你怎么不在那干啦?该不是受不了罪当了逃兵吧?”

王强不等刘志强张嘴便接口说道,“就他这样的?还不配当逃兵呢,顶多是个逃犯。”

两人轮番轰炸,刘志强也不以为意。

王强本计划着半月训练结束后仍要求这帮人早起集合跑步和训练,所以对训练时间也就是含糊其辞。后来证实计划很不得人心。社会人本就闲散惯了,值班之外还得受人约束,心理逆反是早晚的事,再加上下完夜岗的人本已疲倦之极,让他们再跟着训练很容易被认为是故意折腾人。王强之所以如此,本意是想利用这帮人作为进身之阶,却冠冕堂皇的打着锻炼身体的旗号糊弄人。人都不傻。王强在这个计划失败的同时也被这帮人冠之以变态。

三人坐着边说边笑,忽听林中有人扯直了嗓子大叫着救命。三人吃了一惊,忙循声看去,原来是李刚不知怎么得罪了胖瘦肖武,两人联合起来正一前一后扯直了李刚在地上打夯,其他人则围着看笑,不少游人也纷纷移目笑看。

纪东三人看着李刚夸张的表情,耳听着杀猪般的声音,都觉有趣,不觉呵呵笑出了声。

王强笑着站起拍拍屁股,瞧了眼腕上的电子表,大声喊道:“集合。”

这一嗓子可谓大煞风景,闹得众人兴致皆无,一个个极不情愿的嘟囔着面向王强列队。胖瘦肖武只得扔下李刚。等到李刚狼狈的爬起来,众人已列队完毕。

王强看着李刚边拍打着身体边站向队尾,眼睛还不甘的瞪两眼胖瘦肖武,心中好笑脸上却挂着寒霜。“让你们放松一下就成这了。向右看齐,向前看。都站好了。三十分钟。”

话音落地,队伍立刻响起一阵叫苦声。

王强咳嗽几声,仿若未闻般背了手来回晃荡,手中的柳枝也权威性的不停点头。队伍很快安静下来。

太阳斜挂在西天,阳光透过浓密的树枝撒下斑驳光影,阵风吹过,树影随势摇摆,这群迷彩雕塑上便多了些影动的美感。不远处,一群觅食的麻雀被几个玩耍的年轻人惊起,嘁喳乱叫着群起逃亡,不知是哪只促狭的在飞过雕塑群时惊惶失措的拉了泡屎,无巧不巧便掉在王强的帽子上,恰如一石投进湖心,队列便立刻有了轻微骚动。

谢平是无意中发现王强的帽子上多了堆黑白混杂的物体的,他在明白之后强忍着笑悄悄伸手扯了扯身边的郝飞和杨云涛,呶着嘴向两人示意后,眼珠便开始像钟摆一样跟着王强的帽子转动。他幸灾乐祸的看着那泡屎被王强顶在头上来回移动,好像这一泡屎帮他报了昨天被罚做一百俯卧撑的仇。杨云涛在确认那堆物体是鸟屎后差点笑出声,忙忍住了碰碰旁边的鲁渔。不到一分钟,排头纪东和排尾李刚都收到了小报告。于是,一行十人脸上便刻上了各种奇特的表情,无一例外的都含着诡异的笑。

纪东平时便喜欢捉弄王强,他好笑的看看那坨屎又看看王强。王强显然并未发现,正低了头看时间,他怎么也没料到手下的这帮人正各怀心思如同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般激动的欣赏着他头顶着的一泡屎。

半小时过得很快。太阳即将掉下去的时候,王强依然毫无所觉的在队前侃侃而谈,“今天就到这里。整体还不错,个别人爱做小动作,是谁我就不说了。明天早上七点准时在小区集合。待会儿走时都给我保持好队形,十个人再弄不齐那可真是笨到家了。都有了,稍息,立正。向右转,右后转弯,齐步走。121……1234。”

(2)

纪东回到居梦小区没上楼,而是直接拐到冯云山的办公室。

冯云山正在下面条,听到纪东吹着唱着进来,先没理他,反倒是纪东先凑到案板和锅前侦察一番,这关系到他晚上用什么填满自己永远吃不饱的肚子。

冯云山每次听纪东说起怎么肚子顿顿吃撑还得天天塞是不是肚里缺油水的分析,就不乐意的拿眼白纪东,笑着骂纪东就是养不家的黄鼠狼,偷吃了鸡还拿屁熏人。

“好香啊。山哥,你炒这鸡蛋西红柿比咱妈做的都香。嗯,色香味俱全啊!”纪东见没人理他,眼珠一转开始拍马。

冯云山颇觉受用,笑道:“那是,美国总统想吃都吃不到。”

“不香的美。”纪东笑嘻嘻上前从后面搂住冯云山的腰并将脸贴在他右肩上,“嘿嘿,我喜欢。”

“害伙。”冯云山听得几乎要晕倒,浑身都想起鸡皮疙瘩,他不由摇头苦笑,“你就没正形吧。你是用着我了,用不着不定怎么讨厌你哥呢。赶紧去拿碗盛饭吧!”

“我好像没那么短把儿吧!”纪东放开冯云山,满怀委屈的边说边拿碗筷,“是吧哥!”

“是是是,吃你的吧。接住,自己浇菜。”冯云山笑着将捞好的一碗面递给纪东。他拿纪东没脾气。有纪东这么个弟弟和他吵吵闹闹,他感觉很充实很幸福,这种感觉同夫妻和家庭的感觉不一样,是真实的兄弟间的感情,没有隔阂,没有猜忌,没有压力,很温暖,很自然。

“东子,嗯,给哥说几句好听的我也给你个好消息。”冯云山端着碗坐在纪东对面,笑眯眯的看着纪东显得胸有成竹。

纪东显然不在意,“嗯,哥说吧。”纪东边说边挑起一筷面条往嘴里塞。

“噢,算了,反正对我不重要,不跟你说了。”冯云山故弄悬虚。他不担心纪东不问,纪东是越不跟他说他越好奇。

纪东果然停下嘴里的咀嚼,盯着埋头吃饭的冯云山瞧了半天,才拉长声音摇头晃脑的笑着说:“哥,亲哥。咱俩谁跟谁呀!”

冯云山受不了纪东这软绵绵的暧昧,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他冲着纪东扬扬下巴,“我可不上你当。”

纪东见惯用把戏失灵,便明白这招已经用臭。他歪着头想了想,诡笑道:“不说拉倒,我还想着明天请你吃饭呢。嗯,看来是省了。”一边说一边闭了眼砸巴嘴,一脸陶醉的模样像是在享用鸡屁股。

冯云山瞧得暗自发笑,“等你请啊哥头发都白了!赶紧吃饭吧。小成刚打来电话说晚上要去找你。”

“小成啊!这就是你说的好消息?”纪东很是泄气,同时也有点疑惑,自言自语道:“下午还在一起呢,能有什么事?还特意通知我……哥,你觉得你弟笨吗?”

“呵呵,东子,你这笑可让人瘆得慌。”冯云山见纪东嬉皮笑脸看着自己,明白再不说清楚这顿饭是别想吃安生了,“哥怕了你了。小成不让我告诉你,我答应了。我只能告诉你小成会带个人去,说要给你个惊喜。”

冯云山这么一说,纪东也就不再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坚守的原则底线。冯云山是守信的人,纪东知道再问下去会让冯云山为难,所以就适可而止。袁晓云便是因为不懂这点才演了一场闹剧。

纪东嘻嘻笑着对冯云山说道:“谢谢哥,明天弟弟请你喝糊辣汤。”

“厚脸皮!赶快吃饭吧,快到点了。”冯云山如释重负。

吃过饭,纪东撂下碗筷就骑车出门。王强为方便训练,安排保安上下午各一人值班七小时,晚上俩人值十小时,毕竟工资是不能白拿的。

纪东一路走一路想,到底猜不出南成会带谁找他,心里不由生气,暗骂南成这臭小子真能卖关子,见了一定得治治他。

(3)

冬夜寂静,居家小区内的灯光显得苍白而清冷。

韩海坐在值班桌前看看手机,起身走到门口向外瞧了几眼。小路上没见人影,只有几个路灯散发着橘色光芒。他摸摸咕咕叫的肚子,伸胳膊踢腿活动了一下身体,又站在阴暗处浇了泡尿,回头正看到纪东骑着车子进门。

“东子你可来了,快把哥给饿死了。”韩海兴奋的迎向纪东。

“饿死了好,志雄就能给我当儿子了。拿着,给你买了俩包子。”纪东说笑着将包子递给韩海,推车去车棚停车。

“中啊!咱爷仨过。”

韩海咬口包子含糊不清的说着,纪东也没听清。

韩海忽然觉得包子挺干,噎得他直想骂娘,扭头见鲁渔步行着正走进大门,打声招呼就紧撵着纪东去了。

鲁渔是山东人,很敦实的一个黑小伙,在小区附近租房,时年21岁。本来王强同意不想来回跑的可住在小区地下室,却没人响应。鲁渔虽是唯一的外省人,但他早就缴了半年房租,而且他也不想再搬家,嫌搬家太麻烦。

鲁渔听韩海喊自己渔夫只咧嘴笑笑,他本身就是渔民。

韩海小跑着追上纪东,笑道:“东子,下午售楼那个小妮儿领人过来看房了。”

“是嘛?你又挑逗人家了!”纪东不怀好意的笑着停好车。

“去!不要把哥想得这么龌龊。话都没说上呢。”韩海想了想试探着说道:“东子,我觉得那姑娘挺好的,跟你挺配的。”

“没感觉。”纪东看着韩海发动了摩托就一屁股坐在后面,笑道:“搭个便车。”

“懒哩蛋疼!”韩海笑骂,顺手摸往纪东的。纪东笑着躲开。

韩海把纪东捎到值班处撂下就一溜烟跑了,纪东追出老远也没踢着他的衣角,只得悻悻骂着色鬼回小区。身后,有一辆小轿车在路口熄灭车灯紧紧跟上了他。

(4)

这是一辆黑色桑塔纳,车窗紧闭着,车辆缓慢行驶时碾压碎石发出的声音在静夜里异常清晰。

纪东回头看了一眼。这车怎么连个灯也不打?他心中感到奇怪,多看了几眼,却也并不在意,哼着小曲进了大门。

黑色桑塔纳驶过大门不远就静静的熄了火。车内,石磊放开捂着南成的嘴巴的手,跟着在他头上来个爆栗,轻轻笑道:“笑个屁啊!不是我捂着你目标都暴露了。”

南成坐在副驾驶位置抚着肚子喘气,“磊哥,你说我东哥发现没有?”

“他还没这么精!他顶多注意到这车没开灯,他可是做梦也梦不到是咱兄弟俩在里边,现在他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喽。”说着,他打开车内灯得意的朝南成眨眨眼,“敌明我暗,正好行动。“说完,他又关上内灯打开车门钻了出去。

南成挪坐在驾驶位置,眼看着石磊蹭蹭几下爬上一棵大树,又跃上墙头从自己眼中消失,摇摇头嘀咕道:“放着大门不走偏要做贼,真服了你了。”说着话拉上了车门。

石磊跳进墙内,观看一下地形,钻进了地下室,不一会儿又从另一单元口溜了出来。

这是小区最后边。石磊从南成口中探得清清楚楚——小区内除了保安连只猫都找不着,保安没事自然也不会到后边来。

石磊贴着北墙借着几棵树干掩护快步猫到车库,又很快从南墙一个狭道内到了中间绿化地带,从这里可以直接看到大门。大门口,纪东脸正朝着这边跟鲁渔比划着什么。石磊贴在墙角看看门口俩人,又瞧瞧地形,皱了皱眉。这片地带视野很开阔,从大门到绿化带空荡荡无一物遮挡。绿化带东窄西宽,虽然已经植过绿,因是初栽,又逢冬天,树木均被截去树冠包了头,草坪经过灌溉有许多积水,草籽才初吐新绿,矮疏的绿篱围绿化带植了一圈。石磊若想神不知鬼不觉的通过,只有靠墙的绿篱可供掩护。

石磊翻翻眼嘀咕着脱下外套扔在墙角,又心疼的打量一下身上衣服,咬咬牙趴在地上匍匐前进。一分钟后,他穿过西墙窄道到了车棚。车棚内亮着几盏节能灯。他思考了一下,笑着踹向车棚内唯一的自行车。自行车被踹飞起来,撞在一根钢支架上,发出一声巨响,整个车棚都震动了。他紧接着抢到了楼房拐角。

大门口,纪东正问着鲁渔家乡有哪些好玩好吃的,两个人谈兴正浓,听到声音都吃了一惊。纪东拦住鲁渔让他在门口看着,自己则迅速跑向车棚。

石磊觑着纪东跑近拐角,方欲伸腿去跘,却发现纪东竟然停步不动了,想了想才意识到灯光暴露了自己的身影,便急忙翻进身后不远处的阳台伏下身子。

纪东看着影子消失,几步便抢过拐角,却没发现任何人,反倒看见自己的车子歪歪斜斜靠在钢架上,车把扭的和前轱辘几乎平行,篓子干脆脱离了主体躺在一米开外。

纪东叉着腰向西走了几米,观察了一下,想了想上前拾起车篓便撂进了阳台,想当然的骂道:“南成你个臭小子,赶紧给我滚出来!”

石磊用双手举着车篓站起身子,笑道:“骂得好,我投降。”说完将车篓扔给满脸不可思议愣在原地的纪东,然后左手一撑就斜身下了阳台,“傻样!东子,不认识我了!”他拍拍手嘲讽着纪东。

“不认识……才怪。”纪东回过神来没好气的将车篓狠狠的砸向石磊,“有你这样的吗?来也不吱一声,还玩阴的给我设套。过分!南成那臭小子呢?气死我了!非得好好收拾他一顿不可。”

石磊闪过车篓,陪着笑道歉,“这事和小成没关系,是我出的主意。东子,对不起了。”

“谁稀罕!不知道我干的保安吗?”纪东还没消气,命令道:“你,把皮带解下来,手背身后。”

“成,都依着你。”石磊点头认罪,抬头却笑道:“不过得麻烦你帮我提着裤子了,这大冷天的万一冻坏了让我怎么娶老婆啊!”

纪东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却绷紧脸挖苦道:“你放心,果真冻坏了,我负责到部队驻地找回你的遗腹子。”

“你就损我吧。”石磊嘿嘿一笑,“甭忘了顺道把你嫂子也给哥接家来。”

“中。”纪东忍不住笑道:“让哥瞧瞧是不是真冻坏了!”说着话准备动手,却听见大门处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响,跟着是鲁渔连声惊叫,随即是一声尖锐刺耳的声响。

纪东吓了一跳,不自觉的瞪一眼石磊,气极败坏的劈头便骂,“臭石头,又是你整的幺蛾子吧!待会儿再跟你算账。”说完扔下石磊就跑出了车棚。石磊吃了一惊,难道是南成?想着便紧跟在纪东身后冲了出去。

大门外,一辆黑色桑塔纳紧贴在大门左侧的一根灯杆上。

纪东见鲁渔正站在门内观看,松了口气,上前捏捏鲁渔的黑脸,笑骂道:“嚣呼个球啊!没见过车祸啊!走,去帮个……”话没说完却听石磊慌里慌张的喊着南成从身后冲了出去,纪东不及细想也跟了上去,剩下鲁渔莫名其妙地傻站在原地。

车内,南成煞白着脸死命踩住刹车。石磊和纪东着急的边喊边敲着车门。好半天,南成才缓过神来擦擦冷汗,哆嗦着松开脚开了车门。石磊刚要凑进看个仔细,却被纪东挤到了一边。

“东哥。”南成面色苍白。纪东弯腰将南成扶下车,放地上上下打量一遍,扭头看见石磊,冷哼一声却什么也没说,撂下两人径直进小区去了。

石磊挠挠头然后长出一口气,关切又无奈的点点南成鼻子,搂着他肩膀问了问情况。原来是南成见石磊去很久了还没动静,闲极无聊便拧车钥匙算时间,不防脚下却踩了油门,车直往前冲去,慌乱中又挂了倒档,六神无主的南成怎么也找不到刹车,只好手握了方向盘左扭右打,一面用脚在下面乱踩,万幸还让他瞎猫碰着了死耗子。

石磊听出了一身冷汗,他瞧了眼远处的纪东,心中暗道侥幸。车子坏了可以修,南成如果有个好歹,不光是纪东,他这辈子想风平浪静都难。

石磊让南成先进小区,自己则钻进车内,想了想才点着火将车开上小路,沿小路往路口去了。

纪东虽然将两人撂在外面,眼睛却仍然不时的瞟上一眼两眼。见石磊开车走了,骂一声抬腿便去追,但没跑几步他就停下笑了。

(5)

纪东回转身看见南成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心疼之余便消了气,抬头又看见鲁渔脸上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模样,自己心中也有疑问,便拉过南成问清楚,然后又将车棚之事告诉二人。

鲁渔听两人讲完,叹道:“俺的娘嗳!一个是大胆包天,一个是稀奇古怪。俺这辈子可真是长见识了!”

南成听说有点后怕的看看那根灯杆,纪东却笑道:“小成是有惊无险,你说的那个稀奇古怪也有好处,待会儿咱就有酒肉吃喝了!”

南成两人这才明白石磊是去买酒菜了。三人又说些闲话。不一会儿,大门外一声脆响,桑塔纳开进了小区。

南成上前去开车门,纪东却故意死拽住鲁渔仿若未闻的拉话家常。鲁渔无可奈何,他看看钻出车门的石磊又瞅瞅纪东,轻笑着说道:“东哥,他还真是买东西去了啊!”

纪东贼贼的朝鲁渔扬眉一笑。鲁渔看着他昙花乍现般笑过又沉下脸,感觉非常有趣。他笑着看了眼正走过来的石磊和南成,打开抽屉拿出仅有的两只玻璃杯,起身去水龙头清洗。

石磊看看纪东的后背,笑着凑到南成耳边嘀咕了几句什么。南成难以置信的停下脚步看看石磊又看看他的上衣,拇指朝着他高高竖了竖,然后将手中拎着的东西递给石磊便向小区绿化带跑去。

石磊接过东西走到桌前放下,纪东恰在此时哼了一声别转头去。

石磊看在眼里笑在心中,冲着纪东的屁股虚踢了几脚,摸摸裤兜掏出烟火,往嘴里叼了一支,右手又拿了一支,然后拧开一酒瓶,向酒盖里倾了些酒,用火机点着酒,左手才小心翼翼的端着酒盖同着右手一块儿从纪东身后圈到他面前。

“烟酒火都到齐了,请弟弟点名!”

纪东左右看看,陶醉的吸吸鼻子,却没动,“喊……哥!”

纪东和石磊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他比石磊晚出生几个时辰,两人在部队时他总是耍赖。

石磊气恼的朝着纪东的后脑勺咬牙切齿一番,才不情不愿的喊了一声。

纪东美美的应着,抢过烟就着酒盖点着吸一口又喷出去,才不慌不忙接过酒盖连着绿色的火焰一块儿倒进了嘴里。

鲁渔洗过杯子瞧见两人暧昧的模样,心中感叹自己怎么就没有当过兵。不远处的南成拎着石磊的外套静静的看着这过分亲密的两人,一时又想起黄立坚,心中便涌起无限哀伤,他黯然的抹了抹眼。

静寂的夜起了风,撒下几滴疏雨。

纪东四人围坐在桌前边喝边聊。

鲁渔不抽烟,酒量也有限,只喝了两口脸就有点发烧,便拿了用木棍儿权作的筷子不停的往嘴里送花生米,偶尔去到水龙头灌几口自来水洗把脸以消解上涌的酒劲。

南成怀着心事没怎么吃东西,酒却独霸了一瓶,谁劝他他跟谁急眼。石磊和纪东只得强行夺了他的酒瓶,逼着他躺到车里睡觉。

二人看着南成躺在车里含着泪睡着了,石磊看看纪东,纪东摇摇头。两人出来招呼鲁渔也进去睡下。石磊又从后备箱里拿出自己的军大衣和军被分别给两人盖好,这才关上车门回桌继续。

“你可真能耐,把部队那一套都发扬光大了。我的自行车咋办?”纪东笑着挖苦石磊。

“东子,你忒不厚道!我都成这样了,你就没一点同情心?”石磊喝口酒,可怜巴巴敞怀亮着胸前的泥污,“就你那破车比你哥……嘿嘿……比我衣服还重要啊!”

“就你那破衣服?只配给街头乞丐穿。”纪东横一眼石磊,接着又神秘一笑,“你这半夜翻墙入室的,老实交待,你那车是不是也偷来的?嗯!”最后这个字颇有审讯的意味。

石磊拿筷子使劲敲了下纪东的脑门,纪东猝不及防被打个正着。

“赔你不就完了,犯得着这么寒碜我吗?小肚鸡肠!”石磊想起这车确实不是正路上来的,有点底气不足。

纪东摸摸脑门,骂道:“中,说好了啊!你说你敲哪不中啊?明天我傻了谁嫁我啊!”边说边无赖的笑着。

“嗯——你傻了还有哥呢!我和你嫂子多生一个给你养老还不成?”石磊一边打趣,一边想了想,一副请君入瓮的表情,“东子,这酒也喝了菜也吃了,咱俩该说正事了吧?”

“正事?”纪东不觉一怔,立即放下酒杯,笑道:“我说这半夜咋会有远道的鬼敲门呢,合着你老远跑来不是为了看我,是跟我找事来了?说吧!”

“净会整些幺蛾子,你这不是活着嘛。”石磊笑笑,不紧不慢的说:“我这也是为你好,你想啊,多生一个给你养老,哥就得多点经济来源。”他故作沉思状,“嗯……这样说吧,哥也想当保安,趁着你还正常赶紧想办法。”

“啊?!”纪东看了眼石磊又回头看了眼车,琢磨半天,脑中忽然想起了石永福的信,心里便像揣了只小兔子,急忙抬眼看看石磊。

石磊正盯着纪东微笑,见纪东看自己,忙板起了脸。

“这个,你肯定?”纪东摸不准石磊是否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石永福在信中也曾提到过街邻的议论,石磊若是有所怀疑并因此而来还好办,他若不知情……

纪东忽然觉得头很痛。

石磊见纪东拧着眉头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自己,肚里好笑,撇着河南腔说:“哥肯定!我出来就是打工哩,那车是别人的,你那有地方放没?”

石磊确实已知道自己的身世,小时邻里的闲言闲语他听得不少。刘斌利用一切手段只帮他打听到了他的生父是南阳一个玉商,叫柳文鉴。石磊对这个叫柳文鉴的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有点恨,好像还有点别的什么,但他此次前来又的确是为了这事。

“真的?”纪东明白再头痛也是多余,只能走一步说一步,索性不去想了。“这个简单,反正保安还没招够。不过你住我那我得先收房租。”他嘻嘻开着玩笑。

“你可真够意思啊!我自己租房子住,你那地儿我还不稀去呢。”石磊半真半假的笑着,却被纪东劈脸扔了几粒花生米。

纪东扔完就跑,石磊跟着追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在空荡荡的小区里闹腾了很久。

(第五章)

(1)

“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既然不是仙?,难免有杂念,道义放两旁,利字摆中间……”

已是午夜光景,王强躺在床上反复播放着李宗盛的《凡人歌》,他将手放在小放音机的快退键上机械的重复着相同的动作,脑子里胡思乱想着一些事情。

几天训练下来,王强有点灰心丧气,原本很好的一个机会,眼睁睁要毁在这帮杂牌保安手里,他虽无奈却也不甘心。

王强清楚的记得赵丰林所说的话,其中含意不言而知。这是公司第一批保安,他们中的一些很可能成为公司其他小区的保安队长。王强有心从中挑选若干向上推荐,以期被推荐者能对自己心存感激并最终为己所用,但这批保安实在没几个出彩的。纪东不用推荐也是铁定的队长,而且也养不家。韩海虽不错,却是纪东邻居,当了队长肯定和纪东穿一条裤子。刘志强虽好却过于谄媚,上去了难保不会只拍上级马屁,把他晾一边,而其他人却都是些稀里糊涂混工资的。

王强知道自己真正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台阶,现在的问题是这个台阶越来越像海市蜃楼,而他显然无力回天。

王强又倒了下磁带,他已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倒带子,每当音乐从小小的放音机中流淌出来,他唯一感到的只有深深地落寞,唯一能做的只有一声接一声的叹息。

窗外的灯光亮过又熄灭,王强听到灶屋传来了开门声,便披衣起身打开窗户看了看。

厨房里邵冬梅披着衣服揭开面盆看了一眼,面已开了满满一盆。她就着水龙头洗了把脸,又擦过手,听到东屋里老伴嘱咐她多穿点衣服,忙答应着回到屋内。

“面开了?”王玉翔坐在被窝里咳嗽着将棉袄递给老伴。

“嗯,开欢了。你又起来干啥?冻着了又得花钱抓药,咳嗽还没好呢!”邵冬梅说着话穿好棉衣裤,又伺候王玉翔躺下,拉了灯转回灶屋。

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王强心中难受,眼睛便潮了。他关上窗户,折回床上,靠在床头发闷。早上王玉翔夫妇收到了女儿王菊的信,因为不识字,晚上王强才念给他们听。王菊在外谈了个对象,农村的。王玉翔夫妻老实本分,只知道姑娘大了早晚得嫁出去,能寻个好人家就行。王强不这么认为。姐姐王秀相中了远乡的一个穷光蛋,便要死要活嫁了过去,结果是男人不正干,耍酒赌钱没几年就被酒醉死了,王秀不肯改嫁,一个人撑着那个家土里刨食,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王强每次看到姐姐回家都是一脸菜色,念及此便坚决不同意王菊的事情。王强劝父母说,以王菊的模样不愁嫁不到一个富人家,嫁那么远受点委屈也没人知道,家庭条件好些还好,若又是一嘴甜物乏的主,岂不是要步王秀后尘。王强说着话就哭了,他觉得自己挺没用。王玉翔夫妻见儿子自责,心中酸楚,责怪自己无能没钱让儿子早些结婚,一家人很是难过了一阵子。

王强想起这些心里就乱,他又想起他的初恋,便知道自己又要失眠。黑暗中,他躺在床上喃喃自语,“如果你是飘零的叶,我愿作泥土,跪在你俯视的目光下,为叶作床,为爱作窝。”

(2)

第二天,王强起床后就觉得眼睛不舒服,照镜子时把自己吓了一跳。他后半夜没睡好,水喝的又多,眼睛看上去有些浮肿。

邵冬梅夜里忙到一点多才收拾完,又赶在鸡叫前起床到市场买了点豆芽豆腐,见儿子起来了便往脸盆打好热水,又回屋喊王玉翔起来吃饭。

王强就着热水湿了湿毛巾,在眼睛上敷了一会,冲着雾蒙蒙的天空发会儿呆,才打着呵欠和邵冬梅一块儿准备桌椅。

邵冬梅看在眼里心中叹气,夜来西屋的脚步声燎得老两口也没歇好。这个家全指望儿子王强撑着,女儿王菊虽不时寄些钱回来并嘱该花就花身体要紧,儿子却说妹妹打工不易让存着给他妹妹做嫁妆。儿子心中有事,老两口却无能为力。邵冬梅一想起儿子的婚事就难过,要是家境好点恐怕孙子已经几岁了。想到这里,邵冬梅赶忙又到水池洗了把脸。

吃过饭,王强推车出门,没走几步便碰到了邻居李大妈,李大妈拉着王强要给他介绍对象,王强只得站住敷衍了几句才骑车出巷转上工业路。

杨云涛骑着变速车离老远就看见了前边的王强,便弓着腰狠蹬了一段路撵上前去。“早啊头,吃饭没?”

王强侧脸一瞧,强打精神笑道:“吃了,你住哪啊?每次都能碰见你!”

“我住我舅舅家,就在国道那边。我家在麒麟湖那边,太远。麒麟湖你知道吧?操,你他妈怎么骑车的?”

杨云涛正说得眉飞色舞,却不防差点与一辆逆行的自行车撞上,腿一挨地骂人话便顺嘴溜了出来,等到他看清对方是一个十七八岁的漂亮姑娘,眨眨眼脸上便戏剧性的由阴转晴,“嗨,美女对不起了,哥这嘴臭别介意。在哪上班啊?哥送你。”

美女大概觉得遇到了无赖,恶心的骂声神经病骑上车走了。

杨云涛立在原地瞧着美女的背影无限憧憬的一乐,“小声音怪好听!”

王强在旁边看着没廉没耻的杨云涛只能摇头,搁在他身上他还真没这么厚的脸皮。“走吧!”

杨云涛回过神来倒有点不好意思,他赧然一笑,“头,你看那妮儿长哩咋样?”说着话蹬车前进,王强笑笑跟上,“就那样。”

两人说着话进入小区。

纪东眼见王强进来,屁股也没动一下,王强要求的敬礼在他身上不起作用。

王强一眼就瞧见了那辆桑塔纳,他下车用眼神询问纪东。

纪东指指旁边趴着的石磊,“我战友的。”

王强看了眼石磊乱蓬蓬的脑袋,面无表情的问:“鲁渔呢?”

“噢,他去厕所了!”纪东说完就瞧见鲁渔从后边过来,忙又给王强指了指,“来了。”

王强扭头看了一眼,推车去车棚,却又站住对纪东说,“东子,上午我得写点东西,训练你给盯着点。就在这院里吧。”

纪东看看王强,想了想,笑道:“熬夜了?瞅你眼睛红的快撵上兔子了,想偷懒睡觉吧?这差事我可不想揽,我给你推荐个,可比我有责任心。”

“噢……昨晚和几个战友喝点酒熬的时间长了点。”王强打了个呵欠,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谎,很自然的他就这么说了,他也不相信纪东能从这保安堆里找出个比他自己强的。“东子,我是真有事。就半天。”

“我也说真的。”纪东指着石磊将情况告诉王强,脚下则踢了踢石磊。石磊大概是酒喝多了,毫无反应。

王强听完将信将疑的笑了,“他开着车来当保安?我踢你,当我属猴的!你怎么不跟你爸说啊?添个人多份工资,都得从他手里过。东子,我怎么闻到酒味了?你喝酒了!”王强闻到了一股宿酒味,忍不住皱了皱眉,“离我远点。”

纪东笑着向王强喷一口气,撇嘴揶喻道:“别装的像熊一样,你们战友聚会你不也喝了。好闻吧?他请的,就为这事。要不要我也请你啜一顿!”

“你?算了。”王强苦笑道:“我今个可没带钱。你让他到后边填个表,这行了吧!”说完推车向南。

纪东见王强去往车棚,瞅了眼石磊,摆手叫过鲁渔耳语几句,鲁渔笑看着石磊使劲摇摇头。

石磊其实早就醒了,把纪东和王强的对话听得一字不漏。他没动,一是头晕,二是困,三是纪东答应了的事,他不操心,由纪东出面,事情会简单很多。这会儿,石磊正饶有兴味的看着纪东。

纪东冲着鲁渔瞪瞪眼,“亏你还是梁山后人,胆子可比鲁智深差远了。我自己去。”说完瞧向石磊,石磊正双手支了腮帮子笑看着纪东,“东子,又想着算计谁呢?”

纪东反应挺快,嘿嘿一笑说:“醒了啊!我还以为得叫救护车呢。你都听到了吧,我的事完了,剩下你自己办吧。”纪东转换着话题。

说话间杨云涛和王强从车棚出来,纪东向石磊示意。石磊同王强打声招呼,让了根烟,两人上后边去了。这边杨云涛喊着三人出去吃饭。纪东没胃口,从车里拽出睡眼朦胧的南成,塞给他一把零钱,交待着给石磊带些回来。南成三人出门吃饭。

纪东等三人走远,钻进车里检查了一遍,只找到了一个小电话本,他翻看了一下电话本,手握着方向盘想了半天,看见韩海骑着摩托进门往车棚去了,才将电话本放回原地钻出汽车。

(3)

郝飞进门时看见纪东钻出汽车便停了下来,“东哥早,今天开车来的?”

纪东见郝飞欣羡的模样,笑道:“这车可不是我的,是新教官的。”说话间拍拍郝飞后背。

郝飞骑车拐过墙角,韩海走了出来。

“嗨,海子哥,昨晚又打炮了吧!”纪东见韩海萎靡不振的打着哈欠,取笑道。

韩海伸个懒腰,揉摸着下体,疲倦的搂住纪东眨眨眼,把脸紧贴着纪东的脸,语气煞是暧昧。

“还不是咱那宝贝儿子,害得我好几天都没动荤了。”

“志雄怎么了?”纪东不理会韩海的暧昧。

“扁桃腺发炎。”韩海放开纪东。

“没事吧?”纪东关切的问,“看没?”

“看啦。日他妈,开始在咱家附近那小诊所看的,说是感冒,我就没当回事,谁知道药吃完了也不管用,后来去医院才查出是扁桃体发炎,打针输液折腾我一夜。”

韩海提起那小诊所就气得要命,纪东劝他消消气,“志雄好了就行了,以后不去那里就是,都是邻居撕破脸不好看。你也赶紧再找一个吧……”

“行了!哥撒尿去。一块儿去?”韩海烦躁的打断纪东上前就拉他,纪东躲开了笑骂道:“尿泡尿还拉伴,自己去。别在厕所里累坏了!”

韩海冲他扬扬拳头,做了个下流动作,钻地下室去了。纪东朝着韩海方向斜身踹了一脚,叹口气坐回桌前,和陆续到来的谢平、刘志强、胖瘦肖武分别打着招呼。

七点整,一帮人闹哄哄聚集在桑塔纳周围说着闲话,直到王强和石磊出来,李刚叫一声发现目标,众人才开始懒洋洋的列队。

王强整了整队,将石磊介绍给大家就回了办公室。

石磊站在队前瞪了眼嘻笑晃动的纪东,纪东马上绷紧了脸,一本正经的立正站好。

“王主任今天有事,由我负责上午的训练。我想着大家伙练了几天军姿了,今天就不练了,教大家点实用的东西。纪东,向前三步走,向后转。”石磊严肃的下达命令,然后满意的看着纪东出列向后转。“纪东,给大家示范一下第一套军体拳。”

纪东一听有点发懵。这玩意丢了几年了,只记得大概样子,一整套中规中矩打下来就要出丑。他扭头看着石磊不停的眨眼,石磊却浑如未觉。纪东在一帮人注视下觉得浑身不自在,情急之下一屁股盘坐在地上,却赖皮的来了个卧鱼。

这本是戏曲中女性一个很优美的动作,难度也很高,纪东做来虽非曼妙却也很到位。

纪东此举赢得一片惊叹声。胖肖武看看自己的水桶腰悲哀的摇摇头。

石磊想不到纪东会来这一手,强忍住笑说道:“瞧见没!什么时候你们的腰练到这程度也就可以登台唱戏了。纪东,入列。”石磊猜纪东是忘记套路了,挖苦他一句便放了他。

“大家看我演示一遍。”石磊在纪东入列后面向众人做了个预备姿势,然后从弓步冲拳直练到击腰锁喉才并腿收势。

纪东看得不住点头。石磊这一套拳路做得一丝不苟,动作开阖有度,收放自如,收势后额头已显汗水。

“看见没,从哪里起步必须回到原地。那时候在部队几百人合练,那个气势,吼一嗓子都惊天动地的。闲话不说了,以纪东为基准,间隔两米向右看齐,动作快点,注意看齐了……好,都跟我练起来,注意看清动作。”

石磊转身从弓步冲拳教起,余人跟随。纪东并不觉得新鲜,看过一遍就拾回了记忆。南成等均是初次接触,个个学起来都很认真,无奈基础太差,不是站立不稳就是动作做不到位。

石磊一个个指正,说得口干舌燥。如此练了四十几分钟,宣布解散。

一群人散开,韩海和胖、瘦肖武等钻到地下室,谢平则追着石磊让给指点动作,纪东一把拉住他,手把手教他蹲好马步,才偷偷笑着溜开。

南成从车内拿出水煎包递给石磊。石磊接过边吃边问纪东,“你和鲁渔怎么下了后夜还得训练啊?”

“你以为下夜班就能回家了?还不是后边那家伙的英明决策。再说我要不在,你怎么能报仇呢!”说着话纪东打了个哈欠,“这账先给你记着。瞌睡死了。鲁渔呢?你们昨晚可是睡美了。”

石磊抹抹嘴,笑道:“我还想让你呆车里睡觉呢,既然记账那就算了。”

“知道你没那好心。”纪东不屑的哼了一声,拍拍南成,“是吧小成?对了,你昨晚为啥哭得稀里哗啦的?”纪东想起夜来之事随口问南成。

石磊看看南成,南成红着脸支支唔唔不肯说。纪东和石磊交换一下眼神也不再问。

纪东笑道:“小样,还会脸红!一点也不像你哥我。我去看看谢平去。”

石磊闻言看了眼远处,笑着说:“甭看了,人早没影了!”

纪东看不到谢平却也不恼,笑笑正要开口,却听身边的南成说道:“是不是下雨了?”南成感到脸上一凉,伸手摸一把抬头看天。

“真下雨就好了,就能回去睡觉了。嘿,还真下了。”纪东看看地上绿豆大的雨点,兴奋地说:“啊!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

石磊见雨越下越密,便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取笑道:“搁部队你就没这么高兴了。一下雨爬一身泥,那时候你可是最讨厌雨了。”

“走到哪说到哪呗。”纪东跟着南成钻进汽车,让南成向里边坐坐,斜歪在南成肩上闭上眼睛,“都别说话,我睡会儿。”

(4)

这场雨下起来就没完。

王强写完给王菊的信,揉揉眼睛伸了个懒腰,又摸出烟点着闷闷抽了一会儿。他看了看表,时间显示九点二十。

几分钟后王强出现在地下室内,他站在楼道口看了眼正在玩牌的韩海等人,转身出去。

韩海等人见王强进来又出去,胖肖武要收牌不玩了,韩海骂道:“怕球啊!下雨了还不让歇歇?该谁出牌了?刘志强你快点。渔夫,看球啊看,跟着飘几个?”

鲁渔不会打牌,好奇地问韩海,“啥叫飘啊?”众人笑。

韩海笑骂道:“睡女人你会不会?那就是嫖。”

一句话引起一阵笑声,鲁渔涨红了脸不再开口。

王强站在楼门内,听着里边闹哄哄的声音,心头掠过一丝不快。他看了眼远处的桑塔纳,想了想,冒雨走了过去。

车内,纪东和南成睡得正熟,石磊闭着眼正惬意的听着电台音乐。

王强敲了敲车窗,站在雨地等石磊打开车门,冷淡的说:“集合,在地下室训练。我出去一下。”说完转身走了。

石磊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回身唤醒两人。王强是把石磊当枪使,石磊原本是摸枪的,不太在乎被人当枪使。石磊想,无论为私为公换作自己或许也会这么做,得罪人跟这两样相比较显得微乎其微。

在地下室内搞训练毫无悬念的引起众人不满。石磊耐心的等众人发泄完才下令列队,由于场地原因,只能以军姿为主,为缓解众人情绪,他在整个上午的训练过程中会同纪东穿插着教了些近身擒拿格斗的小技巧。

石磊领着这帮人动静相结合的训练到十一点多,王强才湿漉漉的出现在地下室。

“今天上午就到这里,该值班的上岗。下午两点集合。”王强简短的说完,拨拉拨拉头发上的水,又叫过石磊和纪东,让了烟,笑道:“辛苦了,中午我请你们吃饭。”

纪东笑着看看石磊,石磊答应了才有他的份。

石磊掏出火机给王强和自己点着火,想了下笑道:“这算嘛,跟玩儿似的。改天吧!我答应了纪叔中午和东子一块儿回去吃饭。再说还得把小成送回去呢!”

“那行!我家里有点事,下午可能会晚来会儿,训练你俩帮忙盯着点。”王强听完也不勉强,和两人说过几句就走了。

纪东叼着烟,看王强走远,不乐意的呶呶嘴,“给个芝麻官你就成孙子了!马屁精!”

石磊白他一眼,笑着给他点烟,“我弟弟吃醋了?谁让咱哥俩近呢!哥哥给你点烟陪不是啦!你说你怎么不属马呢?你要是属马哥哥才有马屁可拍,你偏要属虎,小孩子都知道老虎屁股摸不得。”

“嘿嘿,说的有理。我今天就要踢踢你这老虎屁股!”纪东嘿嘿一笑抬腿就踢,石磊躲过,两人笑骂着走出楼门。

南成帮杨云涛撑好遮雨用具便钻进了汽车。纪东和石磊走过来同杨云涛打声招呼,纪东又笑着骂了几句大鸣喇叭的韩海,两人进车。

杨云涛羡慕的看着桑塔纳倒出大门,交待正出门的谢平早点接班别把他饿坏了,到最后只剩下他一人的时候,杨云涛看了眼空荡荡的小区,俯身擦擦桌椅,又围着桌子转了几圈,才颓然坐下敲架子鼓般擂了一会儿桌子。

(第六章)

(1)

纪东在离家不远的地方让石磊停下车,“你们先回,我买包烟。”

纪东看着车子拐弯消失,走到公用电话厅旁抓起电话拨号。

纪东的电话拨往镇平。

崔健成正穿着棉拖鞋在厨房里择菜,听到媳妇柳青喊他接电话,答应着放下手上活就跑了过去。

“喂?噢,老班长啊!”

“健成,干啥呢?上次给你说的事怎么样了?”

“正准备做饭呢!我的班长哥啊,别把弟逼死。我操着心呢!前两天刚给石佛寺一哥们打过招呼。你找那人干啥啊?嘿嘿,你们什么关系?和我说说我会更上心。”

“你哪那么多废话啊!能说我自然就告诉你了。你别不当回事!”

“你就放心吧。我就是把整个县翻个过也得把他扒出来。”

……

崔健成挂上电话,焦躁的拍拍头。他比纪东晚一年当兵,纪东是他的班长,对他很照顾。

柳青正在给女儿喂奶,见状笑着亲了亲怀中的婴儿,“宝宝,看爸爸又着急了。健成,什么事啊?”

“还是上次跟你说那事,你说我能不上心吗!”崔健成躺倒在床上,想了想又坐起来,“青,上次你回石佛寺帮问了没?”

“问了爸,他没听说过这个人,但他答应帮着打听。”柳青边说边放下衣服,拿手绢轻拭下婴儿嘴唇,看了眼崔健成,轻声笑道:“别想了,急也急不来。女儿吃饱了,咱们还没吃呢!”

听妻子这么一说,崔健成也觉得有点饿了,他上前亲亲柳青,又逗逗乖女儿,转回厨房洗菜做饭。

这边纪东挂上电话,又拨通冯云山,说中午不回去了让冯云山别管他,最后又要了两包群英会,点着一根呆在路边抽完才回家。

(2)

石磊将车停在门口,南成下车喊门。

屋内,南得刚尴尬的低头抽着烟,纪伟峰则冷着脸一言不发的坐在旁边陪客。

南得刚和纪兰离婚后很快就娶了小他八岁的店员,两人共同打理音像生意,小日子倒也过的有滋有味,不过几年就存下二十几万现金,在此期间,他们添了个女儿,一家三口可谓其乐融融。日子一天天过去,随着更多人进入音像业,竞争导致行业整体利润下滑,南得刚及时转入电脑业,又狠赚了一笔。按理说南得刚应该很幸福了,个人事业顺利,女儿上了大学,妻子依然貌美如花,出入有车,来往皆是商界精英,平常百姓想都不敢想的他都享受了,南得刚还能有什么烦恼呢?

人都会变老,南得刚也难逃自然规律。在长期烟酒熏陶下,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性生活上越来越力不从心,只能沮丧的默许妻子描眉涂唇出入于舞厅宾馆。每当夜深人静,他常常一个人在空荡荡的豪宅里发呆。女儿在上大学,老婆夜不归宿,他嘲笑自己富的除了钱还是钱,却穷的连一个说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

有一天,南得刚开车远远看到了纪伟峰三人,看到了纪兰羸弱的背影和儿子南成剃得刺眼的头,他才知道儿子南成刑满释放了。那夜,他一想起南成的光头就觉得锥心刺痛。南得刚想,若不是自己经受不起女人诱惑,南成就不会走入歧路,至少不是现在这样。

爱情和婚姻都很神圣,但它们所衍生的副产品却总在折磨着世人。成功的爱情最终会走进婚姻,成功的婚姻却必须用岁月见证。无论爱情还是婚姻,一旦失败,得到的只能是用痛苦作代价换取的成熟。爱情的牺牲品是青涩,婚姻的牺牲品通常都是子女。

南得刚想了几夜。这么多年了,他很少关心过南成,他想补偿,他去看了纪兰,并心酸的发现纪兰还在爱着他,而他却已经回不了头。于是,当他心怀忐忑的敲响纪家大门,他觉得自己是个罪人,他粉碎了一颗爱他的心,更谋杀了南成的青春,甚至可能因此毁了儿子的一生。

纪伟峰和南得刚听到叫门声,不约而同松了口气。纪伟峰看了眼一脸欣喜渴望的南得刚,叹了口气,“小成回来了,你去开门吧。”

大门打开,南成意外的看见了表情复杂的南得刚。他咧咧嘴想避开,脚却钉在地上。

石磊在车内鸣鸣笛。

南得刚先打破沉闷,他抑制住激动的心情,说道:“小成,我来看看你,出去吃顿饭吧!爸……爸想跟你说说话。”

南成点点头,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自己父亲。南得刚马上高兴的扶着南成肩膀进了路边一辆奥迪。

纪东到家时门大开着,石磊正蹲在院子里拾掇鱼。

石磊听见动静抬眼看了一下,朝纪东招手说道:“快点,剩下活儿归你了。”

纪东进院关门,又打开车门向里扔了一包烟,冲石磊狡黠的眨眨眼,笑道:“贿赂贿赂你,你已经做了我就不粘手啦。妈,你儿子回来喽!”他边说边折进厨房,却没看见李凤珍,反而看见纪伟峰正在厨房里忙碌,“爸!嘿嘿••••••”纪东想起这次婚姻风波脸上一红,“你怎么下厨了?我妈哪?”

纪伟峰正笨拙的在案板上切肉,见纪东进屋,没好气的说道:“一回家就知道喊你妈!你妈今儿中午不管咱们了,在学校忙呢。去择鱼去。先帮我把水裙系上。”

纪东偷笑着帮纪伟峰系好水裙,走出厨房。

石磊已将鱼刮了鳞,见了纪东得意的笑笑,二话不说就起身去洗手。

纪东懒洋洋的蹲下身子,斜了眼厨房,难看的朝石磊做个鬼脸,板了脸抠鱼腮,嘴里唱曲般念叨个不停,“我抠你腮,我抠我抠……”

石磊笑着洗完手,敲敲纪东的头进厨房帮忙。不一会儿,纪东洗好鱼也进了厨房。

三个大男人有说有笑的好一阵忙乱,不一会儿,菜上桌,三人落座。

(3)

南成默不做声的坐在车内,心情复杂的看着南得刚。优裕的生活加上合理的保养,南得刚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年轻几岁,仅有的几道鱼尾此时正蕴涵着浅浅的笑意。

南成看着这样的笑,想起了小时候南得刚抱着亲他时的满嘴烟味,想起了他躲避时南得刚脸上的幸福笑容。

南成很怀念这样的笑容,甚至在梦里也在追逐着一个模糊的背影。

在狱中,纪兰每月都会去看望南成,给他带去母爱的温暖,但南成心中更期待南得刚的探视,南成不敢问纪兰,怕她伤心,更怕自己难过。纪兰每次探视后,他回到狱舍,都会躺在黄立坚身下,在身体的痛楚中疯狂的咬遍爱人的每一寸肌肤。当黄立坚喘息着吻上他的泪眼,舔去他的苦涩,释放他的欲望,他常会有一种虚脱般的满足。

父母离异后,南成每因在校受欺负时就会想念南得刚,就会故意做错事并和纪兰大吵大闹,南得刚也总会及时出现在他身边,直到他把自己送上法庭,南得刚愤怒的给了他一耳光,他才悲哀的发现自己幼稚的举动让父亲越来越远离自己,远离母亲,远离家庭。

庭审后,南成泪流满面的看着纪兰孤苦无助的双眼,跪下磕了几个头。

南成想起纪兰接他出狱的那一天。他没见到南得刚,虽然在意料之中,仍然感到失望。他看到母亲身上的落雪便一阵眼胀鼻酸,他摸着纪兰冻得通红又皲裂的双手就情不自禁的将它们贴紧在自己双颊上。纪兰激动的抚摸,也许是刮疼了他的脸,心一疼,他抱着纪兰哭了。

雨已经停了,大街上车流人流来来往往,两轮三轮四轮的车子载着各个阶层的各色人等汇集在十字路口又奔向东南西北。每个人都在忙碌着,追求着,在这个日益浮躁、冷漠的社会里投入的表演一回又匆匆谢幕。

南成默默看着南得刚的双手,跟纪兰粗糙的双手相比,南得刚的双手显得光滑细嫩,胖胖的很有肉感。

南成记起就是这样的手给了他一耳光,他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双手,想象着被南得刚胖手拥抱的温暖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幸福的感觉了。他想起了黄立坚,想起了黄立坚的温情。很多时候,他从黄立坚的唇齿之间嗅到的淡淡的烟味,和南得刚抱着小时的他亲吻时的味道一模一样。

想到这里,南成感觉浑身燥热,心神不宁,他惶惑的看了眼南得刚,急忙将目光移向窗外。

雨后的天空灰蒙蒙的。南成看着窗外景物由远及近渐渐清晰又迅速从视线中消失,来自身体的鼓胀的骚动,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南得刚看了眼南成,将车停在一家专卖店门口,“小成,跟爸进去瞅瞅!”他打开车门充满期待的对南成说:“给你买几件衣服。”

南成闻言迟疑片刻,瞅瞅南得刚,点点头。

十几分钟后,南得刚满意的看看焕然一新的南成,将大大小小十几个衣袋丢在后座,驱车去吃饭。

车在某餐厅门口停下,侍应生上前打开车门,等两人下了车,一旁的保安将车开进了停车场。

南得刚对这里很熟悉,他呵呵笑着同几个工作人员打声招呼,交待了几样菜,领着南成进入二楼包间。

南成上穿一件羽绒服,下着一条紧体牛仔裤,浑身不自在的坐在南得刚对面。

南得刚看了眼垂头不语的南成,想起以往事情,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

父子俩相对无言,气氛有些尴尬。南得刚想了想掏出烟向南成示意。南成不抽烟,南得刚只得给自己点上。

功夫不大,酒菜上齐。

南得刚揿灭香烟,温和的看着南成,“小成,多吃点。这家菜做得不错。”说完倒满两杯酒将一杯递给南成。

南成躲开南得刚的目光,通红着脸说:“爸……开车不能喝酒。”

南得刚怔了一下,心底忽然一暖,呵呵笑道:“儿子说得对,爸不喝!你少喝点。快吃,别放凉了。”说着给南成夹了一只大龙虾,自己又点燃了一支烟。

南得刚心酸地看着南成将龙虾整个嚼咽下去,泪珠直在眼里打转。他起身走上前抚摸着南成的头发。

南成低着头慢慢站起来。

南得刚哽咽着将南成紧紧拥在怀里,“爸对不起你。小成,爸对不起你们啊!爸会补偿你的!”

南成脑中一片空白,这是他盼望已久的事情,现在发生了,他却感到害怕——他闻到了淡淡的烟草香味。

南成嗅着来自成熟男人的气息,恍惚中看到了黄立坚赤裸坚实的肌肉和亢奋的欲望。

吃过饭,南得刚硬塞给南成一张银行卡,让他需要什么就去买。南成犹豫着接过卡,父子两人下楼。南成说有点困,先走出餐厅,钻进车内闭着眼胡思乱想。

南得刚付账出门,他看了眼阴沉的天空,站在停车场抽了几根烟,才开门上车。上了车,南得刚发现副驾驶座空着,怔了怔忙看向后座,见南成正紧皱着眉头蜷缩在后边,才舒了一口气,想了想脱下外套,下车打开后门将衣服轻轻盖在南成身上,又看着南成的脸端详了半天。他感觉自己对儿子了解的很不够,愧疚的叹口气,轻轻拉上车门返回驾驶座。

南成听到打火声音睁开双眼,他感到汽车开始运动,便无比难受的摸摸让他难堪的下体,茫然的盯着车顶。他空洞的目光,象宇宙中的黑洞,潜藏着不被人了解的东西。

(4)

石磊和纪东吃罢饭就出了门。两人将车撂在一家汽车美容站,然后坐公交去小区。

天冷,又逢上班,车上无座,两人只得扶着扶手站着说话。纪东时不时拿手指着窗外流动的风景给石磊讲说,石磊兴致勃勃的听着纪东赞美家乡,嘴里嗯嗯噢噢的随口应着,眼睛却若即若离的瞟着不远处的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年轻人。

纪东滔滔不绝舌吐金莲,侧脸见石磊这副模样,郁闷的咽口干唾,朝石磊眼睛方向望去。他这一瞧也看出了问题。一个人在人群里不时挤动,眼睛有意无意扫过乘客的裤兜和拎包,一只手袖在宽大的蓝大衣里,不时轻触着乘客的裤兜。

纪东不再言语,看了石磊一眼。石磊一笑,眨了眨眼。两人不动声色的说着话,眼睛紧随着目标人物移动。

车到商场口呼呼啦啦下去几人又上来五六个。纪东和石磊见目标人物和刚上车的两个年青人远远的交换一下眼色便分散在人群中,两人嘿了一声相互竖竖大拇指,散开了向三人靠近。

车将到商城,纪东已趋近其中两人。石磊装作即将下车向目标人物靠近。那人似乎有所察觉,冷冷的剜了一眼纪东,溜一眼石磊。石磊从容的笑了笑,垂手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目标似乎无动于衷的转过身,然后便走向车门。石磊轻蔑的一哂。

纪东这边却是另一种情形。这两人黏在一起,时不时交换一下眼神。

车辆靠站,两小年青开始下手,一个掩护着,另一个则从袖中伸出把长镊子,四下张望几眼,向一位着西装男士鼓鼓的裤兜探去。

纪东冷眼看着皮夹子被掏出来,小偷正准备装入自己裤兜,便一步冲上前攥住了那只手使劲反拧,右膝跟着一顶,小偷便疼得跪在地上。

车上大乱,小偷拼命挣扎,不明状况的乘客纷纷躲避。此时车门已打开,到站乘客蜂拥而下。

石磊眼睁睁看着目标人物抢在人前一步蹿下车扬长而去,撇眼见纪东已制服一个小偷,而另一个小偷正手持一把匕首向纪东后腰刺去。

石磊见状又惊又怒,怒吼一声发疯般奋力撞开众人扑过去。

小偷一刀刺入拔出,看着涌出的鲜血呆了呆,闻声一哆嗦,扔下匕首从前门仓惶逃窜。

乘客都被惊呆了,有人用手机报了警。

纪东心中明白,手下一加力,扳过了小偷另一支胳膊,欲要解下皮带将其捆缚,只觉一阵晕炫,意识也渐渐模糊。

石磊顾不得追凶手,解下皮带三两下将小偷捆紧,见纪东晕了过去,便恶狠狠的踢了小偷一脚,一边命令司机开车去医院,一边脱下上衣团成团捂住纪东伤口。

(第七章)

(1)

谢远山将货车停靠在家门旁,疲倦的熄火下车。

梅萍正在灶屋里和面,听到动静,两手面就出来了,见了谢远山,她的眉眼都笑了。“回来了。这次时间挺长,路上还顺利吧!”

“还行。在四川那边车坏了,耽搁了两天,急坏了。家里还好吧!”谢远山倦笑着点着一根烟。

两人边说边进院子。院子里十几只鸡鸭正在满地觅食,梅萍在门楼下随手抓了把包谷粒撒在地上,嘴里喊着楼上的谢平,接着从压水井里压了些凉水又兑了半瓶开水,手试过水温,才招呼丈夫洗脸,然后又在灶屋里点着一把绒柴生火做饭。谢家平常本是用炉火做饭,梅萍见丈夫回来,嫌炉火慢就没开炉门。

谢远山摸摸向他撒欢的狗,赶走在堂屋门上磨爪的花猫,进屋将东西放在长条几上,出来拉了把椅子坐下,边洗脸边和梅萍说话。

谢平迷迷糊糊听到梅萍喊他,一激灵坐起身子,听到楼下两人说话,看看床头的小闹表,伸个懒腰穿衣起床。

“远山,昨天王婶子来给咱家小平提亲,说是她远乡的一门亲戚,姑娘模样好,只是家穷些,彩礼可能要的多些。我想着小平过罢年也二十三了,就没推,等见见面再说。你看咋样?”梅萍说着话将鸡蛋倒进油锅,热油遇凉发出呲啦一声响。

“只要人好就行,两三万彩礼咱家也出得起,过段日子占地款不也下来了嘛,算着得有个三万多吧。这事你跟小平说没?毕竟是他自己的事,让他自己拿主意吧!”

谢远山使劲拧干毛巾,抻展开晾在绳子上,听见楼梯脚步声响,谢平喊着他就过来了,便招呼梅萍说自己饿过头了少下点面条,然后答应着谢平,笑着说:“爸给你买了个手机,堂屋里搁着呢。去看看中不中意。”

谢平兴奋的应着跑进堂屋。

“挣个钱难,你就惯他吧!一个手机得不少钱吧!”梅萍抱怨着,将鸡蛋铲到碗里,往锅里添了水。

“也就两千多,谁让咱就这一个儿子呢,再说他也大了,出去闯难免会有朋友,有个手机也方便些。”谢远山泼掉盆中水,笑道:“我给你买了对玉镯子,等会儿你戴上试试。”

“又买这些东西!”梅萍嗔怪着,“上次你买那红袄我还没穿呢,我一个老婆子穿出去不招人骂才怪!”

“那是他们眼红,钱不就是花的嘛!跟我苦这么多年,现在有了钱,我得好好补偿你。”谢远山深情的望着梅萍,“就算你老的没牙了,你在我心里永远最美!”

“一老半辈子了,还去不了酸劲。”梅萍心里甜甜的,一时想起上山下乡时的岁月脸上便起了红晕,“老没正经的,也不怕孩子听见。”

谢远山呵呵笑着看着梅萍,“怕啥,咱俩是过了明的正经夫妻。”说着话让梅萍招呼下面,自己则一屁股坐在灶前看火。

梅萍笑笑不说话,揭开锅盖下面。

谢平左手拿着说明书,右手摆弄着手机喜滋滋的走进灶屋。

“小平,你在那上班咋样?”谢远山手拿火钳拨拉着火问道。

“还行吧。就我们那头儿是个变态,天天训练个没完。”谢平将手机装入裤兜,坐在椅子上。

“说话不过脑子!什么是变态?我看啊,多训练训练对你有好处。”谢远山接过梅萍递来的饭扒了两口又抬头对谢平说:“去把屋里那瓶卧龙玉液拿来,陪爸喝两口。”

“一到家你就犯瘾。小平该上班了,你也少喝点,等我给你炒个下酒菜。”梅萍说着话引着小锅灶,交待谢平顺便把西屋花生米抓点过来。

谢平答应着先到西屋捧了一捧花生米,折回来又拿了酒和一个酒盅,“爸,我得上班去,给你倒个酒。”谢平边说边满上酒,然后说了声就推车出门上班。

(2)

谢平骑车一路向西,不一会儿就到了柴庄路口。正是中午,路口车辆稀少,红灯亮着,谢平想也没想就闯了过去。

过路口没多远,谢平看见瘦肖武裹着件油腻腻的大衣坐在路旁修车摊前,便骑车近前将脚踏在道牙上打招呼。“嗨,瘦肖,又帮你爸看摊儿啊?”

瘦肖武看见谢平,原本无精打采的苦脸马上多云转晴。他兴奋地蹿到路边,嘴里嚷嚷道:“可有跟我说话的啦,都快把我给憋死了。下车下车!这会儿还早着呢!”瘦肖武说着话摸摸大衣兜,掏出烟让着,“我爸的烟,别嫌赖。”

谢平想了想,接过烟夹在耳朵上,笑着下车将车推到修车摊前停好,坐在小板凳上掏出手机看看时间。“五分钟。待会儿我得接杨云涛班呢!”

“嗯。”瘦肖武眼尖,看着谢平手中的手机吸溜一下鼻子,身子连同屁股下的小凳子都往前凑了凑,他羡慕的看着谢平,问道:“怪眼气人!多少钱?”

“不知道,我爸今天回来给我带的,我还没问呢!”谢平说完,撇眼瞧见瘦肖武的眼神,随手将手机递给他,取下烟笑道:“让你爸也给你买一个呗。有火没?”

瘦肖武小心的接过来看了看就还给谢平,又从工具箱内找出火机给谢平点着,看谢平把手机放回裤兜,心中失落,无奈的一笑,“我爸?他有点钱都存银行了!”

“呵,看你这样!那钱早晚不都是你的!”谢平见瘦肖武闷闷不乐,劝了一句站起身道:“我先走了,不跟你喷了。你上班还得半小时呢!”

瘦肖武闻言摸出没有表带的电子表看了一眼,起身向西瞧了瞧,“那好吧!你电话多少,哪天没事我找你玩。我还没去过你家呢。”

谢平听说,掏出手机翻了一会儿,将本机号告诉给瘦肖武,瘦肖武记在一个烂本本上。

送走谢平,瘦肖武撕下那张纸叠好了放进裤兜,又拿气筒给自行车前后胎打过气,才见到肖运年从不远处的小弄里出来。他等不及的脱下大衣,骑上车子便一溜烟追谢平去了。这里肖运年默默的穿上大衣,坐下点着一根烟边抽边等着生意上门。

(3)

谢平和瘦肖武说笑着骑进小区。

杨云涛饿的心发慌,见了谢平,没好气的骂道:“俺哥呀,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有你这磨蹭劲儿,妮们我也泡了几个了。”

谢平下车,笑着回骂道:“我又没来晚,你急个球啊!”

杨云涛闻言诡谲的嘿嘿一笑,“我球是很急啊!你咋知道的?”说完不等谢平答话几步就跑出了大门。

谢平反应过来冲着他的背影骂道:“待会儿再跟你算账,信不信我骟了你?”

杨云涛嘿嘿乐着没回话,跑几步回头见谢平没追来,才笑着缓口气,走到八一路找个小饭店要了碗焖面坐下吃饭。

李刚进门便看见了杨云涛,打过招呼,要了碗馄炖坐在杨云涛对面。

“李刚,你怎么这会儿才吃饭?不会是晌午没吃饱吧?”杨云涛嘴嚼着面好奇的问,拿起一瓣蒜剥着。

“我这吃的就是午饭。”李刚看了眼杨云涛,突然就来了兴致,他四下打量几眼,端碗挪到杨云涛身边,明明兴奋地不得了,却故意压低声音说道:“你猜猜中午我干啥去了?”

“你能干啥?除了玩苹果机就是游戏机。”杨云涛漫不经心的说着,将整瓣蒜扔进嘴里,嚼了几下便感到辣嘴,忙夹筷面塞进嘴里,又端过李刚的碗喝了口汤。

李刚白他一眼,不乐意的挪回碗。杨云涛跟着把面碗推给他,笑道:“要不要我赔你口面条?”

“嘁,谁稀罕。”李刚说着忽然一笑,对杨云涛耳语道:“告诉你吧,中午我看录像去了,那里边就有用嘴那个的。你刚喝我汤,我就想起那个啦!”李刚说完,自己脸先红了。

杨云涛看着好笑,知道李刚在拐了弯骂自己,一笑说道:“还会脸红啊!”说着话将嘴凑到李刚耳边,“赶紧找个女朋友你就能过瘾了。”

李刚闻言脸更红了,张张嘴想再骂几句,撇眼看见杨云涛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不由气恼的瞪了杨云涛一眼,伸手死劲掐了掐杨云涛的胳膊,然后很解气似的嘿嘿一笑,打个响指,冲着杨云涛做了个鬼脸。

杨云涛穿的厚,只当李刚给他挠了痒痒,他得意的朝李刚一扬眉毛,见李刚垂下头只顾吃饭,便笑了笑也没再说话。

一时吃完,杨云涛抢着付了账,两人出门。

李刚开了自行车锁,瞅瞅自己同杨云涛不成比例的个头和身架,笑着将车把交给杨云涛。

杨云涛坐上车座,打趣道:“属猴的,蹲后边吧!”

李刚嘻嘻一笑,抓着杨云涛双肩直接站在后座上,笑道:“驾!”

杨云涛骂了李刚一句,骑车回小区。

一路行来,杨云涛故意左摇右晃,李刚兴奋的大呼小叫。

南得刚赶巧正送南成上班,看着路上摇晃的两人,南得刚鸣鸣喇叭,开着车越过二人。他摇摇头,心中感叹现在的年青人越来越让人费解,什么危险干什么,他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眼南成。

南成看着杨云涛两人玩杂技似的在窗外闪过,只顾扭转了头去看,便没看见南得刚的动作。

南得刚笑了笑,转回头看看前路,问道:“小成,给爸说说在哪拐。”

南成闻声回转头,看一眼南得刚的背影,又向前边张望几眼,说道:“爸,就前边小路口停,没几步路。那路也差劲,我走过去就行了。”

南得刚点头答应,行到小路口靠边停稳。南成下车,南得刚拿张名片跟下。他刚要说话,手机响了,他拿出手机看了看,没理会,对南成说:“去买个手机吧,有时间给爸打个电话,我找你也方便些。”边说边将自己的名片递过去,“本想给你买的,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还是你自己去挑个如意的吧!”

南成默默的听着,低头接过名片看了看,抬头却碰上南得刚的眼神,心中一跳,目光游移,答应了一声转身就走,走出老远,忍不住回头去看。车去人空,他呆了呆,垂头看了眼手中的名片,说不清自己心中究竟是什么滋味。

(4)

不知什么时候,阴云消散,太阳懒洋洋的照着大地,温暖着小区门口的一群人。

韩海看看手机,拨了个电话,贴耳听听又挂掉,皱眉叫过南成问道:“东子和他战友干啥去了?咋还不来,电话也没人接。”

“我也不知道,中午我和我爸出去吃的,他们该不会是喝醉了吧?”南成想了想又摇摇头,补充道:“我舅也在家,应该不会喝多!”

胖肖武见两人猜来猜去没个结果,笑道:“俩大活人总不会丢了吧!天天这样才好呢,这些天站得我腿都不会弯了,晚上办事都费劲。老韩,打牌不?趁这功夫你不想翻本啊!”

胖肖武说着话就拉上韩海要去地下室,一群人也跟着瞎起哄。韩海笑骂了几句也就随了他们。

南成怀着心事,没跟着凑热闹,和谢平有一句没一句的瞎扯。

谢平虽值着班却是心痒难耐,觑空便去地下室遛一圈,开始还几分钟出来瞅瞅,后来干脆和南成说几句好话,钻进去便没影了,剩下南成一个人坐在桌前发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过去一个小时,当南成看见王强进小区的时候,已来不及通知地下室的一帮人。

王强下车看了眼南成,又扫了扫空荡荡的小区,阴沉着脸问南成,“人呢?”

南成心知是兜不住了,便一五一十将情况叙说一遍,说完忐忑不安的看着王强。

王强怔了怔,紧皱皱眉,想了想说道:“你去把人都叫出来,就在这里集合。”说完推车去车棚。

南成一溜烟跑到地下室。地下室烟雾弥漫,一群人分成两拨玩兴正浓。众人听南成一说,急忙收了牌出去列队。

王强走出车棚,见人已集合,便淡淡的交待刘志强招呼大家站军姿,自己则去往办公室。

王强打开门,径直走向桌子翻看公司电话簿,然后给纪伟峰办公室拨了个电话。

纪伟峰不在,电话那头说是他下午两点多接个电话就急着出去了,也不知道什么事。

王强满腹疑虑的挂上电话,拿过考勤表斟酌着在纪东和石磊名后划个叉,然后扔下笔坐在桌前心烦意乱的想事情。

王强中午见了李大妈给他介绍的对象,女方姊妹三个没有兄弟,大姐二姐都已出嫁,父亲是退休干部,有门面房,要求王强能当上门女婿。

王强叹口气,疲累的闭目养神,却听到几下敲门声,忙睁开眼说道:“请进。”

门开了,谢平和刘志强出现在门外。刘志强匆忙的敬了一礼,没等王强开口就说:“王主任,谢平手机丢了。”

“啥?”王强一愣,看了眼两人,“咋回事?”

谢平急得都要哭了,上前说:“我爸今天上午回来才给我买的手机,下午上班还在呢,刚训练时摸裤兜却没了。”

王强吃了一惊。这算什么事啊?整个小区就这几个保安还出这档事!这以后业主进来了还得了!

王强想了一下,“谢平,这不是小事,你好好想想,你能肯定是在小区丢的吗?有谁知道你有手机?”

“……我记得进小区时摸着还在的……”谢平仔细回想着,最后不得不艰难的抿抿嘴唇,“没人知道我有手机。”

“这样啊!”王强坐不住了,刚要起身却听到电话铃响,忙交待两人先去前边,说自己马上就过去,然后抓起话筒,“喂,你好……什么?纪东在手术……”

挂上电话,王强好半天才稳住神,心急火燎的就想去医院。

王强虽然嫉妒纪东,羡慕纪东有纪伟峰这个后台老爸,并对纪伟峰将宝贝儿子搁自己这里颇有微词,但王强毕竟和纪东相处久了,还是有感情的。

王强想了想,担心也是多余,纪东这小子福大命大,一定会没事的。他重又拿笔将考勤表上纪东和石磊后边的叉抹去,在两人前边划了两个感叹号,想了想,出门往前边。

转过楼房,王强便看到平时活跃的一群人静默的立在空地上。

王强集合队伍,虽然明知若有人偷了不会傻到藏在身上让人搜出来,但还是要谢平挨个搜一遍。谢平明白做这种事很得罪人,就推说可能真是丢在路上了。

王强见谢平不肯搜身,知道他怕得罪人,偏偏谢平又含含糊糊的不能肯定就是在路上丢了,自己作为小区主任,也难就此收住,于是便命令两人一组相互搜身,又挨楼找了一遍,结果是一无所获。

王强安慰几句谢平,又说他一定是丢路上了。王强不想小区出这种事情,保安是经过他面试的,也是他训练的,里边出了小偷,上边知道了肯定对自己前途有影响。

谢平见什么也没查出来,虽然怀疑,转念想着可能真是自己丢在路上了,只能心疼作罢。

王强处理完手机事件,将纪东之事告诉了南成。

(第八章)

(1)

二楼手术室外,石磊满面泪痕的坐靠在墙根,南成则低头坐在旁边的排椅上。在走廊的另一头,纪伟峰强抑着内心的焦虑不安,轻声安慰着低声抽泣的李凤珍。

半小时后,手术室门打开,南成和石磊马上站了起来。

老医生看看二人急切问询的目光,摘下口罩和手套疲倦的笑了一下,“已经暂时脱离生命危险。”

南成和石磊听言激动的相互拥抱,随即过来的纪伟峰流泪握着老医生的手哽咽的说不出话,一边揽过李凤珍向老医生深深鞠了一躬。

旁边的女护士摆摆手示意几人让开,随后纪东就被推了出来。

夜色深浓,北风裹着雪花扫过大街小巷。

在城南的一个破旧民居里,柳晓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中午的血淋淋的一幕刺激着他的神经,每当他闭上眼,眼前突然就会喷涌出鲜红的血液,跟着他的心便会狂乱的突突突地跳个不停,仿佛身上所有的鲜血都正在从眼睛里涌出来。他听到了血液在体外奔流的哗哗声响,恍惚便听到了白天的一声怒吼。当他再次从混沌中惊醒,他的耳边响起了一句话,“你不想回家吗,去偷吧。不过,要是被抓住,你就算回去也永远得背着小偷名声。”

手机轻微的震动让柳晓伟全身一阵痉挛,他抓起手机看了一眼,信息很短:两点。

扔下手机,柳晓伟茫然的呆坐片刻,起身打开了窗户。风卷着雪花扑进来,让他眼前一阵迷离。他望了望远方,在被苍白笼罩的黑暗里,他仿佛听到了父亲的一声叹息。

1997年夏,柳晓伟高考落榜,无奈的在自己家的玉店内帮忙。时间久了,他厌倦了和玉石玛瑙打交道的生活,小小的石佛寺已不能拴住他闯荡天下的雄心。到了秋季,有同学从南方打回电话,说是月资几千。他心动了,不顾父亲柳玉东的劝说,瞒着一家人毅然南下。但世事并不如他所想的那样简单,人心远比外表难以识别,南方的黄金也并非唾手可得。他在进入一个所谓的工厂后,便失去了自由。在陷身传销的日子里,他的所有随身东西都被没收,吃住行都被监控着,甚至上厕所也不例外。每天晕头晕脑的上课喊口号,晚上和十几个人睡在透不过气的骚烘烘的小房间里。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年,他宁死也不肯欺骗其他人,被老大捆去当众趴在他赤裸裸的身上肆意凌辱一番后,强闭着他吞下了一包K粉。他将东西带回后,家虽近在咫尺,却再也没脸回去。

寒风呜咽,满室生凉,柳晓伟站在窗前,默默的流着眼泪。长夜漫漫,何处是路?该何去何从!

夜晚的石佛寺同样不平静。柳玉东躺在床上听着妻子李红梅均匀的呼吸久久不能入眠。数天前,女儿柳青的一句话让他的心里起了狂澜。

“爸,这次回来健成让我向您打听个人。”柳青将一串玉珠从玻璃柜里拿出来递给一女顾客。

“我又不管户口,又不是包打听,怎么想着问我啊?”柳玉东呵呵笑道。

“嗨,全怪你那宝贝女婿好管闲事。他南阳一老班长托他打听的,说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柳青快言快语。

“哦!那时候咱这石佛寺没多少人,你说说看我知不知道。”柳玉东来了精神。

“叫啥柳文鉴,对,就是。爸,你听说过没?”

柳玉东一时没反应过来,“叫啥?”

“柳文鉴。”

回忆过来,柳玉东叹口气,柳文鉴是他的小名,父母去世后就没人知道了。

柳玉东在女儿走后想了一夜也想不明白,当年这里姓柳的就他一家,还是独苗,若说是东北那事,怎么打听的却是南阳人呢?他想起玉秀,不由又陷入了回忆。

凌晨两点,柳晓伟看到窗户外有光束闪了三下,他默默地拎起一个小旅行包,头也不回的走出小屋。很快,一辆汽车拖曳着橘色光芒迅速驶向白茫茫地远方,碾压出的车胎印也很快消失的无影无踪。

(2)

雪花漫天飞舞,在城市的另一个方向,王强也毫无睡意。下午,王强和南成赶到医院时,纪东仍在手术。纪伟峰交待说塑钢值班室已做好,可能下午就会送到小区,王强想这一下子少了三个人,值班表也得重新调整,在这里等着也无济于事,只得安慰一下纪伟峰夫妇,又叮嘱南成和石磊几句便回到小区。

窗外风声劲吹,王强翻来覆去睡不着。纪东和石磊的事得往上报,还得赶在公安的表扬信送达总公司之前,这些都是老套路。

纪东和石磊作为他的手下,为小区妆了光,从某些方面讲这也是他的荣耀。这俩小子这次可要露脸了!王强想着感觉心里有点酸溜溜的,忍不住便骂了自己一句。纪东还不知道怎么样,自己倒开始嫉妒了!换作自己,也许看着小偷偷盗也不会吭声呢!

王强这样想着,干脆穿衣起床,从抽屉里拿出稿纸,坐在桌前酝酿报告。不管怎么着,报告都得打,与其晚不如早,写完把它交给纪伟峰,自己讨了好,其余的就不用自己操心啦。

一小时后,王强收起写好的报告看了看表,打开办公室门到前边查岗。

小区门口,塑钢值班室暂时摆放在大门北的临时停车场上,里边尚没有接电,只在桌上点了支蜡烛,郝飞和李刚借着微弱的烛光正在兴致勃勃的下军棋,胖肖武靠在门内,腿翘在一张凳子上打着呼噜。值班室刚运来便派上了用场,由于下面还没有做水泥平台,风裹着雪花从接地的缝隙里钻进来,害得李刚和郝飞不停的跺脚呵手,虽然如此,窗玻璃上仍然起了一层雾。

“这里边有个炉子就好了!”李刚占了个营呵呵手说道。

郝飞憨憨的一笑,不紧不慢的说:“有这房子暖和多了。”说着揭开个棋子,却是个红司令。郝飞乐了。

李刚撇撇嘴,瞅瞅红司令旁边己方的虾兵蟹将长叹一声,壮士断腕般悲壮的说:“可怜的弟兄们,你们的鲜血是不会白流的!”说着话调了一枚炸弹,“吃吧,吃多不消化。”

郝飞嘿嘿笑着灭了个师长。李刚不知是心疼还是脚凉使劲跺了跺脚。

王强踏雪走到近前,将鼻子贴在玻璃上向内望,模模糊糊看个大概,他板着脸敲敲玻璃。值的屁班呀!在家也没这么自在。

李刚两人吓了一跳,擦擦玻璃望外看,见是顶头上司,李刚慌忙卷起棋塞进抽屉,郝飞推醒胖肖武,然后开门。

“主任。”三人异口同声。

王强扫了眼三人,打开两个抽屉拣出碗筷,其余的连同抽屉一块儿撂了出去,两个抽屉在空中翻个过自由落地,里边的军棋、象棋、扑克牌、小说也散乱在雪地上。

“后天一人一份检查交上来,这月每人扣十块。”王强冷冰冰的撂完话,转身出门回办公室。

李刚吐吐舌头看看其他两人。

胖肖武瞅着王强消失在拐角,打个哈欠关上门,揉着惺忪睡眼抱怨说:“倒霉啊!你们咋不早点叫我。”

郝飞闷闷不乐一声不吭的坐在凳子上。

李刚拽文道:“这个突然袭击,整哩我措手不及。谁知道这大半夜的他会月经来潮玩这一手!”

胖肖武闻言哈哈大笑,眨着肉眼泡上下瞧瞧李刚,啧啧几声不说话,弄得李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个雪夜,三个人议论着王强,直到口干舌燥才怏怏不乐地收住话题。

(3)

第二天天没亮,李凤珍就一脸疲倦的起了床,她先将头天买的乌骨鸡宰杀洗净炖上,又匆忙洗漱一下,简单另做了早饭,喝罢汤,交待纪伟峰把鸡汤送到医院,然后就冒雪骑车上班去了。临近期末,学校的事情千头万绪,她这个校长松懈不得。儿子生死未卜,让她揪心,但学校是她肩负的责任,她又不能不扛。

纪伟峰答应着起了床,他一夜没睡安生,看上去老了许多,眼角的皱纹也一下子多了几道。昨晚的晚间新闻一报道,家里的电话便叮铃铃地响个不停。纪东还没醒过来,老两口始终悬着心,好心的慰问也变成了闹心。纪伟峰几次想摘下话筒撂在旁边不管不顾,又担心医院有什么事打不进来,只得强打精神敷衍了一个又一个电话。

纪伟峰随便抹把脸,喝了几口粥,扔下碗筷,将鸡肉带汤一起倒入保温盒内,拎上便出发去医院。到了医院,天刚破晓,医院门口冷清清的。

纪伟峰松口气,他想起头天下午的场面,心里还有点发怵——这个世界除了狗,嗅觉最灵敏的恐怕就是记者了。记者们一个个举着话筒、录音笔、相机、摄像机拥堵在大门口,更有甚者直接跑到病房内去采访,完全不顾及家属的心理感受。李凤珍伤心欲绝,纪伟峰不得不喊来医院的保安才将人“请”了出去。

纪伟峰上到三楼的重症监护区,在病房门口停住了脚步,他站在门外透过玻璃看了看。

石磊静静地靠在床边,输液管内的液体一滴一滴的滴落,他的心跳也随着心电仪的曲线不停的跳动着。他注视着纪东紧闭的双眼,双手紧紧握住了纪东的手。

纪东脸色苍白,口鼻上罩着氧气罩,看上去象是睡着了。

纪伟峰疼爱的看看儿子,又看看石磊的背影,沉吟着没动。老百姓病不起,一场手术下来加上住院费药费得不少钱。纪东手术时,纪伟峰到医院收款处交钱,却被告知石磊已交齐并预交了几千块。夫妇俩将钱拿给石磊时,石磊执意不收,说要不是他纪东也不会这样是他没照顾好纪东,接着石磊便被公安找去做调查笔录,纪伟峰和李凤珍只得作罢,两人昨晚又就此事商议半天,觉得石磊有点奇怪。这笔钱不是随便一个人家就能轻易拿得出的。石磊开车出来打工本就荒唐,即便车真的是别人的,但是钱呢?夫妻俩想来想去,结论是这孩子肯定有事情瞒着他们。

想到这里,纪伟峰轻轻推开了房门。石磊听见脚步声回头看了眼便欲起身,纪伟峰连忙示意他坐着别动,轻步近前挂心的瞅了瞅纪东,问了问状况,又看了眼另一张床上睡着的南成,这才搁下保温盒,揭开盖,一边拿勺盛到碗里,一边说:“你阿姨炖的鸡汤,赶紧趁热吃。她上班来不了。她让我告诉你,别想太多,也别硬撑着,和小成轮换着歇歇。”说着话将碗递给石磊,“吃过了赶紧睡一会儿,别把身体熬垮了!”

石磊起身端过碗,低头喝了一口,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一滴眼泪就掉到了碗里。

(4)

早上七点,韩海等人照常来到小区,一群人或坐或站在值班室内外闲扯。

雪下了一夜,将远近高低的房顶地面都刷成白色,王强扔出的两个抽屉也被厚厚的积雪掩埋不见了踪影。

刘志强让过一圈烟,问昨天有谁看晚间新闻了。

韩海将一口烟喷出,接茬骂道:“谁看那玩意,冻球的坐不着。九点就睡了。”

刘志强便笑,不怀好意的扛扛韩海,拉着他走到楼房转角处,看不见众人了才耸眉笑道:“昨晚只顾忙着打炮吧!你真没看电视!”

韩海打开刘志强的手,乜斜了眼说:“球大点事,犯得着骗你吗?磨叽个球,有事快说。”韩海虽和刘志强接触不多,但本性最厌恶的就是溜须拍马之流,对刘志强的云山雾罩深感不耐。

刘志强勉强笑了笑,“没啥,你不知道纪东住院了吗?他和那个东北人这下可真成了见义勇为的一对儿英雄啦!爱出风头把自己命都搭进去了,也不知道图的啥?”

刘志强晚上看完新闻,心里着实替纪东不值,转念想起石磊可能要因此出名,这样的好机会自己怎么就没逮着,心里嫉妒,又想起若不是有纪东石磊两人,自己极有可能就是保安队长的第一候选人,一念及此,记起昨天下午训练间隙大家谈起教官的事情,鲁渔无意提及的石纪两人战友关系亲密的模样,不由自主便将“一对儿”三字表达的分外暧昧。

韩海吃一惊,纪东怎么就住院了?他听着刘志强阴阳怪气的一通冒酸,忽然就来了邪气。他一把抓住刘志强的衣领,眯着两眼冷冷地问道:“你小子给我说清楚!东子怎么了?”

“海……海哥。”刘志强不防韩海这手,挣了几下没挣开,气极败坏却底气不足的说:“有话好好说。纪东抓小偷被扎了一刀,新闻说还没醒呢!你……你放开我。”

韩海心中大震,盯着刘志强看他不象撒谎,心上着急手下便忍不住加力。

刘志强心中不忿,嘀咕道:“又不是我攮哩,你冲我发哪的邪火。神经……”

韩海放开刘志强,攥紧了拳,只觉心里头象着了火,索性脱了羽绒服狠狠撂在雪地。一阵风吹过,捎带着雪粒钻进他的衣领。韩海打一冷颤,头脑冷静许多,抓起衣服穿上,再也没看刘志强,转身往值班室走去。

值班室内,李刚正说着夜间的糗事,众人笑过后心中惕然,各自盘算,室内外一时就静下来。也不知是谁放了个臭屁,杨云涛捂着口鼻骂了一句哪个早起没刷牙,鲁渔气恼的踢了他一脚,屋内几人便笑着逃到了室外。

瘦肖武一直呆在门外,谢平出来就看到了他,见瘦肖武也在看他,他收住笑,垂下眼皮,没吭声就过去了。

瘦肖武心中想不明白,原来谢平每次都会等着他一块儿回去,现在却冷淡的形同路人。他呆呆的想半天,想到了谢平丢手机的事,再一结合当前状况,他就难过的蹲下了身子,攥了一把雪,雪的冰凉在他的手中漫开来直袭心头。

瘦肖武单薄的身子在雪窝里蹲了很久,直到王强下令集合。

王强有点提不起精神。他想了一夜,这一群人好的太好,次的是烂泥扶不上墙,自己辛辛苦苦不落好,操那么多心干啥!过两天第二批保安就要开训,王强想着还是从第二批里边挑人留在小区,这一批就算了。

王强简单讲了几句,开恩的说:“再过两天你们就要下到其他小区了,以后干好干坏全在个人,给我丢脸不要紧,别弄得自己没脸就行。留下值班的,其他解散回家。”王强说完出大门去吃饭。

刘志强、瘦肖武和杨云涛接班,刘志强和二人打个招呼,称自己还没吃饭,便撵上王强给饭店送钱去了。

(5)

王强和刘志强吃过饭,雪也停了。两人回到小区,王强招呼刘志强三人到后边取来工具清理积雪,自己拿上报告去分公司。在分公司门口,他遇到了纪伟峰。

纪伟峰刚从医院赶回,见到王强问他有什么事。两人边说边上楼。

王强递上报告,纪伟峰看了一下,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然后问王强售楼情况如何。

王强所在小区地理位置一般,却因为楼价稍低,看房的也不少,有些已有购买意向。

王强简单汇报了情况,又关心的问了问纪东的情况,然后出门回小区。

纪伟峰送走王强,拿起桌上的报告又翻了翻,想了想,打开抽屉压在了最底层。王强的报告是例行公事还是讨好还是有其他目的,纪伟峰都没多想。他操心的是纪东。纪东是他的儿子,也是他的下属,从公考虑他应该把报告交给总公司,但父亲为儿子请功,难免会惹人非议。于私,纪伟峰为有这么个儿子感到自豪,也希望纪东能发展的更好,但却不希望纪东过早就锋芒毕露,被人指说是靠着裙带关系上去的。

纪伟峰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让这份报告躺在抽屉内睡大觉。

锁上抽屉,纪伟峰抓起电话拨通了冯云山,本想说纪东的事,想起冯云山里外也挺忙,说了反而让他担心,电话接通后便只问了问房屋销售情况和纪海涛最近怎么样,又闲话几句就挂掉了。

冯云山挂上电话,拨通了家里。他有点不放心。郑霞一早打电话说女儿冯逢夜里睡觉着了凉发烧咳嗽,她上班的地方又刚好在做促销活动,请不下假,让冯云山抽空回家看看。

冯云山想起家里只有一个老病号照顾着小病号,自己心里挂牵却走不开,心中沉甸甸地总觉得亏欠了些什么。

电话接通,冯云山听叔叔冯海涛说冯逢已退了烧睡着了便放下大半心,又听冯海涛絮叨说郑霞上班前已经买好了一天的菜,家里有米有面的,自己气管炎是老病还能动弹让他放心。

冯云山尽可能平静的听着长辈的啰嗦,挂上电话,两行水顺着脸颊就淌了下来。

售楼处李洁和客户说笑着走进小区。李洁今天穿着一棉质套裙,上面外套着一粉色茄克,下面裙摆内是黑色的紧身薄棉裤,脚踩着一双红色高跟皮靴,一身装束在雪地上显得格外俏丽。

李洁领着客户看过房,送客户出了门,才好奇的围着门东侧的塑钢值班室转了一圈,然后才走进了门西的办公室。

冯云山听到脚步声,忙拿毛巾擦擦眼泪,这才转回身来。

“哟,怎么啦云山哥?”李洁顽皮的盯着冯云山的双眼,想了想语气便低沉下来,“你也看电视了吧!放心啦,纪东会没事的!”

纪东住进这个小区以后,除了训练值班,没事就爱瞎跑。他既是业主又是保安,很快就靠着自己的外交经验捎带着偶尔的助人为乐,不仅和入住小区的业主熟识起来,更和售楼处的人打成了一片。

“啥电视?纪东?东子咋啦?”冯云山一怔,追问。

李洁拿指头敲敲太阳穴,一副说错话做错事的懊恼样子,支吾不过,索性便直说了。

李洁坦白完,安慰几句就要溜,却被冯云山喊住,说要去趟医院,这里让她帮忙看一会儿。

医院内,韩海正在走廊上和石磊说话。

韩海问清原由,恼火的攥拳锤了下墙壁。

“海哥,都怪我爱管闲事,害东子变成这样。”石磊难受的低下头。

“这不怪你。”韩海意识到自己失态,上前轻轻拍拍石磊肩膀,阴晴不定的看看石磊,又站在病房门外往里望了望,转回身看到了冯云山。

韩海和冯云山也算是老相识。

那是一九七三年夏,纪伟峰夫妻俩刚结婚不久,冯海涛被打成右派,两人便收留了冯云山。冯云山在纪家生活了两年多。

七四年春纪东出生,四岁的韩海跟着父母到纪家看小弟弟,冯云山还抱过韩海。后来,文化大革命结束,冯云山回到冯海涛身边,仍然会在寒暑假在纪家住些日子,再后来,冯云山开始工作,隔三差五也总会到纪家看看,韩海和冯云山也是在这些日子慢慢熟识的。

冯云山一眼看见了韩海,冲上来便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韩海安慰他说纪东一切正常。

三人进病房,石磊无意中和韩海对视了一眼。韩海眼神闪烁的躲开。

冯云山看过纪东,出门便碰上了居欢小区主任马明博,两人简单说过几句,马明博上楼去看纪东,冯云山则回家看了一眼,又匆忙赶回小区。

李洁坐在办公室里仔细的将有关纪东的报道看了一遍,想起纪东平时所作所为,暗自奇怪这个平日油嘴滑舌的家伙竟然也会有侠义心肠,心中感叹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里,这样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她想来想去,怎么也无法将见义勇为的纪东和油腔滑调的纪东统一起来,又想起纪东此前在她面前的殷勤表现和种种滑稽事,忍不住便笑出了声,听到冯云山招呼,她回过头便问纪东怎么样,话一出口脸上立时象抹了胭脂般红润。

冯云山担心的叹口气,想了想说纪东病情稳定,医生说麻药过后就会醒过来,然后又问李洁看什么呢。

李洁起身拿着报纸递给冯云山,低头说:“看报纸呢,纪东上早报了。”说完竟出门走了。

冯云山看了眼报纸,所有的激赞并没让他卸去悬心,他在屋里转了几圈,拨打电话叫人来砌水泥平台。

(第九章)

(1)

午后的阳光懒散的映照在病房内。石磊熬了一宿一天,撑到一点多,眼睛都要睁不开了,便躺下假寐,不一会儿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南成坐在病床前,看了看导尿袋,给纪东掖掖被子又将目光移到纪东苍白的脸上,双手不知不觉握在一起作祈祷状。

小时候南成常常见母亲纪兰这样虔诚的求上帝保佑,每次祷告后纪兰都会很满足。他常常想母亲瘦弱的肩膀能扛起一个家大约果真是耶稣在暗中相助,于是也跟从了耶稣。入狱前,他甚至相信自己进去完全是因为自身罪孽深重和耶稣忙昏头无暇分身解救的原因。但在出狱后,他便抛开了上帝,或者说被上帝抛弃。他在里边得到的唯一宝贵的经验是软弱被人欺,有实力才能生存的更好。这个世界也许有上帝,但上帝是通过人做工,而人最终都是指望不住的,一切还得靠自己。

南成想起了中午,纪兰跪在病房里祈求上帝保佑纪东醒来,南成看着觉得很滑稽很心酸很痛苦,母亲这样的好人不仅没得到上帝的眷顾,反而被父亲南得刚抛弃,实在是没有天理,难道是上帝睡着了?

想起南得刚,南成在爱恨交错之余,被一种不伦的欲念搅得烦躁不安,他跑到卫生间弯腰对着水龙头冲脑袋,冰冷的感觉从百会漫流到脸颊,滚烫的液体也从他的眼中淌了出来。

也许是上帝听到了南成的祈祷,日近黄昏时,纪东终于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从黑暗走向光明,纪东有些不适应,下意识想抬手遮挡强烈的光线,身体却不听使唤。

石磊第一时间感受到了来自纪东的力量——纪东的手指轻挠着他的手心。石磊没来由的心中狂跳不已,紧张的全身都微微抖动,他急切的将目光投射到纪东脸上。

纪东半睁着双眼,嘴角向下微弯,疲倦的浅笑着眨了下眼。

石磊笑了,笑着笑着一咧嘴,将头埋在纪东手上。

(2|)

夜色深沉,北风掠过空旷的街道,将一条条过街横幅裹得猎猎作响。

韩海下了前夜,心里放不下,骑摩托车到医院,见纪东已经睡着,在病床边看着纪东熟睡的脸略坐了坐就告别了石磊和南成。

下到楼下,韩海蹲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他点着一根烟,望着漆黑的夜空发会儿呆,又闭了眼咬着嘴唇喃喃自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韩海抹把眼泪扔掉烟蒂,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然后跨上摩托。

冬夜的淯阳桥头少有人烟。韩海在高杆灯下停住摩托,熄火,坐在车上点着烟。

韩海自己也说不清对纪东究竟是怎样的感情。纪东小的时候,他抱过,再大点,他学大人一样让纪东骑在肩上。后来,纪东上了小学,他每天领着纪东上学回家。再后来,他走上社会,常常会请纪东吃喝,自己却只是动动筷然后坐对面看着纪东狼吞虎咽。有一次,纪东在他家喝酒,醉后俩人像往常一样睡在一块儿,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浑身燥热的抱住了纪东,泄在纪东身上,又帮纪东发泄出来。他醒来自觉尴尬,纪东却好像没事人一样,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韩海以前虽和女人有过性接触,但自从那一夜后,却中了毒。家里给他定亲时,他死活不同意,闷闷的找纪东说话,纪东一句哥也不小了让他难受了几天。他结婚时非要纪东这个大小伙子压床。纪东当兵探家,每次他都要给纪东接风洗尘。俩人泡澡堂子,他看着纪东,身体便会有反应,闹得纪东说他精力过剩夜里和老婆做还没累坏。他离婚后每次找纪东,纪东总是喋喋不休的劝他再婚,还时常当着他的面打电话和袁晓云打情骂俏,弄得他越来越烦恼。有一段日子,他做个春梦总会梦到纪东,梦醒时他就发愣,搞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忍不住便上网查了查,显示结果吓了他一跳。他死也不信自己是无,找了几个女人睡过觉得自己也挺正常的,但每次一见到纪东他就心烦气躁,直到有一天他进了一个同志网站,和一个网名帅警的聊了自己的状况,才知道这世上还有双性恋这个词。

韩海出神的想着,被烟头烫的一哆嗦,才将他从思绪中拉回到现实。

“只对一个男人感兴趣的双性恋?我大概要变成无了!”韩海苦笑着又点燃一根烟。

几分钟后,一辆夏利车开过来停在他面前。韩海叼着烟走上前。

杨志军摇下窗玻璃,热切的望着韩海,声音带着股浓浓的暧昧,“想我啦!”

“纪东。”韩海淡淡的,并不在意杨志军的语气。

杨志军盯着韩海的眼睛,韩海不闪不避。

“我他妈真是犯贱!”杨志军面无表情,冷笑道:“为纪东?那个英雄和我们可不一样!”

“他比我兄弟还近!”韩海吼了一句,狠狠踹了一下车门,“你把人给我逮着,我和你睡一夜。”

“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你虽然和女人上床,但心里却只忠实的爱一个男人,而且爱的无怨无悔默默无闻。哈哈……我最喜欢你的口是心非,装,继续装吧你。唉,我很欣赏你的献身精神,但我不会强人所难。你喜不喜欢纪东你自己知道,有种你把他给掰弯了,朝我发什么疯!”

杨志军叹口气,郁郁自嘲,“你见过像我这么傻的吗?我就这么象预备队员?上来吧!”说着打开车门,自己挪到副驾位置。

韩海上车。杨志军点着两根烟,递给韩海一支。

“我可没想预备你,是你死缠烂打。你知不知道你很烦人!”韩海接过烟塞进嘴里,吐出一口烟。

“记得怎么认识我的么?是网上!同志网站!那时你就是潜力股。”杨志军醋味十足,挑衅道:“你爱纪东,为什么不告诉他啊!”

“我怕到时候我们连兄弟也做不成。”韩海很简单的回答,脸上挂着深深地落寞。

“你就傻吧!”杨志军忽然便伸手去摸韩海的脸。

韩海躲开,冷哼一声说:“我就是傻!”

杨志军无奈的笑笑,说出的话也慢悠悠的,“有你这么求人的吗?308天啊!从网上认识到现在。”

“帅警,要我说明白吗?”韩海慵懒的靠在靠背上,声音也懒懒的,“你该结婚啦!”

杨志军一下就没了兴致,沉默半晌转移了话题,“我帮你问了。那小贼交待了,持刀伤人的叫柳晓伟,22岁。三人作案,另外一人他不知道叫什么,两人落脚点不详,根据当天目击证人描述,画了像。他们只是为了偷点钱,是意外事件。”

杨志军看了眼韩海,“这样的案件根本算不上什么,没死人,抓住了也不会重判。”

“那就是没抓住了。我走了。”

韩海扔掉烟头,开门下车,骑上摩托就走。

杨志军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3)

次日一早,病房内陆续就有社会各界人士前来慰问,也有各路记者前来采访。

石磊和南成应接不暇,笑到脸都僵硬。纪东病后身体虚弱,对社会各界的关心表示感谢之余,少不了又对着镜头谦虚一番。

折腾到上午十一点多,人去房空。石磊看了眼簇拥在床头的鲜花,笑问纪东累不累。纪东只说了一句话,“哥,咱俩换换行不?”

这边话音刚落,纪伟峰陪着赵丰林就进来了。

“哈哈……你恐怕还得受几天折磨!我刚给你爸下命令啦,我们的勇士少一根汗毛我都不依他!”赵丰林很爽朗的笑着又给床头添上一束鲜花。

石磊两人早已站起迎接。纪东刚躺下,想起身却被赵丰林一句温和的话语拦住了。

赵丰林朝搬过椅子的南成摆摆手,站着说了些慰问鼓励好好养伤之类的套话,然后看看纪东,又看看石磊和南成,笑对身后的纪伟峰说:“这几个年轻人把我们可都比老了。”说完又闲话几句,告别出门。纪伟峰三人送出。

待到下午,石磊想起汽车还在修理场撂着,侯纪东睡着了,和南成说一句便出门下了楼。

阳光暖洋洋的撒在医院大院里,石磊抬头眯着眼望望发光的太阳,闭上眼很享受的伸了个懒腰。

(4)

张云璐从采访车里钻出来,一眼便认出了此次采访对象石磊。社里昨天已派人进行过报道,张云璐看过报纸,在敬佩纪东的同时,对文中的石磊产生了兴趣。报道对纪东大肆宣扬,同样抓小偷的石磊却成了陪衬。张云璐看着报纸摇摇头,媒体总喜欢流血牺牲的英雄,对默默付出者总是关注的太少。

张云璐和社长说了自己的想法,社长考虑半天,同意将采访报道出在副刊,张云璐便来到了医院。和其他跟时间赛跑见到采访对象就迫不及待冲上前的记者不同,张云璐喜欢先观察一下采访对象,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也是她出稿不多出必精品的原因,社里同事笑她搞采访如同过马路相亲,是一站二看三通过。张云璐嘴上对此不置可否,心里边却也喜欢这个说法。只有观察透彻,才能写出真实的人物,进而刻画人物的灵魂。

张云璐站在车旁,静静的看着石磊,心中忽然有些感动。

阳光撒在石磊身上,散发出柔和的光芒。一头稍显凌乱的短发,张扬中蕴藏着无限活力,俊朗坚毅的脸庞虽略显疲惫,微笑时却自有一种吸引人的魅力。

“张姐,这小子可比报上登的帅多了,赶紧相亲吧!”司机从车内探出头,和张云璐开个玩笑,话却是一语双关。

张云璐微笑着甩甩长发,右手很自然的将散发拢在耳后。

“你说对了,这个男人比咱社里那帮子可强多了。”张云璐不动声色就打击了司机,说完冲着司机咯咯一笑,甩头见石磊正迈步下阶,便迎了上去。

“石磊?”

“是,您是?”

“你好,我是早报社的记者,张云璐。方便的话,能否占用你一点时间?”张云璐递上记者证。

石磊听说头马上就有点大了,勉强笑着握握手,忙不迭就想逃。

“纪东在楼上病房。你上去找吧!”

石磊说完低头就要走,却被张云璐喊住了。

“石磊,我是来采访你的。”张云璐笑吟吟的看着石磊转回身,“你也是英雄!”

“小偷不是我抓的!而且……”石磊有点局促,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想说若不是自己多管闲事纪东也不会受伤,话到嘴边觉得不妥就收住了,改说:“你还是上去采访纪东吧。”

“你们是朋友,我想通过你对纪东做个侧面报道。”张云璐没想到石磊一口就给回绝了,想了想便采取迂回战术,“你看可以吗?”

石磊对纪东受伤一事一直难以释怀,听张云璐这么一说也就同意了。两人在小花坛边坐下来。

张云璐此次采访进行的很不顺利,石磊对自己的事情只字不提,只谈纪东。两人谈了一个多小时,张云璐的本子虽没记下什么东西,对石磊却是越来越感兴趣。采访虽然失败,石磊的健谈、直率、开朗、冷静、理性都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直觉告诉张云璐,石磊是个有故事的人。

张云璐知道再问也不可能得到更多,看看手表,起身笑着感谢石磊接受采访。两人握手告别。

石磊松了口气,出门打的。张云璐招呼着司机跟了上去。

张云璐一路跟着出租车,见石磊到修理厂取出汽车又到超市买了大大小小的营养品,有两次石磊特意望着他们的采访车笑笑。

看着石磊开车进了医院,张云璐招呼司机回报社。

“姐,这东北小子不象一般人呢!他好像知道咱们在跟着他。”

张云璐没理会司机的话,陷入了沉思。

第二天上午,张云璐捧着两束鲜花出现在病房内,纪东和石磊每人一束。张云璐这次却是采访纪东,不过问的却是石磊的事,闹得石磊面红耳赤。石磊开溜想出去转转玉器市场,张云璐毛遂自荐当上了向导。两人出门时,李洁拎着营养品和他们擦肩而过。

隔天,第一批保安训练结束,王强将纪伟峰和赵丰林请到小区。

此时,值班室已安置到大门左侧的水泥平台上,对面则放了个圆形交警指挥岗台,电控的自动伸缩门也安装完毕并启用。

王强特意安排了刘志强和韩海值班,赵丰林等的小车一驶进大门便得到了两人凑合能看的敬礼。

纪伟峰随车同来。王强早已集合好队伍,纪伟峰请赵丰林讲话。赵丰林对着第一批和第二批保安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特别又表扬了纪东和石磊,说是总公司已下令嘉奖,让大家向他们学习。

十分钟后,赵丰林等打道回总公司,王强根据纪伟峰意思安排众人去向。石磊、胖肖武、刘志强、李刚、郝飞、韩海六人去往七一路马明博所在居欢小区,纪东、南成、瘦肖武、谢平、杨云涛、鲁渔六人去往冯云山所在居梦小区。因石磊和南成陪护纪东,先从第二批保安里抽调三人暂时补缺。

安置好这些人,王强又说了几句,解散几人便开始了对第二批保安的训练工作。

接下来的几天,张云璐陪着石磊转遍了玉器商店。在张云璐眼中看来,石磊像是个做玉器生意的老板,每到一个地方都要讨要卖家名片,颇有货比三家的意思,可是石磊很少买宝玉石,只有一次为了感谢张云璐这个向导给她买了个镇纸。张云璐看得暗自纳闷,而石磊却好像越来越感伤。

(5)

这天晚上,张云璐将写好的稿件通过Email传给总编,看看时间已是十点多,便上网浏览了一下新闻,然后洗漱了上床休息。

通过和石磊多日接触,张云璐对石磊有了更多的了解,越了解她却越困惑。石磊正值阳光帅气年纪,身上却时常透露出同龄人少有的成熟。他在一些场合总是话语不多,甚至有点木呐,不了解的会以为他是个腼腆的再平常不过的老实人,但当他嘴角牵起一丝不屑的微笑侃侃而谈之时,其见解之独到,常常是一语中的,言语里也饱含着对人生对社会的思索与感悟。此时的他怎么看也不象原来那个笨嘴拙舌的老实人,而是摇身一变成为了睿智的辩手,是个性张扬的演讲者;石磊名字多石,性格却非常柔和,是感性与理性的矛盾体,忽冷忽热的教人捉摸不透。他对人体贴有加,甚至心细如发,有时却又会无端发些令人莫名其妙的小脾气。就张云璐目前所知,石磊是多变的。石磊如同山峰,向上看看不清峰顶,向下看云雾缭绕。

时钟敲过十一下,张云璐翻来覆去仍然无法成眠。她在感叹人性复杂的同时,心中始终有一个待解之谜,而石磊是答案的持有者。张云璐有次曾问到石磊的家庭,石磊笑笑含糊带过,眼神却流露出一丝哀伤,几分孤独。他眼中深深的忧伤到底是什么呢?张云璐遗憾的叹口气。再优秀的记者也不可能读懂人心,再优美的文字也写不尽人生。

隔日,早报上刊登了张云璐撰写的采访报道。

纪东仔细的看完报道,笑嘻嘻的将报纸递向南成,“小成,这记者这几天追某人追得紧啊,是不是喜欢上他了,看把他都夸成一朵花了!我咋就没发现他有这么多优点啊!小成,你帮哥瞅瞅那谁去。”

南成笑着接过报纸,在纪东示意下又将床头向上升了一点。

石磊正躺在另一张床上看书,听纪东这么一说,将书盖在脸上,深吸一口气又重重的呼出,“瞎扯吧你!我目前的任务是保证我傻弟弟活蹦乱跳的出院!”

石磊说着话丢下书起身,笑着走到纪东床前,边坐下边伸手拨拉乱纪东的头发,左手捏着纪东下巴左右摆了摆,被纪东伸手打开。

石磊嘿嘿一笑,更将脸凑到纪东跟前,眯着眼挑衅的吹声口哨,无限温柔的拍拍纪东的脸蛋,“呵呵…弟弟还真胖啦!这人躺的时间长了还真被喂成猪啦!啧啧……这小脸肥的!”

纪东瞪了一眼石磊,想骂几句却想起这次死里逃生和这些时石磊对自己的照顾,想了想说:“磊哥,这些天辛苦你了。谢谢你啦!小成,哥也谢谢你。”

石磊本想着纪东会骂上几句,纪东这么一转念,说出来的话给他的反差太大,整个人都快让人不认识了,他猛一下还真不适应。

“啊?噢……这……东子你可别这样,让,让人挺……挺那什么的。”石磊说着话挠挠耳朵,“要不是我,你也不至于这样啊!”

这下轮到纪东不适应了。“磊哥,我这命还是你救的呢!”说话间,他眼睛湿湿的。

纪东这么一客气,石磊想笑,但想起纪东当时的模样又有点后怕,就没笑出来。他伸手为纪东抹去眼角的泪水,将纪东紧紧抱在了怀里。

第十章)

(1)

将近中午,南成下楼去餐馆交待午饭。纪伟峰和李凤珍本打算在家做好送过来,石磊说纪东也好的差不多了,两人工作又忙来回跑着太紧张,医院有他和南成盯着让两人放心。这是实情,纪伟峰两人便不再坚持,给南成留下几百元钱,叮嘱说不要再让石磊破费。两人专心工作,只在晚上过来看看。

南成先吃过饭,然后端着小锅回病房,在走道上看见一人拎着兜水果正在挨个房张望,知道是看病人的,看了一眼便从旁边过去了。

南成回到病房,石磊和纪东仍然在楚河汉界上较劲。纪东坐在床上吵吵着要悔棋,石磊不同意。

石磊拿张纸条扔在棋盘上,起身坐的远远地。“一子定干坤,愿赌服输。东子,你这么没品以后我就不陪你玩了。”

纪东没法子,住在医院没人玩没病也得憋出病来,离了石磊还真不行。他一百个不愿意的撇着嘴,把纸条蘸点唾液贴在满是胡茬儿的下巴上。

南成笑看着这一幕,手里准备着碗筷,听到敲门声响,看时,来人已经进屋,却是刚才遇着那人。

“老班长都有白胡子啦啊!又输给石班长了吧!”崔健成进门便开句玩笑。

石磊和纪东闻声抬头,看见崔健成,两人均是喜出望外。

“健成!你怎么来啦?”纪东忙兴奋的打声招呼,一把扯下纸条笑骂道:“一来你就长他志气灭我威风,你还是我的兵吗?”

“当然是,这辈子都是。老班长!”

南成上前接过东西,石磊招呼崔健成坐下。

“本来看到报纸就要来的,赶上那几天孩子病了就只往你家打个电话,今天是星期六就过来了。老班长,身体咋样啊?”

“能吃能睡好的很!娃儿好了没?你来了家里咋办?”纪东拍拍床边让崔健成坐过去。

“好啦。家里好着呢!我说过来看看俩班长,你弟妹就同意了,还让我给你们捎好,上午我坐车时她抱着孩子回娘家去了。”崔健成说着话转向石磊,“石班长啥时候来的?上次老班长打电话还没听他说呢!”

纪东听崔健成一提就着忙,生怕崔健成提及寻人之事,上次他没说,就是怕崔健成添乱。他想起石磊转了几天玉器商店却什么也没买,心里犯疑惑就看向石磊。

“才来没几天。”石磊笑着看看崔健成,“我还以为你俩不让我说话了。几年没见,你小子出息了!这身西服一穿,瞅着比在部队还精神呢!有个好媳妇帮你倒饬,你小子有福啦!”

三人只顾说话,纪东肚子咕噜噜一阵响,眼见这话说起来一时半会儿完不了,便摸着肚子笑道:“哥哥弟弟们,咱能不能先喂饱肚子再说啊?我这肚子可开始抗议啦!健成也没吃吧。小成刚买的拉面,咱先吃饭吧!不够再买。”

南成早已等急了,听纪东一说马上拿碗盛饭。

“健成,你班长发话了,咱就吃饭吧。中午简单点,晚上别走,我请你喝酒,咱哥俩好好聊聊。”石磊边说边接过碗递给崔健成,扭头对着纪东得意的一笑。

纪东回他一个假装的笑脸。纪东大病初愈不能喝酒,他对眼下这场酒倒不在意。他担心崔健成一不小心嘴漏点气把帮自己找人这事说出去。虽然石磊有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或者知道了身世也不一定知道生父姓名,但他却不能冒这个险。纪东想了想,只有等下午再说了。

崔健成接过石磊递过的碗笑道:“这算咋说哩?远来是客。我请。咱哥几个好好聚聚。”

吃过饭,南成收拾碗筷,纪东三人闲话部队时光,感叹往事犹在眼前,人却已变了模样。期间石磊去了趟厕所,纪东忙叫过崔健成,本想说找人的事要保密,一转念话却成了晚上给他带点吃的回来。

纪东怕崔健成当着石磊口不关风,却也不方便背着石磊交待崔健成,这会让崔健成产生怀疑。他存着这个心思,思来想去没办法,只好听天由命。

下午时光很快就过去了。接近黄昏,崔健成和石磊说笑着出外喝酒。纪东本来想让南成也去,事后自己可以探听点东西。南成却说要照顾他,纪东想起上次南成喝醉酒的模样,也不再勉强。

石磊和崔健成出了医院,就近找了家小餐馆,叫了几样小菜,又另交待了两碗面,并将菜匀出一些,让店内伙计给送到病房。

两人边吃边聊。几杯酒下肚,石磊切入正题,“健成,石佛寺离你们那有多远啊?在家就听说那里是全国闻名的玉乡,有时间还真得去瞧瞧。”

“不远,这边车站有直达班车,也就几十分钟,你弟妹家就是那里的。哪天去了我陪你逛,吃住全免。”崔健成喝酒上脸,红脸白牙的夹了筷猪耳朵。

“呵呵……你岳父家你也能做主啊?你就忽悠吧!”石磊不相信,笑着说。

“老班长还不信我?现在他家就只有你弟妹一个人,我这半子说话还是有分量的。”

“哦!这话怎么说?”

“以前你弟妹有个弟弟,有一年为了出去打工把她爸气得够戗,谁知道一出去就没了音信。”崔健成边说边给石磊满上酒,“我只见过她弟照片,挺精神的一个小伙子,看照片和班长还有几分像呢。唉!说不定真死在外边了。”

石磊听崔健成这么一说,心中一动,接着又否定的摇摇头,暗笑自己对姓柳的过于敏感。他想得出神,崔健成喊着他碰杯,他才回过神来。

石磊端酒喝了,定定神,笑着继续刚才的话题。“你可别拉扯我,活人也被你咒死了。她家里就没找过?找不着也可以报案啊!”

“嘿嘿,口误口误,自罚一杯。”崔健成给两人斟上酒,嗞溜喝了又倒上,抹抹嘴说:“找啦!没找到。当时骗他去的同学被当地公安解救回来了,问了才说是骗他去搞传销,只见过他一面。我丈母娘在他同学家折腾了几天,让人赔她儿子,最后被我老丈人拉回家。”他停筷感慨,“这两三年都过去了也没个音儿,老两口也死心了。”

“唉……”石磊想起了石永福。他一个人在家怎么样了,得打个电话回去问问才能安心。

“健成,说不定人还活着呢。咱们扯着扯着就扯远了。来来来,喝酒。老板,再给炒个菜。”

入夜,四人分别躺在两张床。纪东拉了崔健成同床,悄声问他找人的事怎么样了。崔健成老老实实汇报说毫无进展。纪东听后心里结个疙瘩,这人找不到该怎么办呢?

第二天上午,石磊开车送崔健成到汽车站。崔健成对石磊有车这件事倒不觉得吃惊,但却对石磊当保安的动机产生了怀疑。

(2)

临近中午,崔健成在石佛寺下了车。

柳青正在厨房里炖排骨,香味飘出厨房,崔健成一进门就闻香而去。

“青,我回来了。做啥好吃的呢?嗯,真香!”他深深吸一口气。

柳青闻声回头,笑道:“赶早的不如赶巧的,你不是说下午才回来吗?你班长咋样了?”柳青边说边摘下袖头,“帮我把水裙解开。”

“老班长没大事,看样子过几天就能出院。”崔健成手解着活结,嘴伸到柳青耳边浅笑着,“我这不是想你和妮儿了嘛!”

柳青被热气呵得痒痒,别过脸骂道:“你就不能正经点,让爸妈看见像啥话!去去去,早上没刷牙吧!去店里喊爸吃饭。”她躲过崔健成吻上来的嘴,将崔健成推出厨房。

崔健成乐呵呵地出门去店里。

李红梅抱着宝贝外孙女坐在店门前晒太阳,看见崔健成过来,笑眯眯的看看怀中的外孙女,“看那是谁呀!是不是你爸?”说着话站起身招呼崔健成。“健成来啦!小青说你去南阳看你班长了,你班长好吧!”

崔健成接过女儿亲了亲,“班长挺好的。你和爸身体好吧!前些时就打算要来,妮儿发烧就没来成。”

“我和你爸身子还好,你俩过好就行。现在天冷,小孩子得穿暖和点。回家没?”

“回了,小青做好饭了,我来喊你们回去。”崔健成说着话迈进店内,“爸,看啥呢?”

柳玉东正在看报,闻言抬头,看见崔健成,放下厚厚一沓报纸笑着说:“是健成啊。呶,今天人少,闲着就翻翻报纸。来,乖孙女,让外爷抱抱。”

柳玉东起身出柜台伸手抱过外孙女,“健成啊,以后出门得小心点。这世道不太平,能不管就别管。前些天报纸上登一个年轻人抓小偷被攮了一刀,亏得是救过来了。多悬啊!”

“呵呵,爸,我知道了。那抓小偷的就是我的老班长,昨天我就是上南阳看他去了。”崔健成笑着看看柳玉东鄂然的模样,续道:“也就是他让我帮着找人的。”

崔健成说着话翻出头一天的报纸,找到张云璐发的报道,指给柳玉东看,“这也是我的班长,他们俩一块儿抓的小偷。”

“啊!你们都是战友!”柳玉东激动的手都有点哆嗦,因为抱着孩子,崔健成才没看出来。

柳玉东自从上次柳青提起,心中就一直放不下,头天看见关于石磊的报道,见石磊是东北岫岩人,25岁,就多看了几遍,除了徒增伤感,也没往别的方面想,今天听崔健成这样一说,将整件事情联系起来,他得出了个大概。

纪东和石磊本是互相瞒着的,柳玉东不知道,他认为纪东是受石磊所托帮忙找人,即便石磊不是寻人者,也一定与寻人者关系密切。

柳玉东在震惊之余,又仔细的看了看石磊的照片,仿佛就是自己年轻时的模样,这让他本已不平静的心起了狂澜。

柳玉东沉默的盯着报纸发呆,外孙女的哭声才将他唤回现实。

“爸,我来抱吧。”崔健成接过女儿出屋把尿,小家伙哭着不干。

“妮儿可能是饿了。”李红梅说着话进到屋里,见柳玉东点着一根烟,埋怨道:“又抽烟!都晌午了,关门回家吃饭吧。”

柳玉东点点头。

几人到家时,柳青已摆好碗筷。盛好饭菜,柳青抱了女儿回屋哺乳。柳玉东三人坐下吃饭。席间,柳玉东故作漫不经心问了一些纪东和石磊的情况。崔健成战友重逢后的喜悦劲儿还没过去,就自己所知详细的告诉了柳玉东。柳玉东听得很仔细。崔健成所知的仅限于部队,石磊的家庭情况纪东也只是看信后才得知。尽管如此,柳玉东已经很知足了,虽然他尚不能完全肯定石磊就是自己的儿子,爱屋及乌的原因仍然使他产生了一种温暖的父爱。

李红梅见两人只顾着说话,催促着两人赶紧吃饭。柳玉东看看妻子日渐添多的白发,心中感叹岁月易逝,二十几年弹指过。

柳玉东从没和妻子说过自己和玉秀的事情,如今,这件事却即将搁在桌面上,他没想好怎么办。

柳玉东这些年不是没想过玉秀,偶尔还有去岫岩偷偷瞧瞧的念头,但他很快便遏制住自己的思念。时间会改变很多东西,有些事是永远不能回头的。

饭后,柳玉东一个人回到店里。因是中午,没什么顾客,他干脆关了门坐在屋内抽烟。烟雾弥散在相对封闭的空间里,沉闷的令人窒息。他回想起年轻时的荒唐事,万般滋味齐涌心头。

1972年夏,柳玉东最后一位亲人离他而去。安葬完父亲,21岁的柳玉东子承父业继续经营玉作坊,依靠加工些小玉件生活。到了秋天,柳玉东收到父亲一位好朋友的来信,此人不知柳父已下世,邀他父子有时间去玩。柳玉东正当年少,也想着出去见见世面,而且岫岩也是岫玉产地,他也想从中找点机会。抱着这样想法,他只身到了岫岩。那人是当地一玉厂的师傅,有个徒弟叫玉秀。相处几日,柳玉东和玉秀相互交流切磋技艺。柳玉东正当青春,并不知玉秀已婚,言语间颇有爱慕之意。玉秀孤身在家侍母育女,难熬寂寞,两人干柴烈火就烧着了。柳玉东随身佩戴着家传玉佩,上錾吉祥如意四个字,遂将其剖成两半,两人各自珍藏。几天后,柳玉东动身回南阳,自此两人再没见面,开始时两人常有书信往来,到后来,柳玉东得知玉秀怀孕,而且她丈夫石永福也已回家。万般无奈,也迫于社会压力,两人中断了联系。

柳玉东起初常常有所牵挂,想写信却终究有所顾虑,煎熬了一年,遇着说亲的便结了婚,半块儿玉佩后来给了儿子柳晓伟。

柳玉东想起儿子又是一阵难过。几年了,家里人闭口不提,每个人都抱着希望,但每个人似乎都知道了答案,每个人又都在欺骗自己。

柳玉东经常梦见儿子柳晓伟在虚幻的世界里呼唤自己,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距离让他总也握不住儿子的手。每次醒来,他就觉得儿子还活着,还会回到身边。

浓重的烟雾熏得柳玉东一阵呛咳,泪水不经意间已溢出了眼窝。柳玉东虽然不相信因果之说,却真实的感觉到了报应将至。玉秀若生下了孩子,算时间和石磊差不多大,假如真是他的儿子,他来是认父还是为其他?能认他吗?当这一切大白于天下,该如何面对妻子面对女儿?面对自己有生无养的孩子?能取得他们的原谅吗?

柳玉东想了很多,他最怕自己会跑到南阳去。不知道便罢,知道了想放下时心会更痛。不知这些年他母子是怎样走过来的?

柳玉东真想马上到南阳弄清楚事情真相,但他同时又盼着这件事能晚些再晚一些时日到来,能给他点时间,让他可以从容面对。

(3)

时间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作用在每个人身上却有不尽相同的感受。这不是时间的作用,而是人的心理作用。在同一个时间段里,每个人都被自身所处环境或者事件影响并感染着,这些直接左右着人的心理状态。从主观上讲,个体心理状态决定了个体对时间速度的感受。

柳玉东因矛盾心态而坐立不安,不自觉的发呆,时间对他而言颇有点度日如年的滋味。与此同时,躺在病房里的石磊则显得有些心情烦乱。

张云璐虽然什么也没说,石磊也能感觉到有一片微波荡漾的湖水正在等着自己跳下去。

这是片怎样的湖水啊!她温润如玉,清澈而不见底,有一种很宽广的包容胸怀令人感到惬意舒心。

面对这片很有深度的湖水,石磊在心醉之际有些自惭形秽。假如没有以往的黑社会身份,没有复杂的身世,他或许会毫不犹豫的跳下去并欢畅的游弋其中。事实上,假如是不存在的,而且也没有人能够改变经历过的一切。

石磊想起这些,很想诅咒老天爷,诅咒作弄人的命运。生父将他带到这个世上,又狠心将他抛弃,生母生下他就不管不顾的离去,还有那记忆里的童年、长大后的心酸,这一切究竟是谁的错,而这一切只有他自己承担。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千里迢迢来此寻父,从不可能中寻找答案,但他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放弃媒体放弃战友独自寻亲——因为隐私,因为羞耻,因为深深的自卑。

石磊将头蒙在被子下想心事。纪东住院这几天,纪伟峰和李玉珍出出进进,他坐在另一边床上看着他们一家说笑,非常羡慕纪东有父亲爱母亲疼。他想起自己只在照片里见过母亲,二十几年连喊声妈的滋味都没体验过,心里就特别难过孤独。小时候,他常常会梦见照片上的母亲,随着年纪渐长,孤独愈深,渴望就越强。

病房内异常安静。在同一个空间下,纪东躺在病床上,望着头顶白花花的一片天,思考着衣服长毛霉变腐朽的过程,偶尔的快乐着困惑着烦恼着。

英雄很快被人们遗忘,只有个别有心人会偶尔路过到病房看看。李洁是其中之一,另一个是韩海。

李洁开朗大方,仿佛山间流淌的溪水,一路潺潺一路欢歌,单纯如同未琢璞玉,更是个人来熟。

李洁和张云璐经过病房里的几次接触成了朋友,两人目标不同目的相同,闲暇时便会约在一起,逛一些女人怎么也逛不够的地方,聊一些女人怎么也聊不完的话题。

纪东很喜欢逗得李洁咯咯欢笑。看着她笑,纪东心里暖暖和和的,笑得也暖洋洋的。

韩海后来只去过一次,那时纪东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正是百无聊赖之际,韩海一进门就得到纪东一声欢呼外加一个拥抱。

当纪东与韩海相拥又分开,纪东无意中发现韩海眼中燃烧着奇异的火焰。定睛看时,韩海又是标准的玩世不恭的坏笑。

纪东想起那次酒后之事,就深感后悔。事后,纪东简单的把它归结为年轻人酒后冲动,但韩海此后的行为举止让纪东明显觉得两人之间多了点不该有的东西。虽然韩海什么也没说,也没有什么过分举动,纪东仍然感受到两人之间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他并不想要这种改变,曾经试图躲开韩海,但他很快发现二十几年的感情说丢就丢也非易事,虽说并非自己主动,但不能说自己就没有一点过错。

纪东在入伍前并未往深里思考过这个问题,入伍后,在军营里多少也听说了一些同性感情,心中模模糊糊意识到韩海对自己的感情和行为已经超越了一定界限。

纪东不想失去这个哥哥,但让他玩同性相吸,他一百个反对,若让他直截了当告诉韩海,他同样怕伤害了韩海。他纠结徘徊在兄弟与兄弟之上,并为此烦恼。

人一旦静下来,脑子就会想事情。几天后,纪东忍受不住单调无聊的日子,也实在受不了这种折磨人的安静,发起了牢骚,“农村养一头猪只要屁大点的猪圈,里面放个食槽一日三餐喂养着就行了。我怎么感觉自己就是猪的翻版啊!每天由你们喂着吃完睡睡完吃,吃喝拉撒也只在这十几平方的病房里,在后院里溜达溜达也被你们跟着,活象只拴着绳子在塘泥里打滚的猪。你们干脆把我杀了算了!”

石磊听到纪东这个自损个人形象的比喻时不禁哈哈大笑,笑过后考虑到纪东也实在没住院必要,回家静养即可,便给纪伟峰打了个电话,征得他的同意后才为纪东办理了出院手续。

纪东一出医院大门就伸手向石磊要烟,不给就要抢。石磊为害纪东受伤心里自责,拿他没办法。纪东嘴角叼着烟笑眯眯的看着石磊给自己点着了火才转身上车。

(4)

夜幕初垂,路灯鳞次点亮。正是交通高峰期,庞大的自行车队伍在街道上形成两股汹涌的潮水,向着不同目的地快速滚动。

石磊瞧了瞧两旁车流,咂嘴感叹这一壮观的场面,问纪东怎么去他住处。

纪东滑下窗玻璃,兴奋地望着身边的车流,笑道:“这会儿早着呢,你先带我和小成兜一圈。在里边快把我闷坏了。啊!花花世界,我又来了!”说着话就抱住了石磊,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石磊吓坏了,笑骂道:“我开车呢!臭美什么,活脱脱一个刘姥姥。仔细你那烟头!”

纪东笑嘻嘻松了手,摁灭烟头,“你见过这么帅的刘姥姥吗?”

纪东指挥着石磊一路东行,南成想到石磊要住在纪东那里,自己也不爱热闹,便让车在烟厂路口停住,要下车回去。纪东因为出院前石磊答应了要给他办去霉宴,要趁此机会明着讹诈石磊一把,明知自己兜里没钱,却故意说为感谢两人要请两人吃饭。

石磊听说笑笑也不说话。纪东又说两人喝酒没意思,拉着南成不让走,最后,纪东在街边往家打了个电话,撒谎说马上得值夜班,过两天回去看纪伟峰和李凤珍。

三人在滨河路找了个小酒店坐下。

纪东张嘴点菜要酒,石磊也不拦。

石磊笑着看看纪东,对两人说:“小成,你东哥要请咱俩吃大宴,为表示他的诚意,是不是要先把他兜里钱掏出来,有多少算多少啊?东子,把你兜里钱拿出来吧,让俺俩看看你的诚意。中不?”

石磊知道纪东刚出院,不喝高兴不会罢休,保不准自己要被他灌几杯,喝多了开车就是问题。

南成会意,笑着附和石磊。

纪东张嘴结舌,装着在兜里摸半天,最后笑嘻嘻的将空空双手伸在桌面上。

石磊哈哈大笑,“东子,让我掏钱你早说嘛!不过,我只管饭菜,不管酒。”

石磊笑过让招待撤了酒,纪东干瞪眼没办法。

饭后,三人游赏白河。

夜色下的白河荡涤了日间的喧嚣浮躁,安静地躺在盆地怀抱里,仰望着深邃的苍穹,盏盏灯光宣泄在她的身上,仿佛智慧的光芒,伴随着她的呼吸,舒缓的流淌出华彩乐章,倾诉着古宛大地的厚重与沧桑。

站在淯阳桥上,石磊讶异这水的美丽和脱俗,在她面前,任何浮躁和欲望都是对她的亵渎。

“风若是你的妩媚,那流淌的空气一定是你纷扬的秀发。在这桥上,我轻吻你的明眸,你的嫣笑便盛开在我心中。若不是约定,这璘带何以流淌了千年?当我俯身掬起你,你便温暖滋润了我。除却感动,我能做的唯有依恋。”

石磊偶然的诗兴令纪东大跌眼镜,一边笑石磊酸气冲天,一边张嘴也卖弄了一首。

“你小的时候,你的名字叫小溪。我小的时候,我的名字叫石头。你给我洗澡,我帮你梳头。你慢慢长大,唱着哗啦啦闯荡江湖。我慢慢长高,挽过你的秀发是我的坚强。当我们都成熟,我站在高山上,为你的青春插上发簪,你躺在大地上,为了我挽起发髻。我是你的依靠,你是我的守望。你撒个娇,我权当沐浴。我撒泡尿,任你走多远也得珍藏我的精华。”

“哈哈……”石磊听完几乎笑岔了气,“你这诗有点骚呼呼的!小成,你也来一首。”

南成一直安心当听众,石磊这么一点将把他吓一跳,红着脸连连摆手说不会。纪东上前给他鼓劲,石磊也使劲怂恿着,南成只得来了一首。

“你来自氤氲,裹雾徐行,弥漫着潮湿。迷径深处,何处低吟浅唱?我寻不着方向。你悄悄走来,入骨的冰冷渐没脚踝。在你的怀中,我看不清自己。”

南成说罢默默转身回到车上。石磊和纪东靠在桥栏上半天没说话。

南成的这首诗太过清冷迷茫,在两人看来,这是南成这个年纪不该有的东西。小小年纪心态迷茫没什么,但诗中所流露出的凄清无奈和淡淡的忧伤,这让纪东两人悬心。

石磊拍拍纪东肩膀,叹口气说:“走吧,小成心事重,以后多开导一下就好了。”

三人车里坐定,时间已近九点,三人考虑到纪伟峰夫妇可能已经歇下,又想到回去可能就得上岗,便一同回居梦小区。

(5)

车到居梦小区停下。谢平听到喇叭响,往门口看了一眼,摁下掌控开关,然后从值班室内探出头来准备登记。

石磊将车开进大门停下,纪东坐在车内看见是谢平值班,笑着和他打声招呼。谢平惊喜的跑出来问候了几句,也不登记,直接将车引到停车位。

三人下车,南成先上楼去了,纪东则拉了石磊找冯云山。

办公室门关着,纪东听到里边有说话声音,便敲了敲门。

冯云山正在屋内和瘦肖武说话,听到敲门声将门打开。

纪东站在门外笑嘻嘻的喊了声哥。

“东子!你怎么出院啦?”冯云山一把将纪东拉进屋,上下看了看,又和后边的石磊打过招呼,笑道:“怎么不说一声,让哥好去接你。”说着话回头看看瘦肖武,想了想说道:“肖武,先这样吧,等两天换班时我给你调调。”

瘦肖武和谢平被安排在一个班,两人表面看着没事,下了班却是各行其路,貌和神离。

凡事最怕先入为主,从主观上考虑事情,很多时候会走上歧路而不自觉。谢平虽然有所怀疑,但什么也没说,下意识的疏离让瘦肖武越发感到郁闷。有时候就是这样,朋友之间因为一点根本不存在的事情相互猜忌,却又因彼此顾忌情分而不肯言明,实则是欲近反远。

瘦肖武找冯云山本想调调班,见纪东和石磊进来,冯云山又这样说,遂不再说什么,和三人招呼过就出去了。

“就是看你这么忙怕累着你才没告诉你。”纪东借题发挥,和石磊坐下后看着冯云山,狡黠的笑道:“山哥,你不会嫌我烦吧!”

“呵呵……看把你能的!小虫搁我这里做窝,早晚有飞来横屎。”冯云山有时候也挺幽默,“我端着碗先得给它上个供呢。我再烦架不住你是我弟呀!”

一句话逗笑了两人。冯云山看看两人,说道:“你和南成这一回来,什么时候上班和我说一下,我好让代班的回去。石磊你在明博那个小区,东子病着时候他去过医院,你们应该也见过了,他这人有点脾气,不过还算是个好说话的。这些天你也怪辛苦,歇两天再去也不晚。在医院时听东子说以后你就住这儿,你俩是战友,我是他哥,也就是你哥,以后有啥事你尽管跟我说。”

“山哥。”冯云山一席话说得石磊全身温暖,“东子身体没大问题,有山哥在这里没得说。”石磊笑道:“他一出院我就解放了。明天我得到居欢小区报到上班,虽然马主任交代晚些去不碍事,不过我想还是早点上班的好。”

“他那里又不缺人,歇两天再去,他又不会把你给吃了。”纪东不乐意的撇撇嘴,哼一声说道:“我没喝着酒你就想溜啊!”

“馋死你!”石磊想起纪东的牢骚话,笑道:“我都把你喂出笼了,还惦着我兜里那几个钱啊!好歹也得让我消停消停。”

三人说笑。

石磊将纪东在病房里的牢骚话和酒店的事绘声绘色的学给冯云山,冯云山听后笑道:“东子还真是吃胖了,再吃更得油嘴滑舌了。你出院了,想喝酒,哥再给你办一次去霉宴就是。”

冯云山说话间看看手表,“小成呢?这会儿澡堂还开着,你们先去洗掉霉气是正事。东子,你那刀口现在敢洗吗?瞧你身上这味儿,真跟猪差不多了。”

纪东嘿嘿一笑,“医生说没事了。我可不是猪,我是净坛使者。”纪东边说边在身上搓了几下,收集了油泥拿给两人看。

“哈哈,净坛使者是标准的猪头!山哥,我们去洗澡了。”石磊将纪东拉出办公室,喊南成下了楼,又在后备箱内找出换洗内衣裤,三人出门去泡澡堂。

(6)

冯云山待屋里看会儿书,感觉眼睛发涩,站起来活动身子,一时想起瘦肖武要调班的事,心里觉得奇怪,想了想便熄了灯站在窗前。

值班室内,谢平和瘦肖武枯坐在桌子两头。泛白地节能灯发出惨淡的荧光,照在两人身前。

谢平手捧着登记册翻来翻去,另一头的瘦肖武则将脸朝着玻璃,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天,谢平撂下册子长吁一口气,默默的看了眼瘦肖武。这些天,谢平也没睡好觉。那天手机丢了之后,谢平没等瘦肖武,回到家就躺倒在床上,闭了眼却怎么也睡不着。

从训练第一天谢平和瘦肖武认识后,两人聊着知道双方住的不远,就开始一块儿上下班。虽只几天时间,因为年轻人爱玩爱交友,两人很快就无话不谈。

谢平到瘦肖武家去过。简陋的几间瓦房看起来有点寒碜。谢平得知瘦肖武母亲在他十岁时因病过世,父亲肖运年因家庭条件不好一直没再娶。后来,一个亲戚房地产渐渐做大,照顾肖运年,让他在自己建筑工地上看场,其实也是知根知底的缘故。肖运年考虑着人家管他父子吃住,加上这边修车摊地界偏僻,一月也挣不了太多钱,就答应了。有活时肖运年就住在工地,停工后肖运年就支修车摊。瘦肖武高中毕业后曾在工地上干了些日子,人瘦力气小服不住,肖运年也不想儿子就这么跟砖头水泥打一辈子交道,遇着招保安这事,就让儿子去应聘。父子俩日子将就能过。

谢平想起这些,黯然的低下头。他打心眼里想相信瘦肖武,想相信自己真是在路上丢了,可是自己却清清楚楚的记得到小区内还收到过一条信息,而且手机只给瘦肖武看过,别人都不知道。

门外喇叭声响。瘦肖武看了一眼,是业主方刚的车。谢平摁下开关。

方刚开车进门停下,滑下窗玻璃向两人示意,谢平跑出去,很快拎进来半瓶剑南春和一整只烧鸡。

方刚也就二十几岁,是小区最早入住的业主,工作是给单位开车,多数时间跟领导在酒场上应酬,有时侯吃不完的东西就带回来给保安。

谢平放下东西,看着方刚将车开往后面,扭转头看看两样东西又瞧了眼瘦肖武,摁钮关上大门,想了想拿张报纸裹好鸡,拎着出门到车棚将鸡放在瘦肖武车篮里。

瘦肖武心知谢平去干什么,心里酸酸地望着谢平去而复返,抓起酒瓶开了盖仰起脖子就往嘴里倒。酒一入喉,一股子辛辣呛得他直咳嗽,眼泪跟着就下来了。

谢平上前夺过酒瓶,站着闭了眼叹口气,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出合适话语,呆站了一会儿又坐回原位,仰脖古嘟嘟灌了几口酒。

冯云山站在窗前,将两人的一举一动看得一清二楚。这俩小子别扭什么呢?他低语着转回身。

按规定保安不允许接受业主任何东西,在值班期间更不允许喝酒。冯云山考虑到前者有利于融洽彼此关系,而且这样的事儿也不是很大,加上有时业主也是以朋友和长辈身份出现,所以他也就没说什么。但今晚两人在值班室内喝酒,无论如何都是不应该的。

冯云山在屋里抽着烟转了几圈,最后摁下了墙上的电源开关。

瘦肖武看见办公室亮了灯,下意识就看向谢平。谢平微红着脸斜睨了一眼,盯着桌面发会儿呆,盖上瓶盖,默不做声的趴在桌子上,将头埋进了臂弯里。

值班室回复平静。

一小时后,纪东三人洗完澡说笑着回到小区。纪东赖着要和冯云山睡在一起说说话,石磊和南成上楼睡觉。

到了十一点左右,杨云涛和鲁渔先后来接班。交过班,瘦肖武向西去肖运年看场工地,谢平则向东回家。

中州西路某工地。

肖运年躺在被窝里怎么也睡不着,便坐起来摸索着拉亮灯看看钟表,忙穿衣起床下地。

自从瘦肖武开始上夜班,肖运年总会在儿子回来前将饭菜热一遍。

肖运年用火钳撬开炉门,拎着水壶看看火,先续了块煤,又座好水壶,然后拿起电筒出门。

这是个刚开工不久的工地,一圈围墙,东边是伙房,南边黑洞洞两个大坑,里边刚起来地基,几台混凝土搅拌机散置在大坑附近,西边是钢筋水泥等建筑材料,北边向东是一溜儿民工棚,向西紧挨大门一小间石棉瓦房则是肖运年的住处。

肖运年出门见东边一个民工棚里还亮着灯,拿着电筒转过一圈就进去站了一会儿。

这是个简易工棚,接围墙又砌了三面砖墙,上边石棉瓦一棚,下边就能住人。屋里没床,并排打一溜儿地铺,虽是冬天,屋里仍有一股异味。

一些人已经睡下,有两个民工正在喝酒聊天,另有几个围在一个被窝里打牌。

几人听见动静伸头瞅瞅招呼声老肖,喝酒的两人便打趣要借他炉火炒几个菜。

肖运年笑着说:“我那哪有菜,你们该去伙房让老李炒。”

打牌的听见了,一人便笑道:“老李那儿一个土豆都恨不得不削皮,炒个菜甜的跟盐涨价了一样,找他还不如花钱去吃女人奶。”

几人都笑。肖运年和几人闲聊一会儿就转身回屋。

提到女人,肖运年就唉声叹气。老婆死的早,肖运年因为当时儿子还小很是煎熬了几年,现在虽说对那事已经看淡,但晚上一个人孤零零躺在床上的滋味还是让他渴望有个暖脚的人。

肖运年坐在炉子跟前想心事。前些时亲戚给他介绍一个寡妇,说人挺实诚,有一个儿子在南方打工,问他见不见。肖运年没推,只说得和儿子商量商量。

水开,肖运年起过茶,看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便将凉米汤锅座炉子上热着,回身洗了几根胡萝卜,怕饭热糊又搅搅锅,候着滚了端下来才开始切菜。

炉火旺烧,温暖着小屋。

瘦肖武到家时,肖运年已炒好菜重又续了煤封好炉门。

瘦肖武坐下吃饭,肖运年琢磨着该怎么和儿子说。他看着儿子将饭菜一扫光,心疼的问瘦肖武吃饱没有。瘦肖武回说饱了,起身去洗碗。

肖运年坐在床边点支烟,看瘦肖武洗过碗倒水洗脚,才下了很大决心说道:“娃儿,前两天你伯想给我说个人,我没答应,想先听听你哩意见。”

瘦肖武正将脚搁进盆里,像是被水烫了一下,嘴里吸口气没说话,试探着用脚点着水,等水温合适才抬起头。

“爸,她家有啥条件?”说这话时瘦肖武眼圈有点发红,因为背对着肖运年,肖运年看不到。

“也没啥条件。听你伯说那劲儿家里也跟咱差不多,有个娃儿在南边打工,比你大点,人家娃儿也支持。”

瘦肖武埋头洗脚。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瘦肖武从母亲走后,仿佛一夜间就长大了许多,他看着父亲整日唉声叹气,小小心灵就懂得了替父分担,作业本正面用完用反面,下学后顺路捡拾些能卖的废品,寒暑假里同学喊他去玩他也不去,背着肖运年偷偷跑煤场外拣些煤车颠簸下来的煤块儿。

瘦肖武想起这些年父亲的不易,想起没妈的痛苦,他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爸,我没意见。”瘦肖武偷偷擦掉眼泪,转脸看着肖运年,“我也有事想跟你商量。”

肖运年没想到儿子这么快就答应了,不禁松了口气,听瘦肖武说有事商量,心又提了起来。

“啥事?”

“我不想在那里上班了。”瘦肖武低头擦脚。

“咋啦?”肖运年感到意外,“这才多少天你就不去了?娃儿,现在找个活儿也不容易。”

“没咋,就是不想去了。”瘦肖武穿着拖鞋开门将脏水泼出去,回转身坚定地看着肖运年。

“我想去南方打工。”

肖运年想了想劝道:“南边活儿也不是恁好找的,那边咱又没熟人,再说你也没出过门。”

“爸,我不小了。我有同学在那边一个电子厂里上班,一个月一千多块儿钱呢。你不是说我这个妈也有个娃儿在那边嘛。”瘦肖武关上门,放好脚盆,走到床尾脱衣上床。

“那,到时我给说说,那你这一个月工资总得领了吧。”肖运年解决了心头大事,心中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听儿子说的也有理,心想着就让瘦肖武出去闯闯也好,也就不再说啥。

肖运年上床拉灯睡觉,父子俩又说几句闲话,这一天就过去了。

(7)

天刚蒙蒙亮,冯云山便被骤然响起的电话铃音惊醒。冯云山随手握起话筒。

电话是王强打来的,让冯云山早点过去拿前些时为保安量体定做的服装。

挂掉电话,冯云山打着呵欠伸个懒腰。晚上纪东缠着他说了大半夜,挨到两点,他已毫无睡意,纪东倒是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冯云山惺忪着眼看看纪东。纪东还在熟睡,脸上带着笑,好像在做梦。

这臭小子,这会儿睡得倒挺香的!冯云山揉揉眼,穿好衣服替纪东掖掖被子,洗脸刷牙完毕,又习惯的开了窗。一股寒意带着些浓浓的雾气穿窗而进。冯云山打一激灵,他瞧了眼对面的值班室。夜里下了雾,看不清值班室的情况。

冯云山看看熟睡的纪东,又关上了窗户。

鲁渔坐在值班室内,见办公室亮了灯,忙推醒趴在桌上酣睡的杨云涛,这才提着煤炉送到办公室。

几十分钟后,冯云山吃过饭又烧好水,看看时间已经六点半,便喊纪东起床。纪东眯着眼嘟囔一句再睡会儿,蜷起身子干脆连头都缩在了被窝里。

冯云山笑笑没再理会,将饭菜分别盛在一大一小两个搪瓷钵里,搁在锅里放煤火上温着,然后出门。

此时,雾反比初时更为浓厚,十米外便模糊不清。冯云山一路谨慎骑行,到居家小区时已是七点多钟,他拨拉拨拉满头雾水,向里看时隐隐约约只瞧见几个人影,便喊了几嗓子王强。

王强正集合了保安练军姿,听到喊声跑过来开门迎进冯云山,笑着边递烟边说:“云山哥,我正等着你呢。今天雾大,看你头发都白了。”说着话给冯云山和自己点着烟。

冯云山问他车子放哪里,王强忙笑道:“我来推着,咱到后边说话。”

“呵呵……我自己来。这么大雾还在训练保安啊!”冯云山看见十几个保安正站在院子里训练,笑道:“我还没谢你给我送了几个好保安呢,有时间我请你吃饭。”

“可别说请,那是东子和石磊的功劳。过些天我还得请你吃饭呢!山哥,我先给他们交代一下。”王强说完,喊一个保安出来说了几句话,转过来才和冯云山边聊边走。

“你这唱的哪出啊?呵呵……我不谢你你倒要请我?”

“云山哥,你弟快要结婚了。”王强说着话神色黯然,苦笑了一下扔掉烟头,“这几天会很忙,待会儿还得去置办东西,这才一大早让你跑了一趟。”

冯云山看王强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笑道:“这是好事啊!到时候我得多喝几杯喜酒。你叹什么气呀?不如意还是……”

冯云山没有往下说,因为王强已经低头蹲在了路边。

“强子,外边挺冷的,咱进屋再说。啊!”冯云山愣了愣,忙停好车子去扶王强。

王强沉默的起身,抱住冯云山,将头靠在他肩膀上,不说话,也不动。

冯云山心知王强是遇到了难心事,拍拍王强的后背宽慰道:“有啥心事跟哥说说,走,进屋去,别给冻坏了。”

冯云山边说边扶住王强双肩。王强泪流满面的别过脸去。

冯云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搂着王强肩膀向办公室走。

两人进了办公室,王强洗罢脸,定定神,长叹一声,挤出一丝笑容,“山哥我也不瞒你,我要当上门女婿了。”王强停了停,掏烟让了冯云山,“我家情况你是知道的,我一结婚,我爸我妈我就不能经常照顾了。他们年纪大了,看着他们还在干我这心里就难过。我这当儿子的没用啊!”

冯云山点点头,想了想说道:“强子你听哥说,当上门女婿这也不是什么丢人事,也别想着一结婚就照顾不到叔和婶了。人家一个女儿的,女儿出嫁了不也常回家看看嘛。再说弟妹我虽没见过,但咱那家庭情况在那摆着,人家图的是你这人好,你们结了婚我想弟妹也不会不让你回家看看。你这地方离家又不远,抽时间就回去了。你也别说自己没用,这话我不爱听。你是个聪明人,好好干,有前途,将来挣下家业了让小菊也招一个上门女婿给叔婶养老。你看我说的对不对?”

王强听冯云山这么一说,觉得挺有道理,心里千头万绪一时也理不清楚,沉默着点点头。

冯云山又坐着和王强说了一会儿话,又安慰他几句,看看时间已经快八点,便驮了服装回小区,出门正碰见马明博骑着摩托过来,两人站着又说了几句。他特别告诉马明博石磊上午要去报到的事,马明博笑着说:“我知道了。老二马,我真想踹你一脚,预防针没你这么打的啊!你放心,我肯定不欺负他。嘿嘿……他小偷都敢抓,我还怕打不过他呢!”

马明博说完,加油门进小区去找王强。冯云山骑车回小区。

(第11章)

(1)

冯云山回到小区已经过了八点半。

石磊骑车去了居欢小区,纪东和南成也已吃过饭上岗,两人正在值班室内坐着说话。

纪东拐弯抹角地打探南成,说南成酒后发疯,思想复杂,弄得自己这个当哥的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让南成有什么心事别憋着跟他说说。

南成初时还很有兴致,等到纪东套问他的心事,便支支吾吾的顾左右而言他。

南成很想告诉纪东自己的所思所想,告诉他自己在狱中爱上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而且对自己的生身父亲可耻的产生了欲望。南成很想找个人倾诉一下,找个肩膀靠着哭一场,但这样的事能向谁说呢?说出来的结果是怎样的?恶心、荒唐、下流、无耻、有病……有很多词很多理由可以用来指责用来排斥用来劝说,唯独缺少理解和温暖。南成想,自己爱上男人如果不是病,那么对生父产生幻想就真的应该是种病态吧?

看着窗外浓重的雾霾,南成想起了那些失眠的夜晚,想起了独自蜷缩在黑暗中的更真实的自己。每当心灵的孤独和寂寞的欲望在深夜里张开大网,他便感觉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身上游走,更有一股潜涌的暗潮在血液里沸腾,两者仿佛是附骨之蛆,蠕动在冰冷的监狱,蠢动在焦灼的体内,熬煎出透明的前列腺液,在灵与肉交互的撕扯中着扭曲着燃烧着毁灭掉他的青春。

南成想起刹那快感过后的凄清,雾蒙蒙的困惑也随即缭绕挑拨着他的神经。这样的爱是常人所鄙夷的,是违背固有道德和伦理的。但这份爱是这么真实,心所至牵念,身所感欢愉,就连相思的苦涩也会化作无声的泪流,滋润着心中疯长的兰草,不起眼,却自有幽香发散。

面对纪东的关怀,南成选择了缄默。纪东见南成没有反应,知道再问也是枉然,便喋喋不休的说了一大堆类似于大道理的废话,临到末了骂了句不说拉倒,便闷闷地靠在桌子上翻书。

两人听到冯云山喊门,南成慌不迭的摁下电钮,颇有卸却负重后的轻松感,纪东则笑嘻嘻的踱出了值班室。

冯云山招呼纪东将夹在车后的大塑料袋取下,问了问两人吃饭没有,然后到车棚停好车,转回来见纪东正拿着衣服在身前比划,笑道:“东子,每人两套,都有名字。拿到办公室来。”

冯云山说着话走进办公室,看见屋内打扫的干干净净,故作吃惊的说:“哟嗬!今儿谁这么勤快啊!”

纪东跟进来笑着说:“嘿嘿,不是我。今儿早谁吃得多就是谁。”边说边将衣服一股脑倒在床上。

“是小成吧?”冯云山说着话揭开锅盖看看,又提起水壶瞅了眼煤火,满意的点点头。

“错喽,这些事实实在在是昨晚你认那弟弟干的。”纪东找出自己和南成的几套衣服,虚掩了门脱衣换装。

冯云山噢一声点头刚要说话,门外传来李洁喊纪东的声音,跟着门就被推开了。

李洁一进门,纪东虽然穿着毛衣毛裤却也急忙躲到了冯云山身后,一边吭哧着说:“你这丫头怎么不敲门就进来啦?”

李洁见状忙扭过头去,红着脸出了门。

冯云山上前关上门,转过身看看纪东,打趣道:“你还会害羞!你瞅这姑娘咋样?前些时我还想给你介绍呢!看样子我是不用操心了。”

“疯疯癫癫的丫头,谁稀罕。”纪东说话语气甚是甜蜜,心里更是充满了遐想,嘴角一牵,坏坏的痞笑了一下。

纪东混在售楼处的日子虽然不长,但凭借他能把死人说活的两片嘴皮,很能吸引一帮小姑娘围在身边。除此之外,纪东还是不让人省心的业主,墙壁不光滑等芝麻大点事他能吹成天大,他不找冯云山,也不找自己老爸,整天蘑菇着售楼处的小姑娘。

爱情是最不靠谱的,缘分也是件很奇妙的事,总在不知不觉间,在你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偷偷撅获你的心。纪东一住院,李洁思前想后,感觉纪东虽有点痞,但痞的可爱,经此一事,李洁发现自己还真喜欢上了这个痞子品性的勇士,就跑去看望纪东,说是代表售楼处慰问。

经过几次有心探病,纪东幽默风趣的的言谈每每逗得李洁发笑,和纪东在一起,她很开心。

李洁在日记里写道:今天我又去了医院。我站在门外,透过玻璃看着纪东。纪东正和石磊下棋。午后的阳光从窗户照射进去,撒在病床上,散射在纪东脸上。纪东笑的很开心。我看着他,有一瞬间,我想到了魅力这个词,他的笑对我具有杀伤力,有种令人心跳的温暖感觉。也许,这就是爱吧!

纪东套上保安服装,无意间看到冯云山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马上眯了眼冲着冯云山嘿嘿一乐,浑身不自在地背转了身子。

(2)

爱情是有味道的。它馥郁如酒,品之令人陶醉;它芬芳似花,嗅之教人痴迷。当你爱上另一个人,你会不知不觉跟随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对方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在你的心里都可能衍生出甜蜜的幻想和无尽的情思。

李洁回到售楼处,坐在桌前回想着纪东大瞪两眼语无伦次的窘态,一点红晕便爬上了双颊。

李洁昨晚跑到医院才知道纪东已经出院,莫名其妙的失落感让她的一颗心如同飘在天空的风筝一样没着没落。所牵挂的人离开了医院,她的牵挂也跟着离开了医院。

陈晨坐在对面看着忽笑忽嗔的李洁,笑道:“李姐,你这么如醉如痴的在想什么呢?今天见着姐夫了吧!”

一句话,李洁从飞翔的云端跌落下来。她无奈的笑笑,起身去捏陈晨的粉脸,“拿我开心是吧!你别躲,看我逮着你用针把你那嘴给缝上,看将来谁敢娶你。”

屋内其他几位姐妹闻声笑看两人。

陈晨笑着躲开,“不打自招,一提姐夫你就上心啦!要不要我告诉他啊!”

李洁看看众人表情,瞪了她一眼,伸指戳一下她的额头,想起了什么噗哧笑道:“去告诉他吧,小心门口那木头把你绊倒!”说完忽然意识到说错了话,自己一着急便默许了陈晨的称呼,俏脸立即绯红如霞。

陈晨听完怔了怔,随即笑弯了腰,“笑死我了……不害臊……那我以后可……真叫姐夫了。”

李洁绷了脸不理睬她,当着这么多人快羞死了。

陈晨笑够了倒黏着李洁发问,说出的话连她自己都觉得心虚。

“李姐,嗯,那个,我不去告诉他就是了。那啥,那小区真有根木头绊人啊?”

李洁翻翻眼,知道陈晨在故意装傻,便也故作冷淡的说:“嘁,有人说,‘他就是根木头,根本就不懂得怜香惜玉,给我当柴禾我都不稀罕’,我懒得提他!你自己去看吧。”

陈晨语塞。

陈晨被李洁邀着去过几次病房。李洁跟纪东说话,石磊和张云璐逛街,把陈晨和寡言少语的南成晾在一边。陈晨每次和南成说话,南成总是很冷淡,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缺乏他那年龄应有的对异性的热情,这让常以自我为中心的陈晨很不高兴,却也勾起了陈晨的好奇心。

人类很多时候不了解自己,陈晨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对南成感兴趣。她自身条件优越,本身也有男朋友,也许正如科学家喜欢钻研并揭开一些未知之迷,上帝无耻的告诉信徒“除我以外,你不可信其他”一样,人类骨子里具有的探究心理、虚荣心理、占有欲望和阴暗的窥探他人隐私的天性,让很多人或远或近的关注着一些人的一些事。这是人的天性,它本身并没有错。掌控它的人类,若只是清醒的旁观,这个社会会少很多事。反之,超过一定尺度就会害人害己。

李洁看陈晨嘟着小嘴不吭声,笑着劝道:“你已经有了顶梁柱了,那段木头你也不稀罕,还想他干什么!你可别玩火自焚!”

“放心,我只是逗他玩儿,顶多是引火烧身。”陈晨不以为然的笑着说:“还没有我拿不下的帅哥呢!你别瞪眼!这叫自信!”

李洁听得直摇头,“你就自大吧。”

“叮铃铃……”

电话响起,李洁伸手握起了听筒,她听到了张云璐的声音。张云璐约李洁第二天一块儿去医院。李洁笑着说纪东已经出院,电话那边便静默下了。

李洁不解地眨眨眼,猜测着张云璐的心思,问道:“纪东在这边上班,石磊在哪个小区上班他应该知道,要不要改天我问问他?”

电话那边嗯了一声,又道:“再说吧,下午我去找你。”

两人又简单说了几句便互道再见。

放好电话,张云璐咬着笔杆发了会儿呆。怎么出院也没听石磊说一声?最近这几天自己总是心烦意乱的,自己和石磊还没怎么样呢,干嘛这么关心他啊!是不是有点自作多情?说到底还不知道石磊怎么想的。

同事通知主编喊她有事,才打断了她的思绪。

(3)

马明博在王强小区领完保安服装,感觉肚子有点虚空,便在早市上要了一块钱水煎包外带一碗糊辣汤,坐着慢慢品完了,才觉得身上有点暖意。

王强一早把电话打到家里,马明博正在梦里抱着一个美女亲热。不合时宜的电话不仅吵醒了他,连他梦里憋涨的欲火也一齐浇灭。

马明博抓过电话就开骂,骂完听完便咣的一声挂掉了。

电话是挂了,马明博却再也睡不着了。

马明博前几天刚和媳妇魏冬吵了一架,魏冬一怒,扔下他扔下家干脆和他玩起了分居。俩人结婚几年,魏冬一直想要个孩子,无奈马明博却是野惯了的人,不想三十不到就当爸。魏冬吵吵了几次,马明博被吵急了就住到小区办公室避难。

马明博从小到大就是个痞子。痞子有痞子的优势。他在高中下学后,倒腾过服装,卖过黄碟,跑过货运,等等,赚了钱却是无一例外全部挥霍在女人身上。

马明博很懂得品味女人。照他自己话说,“女人的妙处不在脸蛋,那是用来看的,女人的妙处在里面,妙在其中。”

马明博结婚时,朋友问他夫人是不是很妙。马明博嬉皮笑脸的说:“想试试吗?要不咱俩换换!”接着脸一翻就骂朋友耍流氓。朋友便哈哈大笑,说不和他这痞子一般见识。

所以,马明博虽然很能干,但他的腰包却总也鼓不起来。最后,他还是老老实实听从父亲安排进了公司,工资之外随便逮点外财。

睡不着的马明博便开始做运动,他躺在偌大的床上,嘴里边呼哧边咒骂,“分居分居,不就分居嘛!日,没了老娘们爷自己也能快活。”

几分钟后,马明博痛快的大叫一声将邪火涂在内裤里,然后从被窝里探出右手闻闻,随后躺倒了继续睡。

饭店里人渐渐多起来。马明博看看时间,坐也坐够了,外边大雾一时也没有散去的样子,想想小区里还有一摊子烂事儿等着自己,就起身付账出了店门。

马明博所在小区是前年开发的,早已售罄,住户多事也多。

马明博回到小区时,石磊正和韩海、李刚窝在小值班室里,随意扯些天气和女人的闲篇。

李刚这个毛头小子,看过几次录像,说起话来显得太过直白好奇,逗得韩海哈哈直笑,韩海调侃说李刚是久经沙场的老将。

韩海一本正经的向李刚请教御女心经,李刚讪讪的说不出个所以然,石磊在旁边看得直摇头,婉转提醒韩海别把李刚带坏了。韩海听后笑笑,闷了头不再说话。

屋内气氛有些尴尬。

李刚见马明博进了小区,忙指给石磊看,石磊正觉得浑身不自在,闻言如获大赦,和两人打过招呼便出门找马明博报到去了。

韩海盯着石磊离去的背影,直到浓雾将背影吞没才回过头来。他的眼神像窗外缥缈的浓雾,让人看不到他的内心世界。

“李刚,那东北人怕我把你带坏了!我就这么像坏人吗?”韩海怏怏不乐的点着一根烟,看着李刚笑嘻嘻的冲自己翘翘手指,便把烟盒扔在桌上,“就你这样的,还用我改造!操!”

李刚嘿嘿乐着,一屁股坐在桌上,拿过烟盒抽出一根,又向韩海要火机点着烟,连拍带损道:“别人我不敢说,海哥你在我心目中那可是大好人。只要你不生气,你一生气,脾气就大,看着就像坏蛋啦!”

“哈哈,赶紧收起你这一套。”韩海憋不住笑道:“芝麻大点就耍大刀,长大了还不得成精!”说着话作势就要收拾李刚。

李刚急忙跳下桌子往外跑,却没想到韩海只是吓唬吓唬他,见他出去了也不追赶,自顾自坐下抽烟。

(4)

石磊随着马明博进入办公室,一股子烟味熏得他皱了皱眉。马明博大概早已习惯了这种环境,脚下践踏着烟头,随手又在地上添了个烟屁股,然后就坐在桌子后面看着石磊。

石磊微笑着又递上根烟,却不说话。该说的在外面都说了,不需要再次解释。虽然这乱糟糟的屋子让他多少有点意外,但这样的场面他见得多了,俨然便是他当混混头接受手下汇报情况时的场景回放。

马明博如此做,除了显摆一下痞子派头,再就是向石磊暗示或者示威一下他那摆不到桌面上的小小念头——“这里我说了算,小子你最好别跟我抢。”

马明博是痞子,自然不傻。他和石磊并无过节,但这个还没上班就大出风头的东北小子各方面实在太优秀了。

马明博虽然不是理想远大的人,更算不上阴险小人,但他本能的要保卫自己既得利益的思想却也无可厚非。假如将当事人换做纪东,马明博无论是讲老一辈交情还是论他们这一辈的哥们义气,他都不会难为纪东,他可能会眼红的看着纪东上调,但他绝不会给纪东玩这一手。

马明博看着眼前的石磊,虽有冯云山铺垫在先,又是纪东战友,但究竟又错着一层关系。

马明博的思想缺乏远见,这事也做得有点无赖,谁让他是痞子呢!

马明博见石磊递完烟就没了下一步动作,心中诧异忍不住便将石磊又打量一遍。

石磊不说话有自己的理由。马明博摆出这阵势,摆明了是借此证明自己对此地的领导权。石磊不管他心里打啥小算盘,都不会用讨好来取悦对方。石磊虽然会在一段时间内与马明博打交道,但马明博若是自私霸道狭隘阴暗之人,讨好他不仅于后事无所补益,而且只能让他更加变本加厉的看不起。换言之,马明博若是聪明大度虚怀若谷之人,这点小事根本不知一哂。

屋里静了半分钟,马明博收回目光,郁闷的点着烟,心中暗骂纪伟峰给自己送来只刺猬。石磊的自信和微笑背后潜藏的气度让马明博在欣赏之余有点恼火。

马明博在心里将自己的第一步炮收回,改将自己的仕支在头顶,然后冲着石磊耸眉一笑,“屋里有点乱哈,随便坐。”

石磊莞尔,笑道:“乱有乱的章法。”说完径直找来扫把开始打扫。

马明博听得怔了一怔,又见石磊弯腰扫地,恍然便明白石磊此举所含深意,心中有所触动,颇为自己的无赖行径感到脸红。心中释然,哈哈一笑,上前就抓过石磊手中扫把扔到墙角,笑道:“扫个球啊!难得贵足踏贱地,走,哥给你接风去。”说完死活扯着石磊出去喝酒了。

韩海和李刚看着马明博亲亲热热地搂着石磊走出大门。

李刚小声嘀咕着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马大炮转性了,一边让韩海摸摸自己脑门。

韩海眼看着石磊两人消失在雾中,转回身捏捏李刚脸蛋,不知是嘲笑李刚还是自嘲,“我去撒泡尿去,比不上别人你就别发烧。”说完便撇下李刚,黯然的拿张报纸上厕所。

韩海说不清自己是不是嫉妒,当他在病房外看到石磊和纪东有说有笑,想到纪东出院后就会和这个石磊住在一起,韩海心中就莫名的难受,让他更在乎的是纪东出院没告诉他,而是听这个石磊说的。石磊说起纪东在部队的趣事,韩海虽听得津津有味,心里却难受的要命,因为这些事,纪东从没对他说过。韩海记得,那夜醉酒之后,有几天时间,他去找纪东玩,纪东却总以各种理由推脱。韩海想着经此一事,纪东可能会看不起自己,但后来纪东却开始约他出去,两人之间似乎又回复如初。多年过去了,韩海经历了结婚和离婚,结婚是不得已,离婚是必然。此前此后,纪东对他总是若即若离,他不知道纪东怎么想的。韩海每天站在自家楼上,看着隔墙院子里的纪东,悲哀的发现,也许这辈子,自己就只能这么看着纪东,喜之喜,悲之悲,而纪东却一无所知。韩海看着纪东,很多时候就想豁出去告诉纪东自己的爱,但他害怕,害怕两家的院墙会因此高的让他无法看到纪东。

韩海一进厕所就销上了门,接着将报纸捂住脸,背靠着门矮下身子,等到他扔掉报纸抬起头,报纸已被洇湿了一大片。

(5)

浓雾散尽,太阳温暖大地。

一辆面的将韩海和石磊送到了居梦小区。

纪东看到石磊醉醺醺地从车上下来,忙招呼南成将他扶进办公室,回头问韩海原由,韩海心生莫名醋意,躲开纪东的眼神,勉强笑道:“你是有了战友就把哥给搁一边了。”

韩海简单说明情况,跟着卸下后备箱的自行车就钻进面的走了。

纪东愣怔片刻,追到门外,看着远去的面的,咬着嘴唇站了一会儿。

冯云山和南成安顿好石磊,出来见纪东蹲在大门外太阳底下,便走上前去。

纪东抬眼看见冯云山,忙用双手搓搓脸,一边笑着站起身,“山哥,有些日子没见这么好的阳光了。”

“嗯,是啊!这大太阳底下也不是人人都快活。”冯云山一语双关,“东子,跟哥说说你想什么呢,眼睛都红了。”

纪东笑笑,趴在冯云山肩膀上说的轻描淡写,“山哥,你越来越像哲学家了,哲学家都明白辩证思考问题的重要性。眼睛红有几种可能,一是没睡好觉,二是内里上火,三是进了尘土揉的,四是……四是……”

“四是你瞎编的。依我看,你才得学会辩证的思考问题呢。听小成说是海子把磊子送回来的。呵呵,明博看来和磊子挺对脾气。这就好了。”冯云山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中午你们自己做饭,我得回一趟家。”

纪东谎话被揭穿,好在冯云山并没追问,虽然如此,冯云山的一席话仍旧让他脑海里翻腾了半天。事物都有两面,有利有弊,人的一生要对很多事物作出决断,但不是所有人都能作出正确选择。

这天上午,又有两家业主搬入小区,另有一家已入住业主在装空调时不按要求位置打孔,纪东发现了,好话说尽才返工,除此之外无他事。

吃过中饭,石磊依然酣睡未醒。纪东和南成枯坐在值班室内翻报纸,等到李洁、陈晨、张云璐进入小区,纪东已趴在桌上流起了涎水。

南成将漫游周庄的纪东戳醒后,纪东似醒非醒一脸癔症的狼狈样逗得陈晨咯咯直笑。张云璐笑吟吟的看看李洁,李洁抿嘴一乐扭身出了值班室。

纪东毫不在意的双手随意抹两把脸,绷直身体大张嘴巴“啊啊”的打着哈欠,一边挨个瞧了几眼来人,堆起一脸笑意说道:“刚还梦见在售楼处说话呢,睁眼你们可就真的来了!莫不是美梦成真?”嘴里说着,眼睛却瞟着外面的李洁。“小成,赶紧掐哥一把。”

南成听纪东一通胡扯,忍着笑说:“我还是去倒水吧!”

南成话未落地却碰着陈晨带笑的眉眼,忍不住便苦着脸伸手挠头。陈晨瞪了他一眼,眼珠流转,娇滴滴笑道:“我还真渴了,小成哥,我和你一块儿去。”说完就去拉南成。

南成小脸都红了,窘迫的只想逃,但当着这么多人却又不能拒绝,猛然想起石磊还在办公室睡大觉,情急说道:“磊哥还在那屋睡觉呢。”言下之意是女孩子不便入内。

南成这么一说,陈晨很不高兴,但又不好说什么。李洁听了便看张云璐,张云璐还没说话,纪东已经交代南成把石磊给喊出来。张云璐见纪东这样安排,也就明白了李洁为什么会喜欢这么个油嘴滑舌的家伙。

纪东回头见值班室过于狭小,让李洁呆在外面不是回事,而且自己上班期间和三位美女共处一室也的确不好看,便借口说值班室有点脏乱,外边阳光明媚,空气又新鲜,还是外面晒太阳的好。于是四人便站在外面说话。

石磊被南成叫醒,看看时间也快到接班之时,又听说张云璐在外面,忙起身叠被洗脸,又找把牙刷刷了牙,将衣服整理好了才出办公室。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已到两点半,石磊准备去接班。张云璐看看李洁,李洁则瞅向纪东。纪东会意,无奈自己还有半小时班,不能就这么撂下,想了想笑着对石磊说道:“好久没见马痞子和那边几位弟兄了,还真有点想。磊哥你先帮我告诉那马痞子,,他今个儿把你灌醉了,等会我要和三位女侠兴师问罪去。”

石磊笑着答应了先走一步。

陈晨嘟着嘴埋怨纪东,“你这是侵犯人权,我可没说要去。小成哥,咱们下午逛街去吧!”

南成不防陈晨会将矛头指向自己,急忙推脱道:“不行,下了班我得洗衣服。”

纪东看看两人,笑道:“去吧小成,衣服晚上我洗。在医院陪我闷那么多天,你也该出去转转了。啊!”

李洁人前不好戳穿陈晨,又见纪东瞎掺乎,暗叹陈晨鬼心眼太多,纪东虽为南成好,恐怕要好心办坏事。

南成听纪东这么一说倒没了退路,心中纵有一万个不乐意,也只能点头应允。

到了三点,纪东、南成和谢平、瘦肖武交接过班,几人出门。

到了居欢小区,纪东见是刘志强和石磊一个班,和刘志强打过招呼便拉着李洁冲到了办公室。

马明博开门见纪东领着个漂亮姑娘登门,便没敢让两人进自己的垃圾屋。

“东子,啥时候出院的,也不通知哥哥去接你。”马明博拍拍纪东双肩,看看李洁,笑道:“介绍一下?”

纪东擂了他一拳,“这会儿想起兄弟了,我躺着的时候怎么就没见你啊?”一边说一边牵过李洁小手,痞笑道:“你弟妹,第一次见面,有红包没?”

李洁待要躲开,早被纪东死死攥住了,红着脸低头算是默认了。

马明博哈哈大笑,骂道:“当着弟妹面,你小子可别陷害我!报纸一登我就跑去看你了。那会儿你可是还在鬼门关里,我看着就心疼。红包是没有,弟妹来了,晚上我请客,中不?”

三人说笑着来到值班室。马明博一眼瞧见石磊正和一个长发美女闲聊,心说今天是什么日子,一个个都领着一位来示威,心中郁闷,嘴上却说道:“今天什么好日子啊,让兄弟们领着美女来看哥哥?磊子,介绍一下。”

“呵呵,这是马明博马主任,博哥,这是报社张记者。“石磊笑着介绍两人认识。

几人站了一会儿,纪东便说要回家看看,张云璐也说得回报社,李洁要回售楼处,马明博好说歹说留不住,只好送走三人。

三人先回到售楼处,纪东和李洁送走张云璐,两人就站在售楼处外说话。

“等你哪天有空,领我去见见俺老岳父和丈母娘吧?”纪东趁李洁不备偷偷从后面环住李洁小腰,“让他们相相女婿。”

李洁吓一跳,俏脸绯红,待要挣开,无奈纪东却环得很紧,便含羞带笑任由他抱着。爱情的窗户纸很薄,捅开了就有空气相互流通。

“嗯……最近好像都没时间。”李洁言不由衷,这也是女人的矜持。“再说咱俩认识时间也不长,你还不太了解我。我哥说我刁蛮任性不讲理,这辈子谁娶着我谁倒霉。”

“噢,那咱俩岂不是天生一对!”纪东说着话转过李洁身子,冷不丁在她脑门上啄一下,“有人说,这辈子谁嫁给我谁幸福。”

李洁只觉得脸颊发烫,嗔怪的瞪了眼纪东,两边看了看低笑道:“大街上那么多人瞧着呢!”

“我说我的眼里只有你!”纪东嘴里唱着低头便吻上了李洁。

温暖阳光照耀着拥吻的两人,恋人的世界开始旋转,幸福光晕荡漾开来,晃的不远处的南成有些眩晕。

陈晨崇拜的看着眼前生动的一幕,下意识便挽住南成的臂弯。“好幸福啊!”

南成烦闷的看一眼陈晨。身边这个人若是坚哥该多好啊!他伸手轻轻挪开陈晨的小手,陈晨撅着嘴哼了一声。

陈晨本以为和一个小帅哥逛街是件非常愉快非常浪漫的事,但一小时下来,让她不仅沮丧,甚至有些恼火。南成果然是块木头,非但言语不多,笑起来也好像犯牙疼的样子,给他口香糖也不要,连逛个商店也站得远远地,好像她陈晨是感冒病毒,一不小心就会被传染。

陈晨瞪着眼前的南木头,口香糖嚼着好像也成了苦的,索性便吐在地上,跟着用脚使劲拧了几下。臭木头,早晚让你感冒!

(6)

纪东和南成一块回到小区,两人上楼各行其事。

纪东躺在床上回味着幸福时光,又憧憬憧憬未来,怀想着自己和李洁抱着小宝宝散步在春日暖阳里,陡然就觉得肩上一下子沉重起来。结了婚真能让小洁幸福吗?

纪东想起那次逃婚,袁晓云虽然有点过分,但又何尝没有自己对未来两人生活的担忧和对未知责任逃避的成分。

纪东忽然意识到自己该长大了。浪荡了二十几年,一直都生活在父母的翅膀下,什么事也不用操心,还老惹父母生气,虽说早就有工资拿,也是每月一到手就花光,月底还得厚着脸皮向父母张嘴,自从挪到这边,吃饭也基本都在冯云山那里。

在顺境中长大的纪东在思想上晚熟于一些同龄人,他向往自由或者独立,却缺乏独立的经济意识,一旦他意识到自己未来将面对的自由不仅仅局限于身体与思想的独立,更有经济的独立,他就有了烦恼。纪东不是别人,长期养成的性格使得他没往更深一步思考。他是一时烦恼,虽然以后可能还会为此烦恼,但他不会让自己永远生活在烦恼里。

纪东现在只是觉得自己不应该再被人照顾。他思来想去再无睡意,想起自己在这边住着,父母那边还得有人照顾,按理说自己应该守着父母,可是好不容易挣来的自由就此便没了,还真有点不甘心。话说回来,自己在这边离李洁也近,自己的婚事也是父母最操心的,自己住这里为了他们未来能抱上孙子而努力追媳妇,好像也并无不妥。

最后,纪东抱着公私兼顾的心理,一骨碌爬起来去找南成。

南成正坐在卫生间的小凳子上洗衣服,纪东张眼看见自己的脏衣服也堆在盆里,挠挠头心中顿生愧感。

“自己衣服还得老弟洗,纪东啊纪东,你这脸还往哪搁?!”

纪东心里想着,几把将南成拉扯出去,自己则一屁股坐下像跟谁置气似地狠劲搓洗衣服,嘴里含混不清的嘟嘟着,手下更是将泡沫溅的满地都是,好像这些泡沫就是他脑子里的烦恼,着急着要把它们统统发泄出去。

南成从没见过纪东这样,想了想只能把它归结为被幸福烧昏了头脑。

纪东将一件衣领搓了几十遍才变回自己,他喊过南成,一边洗一边征求南成意见。

南成没意见。南成在纪东住院期间曾给纪兰打过电话,说过些天就回去住。纪兰很高兴,考虑到自己上班也是三班倒,担心南成一人在家时又有以前的狐朋狗友来找他,便说自己身体没事,自己一上班,南成在家也闷得慌,让南成有时间回去看看就行。南成知道纪兰是不放心自己,想想回去住也确实难以不和以前的人碰面,就答应了。

两人商量已定,又涮洗过衣服,纪东便开上石磊的汽车将南成送回家,回程时记起自己的破自行车还在居家小区扔着,又转道拉上自行车才回居梦小区。

纪东手里握着方向盘,心里不自觉就将自己和石磊作比较。自行车轱辘和汽车轱辘根本不能相比,这让他觉得有点挫折感,奇怪自己以前怎么就白活了。他将方向盘一打停在路边,坐在车内看着身边川流的人群烦躁地点着一根烟。

黄昏时分,冯云山驮着个大南瓜和一袋面回到小区,问了瘦肖武得知南成已回去,纪东在楼上呆着。他抬眼看看纪东窗户,见里边正往外冒烟,不知纪东在折腾什么,急忙撂下东西就奔上楼。

纪东在厨房里听到喊门,咳嗽着开了门。冯云山一见满屋浓烟,纪东也被烟熏得双眼流泪,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一边将窗户大开一边骂道:“瞧这烟大的怎么没把你熏死啊!自己另起炉灶,还真把哥当外人了?”

纪东边咳嗽边抹着眼泪,却还在耍嘴皮子,“嘿嘿,这样屋里就暖和多啦!咳咳……山哥,你是有家的……”

“暖个屁!”冯云山眼见纪东又蹲回炉边拿把扇子扇风,一急就蹦出了脏字,随手拧开水龙头接了点水冲着炉子就浇了下去,连同将纪东未说完的话也浇了回去。

炉膛内沤燃的报纸和花生壳遇冷迅即激扬起飞尘,溅开的水和灰尘弄了纪东一头一脸。两人都怔住了。

纪东反应过来,起身抓过冯云山手中塑料盆便摔在地上。“你是不是看我挺没用啊?有种你拿水浇我!”他这次不是被烟熏的,而是真哭了。“妈的,我这侦察兵也白当了,连个炉子也生不着。”他嘀咕一句靠墙蹲下。

冯云山看看地上碎成几瓣的盆子,意识到自己有些过火,他默默蹲下身扶起纪东,拿毛巾替他擦了脸,“东子,对不起。你知道哥的身世,哥从小到大就一个人,受尽了别人欺负。小时候哥就想,要是有个弟弟我一定不让他受苦,哥再穷再苦也要照顾好他。”

“九岁那年,我叔被打成右派,我无家可归,是纪叔和婶收留了我,他们待我就像亲生父母一样。后来你出生了,有生人抱就哭,可我抱着你你却一直对我笑。”

冯云山动了感情,笑着抹把眼泪,“我逗你笑,看着你笑。你用小手摸我的脸,吃饭时你还哭着非要我抱。那时哥就喜欢上你这个小不点,发誓这辈子都要照顾好你。”

“东子,哥也知道你长大了,可哥就是不想你离开哥,想看着你在身边,看着你笑,看着你吃哥做的饭。”

纪东从没听冯云山说过这些,心中不安,暗骂自己莽撞,见冯云山眼泪鼻涕一大把的看着自己,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韩海。

纪东忽然害怕了这种近距离的被自己所信任所依赖的男人关心,他因为韩海而陷自身于两难,不想再在独立与被人照顾这个问题上纠缠。他担心自己会再次软弱,不知不觉要让自己免疫,说出来的话就有些伤人。

“谁让你对我好啦?”纪东好像再正经的场合也说不出正经话,“我又不是你啥人!”

冯云山没料到纪东会硬邦邦撂出这么几句,气晕了头上前就要揍纪东。

冯云山就差把心掏出来,内中更有他的痛苦记忆,却换不来纪东一句暖心窝的话,搁在谁身上都生气。他劈胸抓住纪东衣服,强抑怒火道:“东子,你再说一句。”

纪东话一出口就后悔,但说出去的话怎么也收不回。

冯云山这么一抓,纪东也不躲,紧盯着冯云山不说话。

半天,冯云山无力的松开手,难受的看着纪东,摆摆手着,“老子不伺候你了!”

纪东呆立半晌,看着冯云山难过,他心里也不好受,流着泪喊声哥,默默转身出门。

冯云山下意识答应一声,愣怔半天叹口气,回转身趴在窗台上,只见纪东去到值班室,也不管院子里有没有人就吼着将谢平撵出来,忍不住骂道:“王八蛋才是你哥呢!”骂完拍了自己一巴掌。

(7)

冯云山下楼后就黑丧着脸,纪东坐在值班室内看着他开门又砰的关上,心里毛毛的象熟透的柿子般悬而未落。冯云山今天展示了从未显山露水的另外一面,这让他倍感不安。

纪东细细品味冯云山的一番话,触动之余深感愧悔,恨自己说话不考虑对方感受。冯云山若是就此不理他了,他知道自己会后悔一辈子。

冯云山关上房门,坐在桌前想心事,埋藏多年的记忆闸门一旦打开就泛滥的不可收拾。冯云山忆起三年自然灾害,忆起了黄昏没有温度的夕阳,忆起抱着他的母亲饿毙在床上,忆起自己在叔叔怀中挣扎着哭喊,忆起叔叔将唯一的玉米窝窝一点一点喂给自己,他的眼泪就涌出了眼眶。

天擦黑,纪东拎着买回的酒菜讪讪的敲响办公室门。

冯云山听到敲门声,抬头才发觉窗外暮色已深,他平复一下心情拉亮灯,又深深叹口气,才使劲揉着眼窝打开门。

“你小子啊!还没把我折腾够啊?把我好梦都聒跑了。”冯云山努力装出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见纪东手上拎着东西,拧眉瞪了他一眼,堵着门打个哈欠故意问道:“这是干啥呢?”

纪东抬眼看了看冯云山,见冯云山正盯着他,忙耷拉下眼皮垂下头小声说道:“哥,对不起,我说错话惹你生气了。”

纪东一句对不起便让冯云山彻底缴械。冯云山虽然生气,却不糊涂,明白纪东也是为自己着想,只不过有点言语过激,伤人也不是他本意。纪东能够有独立意识是心理成熟的象征,自己应该高兴才对,而且纪东早晚要成家立业,自己这当哥的不可能跟着他一辈子,再说这温室里也长不熟小麦,让纪东吃点苦头知道生活艰难未必不是件好事。

“行了,臭小子,你也没错。进来吧。”

冯云山接过东西,随手拍拍纪东肩膀,“东子,哥也有错,不该对你发脾气。我也想了,你也不小了,有自己打算。这样吧!等过几天领了工资你再起火。呵呵,哪天你揭不开锅了哥再收留你。”

“嗯。”纪东点头答应,环抱着冯云山把脸紧贴在他后背不说话。

冯云山知道这也许是纪东最后一次依赖并依靠于他,此后纪东会不自觉的丢弃这种依赖心理而逐渐走向成熟,这让他有种无奈的伤感,他任由纪东抱了一会儿才勉强笑道:“你不是要独立吗?赶紧择菜去。”

纪东应了声好,放开冯云山去择菜。冯云山眼看着纪东蹲下身子择菜,紧跟着便要伸手帮忙,却被纪东拦住了。他心头猛然一阵失落,转身开炉门烧水。

半小时后,纪东收拾停当。冯云山起过茶,看看地上淋漓的水渍,数落纪东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纪东出奇的老实,嘿嘿笑着并不反驳。

“不说话你就憋着吧!”冯云山不知自己哪来的气,抓过水裙扔给纪东,想了想忽然又笑道:“大厨师,上灶操练吧!”说完笑眯眯自顾一边抽烟去了。

纪东听说傻了眼,接过水裙磨磨蹭蹭翻来覆去的研究半天。

冯云山一副壁上观的模样,悠闲的在旁催促着,“我还没吃过你烧的菜呢。东子,你哥口味重,你可别拿糖当盐使。啊!”

“哥你这会儿饿不?”纪东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独立第一步就迈不开腿。

“不算太饿。咋了?”

纪东仰脸盯着灯泡,不知是灯光耀的还是确实脸红,“我也不饿。”

纪东说完挠着头凑到冯云山跟前,低声下气的说:“要不,咱哥俩等石磊回来再做吧?”

“嗯——”冯云山故意拉长了声音,“东子,你真不饿啊?那你先去替肖武他俩值会儿班,我找他俩有事。”冯云山看似在一边闲着,心里却在想事。

“不会吧!”纪东脱口而出,随即苦下脸。

“那你就做饭吧!”

纪东困难的咽一口唾沫,自己也有被人噎到的时候。

纪东有点发愁,今晚这关算是过去了,明天呢?发愁归发愁,好在冯云山没有不理他,这让他将心完全搁回肚子里。这件心事一了,纪东暂时没了烦恼。

“中!嘿嘿。好!听哥的吃饱饭。哥,给根烟抽吧。”

“你小子一点亏都不吃啊!”冯云山掏出烟盒敲敲纪东脑门,摆摆手哈哈笑道:“都给你,这是最后一次,下不为例。我等会儿请他俩喝酒,等俺们喝高了再换你。”

“不眼气!”纪东一把抓过烟盒,又抢过冯云山叼着的烟头撂在地上,“嫂子说了,不让你抽烟。”

纪东出去了,冯云山想想就好笑,心里打赌纪东结了婚肯定也是个甩手掌柜。

冯云山笑着笑着忽然就想起了上午纪东神不守舍的一幕。臭小子心事挺重!

(8)

夜色渐深,小区内照明灯光已经点亮。

纪东走出办公室,点着烟,回头冲着门猛吸一口又从鼻腔里喷出来。

此时,小区几十家入住业主陆续返家,认识纪东的见了他纷纷打招呼。

王永进门看见纪东便将摩托熄火,卸下头盔高兴的说:“纪东出院了啊。晚上请你喝酒,你住院时没去看你,算是陪罪。”

王永是小区业主之一,紧跟着纪东搬进来,住在纪东楼下。

“永哥啊,下班了。我这不好好地嘛,又不是一去不回。你上班忙,心到就行。”纪东一边叔叔阿姨的和人打招呼,一边问王永:“怎么,今晚嫂子不在家啊!别回头再让嫂子把你关门外了。”

王永有一次在外多喝点酒,老婆赵娟说他几句,王永被吵烦了,俩人由打嘴官司上升到武打,结果是王永被赵娟拿着擀面杖撵出家门,愣是在纪东屋里窝了一夜。

“去去去,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晚上有事没?”

“本来是没事的,自己找了点事干。”纪东将代班的事说过,笑道:“有啥事说吧。”

“还真有点事。”王永掏出烟让给纪东,纪东接过了一撇腿坐在后座。

“我准备买个电热水器,再配个浴霸,卫生间就那一个插孔,不够使,哪天你闲了给走走电。”

王永边说边转身给纪东点烟,纪东扬扬手中火机,“中,这是小事。就这个星期六下午吧。我没班,你也休息。”

“那就这样说,今晚你有事,改天我再请你。”

“见外。”纪东下摩托,“今晚不抽空找个暖被窝的?”

“哈哈,我看是你急需吧。”王永打着火,笑道:“赶紧找一个,要不让你嫂子给你介绍一个?”

“中啊!我正愁着手里这个没法儿甩呢。”纪东半真半假开玩笑。

“呵呵,行,你忙,走了。”

纪东看王永去了车棚,心想着哪天得让爸妈见见李洁了,回头看见瘦肖武正在值班室外站班,便喊他叫上谢平一块儿过来。

瘦肖武听说犹豫一下,回头看值班室,谢平也听到了纪东招唤,本已经领教过他的坏脾气,不等瘦肖武喊,便走了出来。

纪东胡扯说冯云山要给他俩上政治课,让他俩小心点,闹得谢平两人不知犯了什么错。纪东交完差事,也不换制服就钻进了值班室。

瘦肖武两人心怀不安敲开门。

冯云山趁纪东出去的功夫已经炒好了一盘花生米,听到敲门声正在锅里淖莲菜,丢下手开门让进两人,看两人拘谨的站在原地,笑着说:“又不是上刑场,都站着干啥?都坐下。”说着话示意两人坐在桌前。

冯云山看两人坐下,回身捞出莲菜淋淋水,一边兑作料一边和两人闲聊。

“你俩来这里也有些天了,咱们还没咋说过话,今天时间有点紧,我这手也笨,你俩给我帮把手。”冯云山笑着看看两人,“肖武你帮着把这莲菜调一下,谢平你帮我洗仨酒杯,杯子在那边抽屉里。我再弄俩菜咱们就开吃。”

谢平两人放下心,忙答应着站起来,分别客套几句,各办各事。

冯云山边炒菜边问了两人家庭情况,听说两人住的离柴庄路口不远,随口说道:“嗯,好啊!你俩一个班,又住的近,下了夜班俩人也能做个伴。”

谢平听说沉默不语,瘦肖武张张嘴又闭上,俩人都各找活儿干。

冯云山好似什么也没察觉,这边让谢平给他递个盘子,转脸又交代瘦肖武把酒往不锈钢杯子里倒一些,一边往盘子里铲菜一边说:“天冷,这酒得烫烫再喝,凉哇哇的喝着伤胃。”

不一会儿,四菜上齐,酒也烫好。三人落座。

冯云山将酒杯都满上了,见两人都不动筷,笑道:“《三国演义》里有桃园三结义,咱哥仨虽没结拜,不过今晚这菜可是仨人一块儿整出来的,缺了谁咱这会儿都坐不到这儿,就为这个,咱得先碰一杯。”

领导发话,谢平两人不得不碰。杯子碰在一起,瘦肖武看了眼谢平,把酒一口闷进肚里,酒气上窜,呛得他倒噎一口气。谢平看着瘦肖武,跟着一口干了。

冯云山慢慢啜着酒,边拿眼踅摸二人,陪两人喝完,笑着说:“叨菜叨菜,谢平别喝猛了。这烫过的酒第一口喝着有些冲,不过喝到肚里却暖胃。以前我也喝不惯,和一个朋友喝过几回也喝顺了,现在还怪怀念那段时光的。”

冯云山喝酒上头,一口酒下肚脸就见红,他看看两人感叹道:“那时候我和我那朋友也就跟你俩差不多大,住的也近,后来因为一点小事我和他闹点别扭,两人好长时间见了面也不说话,后来他搬家了。唉,现在想想就后悔。”

谢平和瘦肖武听冯云山诉说往事,对视一眼都心情沉重的放下筷子。

冯云山见酒桌上有点沉闷,知道目的已经达到,便收住话头。

“不说了,都过去的事了,后悔也来不及了。你俩赶紧吃菜呀!我这一喝酒话就多,东子老说我喝点酒能把陈芝麻烂谷子翻个遍。呵呵。”

冯云山扯开话题,陪着两人喝了两杯,又随意扯些闲篇,看看时间不早,一瓶酒却只下了半瓶,知道两人无心喝酒,考虑到他们值完班还得回家,喝高了路上也不安全,便不再倒酒,让两人喝点白开水。

三人散了酒场,冯云山将两人送出门。纪东瞅见门开,笑嘻嘻晃出值班室,讹诈迎面过来的两人改天得请他喝酒,说完肚子便一阵雷鸣,眼见冯云山进屋去了,忙紧赶几步。

冯云山进屋就躺在床上。

纪东进屋,伸长脖子看看冯云山,舔舔嘴唇想了想,大声吵吵着,“好香啊!饿死我了!”边说边揉着肚子挨到床边。

冯云山斜眼笑看着纪东,“等我歇会儿,我这会儿酒足饭饱撑得难受,还有点晕,等磊子回来再说。东子啊,你要是饿得慌先吃点剩菜垫垫。酒喝多了还真有点渴,给哥倒杯水吧。”

纪东哑口无言,脸变成了苦瓜,转念又笑着答应了去倒水。

“哥你躺被窝里吧,别冻着了。等一会儿我喂你喝水。”

冯云山听说笑得浑身直抖,笑过了坐起身接过纪东递过的水绷着脸教训道:“前边话还中听,后边就免了。你哥还没老的爬不动呢。行了,你淘把米先熬点米汤,等会儿我给你做去霉宴。”

两人在屋里说说笑笑,外边值班室内的两人却没这么轻松。

“肖武。”沉闷的空气压迫的谢平感到难受,他想了想还是先开口说话,“你现在还跟你爸住在工地上啊?”

“嗯,上夜班这边离得近些。”瘦肖武忧愁的叹口气,说着话掏出烟,抿抿嘴唇,迟疑着起身递给谢平一支,自己也熏上了。

谢平接烟点着,有点坐不住,起身在屋里转悠。

“你学会抽烟了!”

“没瘾,有时候烦了抽一根。”瘦肖武目光跟随着谢平,犹豫再三,说道:“谢平,等这月领了工资我就不来了。”

谢平停步站住,心中难过,扭脸看着瘦肖武。

“我准备去南方打工,我同学在那边一个月能拿一千多呢。”瘦肖武避开谢平眼神,面朝窗户,仿佛在对着玻璃自语。

谢平很想和瘦肖武说清楚,说自己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但这显然不是事实,且只会越描越黑,若说自己怀疑过他,这虽是事实,却更伤人心。

谢平忽然恼恨起那只丢掉的手机。丢了就丢了,自己干嘛放不下?他想起父亲谢远山得知手机风波后教训他的话,“东西丢了咱有钱再买,伤了感情多少钱都买不回来。”

谢平又想起冯云山的话,便哀叹这件事怎么说着容易做着却这么难。谢平和瘦肖武认识时间并不长,只因心底一点念头怕错疑了瘦肖武,在失去一位朋友的同时还永远伤害了这位朋友,才觉得心里不安。

谢平心头一阵翻腾,体验到了后悔的滋味,他努力想挽回一些东西。

“啥时候走跟我说一声,我送送你。”

“嗯。”

(第十二章)

(1)

蒋军今晚喝得有点高,酒席还没散场,就晕晕的觉得胃里东西直向上涌。蒋军是居欢小区住户,搞小家电批发生意,晚上被生意上的几个朋友约出来玩耍。

蒋军感觉自己再呆下去就要出丑,忙借口上厕所溜了出来,出门便脚步踉跄着找楼梯,等到下了楼找到车,坐在车里大着舌头给朋友打个电话,说家里有事,老婆让他早点回去,说完随手把电话扔旁边座上,又眯瞪着双眼摇摇晕忽忽的脑袋,摸了一会儿找着钥匙孔,打着火开车回家。

夜深人静,路上鲜有车辆。蒋军酒后兴奋,不觉就慢慢加快车速。

居欢小区。

时近十一点,刘志强见郝飞和胖肖武还没来接班,就有点坐不住,一边向石磊抱怨,一边出了值班室张望。

夜色深沉,小区住户大多已进入梦乡,几扇亮灯的窗户内偶尔传出一两句说话声音。

刘志强出来便缩紧了脖子,石磊跟着他走出来,见刘志强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袄领里,笑着张臂伸个懒腰,又惬意的呼吸几口新鲜空气,笑道:“这天在俺们那疙瘩还算好的,你就这么怕冷?”

“肚里没食,不冷才怪。”刘志强用双手搓搓脸,“听人说你们那边拉屎尿尿都得拿根棍子预备着,晚了就会冻上,真的假的?”

“哦!可不嘛!”石磊惊叹于讹传的力量,强忍着笑说:“俺们那疙瘩一到冬天,大白天太阳底下老爷们也得穿翻毛大皮袄,像你穿这么少,指定得冻僵,更别说你那玩意了,掏出来指不定就不好使了。”

“恁吓人!你们冬天咋上厕所?”

刘志强其实并不相信这样的说法,稍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石磊故意在夸大其词。刘志强不是文盲,不会愚蠢到将这话当真。

刘志强的故作天真让人以为他在装傻,就算他真的在装傻,人们也会误以为这小子真的没经过世面。刘志强在人前有可爱之处,在人后也有可怜可悲可恨之处。

石磊听说,因是三更半夜,没敢开怀大笑。

“那我告你啊,出门甭喝水,急了回自个儿家里浇,楞憋不住了撒裤裆里。”

石磊说完笑看着刘志强。

刘志强接口笑道:“当我是三岁小孩,你骗谁哩!”

石磊正要说话,忽然瞥见一辆汽车自左高速拐上小区路,紧跟着一道刺眼的光芒直射过来。他不及出声便一把扯过刘志强,两人刚躲在门柱后,就听一阵刺耳的令人心惊肉跳的重物撞击声响,声响过后,两人看见伸缩门向内凹陷个大洞,一辆汽车右侧尾部卡在洞中,尾灯兀自闪个不停。

石磊见刘志强还没反应过来,让他赶紧打120,通知马明博,又几下攀过破损的伸缩门踩在汽车上跳到外面,弯腰就去拉驾驶室门。门完好无损,一拉即开。

借着路灯光芒,石磊看到司机斜躺在双座上,额头上鲜血直流,鼻子里更嗅到一股刺鼻酒气。石磊第一天值班,并不认识蒋军。

此时的蒋军也不知是酒晕还是被撞晕或者是被吓晕,石磊几乎是抱着腿将他拖出来的。

石磊放平蒋军头部检视伤情,除了左额太阳穴上方一道长两厘米左右的伤口,未见其余外伤。

这里石磊想办法给蒋军止血,刘志强慌慌张张打过电话也从侧边门跑了出来,这才认出蒋军。

石磊让刘志强先去通知蒋军家人。

胖肖武骑车转上小区路就被眼前的一幕吓了一跳,撂下自行车就跑到跟前,随后接班的郝飞也过来帮忙。

马明博接到电话一骨碌就爬了起来,边穿衣边骂着哪个不长眼的半夜给自己找事。

等他到了现场,也吃了一惊。这时,刘志强也陪着蒋军老婆花蓉赶过来。

这场动静不小,闹腾的整个小区像炸了锅。被惊醒的业主纷纷开灯,一些不怕冷的好热闹的上边穿件棉袄下边着条衬裤就下楼站在冷风里观看,另外站在自家窗前、阳台探头向下观望的也不在少数。

马明博让刘志强打开一侧小门,走到近前看到蒋军躺在地上不由地翻翻眼。花蓉看到老公满脸是血,以为蒋军不行了,立马开始哭天抢地,被石磊等人劝住。

马明博不以为然的撇撇嘴,拉过石磊问情况。

几分钟后,救护车尖叫着开来,很快拉着蒋军和花蓉离去。众人看事情到此结束,相互议论几句陆续回屋睡觉。

马明博让保持好现场,回屋拿相机转回来咔咔喳喳一阵猛拍。

“肖武,郝飞,你俩看好了别让人动。”马明博拍够了吩咐两人,又转向石磊关切的问道:“你这第一次当班就赶上这事,没事吧?明天哥给你压惊。这会儿也晚了,晚上睡这儿咱哥俩再喷一会儿?”

“呵呵,博哥,东子一早就交待让晚上陪他喝酒,这会儿指定等急了。”石磊推辞道。

“得,赶紧回吧。那小子我惹不起!路上慢点!”马明博说完转身回屋。

马明博没有理睬刘志强。刘志强报道第一天就恨不得将马明博捧上天,马明博一方面觉得挺受用,一方面感觉刘志强太过虚伪谄媚。马明博对这样的人没太大兴趣,他早些年曾被这样一个他以为很过命的兄弟坑了一把,那件事令他至今记忆犹新。

刘志强有点心理不平衡,好在石磊关心他几句,也算缺处有补。两人告别郝飞、胖肖武,各回自家。

石磊到屋时纪东两人已进程过半,纪东罚石磊连干三杯,这才问迟回原由,石磊简单说过,三人就汽车怎么会右侧尾部朝里争辩一会儿,结论是:汽车车速过高,拐弯后出现整车漂移,有可能撞向左门柱,而且即使直行也会撞上伸缩门,蒋军出于潜在的危险意识和自救本能,刹车同时向左猛打方向盘,右座撞上门柱后,车右侧尾部因惯性撞向伸缩门。纪东由此及彼又生发出一点理论,大意是说坐车不能坐驾驶员右座,领导干部一般都坐司机身后,因为驾驶员在车祸瞬间直接反应是自救,会将自己右座当作缓冲,所以驾驶员身后那个位置是最安全的。

石磊和冯云山听后均觉有理。三人又少坐片刻散了睡觉。

(2)

清冷的月光洒在白河水面,随着缓缓流淌的河水演绎着变幻。一阵寒风掠过河面,月光漾成碎片被推向岸边。寒风穿过岸边干枯的柳树枝条,越过清寂的白河大道,摇动几下街边窗户,才恋恋不舍的转向。

杨志军扭亮台灯,看了眼身边的韩海,索然无味的点着一根烟。杨志军有点沮丧,本以为韩海主动找他,两人之间能有点实质性的进展,没想到韩海被他摸索半天都没反应,他只好跑卫生间里自己解决了事。

韩海坐起身看了眼杨志军,“我得回去了。”边说边穿衣起床。

“别回了,心里不得劲,再陪我喝两盅。”杨志军神情落寞的注视着韩海,韩海低头不看他。“一天不落屋,得回去瞅瞅。”

韩海下班后没回家,空着肚子在白河边吹了一下午冷风,晚上约杨志军在外面喝了点酒,本想着找点乐子让自己高兴高兴,却是借酒浇愁愁更愁,一时寂寞难耐,借着点酒劲便到杨志军住处想放纵一回,因心里烦闷,加上酒喝多了点,杨志军吻他半天他都没感觉。

“嗯,哪天再给我电话。”杨志军说着穿衣。

韩海穿鞋的手停顿一下说道:“小军,对不起,今天有点累,有时间再约你。”

杨志军将韩海送出门,回屋又拉开窗帘,怔怔的看着韩海出了小区大门。

在同一片夜空下,胖肖武和郝飞坐在值班室内说闲话。两人议论一会儿晚上事故,又海阔天空随意瞎扯。

胖肖武告诉郝飞:“晌午我搁商场天桥那瞅见刘志强了,那伙跟收手机的正拍哩热乎,喊他两声也没听见。”

“他是不是想买个二手货?那没好东西。前些时我朋友花六七百在那买一个,瞅着怪新,没用多长时间就坏了,找去了人家不承认,把他气的够呛。”

“你不知道,那也有新机,都是那个弄去卖的。”胖肖武做个钳子手势,“没本生意,好哩卖个几百块,赖哩百十块,一翻新就跟新的一样。”

“你咋知道恁清楚?”郝飞疑惑的问胖肖武,胖肖武不高兴的瞪了他一眼,解释道:“我一个远房老表就搁那收这东西。”

“你没在你老表那弄一个?”

“谁有那闲钱?有钱也去买正品,黑货坏了没保障。”

“也是,那东西太贵,得买个放心。”

两人说说笑笑,连带着灌了一肚子茶叶水,到了两三点,两人互换着迷糊一会儿,很快天就亮了。

胖肖武看天见晓,已有早起晨练的老人出了楼门,便捅醒郝飞,摁钮打开侧边门。

两人出了值班室,和老人们打着招呼。

“这大门还这样关着,等会儿我儿子上班怎么出去啊?小区里这么多车,你们总得把这门给弄开吧。”李大爷活动着胳膊腿问两人。

“大爷,您放心吧,我们主任会想办法的。”胖肖武没敢说马明博不让动现场,自己快下班了,犯不着再惹事,他正要给郝飞递眼色,郝飞却已将实话说了出来。

“我们主任不让动。”

一句话落地,几个老头老太太都围了过来。

“马上要年底了,小马八成是指着这事要物业费呢,这下热闹了。”

“要物业费也不能就这么堵着门呀!我们家可是年年不缺他的。”

“我们家也交了啊!”

“不是还有人没交嘛!”

“要我说啊,小马这是和小蒋过不去呢,前些天为物业费两人都要打架了,小马跟我说要断他家电,我好歹劝住了。”

“嗨,小蒋两口子也是的,哪个月不进个万把块钱,几十块钱物业费也不肯出。”

“老嫂子,这你就不知道了。小马和小蒋以前好的象一个人,不知道为啥闹了场别扭,俩人见个面象斗鸡似地。”

“我听说是俩人以前合伙做生意,好像是小蒋暗中使坏让小马赔了不少钱。”

“你那消息没个准。不过,这合伙生意确实做不得。”

几个老人又发些感慨,议论一会儿看看也操不了心,就相约着出门散步去了。

胖肖武看着郝飞,埋怨他多事。郝飞一脸无辜的表示自己只是实话实说。两人相互对视一会儿,发愁的看向大门。

早晨六点,马明博破例告别春梦和热烘烘的被窝扭亮了台灯,他一边穿衣一边兴奋地哼哼着流行歌曲。搁在往日,不到七点半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爬起来。

小区出了事,按理说马明博应该发愁,可他却整整地亢奋了一夜。就拿头天晚上来说,马明博不等头挨枕,脸上已经盛开了三月的桃花,这花朵在灯光下看去是美伦美奂,背光下却隐隐又似透着某种邪性。等到关了灯躺在床上,马明博心里就像是偷吃了咸盐的老鼠一样暗自得意,他听着窗外瘆人的猫叫春的声声回应,左右手便开始不安分的在自己身上游移。

简单洗漱完,马明博又悠闲的扫了地,这才出门往前边。朝日初腾,将他的身影拉长,更在楼层间隙里撒下温暖,临幸着小区里的一些花草。这样的好天,这个季节实在不多。

天尚早,小区门口空落落的,并没如马明博期待的那样挤满闹哄哄的人群,这让他有点失望,但他不急。拍电影得有剧本,此前的编剧虽然不是他,但现在他是导演兼编剧,主动权在他手里,就等演员到位了。

马明博一时高兴,惠及胖肖武和郝飞也得到了表扬,两人眼瞅着顶头上司无事人般出大门去了,胖肖武便开始叫苦,祈求时间能再快一点,眼里心里更巴巴的盼着接班人赶紧出现。

(3)

六点十分,李刚还在熟睡,小身体像虾米一般蜷缩在被窝里。

殷玉珠连着唤了几声,李刚才皱着眉探出头。

“妈,啥事啊?”李刚打着哈欠。

“你今天不上班了?赶紧起来。对了,下了班上你外婆家,妈妈晚上不回来。”

“不去。”李刚撅着嘴嘟囔,懒懒的穿衣。“淘淘哥哥当兵去了,没人陪我玩,我也不想听你妈唠叨。”

“怎么说话呢!”殷玉珠正欲出门,听说转回身来。“没大没小的!你外婆还不是为你好。妈整天不在家,你爸一年到头呆在部队,再没个人管你你就要堕落了。”

“妈,你又来了!把你照顾乘客的劲头给你儿子分点没准我也能那个什么!”李刚嘿嘿笑着躲开殷玉珠戳来的指头,“怕我堕落就把你儿子拴条链子牵着。”

“你这孩子……”殷玉珠一阵心酸。这么多年,天天在铁路线上跑来跑去,给人添茶倒水她不觉苦,每次一面对儿子她就觉得心里亏欠。

“妈这不是工作忙嘛!听话,妈跑完这趟就能多陪你几天了。”殷玉珠笑中带泪坐在床边看着李刚。

“妈,你出去吧!我要穿裤子了!这么哭天抹泪的真以为你儿子进监狱了。”李刚不耐烦的说:“把我弄进铁路啥事不就没了。”

“妈也想啊,你爸不是不同意嘛。”殷玉珠叹口气,“你爸倒想让你当兵呢!你不是死活不去嘛。当初真该听你爸的把你送部队去,妈也能省不少心。”殷玉珠说着话无奈的起身。

“我爸是包公,你是他嫂娘。我就不是你们生的,我就是那包勉,早晚得让你们大义灭亲了。”李刚口无遮拦满嘴胡咧,说完觉得不对劲,一时却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挠挠头见母亲正瞪着自己,忙挤出一脸笑意,“妈,你迟到了又得被扣奖金了。就当我没睡醒,说梦话呢。”

殷玉珠不转眼看了一会儿自己儿子,她实在没办法了。

李刚低着头眼珠子骨碌碌乱转,等殷玉珠一出门,三两下便穿好衣服跳下床溜到卫生间洗漱,等到他获得解放,殷玉珠已上班去了。他见时间已经不早,随便扒拉几口撂下碗也出门下楼。

一路无事,紧赶慢赶到了小区,李刚一眼就瞧见门口的小汽车和门内不知在理论什么的一群人,心里正疑惑着,身后喇叭一响,韩海也来了。

两人进门,胖肖武和郝飞看见了也只有苦着脸的份。领导不发话,这档事不解决,就算到了点他们也不好意思开溜,何况领导正在现场呢。

韩海叫出胖肖武,听完经过,笑道:“你抱怨个球啊?又不是我们班出的事。那不有主任在嘛!还以为什么事呢!哥俩先当会儿保镖,我去存车喽!”说完叫上只顾看热闹的李刚,两人往车棚去了。

胖肖武干瞪了一回眼,嘀咕着也不是我们班的事,转念自己呆在人堆外也不是事,想了想还是回到了马明博身边。

马明博早晨起得早,凑着闲工夫在街边填饱了肚子,精精神神的回到小区便被围住了。他笑眯眯地听完,又抱着膀子环视一圈,不紧不慢的说:“各位说完了吧!听我说几句看看有没有理。嗯——这门不是我不想开,我闲疯了给自己找事呢!原因是什么呢?希望大家想想。这是一。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车祸,这个大家自然都清楚。车祸是怎么发生的,可能很多人不太清楚。昨晚看过的都知道,不知道的别瞎嚷嚷,打听清楚再说。三,车祸后我赶到现场,车主身上那股酒味证明是车主喝多了自己跟门过不去,还是我兄弟帮他叫的救护车呢!这点有很多人眼见的可以作证。”

人群一阵骚动,乱七八糟议论什么的都有。

“都别说话,想解决问题吗?要开门很容易••••••”马明博故意停顿一下,他严肃的看着安静下来的人群,半天又笑道:“大家把汽车推走就行了。这是四。但是,是车祸就得有警方来处理,现在警察还没来呢,那个肖武,去打110问问。”

胖肖武听说看看马明博,马明博不理他,胖肖武只好钻出人群,跑后边找韩海支招。

马明博接着演讲。

“这个责任方还没认定。这门虽说不值几个钱,但毕竟是小区财产,这就涉及到赔偿问题了。你们谁舍得掏腰包修理?五,就算有人舍得掏腰包,但那辆汽车你们谁敢动?我不说大家也知道这车是谁的,万一掉块儿玻璃少个零件什么的,到时候人家蹦上门去可别怪我没提醒。”

人们开始交头接耳。

马明博满意的看看现场,续道:“昨晚我把这事跟领导汇报了,领导交代我保护好现场,要求我尽早处理好事故,将大门打开。领导还特意提到了大门的修理问题,说这笔钱不能从物业管理费里出,必须让当事人赔偿,才能保障不侵犯大家权益,也方便我们给大家提供更优质的服务。领导最后还批评我,说这个小区的物业费收取进度太慢。各位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你们就体谅体谅我,把你们餐桌上的肉周济我一块儿,我这马也不至于光挨鞭子没草吃了。”

马明博真真假假连哄带骗装可怜的一席长篇大论,最后才落到实处。人们虽然明知他是在借机收费,却也不再纠缠开不开门的问题,这和马明博说的比较起来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马明博不侵犯业主利益,很明智,站在业主立场说话,很聪明,让业主没话说。

有人笑着揶揄马明博快成精了,嫌夜草吃不肥,要从他们口袋里掏粮食了。有人则猜测着即将上演的好戏的胜负。更有人逮着马明博笑骂几句,痛快的把物业费给交了。

人群散去,郝飞几乎是崇拜的望着马明博,他不羡慕别的,他就特别渴望自己能有马明博那样一张嘴。

马明博拍拍郝飞,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回办公室,路遇韩海三人,破天荒给几人让了烟,又笑着骂几句胖肖武。

(4)

时间过得很快,日上三竿的时候,蒋军和花蓉夫妻打的回到小区。

蒋军被送到医院后,整个人还处于昏睡状态。医生先处理了他的伤口,缝了几针,又给他做了全面检查,没发现其他异常。等到天亮,蒋军醒来,才发现自己躺在病房里。花蓉问他昨晚情况,蒋军只模糊记得大概,连自己出车祸的事都不知道。花蓉便开始埋怨,骂蒋军怎么不醉死在外面,白白给医院送了钱不说,还害她守了一夜。蒋军没好气的瞪着媳妇,说自己死了花蓉就好回头找马明博鸳梦重温了。

两口子闹腾,见病房里人都瞧着,花蓉倒张狂起来,干打雷不下雨的骂蒋军是陈世美,自己这秦香莲瞎了眼才看上他。

蒋军反倒软下来,暗骂自己真是贱骨头,什幺女人没玩过,偏偏被这个女人如鬼魂一般缠上,明媒正娶了这个剩货。因为这个女人,蒋军被马明博骂成是不仗义上兄弟女人的小人,也是因为这个女人一句话,蒋军一时鬼迷心窍坑了马明博。

蒋军自从娶了花蓉,欢喜和愧疚并存。喜的是花蓉果然风骚,令他凭添不少床第乐趣,愧的是对不起兄弟,走到哪背上好像都贴着标签。结婚时,因为马明博的缘故,蒋军本不想在居欢小区买房,花蓉却是不依不饶。

花蓉是因为马明博在同她交往时还和为数不少的狐狸精不清不楚,自己气不过也勾引并睡了他的好兄弟而被马明博一脚踹了,出于虚伪和报复心理,要死要活非要住居欢小区。

两人入住小区后,花蓉每日趾高气扬和蒋军出双入对,时不时还为物业费或者其它鸡毛蒜皮的事骂上马明博的办公室。马明博脸皮厚,一副宰相肚里能撑船的模样,笑嘻嘻的不理她。蒋军和昔日兄弟同住一个小区本已尴尬,为此更觉脸上挂不住,没少和花蓉开火,结局无一例外是惨败。

两人闭口不谈离婚。蒋军很矛盾,一方面他觉得愧对马明博,偶尔想想就恨这个女人毁了他的一生,另一方面他却似乎又不太介意花蓉风风光光的招摇过市,这让他很有面子,让马明博很没面子。蒋军在矛盾心理作用下,每天欢欢喜喜的和花蓉出门,回到家却常常又莫名其妙的发火。

人的思想是复杂的。蒋军有时候也会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如此,他知道自己是非常在意马明博的,他心里渴望能够修复兄弟关系,但他又知道两人之间不会再有将来,他希望能挽留住一些珍贵的东西,尽管这些东西已经找不回来。

花蓉不谈离婚的原因很简单——有钱可以找小白脸。蒋军并非她梦中的白马,她也要梦中的白马后悔。蒋军整日忙于生意和应酬,对此并不知情。马明博却是一清二楚,他好笑的看着花枝招展描眉涂唇的花蓉,感叹这也算是蒋军的报应,却从没想过正是因为自己的荒唐情事才成就了今天的两个人或者说造就了三个人的今日局面。

花蓉见蒋军服软,自己也出了气,便破涕为笑。

两人出了医院,花蓉拖着蒋军到专卖店里买了双高跟皮靴,当时就把脚上的棉拖鞋踢马路上了,转过街角,她又给皮包店里送了几张钱。

这会儿,蒋军和花蓉站在小区门外,心疼的看着横在门外的自家车。

蒋军欲上前开车门,早已盯着他们的韩海急忙上前假装着打招呼拦住了他。

“蒋军,抽根烟,别嫌烟赖。身体没事吧!看弟妹眼睛红的昨晚没少操你心啊!”韩海笑着让烟。

蒋军只好站住接烟。保安说大不大,说小却管事,不定哪天有事就能用着,何况是标准的出门不见抬头见。

花蓉听得心里美美的,朝蒋军发嗲,“可不是嘛!军,快看看我眼睛是不是真肿了?回家你得给我抹眼影。”说着话就凑到蒋军跟前。

韩海浑身一阵发冷,看向蒋军。

蒋军借着点烟避开韩海目光朝花蓉呶呶嘴,花蓉咯咯一声娇笑,甩着坤包进门去了。

蒋军松口气,笑道:“咳,没事,谢谢啦。”说着摸摸额上纱布,看看损坏的大门,“你们主任是不是有话让你告诉我?说吧。”

韩海笑了,“是这样,这车呢我们得暂时替你看着。马主任交代我们,原话是‘在当事人没修理好大门,没缴齐所有物业费之前,任何人不准破坏事故现场’,我们看不好的话就要扣我们工资了。”

“理解,理解。”蒋军叹口气,“应该的。听我老婆说昨晚是你们一个保安把我救出来的,回头还得谢谢……”

蒋军话还没说完,就听里边花蓉骂上了。

“马明博你不就是个小主任嘛,想让姑奶奶掏钱门都没有。蒋军你过来。”

蒋军一听头都大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忙进去了。韩海看了一眼,笑着喷口烟,示意里边的李刚上后边报告,自己也叼着烟进门,却不往跟前,只靠在侧边门抽烟。

门内,公示栏上贴着白纸黑字一张大纸。

上书:全体保安注意,因为肇事人蒋军仍在医院治疗,家属花蓉也没有露面,难以商讨维修大门问题,造成小区居民出入不便,从现在起,不论早晚,发现两人出现在小区,马上请两人移步到办公室商谈赔偿事宜,早日解决居民出行问题。有执行不力者扣除当月工资。2000年1月20日。马明博

“你看看,这不摆明给我们看的吗?”花蓉气得胸前两座山峦起伏如层层浪叠浪。

蒋军看完神色晦暗,想了想哄花蓉说:“你守了一夜上去睡一会儿,我去找他。”

“你?”花蓉不领情,翻翻眼不屑的哼了一声,“不是我看不起你,明打明过招十个你也不是他对手。”

这一下戳到蒋军痛处,“是,我是不如他,我就会玩阴的。你好?当初可不是我调戏你。”

花蓉听说直接将坤包撂到蒋军脸上,正中蒋军额头伤口,“是姑奶奶勾引你的怎么着。当初是我瞎了眼,看着你是块地,谁知是坨臭狗屎,早知道姑奶奶我勾引别人去了。就你那中看不中用的玩意,比你兄弟可差的远着呢!”

蒋军伤口发痛,不由倒吸口凉气,闻听此言不假思索便将巴掌挥了过去。

这掌好大力,打得花蓉脚下一阵踉跄,人摔倒了,一只高跟靴也掉了跟儿。

不远的韩海起初只等着看好戏,现在见情形不对,自己不能袖手旁观,忙上前解劝。

蒋军余怒难消,见韩海来劝便闷头不再说话。

花蓉吃这一惊,身上又痛,忍不住黄的白的荤的素的一块儿抖落出来,见韩海又劝自己,越发嘴上没锁,连保安没一个好东西也给吐了出来,出口自觉无理,索性扯乱了头发坐在当地嚎啕。

韩海气结,强忍着没发作,鄙夷的骂声有病,也不理会蒋军的道歉,黑丧着脸回到侧门边。

虽是上班时间,小区里闲人却也不少,听到动静都走出家门,见是蒋军夫妻,竟没一人敢上前劝解,只在远处观望。

蒋军心中气恼,撇下花蓉上后边找马明博去了。花蓉哭够多时,自觉无趣,扔下两只靴子也回了家。

(5)

蒋军在马明博处活脱脱变成一个孙子,马明博说的条件他只有唯唯诺诺的份,即便如此,马明博也没给他好脸。等到他回到家,花蓉又跟他闹一场,收拾东西回了娘家。

蒋军坐在奢华的屋子里,思前想后心里很不是味儿,心灰意冷的写了离婚协议书,将整套房子连同屋内东西一并给了花蓉,写完正在家里伤心抹泪,马明博又派了韩海催他。

蒋军随着韩海到大门处,开车载着韩海出去取了钱交给马明博,回头去修车时听到手机铃声,才发现手机还在车里扔着,一边接了电话,回头又拨了一个电话订购了一套新房。

上午时光很快过去了,到了下午三点,石磊接班。

韩海看见石磊,告诉正和他闲聊的蒋军,说见义勇为的来了。

蒋军听韩海一说,忙迎上石磊,一定要请石磊吃饭以表谢意。石磊笑着婉拒了。

蒋军稍坐片刻便告辞出了大门。

时光慢慢流逝,时针指向四点,刘志强还没来接班,等到晚上七点,马明博出来找石磊吃饭,才发现刘志强不在岗。

石磊替刘志强说话,“他可能家里有急事吧!”

“中了,你也不用帮他,明天让他到我办公室,老子撵他滚蛋!”马明博说完进了值班室,直接将电话要通王强,说这里一个保安被他撵滚蛋了,让他马上再派一个过来。

石磊在一旁听着,知道事情已铁板一块儿,自己再说就是不知进退了。

“屁大点事能说球几回!只怕不给你送钱!不就结个婚嘛,弄得好像你要被人上!”马明博电话里和王强笑骂,“明天发工资,你后天办事,你倒怪会赶时候!我这月可没闲钱,有钱我也不给你!”

“为啥?哈哈,你不是女人嘛!花在女人身上还能享受一下,花你身上算咋回事!”马明博贬损完王强,不等回音就挂了电话,回头对石磊笑道:“总公司下午电话,让你准备好讲稿,和东子一块儿参加年前的表彰大会,到时候还会有记者报道。你这月工资可比我还多,一千块见义勇为奖励。晚上你准备请我吃啥?”

石磊出于意外,笑道:“都给你了,想吃啥你做主。”

“中,够哥们!”马明博使劲擂一拳石磊,“我去叫饭店做几个菜送过来,咱哥俩好好喝几杯。”

石磊与马明博相处时间虽短,已知道马明博是个阔利人,一旦决定的事就是雷打不动。马明博可以这样,他却不能这样。

“我这还值着班呢!咱俩在值班室喝酒——”石磊掏出烟让给马明博,“让上边知道了处分你,我这心里不也不落忍!”

“你这拿烟堵我嘴呢!话里有话。”马明博点着烟吸一口,捎带上东北话嘿嘿笑骂,“让上边把你给开了,我这心里也不落忍呢!有你哥我顶着,你怕个球啊!我是直肠子,没你那么多弯弯绕,喝不喝!”

“中!”

夜色渐深,小区窗户陆续亮灯,随着时间推移,七一路行人由密集到疏散,渐至稀少。

胖肖武和郝飞说笑着停好车子转回值班室接班。

“刘志强呢?”郝飞问石磊。

石磊说明情况,胖肖武鄙夷的哼了一声。

“那伙进局子了。”

石磊两人听说都怔住了。

“老胖你可别瞎说。”石磊问道:“你看见他进去了?”

“没看见,我看见他躲还来不及呢!”胖肖武也不理会两人诧异的目光,顾自打理领带。

“老好人,昨晚我跟你说过我远房老表吧。”

“嗯,收手机的。”

“今天上午没事我到他那玩,看见刘志强搁别哩摊上搞价,一时说起来原来我老表跟他也熟,收过他的手机。我老表说他弄哩都是八九成新的手机,你想想,除了干那个谁会有恁多手机卖?哎,老好人,你说谢平那手机,是不是也是他偷的?还真看不出来,还领着谢平找王强,真是贼喊捉贼!恐怕他以前干那地方也是因为这把他撵走了。”

“照你这样说还真悬!”郝飞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他没看见你?”

“那伙只顾跟人搞价,我也懒得理球那号人。晌午头我老表跑我那去,说他亲眼瞅见刘志强偷手机,被当场逮着揍一顿送派出所了。”胖肖武说着就笑了,“我老表也吓哩不敢出摊了,下午就回老家去了。”

石磊不知道谢平丢手机这档事,听胖肖武这么一说,心中感叹这社会复杂人也复杂,大环境所致,满大街都是笑贫不笑娼,物质和精神天平简直是一边倒,道德成为嘴上华丽的装饰性语言,真正实践的不是被人嘲讽就是被人伤害,人格和尊严也成为生存必须跨越的障碍,每个人都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每张脸下面都不知隐藏着怎样的心思。

石磊听两人在旁议论,一时想起自身,叹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又想起石永福,想起自己身世,心中郁闷,别了两人回家。

路灯仍然高亮在头顶。

石磊晚上没少喝酒,虽隔了两三个小时,但一路顶风骑下来,觉得胃里有点翻腾,便下车蹲路边干呕了一会儿,因为出了点汗,越蹲身上越凉,浑身上下说不出的难受。他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抬眼看看冷清的大街,前所未有的孤独感让他再次想起了遥远的家。

石磊摸摸口袋里的IC卡,走向不远处的公用电话。电话接通,他听到了刘斌熟悉的声音。

刘斌说家里一切都好,责怪石磊好久没给他打电话,交待石磊赶紧买个手机,有事也能找着人,并说年后要去一趟南方,顺道会到南阳看看石磊,又问石磊找到亲生父亲没有。

……

挂上电话,石磊才发觉自己哭了。

(6)

一阵疾风扫过,自行车哐的一声躺在柏油路面上。

石磊抹把脸,上前扶好车子,掏出烟背风点着,推车回家。一路上,他想了很多。

石磊疲惫的回到住处。

纪东正趴在桌前吃泡面,听到动静头也不抬的说:“回来了。”说完没听到回答,转脸见石磊已躺到床上,便笑问,“咋整的?蔫了吧唧被霜打了似地?”

“没事。”石磊翻身趴下,稳稳神,侧过脸看着纪东,笑道:“东子,你知道美国自由女神举着烧火棍子想说啥?”

纪东不解的扭头看看石磊,皱着眉喝两口汤,随即极富表情的笑道:“你脑子没冻坏吧!发情了?不会吧!不过,话说回来,你这石头疙瘩想那块混凝土倒也正常。”

石磊扑哧一下乐了,“我还没说你呢,你倒先给我下跘子。”

“这叫防人之心不可无。”纪东放下筷子,笑道:“我知道那堆混凝土想说啥,也知道你想说啥。”

“真哩?”

“真哩!”纪东起身张开双臂,严肃的说:“啊!女神,为何你高举着火柴棍子?难道你已洞悉——你坚强躯壳下掩盖的真实的渴望!你的钢筋骨架里的混凝土浇铸的胃,对芬芳美味的向往,就是你的宣言——什么时候,我也能尝尝方便面的滋味,该多好啊!自由啊!你就是我心里眼里的方便面,为了你,我愿牺牲我的一切——我的生命和我的财产——一根火柴换一口方便面,可以吗?”

石磊笑得快要流出眼泪,“东……东子,你……你人才啊!”

石磊笑着坐起身,“天才!老谋子没用你让这世界少了一部经典电影。”

“真理啊,你咋总是掌握在少数人手中!我最喜欢这感觉。”纪东走到床边,嘻嘻笑着一把拽起石磊,紧抱了笑道:“哥啊,被你拍咋感觉比拍电影还过瘾!我激动啊!说吧,电影啥名?”

“我的肚里蛔虫。”石磊笑着说,说完就觉得胸腔都快被纪东挤扁,忍不住就把在北京期间听到的骂人话用上了,“你丫挺的,当我拍到老虎屁股了成不?”

“成。”纪东嘴上说笑着将手松开,“丫挺?啥意思?”

“咳咳。”石磊解放出来,咳嗽几下又深呼吸几次,笑道:“呃……也没啥意思。”见纪东似笑非笑盯着自己,急忙转移话题,“噢,东子啊,明天早上想吃啥?”

纪东审视了一番石磊,不无暧昧的笑道:“那几个字肯定不是好话。看在你我同居的份上,我不跟你计较。明天早上还是老样,一个鸡蛋一杯牛奶一碗面疙瘩外加蘑菇炒肉。”

“操,老球才跟你同居呢!”石磊不买账,跟纪东学的河南粗话都骂出来了。“我在岫岩好歹也是……人物,到你这儿都快成保姆了。东子,我咋觉着你这一独立一自由我就掉进坑里了!这几天房钱明天给你,后天我搬出去。”

“嘿嘿,哥——”纪东慌了,忙拿来杯子给石磊倒水,完了又把水杯端给石磊。“先喝点茶暖暖胃,消消气,等我给你泡面。中不?”

石磊笑眯眯地坐下喝茶,“我最喜欢这感觉。”

纪东无奈的白了他一眼,“知道吗,我想把自己掐死。”

两人说笑,后来洗漱完躺下。

“东子,你过来睡,跟你商量个事。”

纪东没吱声,转身抓住石磊脚丫。

石磊笑道:“你也甭挠,我过去就是。”

石磊钻到纪东身边躺下。“东子,你说这钱是好东西吗?”

“当然好了,方便面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就这事?”纪东说着背转了身子打起呼噜。

石磊侧身用胳膊肘支起脑袋,轻笑道:“知道猪怎么死的吗?”

“像我一样呼呼噜噜睡一辈子,被刽子手一刀结束生命,最后变成你眼前躺着的红烧肉。”纪东无可奈何的躺平身体,“说吧,我听着呢。嘴离我远点,一股酒味!”

石磊听纪东自比红烧肉,嘿嘿笑道:“你这么可爱的猪,我还真下不了筷子。”说完见纪东又要转过身去,忙收住笑,想了想说道:“东子,我想做生意,卖手机。”

“做生意,卖手机。”纪东懒懒的重复一遍,腾的侧过身面对着石磊。“咋突然想起这?”

“东子,你想过将来吗?”石磊看着纪东,“结婚,生孩子,养孩子,照顾老人,哪一点能离了钱。我想好了,我决定在南阳发展,不过,这里我不熟,到时候你能帮我吗?”

纪东扭亮台灯,捧着石磊脑袋左右看看,又伸手摸摸他额头,“大款,你没发烧,我有点晕。掐我一把!”

石磊笑着拍拍纪东脑袋,“我怎么觉着又掉陷阱里了!”

“好像还真是!嘿嘿,以前我也想过,不过没你敢想,我也就想着开个小花店,咱爸不同意,后来他们买了这房子,我就彻底没想头了。”纪东叹口气。

“你这也叫不敢想!伺候花草那玩意是技术活,比我这不需要技术的难多了。”石磊笑着偷偷伸手刮一下纪东鼻梁,“做不了大的,小的也行啊!前些时我在街上碰见鲁渔,小子挺能整,小玉件和袜子内裤摆一长溜,你不会学着他,业余时间也摆个小地摊儿?”

“钱呢?你明着挤兑我是吧!我跟渔夫不能比。”纪东也不恼,做个鬼脸,“搁部队那会儿我那津贴可是月月光,没钱时候,天天烦着你,你还给我起个‘半月光’的外号呢。我这样的,你认为能存着钱吗?想拿这房子贷款吧,房产证还没下来,就算有我也得考虑老纪的承受能力。哥哥哎,弟现在就是一穷人,哪像你,兜里装几张银行卡,楼下还停着辆汽车,想什么都行。我能跟你比么?我这兜里只有手纸,上擦鼻涕下擦屁股,有啥想法也只能对着它自慰。”

纪东大倒苦水,石磊听在耳里苦在心里,他看着纪东,觉得纪东比自己活得真实,活得洒脱。

“东子,别妄自菲薄!我这钱都有问题,明白吗?我决定在南阳做生意,是想告别过去,从新开始。”石磊说完,如释重负的长出一口气。

纪东看看石磊,伸手扭灭台灯,房间暗下来。

“是这吗?”纪东说完又扭亮台灯,平静的看着石磊。

石磊沉默地注视着纪东。

纪东冲他一呲牙,“你被绑架过吗?”

石磊不明所以,“那倒没。啥意思?”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亲哥。明白吗?”纪东得意的耸耸眉,自语道:“我得找找当大款弟弟的感觉。”

石磊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过于冲动,担心纪东因此看不起他并和他划清界限,听纪东说完,他悬着的心放下了。

他一把攥住纪东手,将额头与纪东额头紧贴,“你就是我亲弟弟,哥这辈子都罩着你。”说完闭上眼睛,眼角两颗泪珠就滚落到枕上。

石磊一哭,纪东想起石磊身世,心里也不好受,他想了想决定先试探一下再考虑是否告诉石磊关于石永福的信。

“哥,我也有事瞒着你。我知道你过得很苦,我知道你也有事瞒着我。你是来找一位失散多年的亲人的,是吗?”

石磊睁开泪眼诧异的看着纪东,喉结滚动半天,才艰难的点点头。“你是我弟,我相信你,我也不瞒你了。我……我来找我亲生父亲。你咋知道的?”

“你来之前,我收到过咱爸的一封信,信我藏在家里,明天我去取过来。”

纪东如此慎重,石磊心中明白那封信已经告诉他一切,而且,除了纪东,也一定没有人看过那封信。

“谢谢。”石磊想不出其他表达字眼。

“不客气。”纪东以少有的正经语气说道:“我让健成帮忙问了,没啥线索,你咋打算的?”

“星期天调班我有一天时间,我想去趟石佛寺。”石磊想了想问道:“你有健成电话吧?”

“有,明天给你。”纪东觉得挺遗憾的,“我还是早班,没时间陪你去。”

两人又闲话一会儿。石磊说起总公司奖励的事,纪东自然很高兴,听说有记者采访便觉头疼。石磊笑他不知其中原因,说总公司是干嘛的,用脚趾头想也该明白是总公司抓住机会利用他俩宣传企业促进销售,花钱买新闻早就司空见惯。纪东听说发一通牢骚,两人又议论一会儿马明博对车祸的处理情况,说说王强的婚事,熄灯睡觉。

纪东头一挨枕马上就睡着了,石磊却没有一点睡意。

石磊之所以决定在南阳发展,和纪东说的是一个主因,而且,石磊也意识到,寻找亲生父亲是件大海捞针的事,短期内难以达成愿望。另外,石永福年纪大了,石磊不放心,想等石永福退休后就把他接过来。再有一个,是和张云璐有关。石磊上午没事到报社找张云璐,她的同事说她家里有事回老家了。石磊空跑一趟,心里颇感失落,一个人在大街上瞎转着想了很多。

夜深人静,石磊想一遍自己的经历,耳听着纪东均匀的呼吸进入了梦乡。

(7)

第二天天没亮,石磊就把纪东从伊甸园拽了出来。

石磊抱着纪东脑袋使劲摇了摇,“做啥美梦呢?快把我给勒死了。”

纪东癔症着眼看看石磊,闭眼摇摇头又睁开,才意识到自己一只胳膊正抱着石磊,身体还有点生理反应,不由哭丧着脸叹口气,“残酷啊!美女变老头。”说着重又闭了眼咂摸梦境,脑袋也缩进被窝里。

石磊扭亮台灯,好笑的拍拍纪东胳膊,骂道:“滚一边去!抱你的温香软玉去吧。”

纪东松开胳膊,探出头冲着石磊灿烂一笑,“玉本来就是石头嘛!”

“你丫恬不知耻!欠揍!”石磊坐起穿衣,顺手敲敲纪东脑门,“起来吧,懒猪!我等着看信呢。”

两人起床,洗漱完下楼,开车出门。

淡淡轻雾漂浮在城市上空,针尖似地水汽扑面生凉。

纪东摇上车窗,看看身边的石磊,心中一动。“哥,我突然有个问题。”

“你哪天不出问题就怪了,说吧。”石磊专心开车。

“我问你喊哥,问咱妈喊妈,你问咱妈喊啥?”纪东要把石磊绕糊涂,“总不能我喊你哥,你问咱妈喊婶?”

石磊看了眼纪东,想了想说:“咱妈要是不嫌,我愿意当儿子。”

“你不骗人?”

石磊眼圈有点红,“哥愿意!”

功夫不大,到了家门口,纪东下车开门。

李凤珍正在厨房里做早饭,听到开门声出来张望,见是自己儿子,没好气的数落道:“这会儿才想起你还有个妈!出了院也不回来看看,真是白养活你了。”

纪东嘿嘿一笑大开两扇门,回头上前便拥住李凤珍。石磊开车进院子。

“妈,我这不回来了嘛,嫌我不好,再捡个儿子伺候您。”

母子两人面对面。李凤珍疼爱的上下打量一番纪东,“嗯,胖了,白了,就是说话做事越来越没样了。都这么大了,也不怕人笑话。”

“妈,这儿没外人。”纪东松开李凤珍,招呼刚下车的石磊,“那谁,路上说的不许耍赖啊!”

石磊将方才一幕看在眼里,触景生情,心里难过,见纪东喊他,忙走到两人跟前。

“没礼貌!”李凤珍责怪的看一眼纪东,对石磊笑道:“小磊来了。小东从小到大就没个正形,你别理他。”

李凤珍说完,让纪东领石磊去正屋,纪东却不挪脚,一伸胳膊揽住石磊脖颈。两人面对李凤珍。

“五,四,三……”纪东一本正经的倒计时。

李凤珍不解的看看纪东,纪东充满期待的朝她点点头,转脸看向石磊。

“妈。”石磊一字出口,眼泪就像泄闸的洪水一般汹涌而出。

李凤珍虽然不知道自己儿子搞什么鬼,却还是高兴地答应了,见石磊这副摸样,知道其中必有原由,一边让纪东回屋拿来毛巾,一边心疼的替石磊擦眼泪,并轻语安慰,“娃儿,咱在家里呢!高兴,啊!”

“妈。”石磊紧紧抱住李凤珍。“我……想你。妈,我想你。”

纪东听在耳里,看在眼里,想起石磊从未见过亲生母亲,活了二十几年,连一声妈都没喊过,禁不住心潮翻腾,眼前景物也逐渐模糊。

天色见晓,晓风穿过敞开的大门侵入院内。

南成默默地站在正屋里注视着眼前的一幕,他看看纪东,看看拥抱着的新母子,想了想不准备打扰他们,转身又回到卧室,打开后窗。

南成夜里没睡安稳,昨天的一幕缠绕着他,让他烦躁不已。

南成昨天下班在路口见到了自己父亲。

“小成,下班了。”南得刚站在路口抽烟,周遭散乱的扔着十几个烟头。

“爸!”南成感到意外,停住了自行车。

“没事,就是想看看你,中午我到你舅家,你妗子说你还没下班,我在街上吃点饭没啥事就在这儿等你,就几句话。你饿不饿?饿了爸带你去吃点东西。”

南得刚这些时烦心事不少,女儿打回来电话说过几天放假要带一个男同学来家里,南得刚不用想也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他在电话里训斥了女儿一顿,女儿反倒说他思想老化跟不上形势。这倒也罢了,让他恼火的是自己老婆背着他偷偷转账。为此,夫妻俩大吵了一架,让他心情失望和沮丧到了极点,这时候,他想起了纪兰,想起了南成。自从见了南成,他每逢夜深就感到揪心的难受。

南成听南得刚说要带他去吃饭,摇摇头说:“不饿。”

“还没买手机吧?”南得刚温和的看着眼前的儿子,“瘦了,卡上钱你尽管花,缺钱了跟爸说。”

南成看看父亲,南得刚和前些时比较明显的苍老。“嗯。”

南成自上次别后,就一直想给南得刚打电话,但又怕因此影响到他的家庭,踌躇着便没有行动。他饱尝过父母离异的滋味,不想因为自己影响到他们正常的生活,重要的是,他明白自己的性取向异于常人,他必须克制住自己的欲望,那会毁了他。

“小成,来这边坐下。”南得刚招呼南成,自己先在马路牙子上坐下,“爸想跟你商量个事。”

南成停好自行车,走到近前坐下。

“爸想带你去我那里住几天,好好跟爸说说话,你要是同意了,我再跟你妈商量。”

南得刚明白此举所将产生的后果,但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了这件事。南成是他儿子,他没能尽好父亲义务,他感到愧疚,另一方面,他也考虑让南成多经些历练,不管将来南成能否接手他的生意,所学也能让南成更好的适应这个复杂的社会,多些生存资本。

南成不知南得刚深意,即使明白,从他的思考立场出发,他也不会去。

南成低头想了想,抬眼遇着南得刚期待的目光,他迟疑了一下,说:“爸,我和妈过得都很好,你那边家庭也重要,明天我就去买手机,我会经常给你打电话,你想看我就给我打电话。”

“小成。”南得刚没想到自己儿子这么懂事,忙低头擦擦眼睛,“小成,爸对不起你和你妈。这样也好,记得给爸打电话,啊!”

“嗯。”

“爸走了,你也回吧,路上小心点。”

父子两人告别了各奔东西。

“小成,哥回来了,快点开门!”外面传来纪东的声音。

南成急忙擦擦眼泪,打开房门。纪东风一样闯进屋子,直接冲到一副美女墙贴画前,双手揭下画,翻转了画小心翼翼的撕掉信封四角的透明胶带,也不管南成,又冲了出去。

南成茫然的看着纪东进来又出去,拿起纪东撂在地上的画反复看了几遍。

纪东手握着信封下楼走至院中,想了想把信谨慎的装进上衣内兜,这才走进厨房。

石磊将自己的身世向李凤珍和盘托出,只隐瞒了自己在岫岩的社会身份。

李凤珍没等听完已泪水涟涟,“娃儿,别哭!啊!”

李凤珍边说边以手拭去石磊眼泪,“妈听了心疼,以后小东和你就是亲兄弟,妈都疼!”

李凤珍见纪东笑看着她,伸手擦擦眼泪,“娃儿,吃啥跟妈说,让小东去买。”说完眼泪丝丝的示意纪东。

纪东会意,凑到石磊脸前笑着说:“知道蒙娜丽莎为啥老笑吗?”他边说边拉过石磊,紧紧地抱着说:“她哭够了!”

(8)

石磊积聚已久的心事得到宣泄,被纪东拥着更是感受到了一股温暖的亲情,微闭了眼任由纪东替他抹眼泪。

李凤珍欣慰的看看兄弟二人,擦干眼泪转身做饭。

“你怪会享受哩!”纪东坏笑着凑到石磊耳边轻声说:“要不要我亲你一下表示安慰?”

石磊闻言好笑,抬手轻轻捏捏纪东脸蛋,“你没刷牙,你那嘴还是留给李洁慢用吧。”

“妈,我哥他欺负我。”纪东大叫。

“妈还不知道你!长这么大,街坊上哪个孩子没被你欺负过。”李凤珍习惯了自己儿子的把戏。

石磊看着纪东,红着眼笑道:“你真哩很恶啊!”说完走到水池边洗菜。

纪东从后面勾住石磊脖子,伸指弹弹他后脑勺,“还真比我勤快!妈,您可不能喜新厌旧啊!让您媳妇知道您不疼我,说不定就不嫁给我了。”

“就会耍嘴皮子!你的事你自己慎重点,别弄得像上回,没把你爸气死!”

“我爸呢?”纪东这才发觉一大早没看到纪伟峰,“我去屋里看看他。”

“你爸下乡了。小北来电话说你伯前几天摔了一跤,躺在床上不能动,你爸和你姑昨天上午回去了。”

“严重吗?”纪东放开石磊,帮着拿盘子。

“你爸打回电话说是快不行了,估计就这一两天的事。”李凤珍叹口气,接过盘子盛菜,吩咐纪东去路口买点油条。

纪东答应着出厨房,又转回身看着李凤珍忙碌的身影发回呆。

岁月流逝,生命如同荒原上的野草,历经四季,由嫩芽至青涩,渐至茂盛,终至枯黄,当又一个春天来临,凋谢的便转化为营养,滋润出新的活力。人这一辈子会经历很多事,有很多人会离开我们,我们也终将会离开很多人。

纪东出大门西行,在油条摊碰见韩海父亲。韩父说纪东有些日子没家去玩了,两人边说边转回家。纪东进屋放下油条,想了想告诉李凤珍,说要去韩海家看看,一会儿就回。

韩海正在卧室里给志雄穿衣。纪东悄没声的旋开门锁,一边示意看见他的志雄不要声张,一边蹑手蹑脚摸到韩海身后,猛的勾住韩海脖子。

韩海吓一大跳,“谁呀?”

志雄在床上咯咯直笑,“小东叔叔,我要骑夹脖。”

纪东放开韩海,坐在床边让志雄骑在脖子上,“不许尿尿。”说着话驮着志雄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屋里骚烘烘的,是不是你又尿床了啊志雄?”

韩海不防纪东会来看他,高兴之余有点心酸,“啥时候回来的?不陪你战友了?”

纪东逗着志雄,听说转过身子。

“怪不得这屋里有股怪味儿!你是我哥,可他是我亲哥,可不就是他近。”纪东故意气韩海。

纪东那天听韩海说话颇有醋意,回头想了很长时间,想来想去越想越头疼。直接跟韩海说他根本就没龙阳嗜好,他只把韩海当作兄弟,那就间接说明韩海有断袖之癖,可韩海从来就没对他说过什么,若仅凭几年前那件事和此后这些年韩海的古怪就说韩海爱上了他——虽然纪东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但毕竟这也只是他的主观感觉和臆测,剩余那百分之一弄不好也会让韩海笑话他,若因此再把他当成龙阳君,那他就跳黄河也洗不清了。反过来,就算韩海真是暗恋他,他明明白白的告诉韩海,说自己绝对不会爱上一个男人,这对于一个爱自己的人来说无疑是件极其残忍的事。

纪东体会过暗恋一个人的滋味,每天睁眼闭眼一颗心整个人都围着心仪对象转,能得她对己一言一笑,无异于得了元宝。反之,每天看着她和别人说笑,和别人谈恋爱,卿卿我我的把自己当成空气,那滋味就像是蚂蚁在心上爬,又酸又痒,抓挠不得难受无比。

纪东自己有切身体会,所以也不想轻易伤害一个爱自己的人,何况韩海是和他从小撒尿和泥、长大一块儿吃肉喝酒的兄弟。他并不在意韩海是不是那种人,那不会影响他对韩海的感情,但他就怕这种不能说,又不能不考虑的尴尬。

“亲哥!他啥时候成你亲哥了!”韩海边叠被子边撂给纪东一句。

“刚才,我妈你婶认了个儿子,就是我战友。”纪东哄着将志雄放回到床上,伸手捅捅韩海,“我多了个亲哥,你有意见!”

韩海看纪东不像说谎,知道自己这说不上滋味的醋吃的有点多余,但一想到纪东连那么优秀的人都不感冒,肯定更不会是自己一类人,自己对他的感情岂不是真的只能隔墙空望,一念及此,顿觉希望渺茫,转念又想着纪东特意跑来告诉自己,说明他很在乎自己,这么一想,好像又能够着墙外树叶。

恋爱中的人就是这样,尤其暗恋一个人更是如此——明知是萤火之亮,也要自欺的把它当成太阳之光。

暗恋终归是暗恋,而且是另类暗恋,说出口就不是暗恋,所以,韩海还得为此烦恼。

“关我球事儿!”

“以后再莫名其妙对我泼醋,我让我亲哥收拾你。”

“滚滚滚!”

纪东一出门就笑不出来,根本问题没解决,问题还在脑子里,想扒都扒不出去。

“世界上最悲惨的爱,是爱一个人,不表白活在地狱里,表白了直接下地狱。世界上最白痴的人,是明明知道被人暗恋,既无法拒绝,也无法接受,却左右为难。世界上淹死脑细胞最多的海,韩海。世界上最让人郁闷的方位,纪东。”

纪东嘀咕着回到家,进门往隔墙楼上看了一眼,烦闷的拍了拍头。

时候不大,纪东三人吃过饭回居梦小区。路上,纪东将信郑重的交给石磊。车到小区,石磊放下两人,坐在车里看信,边看边流泪,好不容易定下心神,上楼洗把脸,呆了一会,下楼开车出去。

(第13章)

(1)

“今天白天到夜里,阴转小雨,最高温度6度,最低温度零下1度。预计明天白天到夜里,小雨转雨夹雪,最高……”收音机里正在播天气预报。

“云山,要变天了,待会儿上班你带上雨衣。”郑霞站在水池边刷洗碗筷,看看正在扫地的冯云山,“今晚还回来吗?”

“回来,以后晌午晚上都回来!”冯云山拿着笤帚走到郑霞身边,附耳笑着说:“我还想要个儿子呢!”

“只要你能养活。”郑霞笑着回头看了眼冯云山,“你不报恩了?”

“东子现在有人给他做饭,用不着我替他操心了。”冯云山说着话放下笤帚,笑道:“我来洗,我得将功补过好好补偿补偿你。”

“去,我这都沾水了,你就别伸手了。”郑霞笑着拦住冯云山,“你管小东几顿饭我又没说啥,纪叔和婶对咱有恩,前几天家里送来一壶香油,你抽时间给送去。”

“嗯。”冯云山点头答应,拿笤帚扫过地,转身出了厨房去东屋。

这是位于南阳城北汉冶村的一个小院落。三间平房,一间厨房,一个小厕所,一块儿小菜地。

冯海涛正在东屋里拿着糖果喂冯逢,见了冯云山说道:“云山啊,这两天你领了工资记着给小逢买身衣裳,快过年了,也给孩子买点吃的玩的,咱家虽然比不上别家,也不能亏了孩子。”

“叔,小孩子不能惯。”冯云山笑着抱起冯逢亲亲小脸蛋,“乖女儿,这薄荷糖是妈妈买来给爷爷吃的,就吃这一颗,下次爸爸可要打屁屁了。”

“嗯。”冯逢懂事的点点头,“爷爷咳嗽,吃了糖就好了。”

“跟你们说多少回了,我那钱你们别存,家里用钱的地方多。”冯海涛有点激动,说着话一阵急喘,冯云山急忙放下冯逢,拎水瓶倒了茶,又找到药,伺候冯海涛服下。

“叔,咱家也没啥大事儿,我和霞的工资尽够吃的,您就别操心了。”

“唉!叔知道你们是预备着给我办事用的。”冯海涛叹口气,“我也不是讲究人,等我死了,你们把我送火葬场一烧就完了,啥碑呀墓呀都不用,省下来你们好好过日子,你们过得好,叔闭了眼也高兴。”

“叔。”冯云山听得心酸不已,“您这又不是大病,享福的日子还长着呢!天冷,您还是坐被窝里暖着。”

“我要是早死也不用拖累你们了!”冯海涛由冯云山侍候着上床,冯云山又笑着宽慰几句,出屋送女儿上幼儿园。郑霞交代他下班买点梨,好蒸了给冯海涛吃。

冯云山将女儿送到幼儿园后,先骑车去分公司财会处领工资。

王强刚签字领完钱,见了冯云山笑道:“山哥也来了,正准备给你送请帖呢,这趟我省了。”

王强说话间从怀里摸出几张请柬,冯云山接过看了看,笑着说:“东子和小磊的都在这儿,你是算着呢吧!”

“绝对没有!前两天就说要去。哥你也知道,结个婚杂七杂八的事太多。”

冯云山签过字,笑道:“知道!我的一百,东子和小磊的一百,少不少?嫌少再给你加。”

冯云山说着话抽出二百递给王强。

“这话见外,明天你能来弟就高兴。”

“拿着!一碗糊辣汤还一块呢,大喜日子,我总不能空手去。”

“那我先接着,等侄女结婚,我给送个大礼。”

两人闲话几句,各回小区。

王强回到小区,给保安发过工资又交代几句便骑车回家。

“哥,你回来了。”王菊坐在院子里铰喜字,看到王强问道:“瓜子和糖买了吧?”

王菊得悉王强要结婚,考虑到马上就要过年,便提前请假回到家。

“买了。”王强放下手中东西,“姐回来没有?”

“刚到,屋里和爸妈说话呢。”王菊说着话掏出贰佰块钱递给王强,“这是李阳俺俩的贺礼。”

“小妹,钱你留着。我跟你说,我不同意你找个农村人,明天哥给你介绍一个,你趁早跟那个姓李的分手。”

“农村咋了?我觉着他怪好!当初你谈的那个不也是农村哩!”王菊争辩。

“那不一样,我是要娶进门,你是要嫁过去!晚上哥再跟你说。”王强说完进了东屋,王菊嘟着嘴,气恼的剥了颗糖塞进嘴里。

东屋,邵冬梅正和邻家嫂子坐在床上缝被子,王秀因丈夫已经过世不宜伸手,和王玉翔坐在桌前,几人说话。

王强进屋拉把椅子坐下。

“姐,回来了。就你一个人?娃们呢?”

“他们来了也是添乱。准备的咋样了?”

“差不多了,待会儿找学校老师写几副对子和小喜字就行了。”王强掏出烟点着,看着黄皮寡瘦的王秀,关心的问:“姐,你还好吧?”

王秀笑了笑,“啥好不好的,姐现在知足,日子虽然紧巴些,可心里舒坦,我想明白了,这辈子姐不为别的,把两个娃儿拉扯大姐也就算没白活。”

几句话说的余人心中难受。邵冬梅放下针线擦眼泪,邻家嫂子见状笑道:“秀这次回来比先胖了不少,这心里一抻展人看着也精神,照我说啊,人这一辈子想的太多容易老,高高兴兴过日子才是正事。小强,领你姐去西屋看看,回来把你那喜糖给娘抓上一把,娘这辈子啊就是嘴馋,你伯说我见人家结婚恨不得把嘴都伸人家糖堆儿里。”

一席话将几人说笑。王强笑着应了,和王秀往西屋说话。

西屋装饰一新,头顶像模像样的扯了几根彩色拉条。

王秀从内衣兜里掏出钱递给王强,“弟,你结婚是大事,我也没多钱,一百块你拿着。”

“你留着吧,给娃们买点吃的。”王强不接,王秀执意要给,“姐虽然没有,一张钱还是掏的起的,你再不接就是看不起姐了。”

“姐,你知道我不是那意思。”王强说着话就想流泪,忙忍住了,“姐,我拿着。”

两人坐下说话。

“小强,你咋想的?”

王强明白王秀的意思,想了想说:“姐,咱家情况你也知道,没有人在后面帮着,再怎么也是穷。我想清楚了,莉莉她爸虽然离休,却也有关系,活动活动我兴许能进个行政部门,就算不行,她家还有门面房,我上着班,再做个生意,多少也能给咱这边贴补一点。”

“她家咋说的?”

“她家就莉莉一个独苗,只说要我过去住,到时候给我调动工作,莉莉她妈前两天还过来看了,让我结了婚和莉莉经常回来看看。家里我想着——”王强看一眼窗户,“小菊也回来了,过罢年我不想让她出去了。在外面时间再长,早晚也得回来,我想让她在家里找个活,好照顾爸妈,我也放心。”

“你跟小菊说了吗?我听妈说小菊在外面谈了个对象,你不同意。”

“还没说,这事由不着她使性子。”王强看了看王秀,“姐,你也知道农村是个啥样,你帮着我劝劝她。”

王秀叹口气,“姐试试。”

……

(2)

冯云山回到小区,头一件事就是给纪东和南成发工资。纪东接过十几张票子,随手点了三张递给冯云山,“哥,快过年了,这钱给我侄女买身衣裳和好吃的。”

冯云山笑道:“行了,我又不是没钱,今早儿出门你嫂子还让我告诉你,你再拿东西去门都不让你进,钱你留着自己花吧!”

“又不是给你们花的。”纪东扛扛冯云山,笑道:“你和嫂子要是嫉妒,我把这点钱都给你们!”

“中啊!那我就拿着啦!”冯云山虚张声势的拽住纪东胳膊,要掏纪东裤兜。“哥我还真缺钱,过些时给你添个侄儿娃你就不用送礼了。”

纪东死捂着裤兜直嚷嚷,两人说笑一会儿,冯云山到底接了三百块钱。两人又说起王强婚事,冯云山掏出请柬,说纪东和石磊的钱他已给递上,问纪东去不去,纪东说:“明天我还得值班呢!再说我家老纪估摸着也会去,有老不显少,我就不去了。”

两人又闲聊几句,冯云山回屋,纪东到值班室又递给南成四百,一百让南成花,三百让南成回家给李凤珍。南成只接了三百,将南得刚给自己银行卡的事说给纪东,纪东便不再坚持。

纪东只顾坐在值班室内说话,没留意李洁和陈晨领着两家看房的已进入大门。南成正对大门坐着,看见陈晨,心里直犯嘀咕。

陈晨扫一眼值班室,笑着扯扯李洁衣袖,低声说:“洁姐,你看,那块木头看我的眼睛都直了呢!”

李洁看了看,见南成正盯着这个方向,纪东则摇晃着后脑勺说得正起劲。她略加思索,转看着陈晨,笑道:“你听姐一句话,你那口袋里永远少不了零食,你就放了小成吧,强扭的瓜不甜!”

“我兜里只有甜食,没这种古怪味道的。姐,跟你直说吧,我跟长颈鹿吹了。”

“不会吧小晨?”李洁吃惊的站住,“你们才谈多长时间啊!”

“没啥大不了,合不来就散,省得都白搭功夫。”陈晨倒挺爽快,“口香糖嚼没味了就得吐掉,尝尝瓜子也算换换口味。”

“你这口味也换的太快了!”李洁摇摇头跟上陈晨。

说话间,两人走近值班室。陈晨隔着窗探头进去,大大方方喊了声姐夫,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瓜子放在南成面前的桌上。“小成哥,辛苦了,请你吃瓜子。”

陈晨一声姐夫一句话,听众感觉各不相同。李洁心里无限甜蜜,嗔怪的拧一把陈晨,含羞看一眼纪东。纪东闻声扭头,看见李洁,马上笑逐颜开的大声答应了。南成耳听着脆生生的话语,只觉得浑身不自在,起身说了声谢谢,又和李洁打过招呼便杵在地上低头不再说话。

纪东看看南成面前的慰问品,笑着起身拍拍南成肩膀,打趣陈晨,“过几天姐夫请你吃喜糖,今天你这瓜子能不能让我也尝尝?”

陈晨咯咯笑看着李洁说:“我姐刚吃的浓情巧克力,那滋味可比瓜子强多了。”

李洁大窘,红着脸转身领着看房的往里去了。

纪东看看李洁背影,笑道:“不让吃也不用把你姐气走啊!我想好了,我俩结婚时,你就做伴娘,小成做伴郎。”

纪东说完哈哈大笑。陈晨有点害羞,流目顾盼着南成,笑道:“那你得先请我们吃饭。”

陈晨说完,也不等纪东回话,扭身撵李洁去了。

南成松一口气,不防纪东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小成,你是不是不喜欢人家啊?不喜欢就早点跟人家说,知道吧?”

南成有苦说不出,点点头算是答应。他心里万分苦恼,上次在医院,纪兰已看出陈晨对他有意思,私下里便问过他,言说不管他中不中意,都该抓紧时间找女朋友,嘱咐他眼界别太高。他明白纪兰的意思,从里边出来的人总是有段不光彩的历史,找工作和结婚都难。纪兰说的是常理,他何尝不想按社会常理娶妻生子,但几年狱中生活已彻底改变了他。他在心里抗拒婚姻,他有了黄立坚,虽然也知道这份爱不被祝福,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轻易放弃。南成心里数算着日子——到了三月,黄立坚就该出狱了。

功夫不大,李洁和陈晨陪着客户下楼,两人送走客户转回值班室。南成早借口上厕所溜了,陈晨呆着无趣,先回售楼处。

纪东和李洁站在值班室内说话。

“亲爱的,我妈说让我哪天和你回家一趟。”纪东从后面揽住李洁,一边嗅着发香,一边嘀咕,“丑媳妇总要见公婆,你这么丑,更得抓紧了。”

李洁不乐意,“那你找个漂亮的去呗!”

“沉鱼落雁的我是找不到了。”纪东笑嘻嘻的说:“倾国倾城的非你莫属。”

李洁满心欢喜,笑道:“怪不得云璐姐说你就是一张嘴,我看还真是。”

“我是实话实说!”

两人说一会儿话,决定年前纪东先到李洁家,过罢年李洁再去纪东家,又提起石磊和张云璐的事,李洁说张云璐告诉她不知道石磊咋想的,纪东说回头问问石磊意思,然后李洁就走了。

十点光景,下起了密密地小雨。十一点左右,石磊开车进入小区,停好车,喊纪东给他帮忙。

“哥,老实交代,一大早扔下我跟谁约会去了?”纪东扶住车后门,看石磊将一个大箱子抱出来,定睛一看,惊喜莫名,“电脑啊!”

“看啥玩意,赶紧弄楼上去,淋湿了这钱就打水漂了。”石磊一边说一边交待纪东将几个小纸箱搁上边,率先上楼,纪东喜孜孜地关上车门,抱着主机随后。

两人进屋。

“咋想起买电脑呢?”纪东一边拆箱一边问。

“追你嫂子呗。”石磊笑着用毛巾擦擦头又递给纪东,“把你那脑袋擦擦,别把水整里边了。”

“整这么大动静?”纪东接过毛巾直摇头,“不明白。”

“你也有不明白的时候啊!”

两人说笑着将电脑安置好,纪东又发现个新玩意——手机。

(3)

下午三点,石磊去上班,纪东和南成交过班,南成自回纪东家,纪东上楼研究电脑。冯云山喊谢平和瘦肖武领工资。

谢平领完工资回到值班室,若有所思的看着瘦肖武说:“领完工资你就要走?”

“嗯。”瘦肖武掏出烟递给谢平,自己先点着,吸两口又掐灭了,“领了工资我就跟主任说。”

谢平没说话,看着瘦肖武出值班室去往办公室,点着烟默默地坐在桌前。

冯云山听说瘦肖武要走,几次挽留无果,想了想说:“好吧!我先给上边打个电话看看明天有没有人接替你。”

冯云山拨通总公司,总公司让他直接问王强,冯云山又拨通王强电话,王强刚好在,一口答应了,又交待冯云山第二天和纪东、石磊一定要去。

冯云山挂上电话,看着瘦肖武笑笑,“中了,你要出去打工挣大钱,哥想留也留不住,祝你好运,有时间来玩。”

这边冯云山送瘦肖武出门。

王强挂上电话,思索着还有什么未尽事宜,想了想又拨通莉莉家,双方确定了迎亲和送亲人数。挂上电话,王强又坐了一会儿,抽了几根烟,起身徘徊片刻,又打了一个电话。再次挂上电话,他又坐回桌前,端起桌上的凉茶咕嘟嘟灌了几口,趴在桌上将头埋进臂弯里。许久,他起身擦擦眼睛,出门预备迎亲车辆,忙到将晚,钻进路边小酒馆里要了两样小菜,自斟自酌。

入夜,雨住。王强喷着酒气回到家中。

正屋里,王玉翔夫妇和王强大伯、大娘、舅舅正在说话,王秀、王菊则在西屋里同堂兄妹等说笑。王强大伯见王强这副模样,少不了数落几句,又问他车子准备的咋样了。王强边喝茶边回答,少坐就到西屋叫出王菊。

兄妹两人厨房里坐定。

“小菊,姐跟你说了吧?”王强手捧茶杯闭着眼靠在椅子上。

“说啥!现在农村跟过去不一样,我又不是小孩子。”王菊心不在焉的注视着门外。

王强睁眼看看妹妹,忍不住就想发火,酒劲上涌,忙喝口茶,压压酒气,捎带着压压火。“都是我把你惯坏了,从小到大啥事都由着你使性子,小菊,你听哥一句话,哥不会害你。”

“哥,你也爱过,希望你能设身处地为我想想。”王菊看着王强,“你这酒不是为明天喝的吧!”

王强浑身一震,捧着的茶杯倾出些水,洒在他的裤子上,他抿了抿干燥的嘴唇,怔怔地看着王菊起身离去,叹息着垂下头。

次日一早,王强招呼人贴好喜联和喜字。邵冬梅做好早饭,众人围坐桌前边吃边梳理。酒宴已经定好,婚车也已备妥,其他诸项预备的差不多,独接送亲者前往酒店还缺个红色面包,王强少不得又跑市场上寻车,将及八点才落实。

看看接近九点,迎亲婚车开来,一溜四辆黑色桑塔纳,头前一辆主车略加装饰,余则均在车前贴喜,后一辆则是摄像,因是入赘,王强事先已同对方商量妥当,没预备接运陪嫁的车辆。

九点整,鞭炮放过,出发迎亲。

王强看车辆驶远,进屋穿上西服打好领带,回至院中交待将四色碟装好果物端至隔院,又同大伯和知客商量着红包该包多少。

诸事齐备,将及十一点,新人到家门,王强请新娘下车,摄像前行,帮衬的少不得来点仪式烘托气氛,另有知客人等安排送亲人隔院落座,给婚车司机按事先约定递上红包,其中讲究,难以尽言,随后,婚车离去,事情告一段落。

十一点半,众宾客陆续到酒店。

王强在酒店门口和前来赴宴的亲朋打着招呼,一双眼却不停在人堆里踅摸,直到一个卷发漂亮女人出现在大门口,他的眼睛才定格。

王强快步迎上前,女人看见他,站住打量他半天淡淡的笑了笑,“老同学,今天很精神啊!恭喜你。”

女人说着话将五百块钱递到收礼金处。

“刘雨婷。”王强看见记礼单的询问眼神,一边介绍,又追加一句,“我们是老同学。”

刘雨婷交过礼金,幽幽的看一眼王强,随即优雅的笑道:“老同学,今儿你这场面不小啊!”

刘雨婷说着话移步大厅一角。王强勉强笑笑,跟过去低声问:“雨婷,你,好吗?”

“好。他对我很好。”刘雨婷淡然一笑,沉吟半晌,转身面对王强,“强哥,今天是你大喜日子,你结婚了,我就放心了。当初是我对不起你,你不要怪我爸妈,他们穷怕了!”

“我不怪你们,后来我也想了——”王强低头吸吸鼻子,抬头笑道:“咱们是有缘无份!雨婷——老同学,今天你能来,我很高兴。我们都要好好地。”

“祝福你们。”刘雨婷说完转身上楼。

王强目送刘雨婷身影消失,叹口气,扭头却见王菊正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兄妹俩对视片刻,王强释然一笑走向王菊。

“小菊,哥知道你想说啥。昨晚我想了,你也大了,哥尊重你的选择,只是提醒你能为自己将来想想,将来要是后悔,别怪哥没提醒。”

“哥,谢谢你。我听姐说了,我过罢年不出去了。”

“行了,家里也没大事,咱爸妈身体还行,我会经常回家看看,你就别管了,去广东和他多相处些日子,了解透了你再做决定。”

两人又简单说过几句,王强回至门口招呼来宾。

时间过得很快,纪伟峰和冯云山、石磊等陆续到达。纪伟峰告诉王强,说董事长有事不能来,赵董心意和公司贺礼让他一并捎来,王强表示感谢。

十二点,鞭炮响过,知客主持仪式,随后开席。

(4)

纪伟峰是一大早赶回城的,大哥纪伟山凌晨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放罢鞭炮,纪伟峰望着满地红纸,想起昔日种种,心里难受不已,顾虑到尚健在的父母,他没敢流露感情,担心两位老人再因此有个三长两短,加上纪伟山一走,嫂子全家和纪兰等哭塌了天,而纪伟山后事尚待料理。

纪伟峰说明利害关系,众人才勉强止住悲痛。

纪伟峰让纪兰和侄女劝慰并照看好两位老人和大嫂,另安排人通知一干亲戚,自己流着泪和侄子们给纪伟山洁净过身子,合力将遗体抬至正屋,头外脚里用白布搭放好了,又和大侄儿商量请唢呐和待客以及下葬等诸多事宜。

时近春节,天气寒冷,冰棺不用准备,农村鞭炮也不缺,因时间仓促,寿衣却尚未预备,火纸、孝布和一些待客用品也需进城买办。另,早些时赵丰林已交代纪伟峰让他代表公司参加王强婚礼,王强作为他的下级,他必须得到场。

挨到天亮,纪伟峰和纪北动身进城。纪伟峰先到家里给李凤珍打了电话,又取出存折到银行取了钱,两人将诸物备妥,已近十点。纪伟峰让纪北先带着东西回去,自己回到分公司看有没有什么事,等到十一点半才出发往酒店。

酒宴进行中。

纪伟峰心中有事,坐不住,酒稍沾唇便借口离席。他站在走廊里想了想,不准备让冯云山破费,便喊出石磊,让石磊告诉纪东和南成,明晚和李凤珍一同下乡,让纪东找个借口瞒过冯云山。

纪伟峰昨晚接住李凤珍电话,李凤珍除了问问情况,还将认石磊做儿子的事告诉了丈夫,纪伟峰也很高兴,所以便将事情嘱托给石磊。

石磊听李凤珍提起过纪东大伯病危之事,听说明白人已故去。石磊本和纪东亲如兄弟,又认了李凤珍做妈,爱屋及乌,又念及石永福也已年迈,心中不觉无限伤感,答应了又宽慰纪伟峰几句。

纪伟峰交托完毕,瞩石磊少喝点酒,和纪东常回家去,然后寻着王强,说来之前公司就有事等着他处理,便告辞了。

将近一点,石磊因下午还得接班,不敢尽兴,趁新人挨桌敬酒之际,躲空溜到楼下坐着喝了一会儿茶,正在往外观看风景,却听到冯云山喊他。

石磊回头,见冯云山正吃力的架着马明博下楼,便急忙跑上前帮忙。

马明博和冯云山同席,一副直肠子没少被酒精冲刷,喝过新人敬酒,身体已是摇摆趔趄,如同浮萍逐波。冯云山扶着马明博到卫生间呕了一阵子,马明博身子更是软成了面条,折腾的冯云山浑身冒汗。冯云山没喝多少酒,也不欲多喝,便扶着马明博下楼,准备打的先将他送回去。

两人架着马明博下到大厅,出门。

“磊子。”冯云山叫的亲切。纪东嘴巴不存事,已将石磊认母之事以特大喜讯第一时间通知冯云山。“没事吧?”

“我没事,清醒着呢!待会儿我就得上班,我把他送回去就成了。”石磊关切的看看冯云山,“哥你没事吧?”

“没事!”冯云山笑着说:“就是这酒鬼把我累坏了。”

天空暖阳高挂。

石磊和冯云山扶着马明博在街边等了几分钟,也没见一辆空车。石磊无奈的看看马明博,瞥眼看到马明博的摩托,最后,石磊骑着摩托,冯云山则坐后边抱着马明博,将他送回了小区。

安顿好马明博,冯云山打的回酒店,喜宴已接近尾声,他和王强打过招呼,便骑着自己的加重自行车,另一手扶着石磊的自行车回居梦。

(5)

石磊送走冯云山,拐进值班室。

韩海因纪东一句话,已将石磊视如兄弟,看见石磊进来,笑着给他让了烟,一边问酒宴情况,一边让李刚去后边拎瓶茶。

石磊简单回答。

“早知道东北人都是海量,看看你就明白了。东子今天是不是也没少喝啊?”

“他今天值班,没去。”石磊解释道:“我们那疙瘩也不是人人都能整,我就喝不过东子,今儿我就溜号了。”

“谦虚!”韩海笑了笑,看着石磊说:“东子在我跟前可没少夸你。我听他说,你一人把几个老乡都给灌晕了。”

“别信他胡咧咧。”石磊笑道:“我没那能耐,那功劳都是东子的,他没跟你说我那几个老乡收拾他的事吧?”

“没有。”韩海喷了口烟,饶有兴致的看着石磊。“咋回事?”

“哈哈,你还不知道东子那张嘴!说白了,不是我把他们整趴了,是东子用嘴把他们说趴了。”石磊笑着看看韩海,“第二天东子就被他们逮着,楞是用透明胶把他嘴给贴严实了,后来扯的时候吧,好家伙,东子的小胡子都被扯掉了。”

韩海哈哈大笑,“这种臭事他是不会说。”

两人说笑,韩海又问些纪东在部队上的事。

韩海对石磊态度的转变,让石磊纳闷。此前,韩海对他总是淡淡地,交接班时话也不多,石磊有被拒千里的感觉,即便两人偶有说笑,韩海看他的眼神也满是落寞和阴郁。石磊知道纪东和韩海是从小到大的好兄弟,心里也把韩海当哥对待,韩海的冷淡一度让他感到困惑。今天,韩海出人意料的热情和健谈,尤其是听他谈起纪东之时,专注和神往的表情,令石磊纳罕。对比前后,石磊百思不得其解。

三点整,吴昊准点到班。四人交接过班,韩海和李刚下班回家。

吴昊时年35岁,个头偏低,圆乎乎一张娃娃脸,搭配上圆滚滚的肚子,看着颇为有趣。吴昊是接替刘志强岗位。

两人闲聊。

三点多点,刘志强出现在小区门口。

石磊一眼看见刘志强,心里暗暗叹息,起身出值班室迎着。

刘志强看了眼值班室内的吴昊,迟疑片刻,问石磊工资发没有。石磊说马明博喝醉了,让他改天再来。

刘志强低下头不再说话,半天抬起头,石磊看到他的眼中已蓄满了泪水。

送走刘志强,石磊踱步到大门外吹了一会儿冷风。

以马明博的个性,是不会轻易把工资交给刘志强的。刘志强为什么哭?是因为被解聘还是因为其它?这工资对他很重要吗?

石磊转了几圈,看到有陌生人朝大门走过来,才回转值班室,准备登记。

陌生人是个孕妇,进入大门就直接往里走,被吴昊请回来。

“你找谁啊?搁这儿登记一下。”

来人停住脚步,回转身笑了笑走到值班室外。“你们主任在吗?通知他魏冬找他。”

吴昊愣了一下,看看石磊。石磊放下手中笔,起身笑问:“请问您是……”

“他爱人。”魏冬简短自我介绍。

“嫂子来了!”石磊初见魏冬,虽觉喊嫂子过于唐突,但以他和马明博的关系,这样称呼比较恰当,也能间接告诉她两人关系。“博哥在呢,就是中午在婚礼上喝几杯酒,这会儿指定还没醒呢。”

魏冬看了眼石磊,笑着问:“你叫啥名字?”

“石磊。”石磊说道:“嫂子你进来坐,我去喊他。”

魏冬知道石磊是看自己有孕不太方便,笑道:“不用了,你们忙吧,我去后面找他。”

魏冬上后面找马明博,这边石磊急忙往办公室拨电话。

马明博在电话响了很长时间后也没有醒来,睡梦里仍在唧唧咕咕嘟囔着什么,不知道自己老婆已经到了门外。

魏冬推开虚掩的房门,烟酒味熏得她几欲作呕,她拧着眉进屋先敞开窗户,然后走到床前,一伸手揪住了马明博的耳朵。

马明博虽然酒醉,来自身体的痛感依然把他唤醒。

“哪个王八蛋!”马明博未睁眼先开骂。

“你妈。”魏冬骂得有技巧,手上更加力,“派我来看看你。”

马明博懒懒的睁开眼,看看居高临下的魏冬,摇摇晕腾腾的脑袋,“哟,媳妇啊!想死我了,来亲个。”

马明博涎着脸抓住魏冬手,搁嘴上狠咂了几下。“啥风把你给吹来了?”

魏冬抽回手,一挺肚子,冷笑道:“我怀孕了。”

马明博吓一跳,这才注意到魏冬微微隆起的腹部,他眨巴眨巴眼,坐起来坏笑道:“谁的?”

魏冬白了他一眼,怒道:“你说呢?”

“好媳妇,过来让我摸摸,我就知道是谁的啦!”马明博边说边将手伸过去,“几个月了,快生了吧,不会给我生个枕头吧!”

魏冬哧的笑出声,打开马明博不老实的手,探手从衣服里取出一个小枕头,使劲撂在马明博头上。

“完了,流产了。”马明博抓起枕头嗅嗅,“嗯,有思念的味道。”

“德性,谁稀罕你啊!”魏冬哼了一声,轻蔑的一撇嘴,“就你这阳痿样!”

“啥?”马明博瞪圆了双眼,随即笑道:“你是想做了吧!要不咱这就操练?”

“马明博,你这脸皮是越来越厚了。”魏冬不慌不忙的坐在床边,笑眯眯的看着马明博说:“知道我为啥弄个枕头吗?因为我不想给你丢人。”

“哦?”马明博听得云山雾罩。

魏冬不理会他的反应,自顾自说:“前几天我碰到高中同学,问我咋还没有孩子。我说,‘我们当家的没打算要’,你知道她咋说吗?她说,‘男人不能生都是这借口,你们俩抽空去医院检查检查’,我一听恼了,跟她吵了一架,我说,‘明天我们就生孩子,生十个八个气死你’。她还骂我有病。马子,你说我有病吗?”

马明博简直要气炸肺,也没工夫理论魏冬把他当马子称呼,“谁说的?老子非要让她怀上我的种不可!”

“我没意见。”魏冬笑吟吟的起身转了一圈,“打击大范围流言的最佳武器就是用事实说话。你说是吧?”

马明博这才明白上了当,坐被窝里想半天,苦着脸说:“这流言是你广播的吧!卑鄙!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无耻!”

“你是卑鄙无耻的我的老公,将来我还要添一窝孩子。”魏冬不急不恼。

“一窝!”马明博长叹一声,笑道:“你真该属猪。不就想要个孩子嘛,至于把我弄得在外圈抬不起头吗?既然你是母猪,我就当回种猪吧。满意啦?”

马明博乖乖俯首就范,魏冬见好就收,见马明博胡子长出不少,让他躺下,就在床上给他刮了胡子,马明博闭眼嘟囔个不停,看不出来一丝一毫享受的模样。

两人吵闹一会儿,魏冬牵着马明博回家,两人在大门口告诉石磊,让他有时间去家里玩。

吴昊看两人骑着摩托一溜烟消失了,纳闷的问石磊:“进去是孕妇,出来咋变啦?”

石磊也不明所以,笑着摇摇头。

(6)

居梦小区。

纪东下了班便钻进办公室,和冯云山有一句没一句的闲呱嗒,听冯云山说起马明博的狼狈,纪东少不得挖苦几句,看见郝娟从窗前经过,才想起答应王永的事,便辞了冯云山上楼。

王永正在屋里拖地,听到敲门声开了门,见是纪东,笑道:“刚看你在上班,没好意思叫你,没想到你还记着呢。”

“还别说,我差点给忘了,刚见嫂子出去才想起来。”纪东看看还带着水印的地板,笑道:“要不要我换双鞋?”

“进来吧!哪那么多路数。”王永撂下手中拖把,笑着让进纪东,“我家难得干净一回,平常这活儿都是你嫂子做的,今天星期六,我这闲着没事,你嫂子也怀孕了,我就勤快这一回,就让你赶上了。”

“那我得祝你早得贵子。”纪东坚持换了棉拖鞋,笑道:“你这劳动成果来之不易,我得珍惜,好让嫂子回来好好表扬表扬你。”

“谢谢,借你吉言。”王永把纪东让进客厅,让了烟,又忙着找出茶叶倒水,“你也别损我,先抽根烟喝口水,等会儿你看看该咋弄。”

“我是金口玉言,一向很准的。”纪东接烟点着,转到卫生间看了看,回转身笑道:“好办,接点线再引个插板就行了。你这屋有线和插板吗?”

“有,我给你找去。”

纪东又让王永把工具找全,拉下闸刀,两人在卫生间里边说边忙。

功夫不大,安装完毕。推上电,纪东让王永试了试。两人见电源接通,回至客厅坐下。

“纪东,问你个事。”王永泼掉凉茶重新冲泡茶叶,见纪东看着自己,笑道:“你嫂子单位刚进个大学生,长得也好,上次本想给你介绍的,看样子你是有女朋友了,你嫂子让我问问你,你战友有没有对象。”

“这你得问他。”纪东思索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笑道:“前些天有个报社记者追他,这两天他天天在电脑上写东西,还从报纸上找到人家邮箱地址,说是要把写好的东西寄给人家,看看能不能发表。”

“那就是有对象啦!”王永扔给纪东一支烟,看看时间,呵呵笑道:“话到你嘴里听着就是得劲!走,出去买点东西,晚上在家吃饭。”

“不用破费了。”纪东笑道:“改天吧,晚上我是佳人有约。”

王永笑着点点头,“明白了,约会重要,有时间你俩一块来玩。”

纪东答应了告辞出门,上楼进屋打开电脑,因还没有联网,只能玩一会儿内存游戏,玩够了,他忍不住又打开文档看看石磊所写文字,感慨一番关了电脑,钻被窝躺一会儿,抱着石磊的手机又玩一会儿,随后扔了手机,睁着两眼看一会儿天花板,给李洁打了个电话,约好时间,才爬起来翻箱倒柜找衣服,扒了半天,也没找出一件合适的,不是嫌搭配不好,就是皱皱巴巴的没法穿出去,后来,他翻出石磊一套休闲装穿在身上,拿着小镜子左瞄右照一回,仔细刮过胡子,理顺头发,又将黑皮鞋擦得锃亮,这才美滋滋的下楼。

时过五点,办公室已经关门,纪东知道冯云山已回家,便转到值班室。

谢平在外值岗,纪东和张强说话。

张强接替瘦肖武班,时年二十,中等个头,一脸青春痘。

纪东心不在焉的和张强闲聊,两眼观察着进进出出的人,时不时起身到大门外晃晃,转回来又和谢平说几句。

谢平上午在媒人安排下相了一回亲,又和女方逛一回街。初次见面,女方话语不多,谢平也不善言谈,两人进公园转了一会儿,约好下次见面时间地点便散了,谢平看时间尚早,便跑到工地上找瘦肖武。

肖运年见儿子同事来玩,心里高兴,留谢平中午在家吃饭。谢平想到瘦肖武马上就要出去,自己有些话要跟他说,便往家打电话说中午不回去了。这边肖运年让儿子跑外面买回一瓶酒,又倾尽所能炒了几盘菜,酒至兴处,感叹生着活着不易,絮叨着拉扯儿子的艰难,一时忘情,将准备再婚的事说了出来。谢平见瘦肖武沉默不语,这才明白瘦肖武选择外出打工的根本原因。

酒足饭饱,谢平见时间已过两点,便告辞出来,瘦肖武送出,两人边走边聊,谢平少不得劝慰瘦肖武几句,见瘦肖武不说话,知道他心里矛盾,看看两人已走出很远,想了想便站住脚。

“肖武。”谢平酒没喝多少,脸却不争气,红着脸看着瘦肖武,迟疑着说:“有些事吧……我这人就是心眼小,你别往心里去,其实我……”

瘦肖武觉得眼睛发胀,急忙低下头,脚下玩弄着一粒石子,听谢平没往下说,抬头见谢平正紧咬嘴唇看着远处,他看看谢平,脚下加力将石子踢出去,叹口气安慰道:“没事,我知道。”

瘦肖武掏出烟让给谢平,自己点着吸一口又重重喷出来,“你知道,我从小到大没啥朋友……我妈死的早,我爸也很少跟我说话,上学时同学都欺负我,说我是没娘的娃儿……我家条件不好,你没看不起我,把我当朋友,我得谢谢你……”

瘦肖武说着话就想流泪,抹抹眼强笑道:“我到那边会给你写信。”

谢平想着心事,时不时应付着纪东。

纪东见他爱搭不理的模样,想刺激他一下,嘿嘿笑道:“弟弟,想啥哩?有啥心事?瞅着咋像失恋了!”

“没想啥!”谢平回过神,勉强笑道:“没有。”

“别哭丧着脸,一脑门子官司,我还以为欠你几两黄豆钱呢。”纪东笑着揶揄,想要再说几句,却听几声喇叭鸣响,忙让开路。看时,原来是方刚回来了。

“我当是谁哩!”纪东做个停车手势。

方刚笑笑,停车摇下车窗,“领导有啥指示?”

纪东凑到跟前,“嘿嘿,有好酒没?”

“有啊!”方刚笑着打开车门,示意纪东进去,待纪东坐稳了,开车去后面车库。

“你知道哥今儿心里不美气啊!”方刚看一眼纪东,“穿这么光棍干啥?晚上喝几盅?”

“免了,你那腐败东西留着自己喝吧。”纪东笑道:“晚上我得见丈母娘呢!”

“滚吧!”方刚哈哈大笑,“喝酒时候你咋没这劲儿说?”

纪东假模假样叹口气,笑道:“我是怕浪费粮食。”

“噢!”方刚刹住车,下车开车库门,回头对正下车的纪东笑道:“你最后把粮食都贡献厕所了吧。”

“那没办法。”纪东笑道:“虽然我很感激它们填饱了我的肠胃,但我不得不让它们回归自然。”

两人说笑几句,纪东转回大门。

将近六点,李洁进入小区。两人出门。

(7)

太阳西坠,染红西天云彩,预示着明天又是一个好天。

纪东和李洁先到附近超市选了几样礼物,出来时暮色已深,李洁问纪东要不要先回去换上鸭绒袄,纪东犹豫半天,说自己没事,冻冻结实,为了终身幸福豁出去了。

两人骑车并肩西行,到了车站路折转向南。此前,纪东已知李洁父亲前些年病逝,母亲去年退休赋闲在家,哥哥李想警校毕业后,在省城呆了两年,后来辞职到南方某省工作,一去三年,只偶尔和家里通个电话,没说几句就挂,连父亲葬礼也没参加,上个月才回来,回来就睡大觉,家里问他,只说是工作太忙。

两人边说边行,看看将到汉画馆,出不了几分钟就要到李洁家。纪东停下车子上趟厕所,出来跟李洁说,推着车子暖和点,快到门口时,他又站住吸了根烟,在李洁催促下,才偷偷擦擦手心汗,让李洁前面走,自己使劲深吸几口气,又理了理稍显凌乱的头发,跟在李洁后面,穿过一条黑乎乎的弄道,进入院子。

院子里亮着灯,纪东停好车子打量一眼。这是市郊一个普通民宅,座北朝南,迎门三间屋子地方,上面东边起两间瓦房,院东是一间厨房,院西有一棵一人高的修剪成型的桂花树,西南墙角是一个小茅厕。

李想正在厨房里准备,听到动静湿着双手出来迎上,笑道:“纪东来了。来了就跟自己家一样,买这东西干啥!”李想说完又扭头冲着正屋喊:“妈,纪东来了。”

纪东急忙上前递烟,“哥,也没买啥,是我一点心意。”

李想赶紧拿毛巾擦手,接过烟,一边笑道:“哪有让你先让烟的道理。我这在家不到一月,可没少听人夸你。你们先进屋,等我忙完,咱哥俩喝几杯。”

纪东给李想点着烟,和李洁拎着礼物进屋,李洁小声嘱咐他少喝点酒。

李妈妈迎着,笑眯眯上下打量纪东,纪东清爽的喊声阿姨,李妈妈高兴的应了,让李洁倒茶,又和纪东话几句家常,随后让两人在屋里坐,自己去往厨房。

不一会儿,一切齐备,几人围桌吃饭。席间,李妈妈不停的给纪东夹菜,又问了一些事情,纪东一一回答,李洁在旁笑意盈眉。李想频频给纪东倒酒,喝到兴处,又拉着纪东猜枚,惹得李洁嘟着小嘴,假说纪东后夜班,不能多喝。李想见妹妹不高兴,也不再劝酒,后来出去接个电话,回来和大家闲话一会儿,说有点头晕,让纪东扶他上厕所,出来便小声告诉纪东,说他后天就得往南方去,要纪东对妹妹好点,有时间常来家陪陪妈妈,说着话眼泪盈盈欲滴,待纪东答应了又嘱不要告诉母亲和妹妹,这才折身回屋。席散时,李想趁着母亲和妹妹往厨房收拾东西,将半瓶酒匀成两杯,和纪东干了杯,又把酒瓶放倒在地,用茶水湿了地面,然后和纪东一块儿帮着收拾。

九点多点,纪东告别出门,李想要送他回去,纪东说自己没事。李妈妈见他穿的单薄,说年轻人就是不知道爱惜身子骨,冻坏了怎么办,让李洁找件衣服给纪东套上。纪东方欲推辞,却连打了几个喷嚏,李想见状,马上脱掉身上羽绒服给纪东穿上。

纪东别过三人,上了大路便扯着嗓门高歌,也不管路人如何反应,最后索性来个双撒把,脚踩着风火轮冲进了小区,看的谢平和张强乍舌不已。

进到屋里,纪东端起桌上的凉茶就往肚里灌,喝完又倒上一杯,大开窗户,和衣躺在床上看电视,没几分钟竟睡着了,等他从梦中醒来,才发现石磊正用热毛巾替他擦脸,便吐着酒气朝石磊展颜一笑。

“哥,回来了。”

“醒啦!喝多少酒啊?”石磊扔下毛巾倒杯水放在桌上,骂道:“还好意思笑!大冷天睡觉开着窗也不盖被子,没冻死算便宜你了。”

纪东这才觉察到自己已躺在被窝里,他抬头看看窗户,坐起来嘿嘿笑道:“我渴哩慌!”

石磊笑的无奈,“你能不能赶紧钻里边?自己都发烧了还瞎折腾!”

纪东缩进被窝,石磊照顾他吃了药。

安顿好纪东,石磊见还不到十二点,便拨打刘斌电话,语音提示对方已关机,他接着发出条短信,洗漱了睡觉。

第二天拂晓,石磊醒来便摸过手机看了看,仍然没有回音,他披衣下床,点着一支烟,来回走几步,又靠在窗前续上一支,待香烟燃尽才拉亮电灯,套上运动服,先摸摸纪东额头,发觉已经退烧,便放心的下楼晨练。

熹微晨光里,早起的清洁工人已在打扫卫生。

石磊沿着中州路一路向东慢跑,到头又折转回来漫步。此时,朝日初升,阳光溜着地平线均匀铺撒,在他身前投映出长长地影像。

石磊弯腰拾起一粒小石子,边走边把玩,见一位老者正在街边练推手,便站住瞧了一会儿,跟着比划几下,又笑着摇摇头,扔掉小石子,来了几个后手翻,然后拍拍手,怅惘的叹口气。前行没多远,他又看见一队送葬车辆驶过,洁白的纸花入目刺眼,又站住发一回呆。

人这一生,从出生到死亡,不过数十载,却要尝遍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等诸般滋味,到头,一口气上不来便就此了账,所有荣辱,所有得失,都化作灰飞烟灭,任是高官、平民和流浪者,最终都得无奈的踏上奈何桥,这也是地球上存在的唯一的公正。

石磊目送车队驶远,在早点摊上买了几个小笼包,回屋煮了点玉米粥,另烧了一碟蘑菇炒肉,这才喊纪东起床。

两人吃饭。

石磊递给纪东一个包子,“东子,问你个问题,你说人有没有灵魂?”

“不是我传染给你了吧?”纪东边说边接过包子,塞进嘴里咬一口,歪头皱眉看看石磊,探手摸摸他脑门,边嚼边说:“很正常啊!咋突然想起这?”

“昨晚我梦见我妈了,真真切切!”石磊点着一根烟。

“不是吧?”纪东满脸疑问的看着石磊,“你都没见过,怎么可能!她跟你说啥了?”

“她没说话,就那么一直微笑看着我。”石磊神往的回忆着,“我梦里觉得她就是我妈,今儿早我琢磨半天,也不知道咋回事。”

“这叫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纪东无奈的耸耸眉,“你今儿不是要去石佛寺吗,难道……哥,你能不能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凄凄楚楚的像个怨妇。赶紧吃饭吧,待会儿就凉了。”

纪东说着给石磊夹一筷菜,转念笑道:“昨晚我梦见观音菩萨了,让我好好开导开导你,她说你这人看着不是棵葱,其实就是棵葱,只不过是洋葱,跟人不一样,皮囊里裹着的净是赚人眼泪的心事,不像我一肚子油噜噜的花花肠,劝人的话说出来,人家也当是臭屁。”

“就你这样的,菩萨躲还来不及呢!”石磊被纪东逗笑,心情也开朗许多,他揿熄烟头,拿起筷子随即又放下,看着纪东迟疑的说:“东子,你也别把哥的话当臭屁……我不知该咋说。嗯……人早晚都会那个,是不是……”

纪东听说,笑容渐渐僵在脸上,神情也凝重起来。

“那个……昨晚就想跟你说的,你喝多又发烧,就没告诉你。昨儿晌午,王强不是结婚来着,那个啥……我见爸了……爸让你和小成下了班就下乡。”

纪东不言语,撂下筷子端碗喝粥,石磊看不到他表情。一分钟光景,纪东抬起头,含泪强笑道:“知道了。”

石磊起身拿来毛巾递给纪东,双手扶住他双肩轻轻地拍了拍,“这人吧,活着就是个累,一大堆的事儿得想得做,整天忙得跟蚂蚁似地,晚上睡着了也闲不住,背不住再来个地震海啸啥玩意的,就拿我说吧……不说了!东子,爸不让跟山哥说……东子,人得往开处想,啥事都会过去,咱得敞敞亮亮活着。”

“嗯。”纪东用毛巾捂着脸,半晌使劲擦把脸,起身将毛巾放回原处,回头说道:“哥,我没事!你今儿记得拿着手机,到镇平好跟健成联系。”

“嗯呢,我晚上就回。那你咋跟山哥说呢?”

“不跟他说就行了,明天我下午班,他不会知道。”

说话间已近七点,纪东下楼接班,石磊收拾停当,下楼开车,门口停下又宽慰纪东几句,让他招呼好纪伟峰和李凤珍,然后出门。

(8)

石磊按照纪东画的路线行驶,很快驶出市区,折向西行。

车到镇平,石磊看看时间,还不到八点,便开车兜了一圈,预备了两份礼物,本想直接给崔健成打电话,考虑到是周日,就不准备早早扰人清梦,一个人百无聊赖的转了半天,路经彭雪枫纪念馆,又进去瞻仰凭吊一番,将近十点才拨通电话,和崔健成约好见面地点。

十分钟后,两人见面。崔健成埋怨石磊没提前说一声,好让他来接,又问纪东咋没来。

“他这会儿还上着班呢,让我给你们带个好。”石磊笑着说:“我是想着这大星期天的,指不定你还在睡懒觉,去早了不合适嘛。”

崔健成不好意思的挠挠脖颈,“石班长,你跟着我班长都学坏了。”

石磊哈哈大笑,“你小子想歪了啊!甭傻笑了,我今儿就想去石佛寺看看,就一天功夫,下午得早点回去呢。”

两人说笑,崔健成将自行车搁后备箱里,指引着石磊到家。

这是单元房六楼,顶层,两室一厅。石磊将礼物放下便亲热的抱过孩子逗笑,一边又问了孩子生月。柳青笑着泡好茶,接过女儿,三人坐下说话。十一点左右,几人下楼,同往石佛寺。

车到石佛寺,在柳青家门前停下,大门却关着。柳青把已经睡着的孩子交给崔健成,下车开了门,招呼石磊将车开进去,随后打开堂屋门,又到厨房预备中饭。

石磊将车开进院西停下,下车站着看了看。院子很大,西南墙角一丛枯竹随风摇摆,呼啦作响,西墙则交错爬满了粗细不等的凌霄骨架,溜着西墙跟齐刷刷种了一排高一米左右的冬青,西北是个空场,约有一间房面积,正中接着北墙,修了个直径两米左右的半圆形的小花坛,里边用太湖石垒了个假山,外围环绕着枝蔓长垂的迎春,往东是全封闭的两层楼房,三上三下,白色墙磁贴面,院子东边是三间紧连的平房,也是白色墙磁贴面,北边一间锁着门,中间是厨房,接着南墙是一个车库,里边停着两辆自行车和一辆摩托。

崔健成把石磊让进正屋,让他稍坐,到东屋安顿孩子睡觉。石磊放下礼物环视一遭,见崔健成出来,笑着说:“这房子很大啊!我倒想参观参观。”

崔健成笑道:“大老远来了,先喝口水再说。”

崔健成泡好茶又让烟,把房屋布局简单说给石磊,两人坐着喝一阵子,石磊说想上楼顶看看石佛寺究竟有多大。

两人上到二楼,迎楼梯一间屋子锁着,石磊问崔健成是谁的卧室。

“这是我内弟屋子。”崔健成叹口气,“这些年一直锁着。”

崔健成说着话旋开门锁,两人往里看了一眼,彼此对视一下,移步进屋。

屋子地面铺着乳白色的地板砖,表面纤尘不染,光可鉴人。室内窗户半开,落地窗帘垂挂在两边,风刮进来,吹得床罩裙角微微摆动,靠墙的电脑桌面干干净净,显示器和一对小音箱也摸不出一点灰尘。

石磊的眼睛被桌上立着的一个小相框吸引过去,他瞧了一眼,立即疑惑地皱起眉头,上前拿起相框仔细观看。

照片上,阳光的柳晓伟正向着石磊微笑。

石磊眉头越拧越紧,犀利的眼神盯着照片,深吸口气又不声不响的从鼻孔里淡出去。两人果然有几分相像,但石磊心中在意的却是柳晓伟另外一个身份。

石磊犹疑的看看崔健成,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说。

“是不是挺像?”崔健成没有觉察到石磊的异样,接过相框放回原处。

“嗯呢,有点。”石磊点点头,轻轻一叹,“可惜了!”

崔健成跟着一声叹息,见石磊出屋,便带上房门跟上。

两人上至楼顶,崔健成简单介绍周边环境,石磊边听边接过香烟,点着深吸一口,出神的望着远方。

一支烟尽,两人下楼到院中,柳青看家里没几样菜,让崔健成去喊柳玉东夫妇,回来时再买点菜割点肉,石磊也想出去走走,便和崔健成一块出门。

临近中午,街道上人流如织,各色人等往来穿梭,多是各地玉商和旅游到此随意走走的散客。马路两边店面林立,玉器、古玩、字画等工艺品商店和饭店、家庭旅馆、小卖部等生活日杂店沿街铺开,相辅相成。

李红梅正在店里忙着和一个顾客讨价还价,看见崔健成和石磊一块进来,招呼道:“健成来了。”又看着石磊笑道:“你是健成朋友吧。健成,你跟你朋友先坐会儿。”

李红梅回过头又和顾客讲价,“学生,我这都上岁数的人了,不会骗你。照我说,要是给你女朋友买,这对镯子最合适,正宗的独玉,你掂掂这分量……不一样吧。搁在北京,几百块钱你只能看看,我看你是个阔利人,跟你说的都是最低价。”

……

崔健成陪着石磊店里转看,待顾客走了才正式向李红梅介绍,“妈,这是我班长,石磊,东北的,就上报纸那个,来咱这儿看看。”

“婶。”石磊礼节性的问候。“这店里生意挺好啊!”

“还行吧。忙一阵闲一阵,只是个营生。”李红梅边说边出了柜台,端详一下石磊,笑道:“瞅着怪面善!看我这忙的,没顾上招呼你,早听健成说起你,来了一定要多玩几天。”

石磊笑道:“晚上我就得回去,这已经麻烦你们了。”

“说这话见外,东北那么远,轻易不能来一回,能来婶就高兴。”李红梅边说边收拾东西准备关门,崔健成和石磊帮着拉上卷闸门。

“健成,小青和妮儿也回来了吧?”

“嗯,妮儿睡着了,小青搁屋做饭,让我来喊你们。我爸呢?”

“在老房子做活呢。这会儿还不到晌午,我去买点菜,你跟小石先去转转,让你爸买两瓶好酒。小石,婶先回去做饭。”

崔健成和石磊答应着别过李红梅,两人去寻柳玉东。

“健成,东子让我问问你,帮他找人的事咋样了?”石磊将双手揣进裤兜,停住脚期待的看着对方,“有啥眉目没?”

“有就好了!”崔健成苦笑摇头,“前几天让我朋友找人查了查户口,有几个名字一样的,可年纪都对不上号。”

“听东子说,那人得有五十多岁了吧。”石磊掏出烟,却只剩个空盒子,他把空盒子拿在手里玩弄几下才捏扁扔掉,落寞的一笑,说:“这么多年,他兴许改名字了。”

崔健成给石磊让烟,“要是这样,那就更难了。”

两人一时无话。几分钟后,到了老房子,几个年轻伙计下了班正往外走,崔健成边打招呼边和石磊往里进。

柳玉东正在东屋将一个圆形小物件从蜡液中取出来,听到崔健成喊他,抬头看了一眼,手一抖,小物件便掉到地上,他的眼神却停留在石磊脸上。窗外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照耀在他清癯的脸上,使得他的双眼闪烁着异彩。他仿佛意识到什么,朝石磊笑笑,低下头弯腰去拾,眼中一滴浊泪却在不经意间就滚落下去,他急忙擦掉,然后拾起东西检视一回才抬起头。

石磊看着眼前这位衣着朴素的老人,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弥漫在心头,他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奇特的感觉,老人看他的眼神让他深感困惑,他想起了刚刚看过的照片,便把原因归结于此,自己和老人儿子有些相像,老人念子心切,难免失态。石磊这么一想,便在心底叹惜,这父子俩长得真像,虽然一个是历尽沧桑充满睿智,另一个年少无知走上歧途,眉眼口鼻却是无一不肖。

“健成来了。”柳玉东将东西小心翼翼的放到桌上,笑着看看石磊,“我在报上见过你,你叫石磊,岫岩人,七四年生,属虎,对吧!”

石磊愣了一下,展颜笑道:“嗯呢,叔您好眼力,记忆力也好。”

“嗨,老了,干活时间一长,这眼睛就酸。”柳玉东双手揉揉眼又搓搓脸,笑道:“属虎好!健成也属虎,实在人,对我闺女也好,那个受伤的纪东也属虎吧。他今儿没跟你一起来?上次健成回来一个劲儿夸你俩呢。”

“纪东今儿值班来不了,托我问叔和婶好。”石磊笑着谦虚道:“那事让我俩凑巧给赶上了,换了健成,也会那样做。”

“还是年轻好啊!”柳玉东上下仔细打量一回石磊,依稀便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想起往事,心中酸楚,却不敢表露出来。他心中计较一回,笑着对两人说:“我这手上还有点活,就几分钟,忙完咱一块儿回。”

“爸,啥东西啊?放着徒弟不用,您自己动手?”崔健成走上前,看着柳玉东把小物件拿起来,石磊也凑到近前观看。

“这可是块上好的独玉,我怕他们糟蹋了。”柳玉东看看石磊,一边坐下将多余的蜡液擦拭干净,又仔细将凹缝处残存蜡液去除。“你们看看,我这手艺还行吧。”

崔健成接过玉佩和石磊一起细细观赏。这是块上等透水白玉,通体洁净温润,双面雕工精细,镂刻部分栩栩如生,正面四个凸雕楷体字端正大方,熠熠生辉,上书:吉祥如意。

柳玉东仔细观察着石磊的反应,他心里清楚,这块玉佩和当年那块一模一样,自从上次见到石磊照片,他的心情就一直不能平静。他想了几天,决定原样做出一块,一来有机会可以用其进行试探,石磊若是见过半璧,自然不会陌生,二来是个念想,等将来真的认了儿子就送给孩子,也算稍作补偿。

石磊拿着玉佩反复欣赏几回,除了啧啧赞叹,没有任何异常反应,这让柳玉东非常失落。他失神的注视着石磊把玉佩擎在阳光下观赏的模样,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这孩子是岫岩人没错,而且姓石,年龄又接近,相貌也几分相像,形神仿佛就是自己当年模样。如果他是,不应该这样平静,如果不是,难道是纪东?这么多年过去了,玉秀说不定也搬到南阳。可石磊毕竟姓石,纪东却姓纪。难道说另有一个叫柳文鉴的南阳人,刚好也在岫岩有个儿子?可是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柳玉东心乱如麻,想了想决定另辟蹊径。

“小石,我听健成说,纪东让他帮着打听一个人,呵呵,跟我一个姓呵,原因纪东没说,你和他在一起,他跟你说过吧。噢,我就问一下,看能不能帮上忙。”

石磊看看崔健成,后者点点头,给两人让烟。石磊接烟点着,把玉佩递给崔健成,沉吟着说:“是我一个老乡托付我,我让纪东帮着问的,他说是寻找亲生父亲,也属虎,和我是同一天生日,都是清明节出生的。”

“噢,你俩一天的啊……属虎的孩子都孝顺。”柳玉东吸一口烟,轻轻磕掉烟灰,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小石,那孩子找人就没有啥信物之类的?”

“对啊,班长。”崔健成好奇地问石磊:“我班长也没跟我说清楚,你那老乡没跟你说他妈叫啥?那样的话,多件东西又多条线索,就好办多了。你能跟我们讲讲他的故事吗?”

柳玉东听说停下脚步。

“……信物倒是没听说……他也没跟我细说他的事,不过我知道他母亲叫玉秀……”石磊顿了一下,低下头,声音也低了不少,“听说是生他时候难产去世了。”

柳玉东的世界瞬间倾覆,他身体晃了晃,下意识扶住桌子才站稳。崔健成见状忙上前扶定,“爸,你咋了?”

石磊闻言抬起头,才发现柳玉东脸色苍白眼神呆滞的看着自己,他不及多想便上前和崔健成一块儿将柳玉东扶坐下,“叔,您觉得哪不舒服?”

柳玉东缓过神来,满目苍凉的笑笑,“没事,老毛病了,歇歇就好,健成,给我倒杯水。”

崔健成答应着把玉佩放到桌上,出去倒水。

“这孩子可怜啊!”柳玉东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唉,年纪大了,听不得伤心事。”

“小石。”柳玉东擦擦眼睛,拿起玉佩递给石磊,“这块玉佩不值几个钱,啥时候你回去把它捎给那孩子,就算是一个做长辈的一点祝福,希望他一辈子都吉祥如意,祝愿他能早些和他爸见面,他要是有时间来南阳,你们一块来玩。”

石磊接过玉佩,心情极其复杂的摩挲着凸起的几个字。他看看柳玉东,后者眼中闪烁着泪光,“不知这孩子这些年咋过来的!我想啊,他爸肯定也想他,觉得愧对他,他爸肯定也有自己的难处!”

柳玉东深深叹口气,起身收拾东西。石磊看着老人蹒跚的背影,心中闪过无数念头,他看了看手中的玉佩,待要推辞,想了想却又放进上衣内兜里,随后跟了出去。

三人回到家中,柳青已将饭菜做好,李红梅因孩子已醒,抱着孩子在院子里转悠。柳青见三人回来,便打开邻厨房的北屋,准备桌子。柳玉东看见,喊崔健成,说今天在堂屋吃饭,地方大,看着电视也热闹些。两人抬桌子,石磊看见替下柳玉东。随后,柳青先将菜端上,另给李红梅和自己盛好饭,几人落座。

几人吃一阵子,崔健成打开酒瓶,柳玉东要过来给石磊倒酒,笑道:“小石,早听说东北人都是好酒量,今天入乡随俗,别嫌酒盅小。”

石磊急忙站起,谦让几句。柳玉东接着给在座的都斟上酒,说石磊和健成是战友,今儿没外人,都碰一杯。

一杯酒下肚,柳玉东把酒瓶交给崔健成,说年纪大了不敢多喝,让崔健成陪着石磊多喝点。崔健成知道石磊下午还得开车,没敢多劝酒,简单倒过几杯就不再劝。

吃过饭,柳青和李红梅收拾桌子,柳玉东和崔健成、石磊说会儿话,看时间快到两点,问石磊要不要躺一会儿,说自己得往店里去。石磊说自己不困,来石佛寺还没好好看看,要崔健成陪着转转。三人一起出门,柳玉东自去店里,崔健成和石磊上街闲逛。

半小时后,石磊和崔健成坐在玉雕湾的人工河边稍歇。

“班长,你说我傻不傻?”崔健成冲石磊狡黠的一笑。

石磊莫名其妙的看看他,笑道:“没头没脑的你想说啥呢?”

“我觉得奇怪。”崔健成微锁眉头看着石磊,“开着汽车出来打工,你说怪不怪!”

“是挺怪的!”石磊心中一惊,不动声色的看看崔健成,脑子飞快的转着想对策,一边笑着说:“你有啥想法?”

“这里边有问题。”崔健成掏出烟在石磊面前晃晃,嘿嘿笑着说:“班长,你就老实交代吧。”

“说出来也是少儿不宜,还是不说的好,省得毒害了你。”石磊笑着斜一眼崔健成,“一根烟就想把我打发了啊!我兜里有钱!”

“人身攻击。”崔健成耸眉瞪瞪眼,又笑着把烟塞进石磊嘴里,“别转移话题!你不说我也知道。”

“你都知道了还用我说吗?”石磊点着烟,好整以暇的抽了一口。

崔健成一张脸变成了苦瓜,掏出火机点烟,打几次都没着,看看原来是火机没气了,他起身把火机投进水里,围着石磊转了几圈,又笑着坐下,“不说拉倒,人我也不找了。”

石磊莞尔一笑,一手擎烟看着河面,悠悠的吐出一口烟,随即锁紧双眉长叹一口气,他侧脸看看崔健成,递上火机,“健成,等找着人,不用我说你也会知道。”

崔健成接火点着烟,躺倒在地,将双手交叉在脑后,嘴里斜叼着烟,“我这条小命要交代在你跟我班长手里了。”

石磊笑着折个草棍挠挠崔健成脸蛋,“你不问我你傻不傻吗,我觉得吧,你是挺傻的。傻人有傻福,猪八戒娶个漂亮媳妇。”

崔健成郁闷的翻翻眼,“班长,没你这样损人不利己的啊!”

石磊笑笑不再说话,他看着风过水面拂荡开的层层涟漪,摸了摸怀中的玉佩。

时间如白驹过隙,四点多,石磊和崔健成一家三口到店里和柳玉东作别,柳玉东殷殷送出,目视汽车绝尘而去。

(第十四章)

(1)

南阳市东南有个小纪庄,距市里有半小时车程,小纪庄村里有一条小河,纪家院子就座落在河边。

纪东和南成走进村头,离老远就听见阵阵唢呐声响,凄凄惨惨,教人闻之落泪。两人过了河,走近门首,尚未进院子,门口噼里啪啦爆响一串小鞭炮,出来一人接过两人手中火纸等物。两人先至堂屋,缠裹上孝布,跪下磕了几个头,瞻过纪伟山遗容,免不了难受一阵,又见过众亲友,至东屋分别见过各自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坐着同李凤珍和纪兰劝慰几句老人,然后转到院子里站着听一会儿唢呐,听了半天竟然没有重复的,佩服之余,越听越觉心里发堵。纪东见纪伟峰正和几个长辈说话,和南成过去见过礼,两人便出了院子。

两人转到村东,见村外的田埂上,纪北正坐在地头看着什么,两人交换一下眼神,一前一后走过去。

“小北——”纪东和南成分坐在纪北左右,纪东伸胳膊搭在纪北肩上,见前方几百米处有几个人正在祖坟旁打墓坑,他微微叹口气,说:“大冷天坐风地里也不怕冻着!”

“哥,你们来了。”纪北擦擦眼,把头斜靠在纪东身上,“东哥,我昨晚梦见我爸了。”

纪东一时不知说啥,他想了想,随手拾起一块土坷垃,在纪北面前晃晃又使劲扔出去,“小北,去把土坷垃找回来。”

纪北沉默片刻,站起来撒开脚丫就跑出去。南成不解的看看纪东,又看向纪北。

纪东掏出烟点着,看着纪北奔到百米左右,四下寻找半天,最后一动不动的趴在青麦地里。纪东仰脸望着天,许久,才用双手抹去眼泪,喊上南成一起走过去。

两人坐下。纪东拍拍纪北肩膀,看看南成,“小北,小成,人都有这一天,很多人会离开我们,让我们难过,让我们看不见但却能梦到,就像这土坷垃,失去了,你虽然找不到他,但他其实就在你身边。咱这脚下都是土,走到哪他都在陪伴着你,因为他还活在我们心里,他的爱被我们珍藏在心里。”

南成看看身周的土地,将右手五指插入土中聚拢又分开。他收回手,搁在鼻端深吸一口气,又缓缓捂住了双眼。

纪东把纪北翻转过来,替他抹去眼泪,“走吧,待会儿得送路呢。”

暮色初合,北风扫过空旷的田野,让人倍感凄凉。

三人回到院中,纪伟山已在张罗烧铺、送路之事。按本地先前风俗,人死三天入土为安,头天傍晚要烧铺,次日上午待众亲友瞻仰过遗容就封棺,当天傍晚要送路,第三天上午就要下葬。日子久了,人们化繁为简,将烧铺和送路合一块儿做了,反正两样没啥区别,人人都知道只是例行规矩,仅是生者对逝者的祷愿。至于瞻仰遗容,正所谓世易时移,考虑到远处亲友,则改在第三日上午送葬之前进行,其余除了往逝者手里口里放东西让逝者不至于空手空腹上路,捆扎逝者两臂小腿以防“惊尸”而至尸气外泄习俗延续下来之外,摔老盆和打纸钱尚有少数讲究的保留下来,而且打纸钱也只是用现行的纸币在火纸上比划着,用拳象征性的砸几下,远没有原先用机器打制那么讲究,而路祭之事,多因嫌其繁琐和不便而忽略。

暮色四合,男男女女分亲疏披麻戴孝已毕,长子在前手持花圈,众人在后,均手执麻杆,麻杆上螺旋状缠绕白纸,男人在前,女人在后,待前方邻里帮衬的放过鞭炮,队伍出发。

一路鞭炮时鸣,火纸飞灰。纪东沉默跟随,听着后边女人们撕心裂肺的哀哀哭声,随众人边行边起跪,心中对这种荒唐习俗腹诽不已,无奈这是规矩,也只能跟着磕头,如此反反复复折腾几里路,方始到了去往市里的大路口。

众人跪伏在地,一挂大鞭噼噼啪啪炸响,一股股烟雾飘向暗夜,一堆火纸也化作余烬随风消散。

仪式结束,众人返回。纪东缓步落在后边,见众人走远,回头望望路口,坐在路边点着一根烟,抽完了才起身回去,听见前边脚步声响,近前才发现是纪北转回来了。

“哥!”纪北站住。

纪东揽住纪北肩膀,两人慢慢往回走。

“你怕我丢了啊!”

“嗯。”纪北往回看看,“不是。”

“小北,明天跟哥上市里边住几天,有半年没见,哥还真想你。”纪东拍拍纪北头,“你也见见你嫂子。”

“哥,你有对象啦?”

“有了,你都定亲了,哥还不得抓紧点。”

“哥,那门亲我不愿意,过了年我想去南边打工。”

“人长得不好?”

“不是,反正就是不喜欢,是……是我爸逼我的。”纪北垂下头,“那次我和他吵完架,气得他中午没吃饭,第二天就……”

纪东停下脚步,将纪北搂在怀里,“小北,别哭……人这一辈子会经历很多事,要是不管好的坏的对的错的都往心里装,时间长了人就会像气球一样爆炸,得想开点,得朝前看。唉,走吧,晚了家里又该担心了。小北,跟哥说说你为啥不愿意,你咋想的?有喜欢的人了?”

“没,我也不知道,就是想出去。”纪北轻轻挣开,擦干眼泪,掏出烟让给纪东。

“行啊!烟都抽上了?”纪东接过烟就着纪北火机点着,两人继续前行。

“心里不得劲的时候才抽几根。”

“你才多大,哪有那么多心事?小北,听哥哩话,结婚是迟早的事,你出去几年到时候还是得回来,除非你落在南边。”

纪北站住,欲言又止。

“想说啥呢?”

纪北叹口气,“哥,想想还是小时候好,天天撵你屁股后边,我老欺负你,你总是让着我。”

“谁叫咱这一茬里边你最小呢,大哥大姐,还有你小成哥,哪个不疼你。你小时候最皮了,刚会走就满院子撵得鸡飞狗跳,每次我一放假回来,你就缠着我,有一次非要让我带你下河洗澡,一下水你就往深水里扑腾,差点没淹着,没把我吓死。”纪东扔掉烟头,拨拉拨拉纪北头发。

“嘿嘿,那次我喝了不少水,还是你救的我呢,上了岸你都哭了,我还笑着要你背我,后来你再也不带我洗澡了。”

“还好意思说,那次没背你,你回去就跟爷爷告我状,说我把你扔水里了,害得我挨一顿骂。那年你才六岁吧!到了寒假,我们回来过年,你又缠着我搁冰上推铁圈,你又掉水里了,害我又被我爸揍了一顿,你还陪我跪了半天呢。”

“哥,其实我是故意的。嘿嘿,我看你跟对门梅姐玩都不理我,我就专拣那冰薄的地方。”纪北鬼鬼的笑笑,扔掉烟头,溜到纪东身后,双脚一弹,搂住纪东脖子,“哥,我走累了,你背背我吧!”

纪东差点没被带翻,只得双手背后面托住纪北两腿,笑道:“你就鬼吧你,等你将来娶媳妇,哥还背着你?”

“哥……”

“嗯。”

“嫂子长得好看吗?”

“见了你就知道了。”

“哥……”

“嗯!”

“你身上真臭。”

“熏死你,你是皮痒了。”

……

几分钟后,两人走到村口,纪东放下纪北,两人回家。

夜深人静,纪东和南成守灵。

“哥,你说人有灵魂吗?”南成闭眼斜躺在沙发上,像是在梦呓。

“难说,世界上有很多事用科学没法解释。”纪东看看南成,想了想决定正面回答,“根据爱因斯坦相对论来说,人类生活在三维空间里,最多只能感知到四维。物理学说宇宙有十一维,其它七维人们看不到,但我认为有时候人类的第六感能感受到。比方说,一个人做梦到了一个从没去过的地方,几年后,他可能已经忘了那个梦,但他在一个陌生环境里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是种预知。再比方说,两个双胞胎相隔千里,一个出事了,另一个马上就能感应到,很难说冥冥之中究竟是什么联系着彼此,这种信息又依靠什么传递。科学推测宇宙存在着暗物质,也许这种暗物质就是人们彼此感知和同宇宙对话的载体,就相当于电话线,把人与人,人与宇宙联系起来。根据物质不灭论和平行空间论来说,人死后,极有可能会以另一种形态存在于宇宙。平行空间是说——嗯,假如你能回到过去,并改变了你未来的命运,只能说你的命运改变了,但过去的那个你仍然会生活在另一个时空里,他可能每时每秒都和你经历相同,但他这会可能会起来上厕所,你却仍然躺在这里。嗯——既然人会以另外一种方式存在,就有可能通过某种渠道偶尔打通他和生前世界的联系,这可能就是灵魂存在的理论,至于人会梦到离开很久的亲人,大多是脑子里记忆被偶然触发而释放的结果。”

南成听得睁大了双眼,“那要是老梦见一个活着的人,是不是说明他也在想我?”

“一般来说是这样,只有彼此建立联系才有可能通信。”纪东往瓦盆里添些火纸,回头坐到南成身边,“小成,跟哥说说,你梦见谁了?”

“没,我就随便问问。”南成躲开纪东眼神,坐起来说:“你这一套理论听得人晕乎乎的,我也上厕所去。”

纪东看着南成出去,扭头看了看白布搭着的遗体,叹了口气,点着烟默默吞吐。

第二天一大早,众人最后瞻仰过遗体,在唢呐声中,坐车前往火葬场,而后收好骨灰,返回小纪庄,待封棺后一同送往墓地。棺木下葬前后自有一套讲究,诸项程序难以尽述。众人挨次磕过头,余下邻里埋土封坟,众人返家。

纪东和南成吃过中午饭,和纪北先行回城,因下午还得接班,三人一同回到居梦小区。

(2)

纪东三人进入小区,见鲁渔和杨云涛正在值班,纪东笑着打招呼:“你俩吃饭没?”

两人肯定回答后,杨云涛笑道:“东哥,昨天下午你俩刚出门,售楼处就有人来找你们,我说你们有事出去了,她俩就走了!”

“知道了,以后见了最漂亮的那个你和鲁渔记着喊嫂子,啊!另一个小姑娘嘛——”纪东看看南成,后者郁闷的锁紧眉头。纪东笑笑,围着杨云涛转一圈,“云涛,给你个任务,你要是完成了,有人请你吃饭,你看咋样?”

“东哥,先说说看。”杨云涛跟着纪东视线一溜南成,贼笑着朝纪东扬扬下巴,“我怕到时候完成不了,还弄得里外不是人。嘿嘿。”

“你放心吧,把你这精劲用上保准没人骂你,要是挨骂,只能说明你太笨了。”纪东伸指在杨云涛后脑上弹了一下,杨云涛笑着一缩脑袋。

“那小姑娘漂亮不?”

“那跟嫂子比肯定不是一个档次的。”杨云涛笑着乖巧应答。

“跟我耍心眼!”纪东笑着斜一眼杨云涛。

“绝对不可能。”杨云涛信誓旦旦,一本正经的说道:“东哥,嫂子是天上仙女,那小姑娘顶多也就是被贬下凡的妖精,一个仙一个妖,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错得远着呢。”

纪北闻言笑着看看纪东,纪东哈哈大笑,“懒得跟你耍嘴皮子。你这个猴精,要是能把她收伏了,我就请你吃蟠桃宴。”

“东哥,蟠桃宴我可不敢想——”杨云涛兴致高涨,笑道:“到时候让我多敬你几杯就妥了。”

“打住,我不当媒人。”纪东笑道:“拿出你本事去追吧。不跟你闲扯了,我哥在屋吗?”

“啊?”杨云涛反应机敏,笑道:“主任和咱嫂子在值班室说话,磊哥在你屋招呼电信上装宽带呢。”

“嫂子来了!”纪东皱皱眉,“我看看去。噢,对了,小北,这是我俩兄弟,杨云涛,鲁渔,都比你大,喊哥。这是我弟纪北。行了,你俩忙。”

纪北和两人招呼过,同纪东和南成一块儿到值班室。

“嫂子。”纪东进门就喊,纪北和南成都见过郑霞,两人上前和冯云山夫妻见面。

冯云山招呼三人坐下,郑霞给他们倒水。

“小北也来了,个子又高了不少。”冯云山看看纪北,笑道:“好长时间没跟东子一块儿回去了,家里都好吧。”

“都好都好。”纪东接过话茬,看看纪北,笑道:“哥你也不早说,昨天我和小成没事一块儿回去了,娘让我们给你带了壶香油和一点芝麻叶,小北想来玩几天,就跟我们一起回来了。”

“你留着自己吃吧。”郑霞笑道:“前几天我还让你山哥给纪叔送香油呢,一直不得空没去成,刚好我这也闲下来,明天我给拿去,也看看叔和婶。”

“嫂子,一家人还带啥东西,家里啥也不缺,我爸和我妈一直念着你们,我爸还说年前要去看看伯呢。”纪东端起茶,“对了嫂子,你上班不是挺忙吗?”

“嗨,没差点吓死我。”

纪东三人听说不觉怔住。冯云山接道:“那家店铺电线走火,烧了个净光,你嫂子也算是下岗了。”

“我这不跑来跟你哥商量嘛,反正离过年也没几天,我寻思着过几天进点对联,在街边摆个小摊先应付着过完年再说。”

“嫂子,现在对联都卖穿了,没几个利钱。”纪东喝口茶,想了想说:“你们还是办个炮证进点烟花爆竹,利还大一些。”

“那得不少钱呢。”郑霞期待的看看冯云山。

“东子,你嫂子就是没事瞎折腾,你也别出馊点子,让你嫂子好好在家歇个十天半月的。”

“嘁,我不跟你说。”纪东起身笑着掏摸冯云山口袋,“兜里没烟了,赏一根吧。”

冯云山捂住口袋,笑道:“你别添乱我就给你。”

“不给算了,等年底我和嫂子合伙挣钱,你别眼红。”纪东笑着躺倒在床上。

“也不知道谁那兜里整天干巴巴的掏不出耳屎来。”冯云山笑着掏出烟,扔给纪东一支,又看看南成和纪北,见两人摇头,便自点了一根,“有本事你别让纪叔和婶出钱。”

“哐哩啋,山人自有妙计。”纪东坐起来点着烟,笑道:“我还有个款哥呢。”

冯云山不说话了,他看看郑霞,沉吟片刻,说:“东子,我知道你想帮我们,进货的钱我们也有,你嫂子跟我商量着想用我叔那存折,她虽然帮人卖过衣服,毕竟自己没做过生意,我就是怕赔了,对不起我叔。”

冯云山说完低头抹眼。

屋里沉默下来,纪东看一圈,笑道:“小北,小成,你俩上楼看看宽带接好没,接好了通知我,顺便跟咱哥说我回来了,想他了。”

南成两人答应了和冯云山夫妻别过出屋。

纪东在冯云山身边坐下,“哥,我嫂子也是想挣点钱贴补家用,你看嫂子眼圈都红了。”

郑霞不好意思的揉揉眼睛,拿毛巾递给冯云山,笑道:“东子,我也就一说,你哥还当真了。”

“嫂子,伯那钱不能动。我哥就是怕欠人情,其实咱就是一家人,张张嘴,我爸我妈就算不给我,也会给你们。你们挣了钱又不是不还,就算是赔了,也没几个钱,你们过好才最重要。我磊哥前几天也说要做生意呢,几千块钱他也不会计较,到时候赚了你们就还,赔了就当是我花了,我赖着他他也没办法。”

冯云山擦擦眼,看看郑霞,把毛巾递回去,对纪东说:“东子,话说到这,我也没啥说了,到时候哥打借条。”

纪东笑道:“那就这么定了。哥,我得跟你说件事。”

纪东语气凝重,把纪伟山去世的事告诉两人,嘱他们别在纪北面前提起。郑霞听说倒没什么,冯云山埋怨纪东没跟他说,说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不由感慨一番。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纪东见已经两点半,就辞了两人上楼,开门进屋见南成和纪北正围在电脑旁,也没见石磊。他悄悄走近前伸头观看,身后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把他吓一跳。

纪东转回身,没好气的说:“人吓人吓死人,鬼鬼祟祟你不会光明正大点?”

石磊像见了活宝似地上下审视一回纪东,“苦胆没破,人还活着,就是俩眼一天没见变成国宝了。”

纪东抱住石磊,笑道:“哥你洗头了啊,声音真小,不是躲卫生间里洗哩吧!”

石磊苦哈哈的叹口气,边擦头发边说:“我怎么有你这么个不上进的弟弟,你这当哥的就这么给人做表率的啊!”

纪东回头看看,才发现南成和纪北都在看着,他笑着“噢”一声放开石磊,“弟儿俩亲热,正常,玩你俩电脑吧。”

南成两人转回头。

“咦,你脖子上挂哩啥东西?”纪东说着话就伸手去摸。石磊这才发觉自己因洗头脱了外套,把用红绳穿好的玉佩露在外边,他也不拦纪东,笑道:“独玉你没见过啊!我在石佛寺买的,看着还行吧?”

“这不是挂脖子上的吧?”纪东瞄一眼石磊,笑道:“嗯,不错,有我的没?”

“你就损吧。”石磊收回玉佩,笑道:“脖子上挂的是没有,腰上挂的要不要?”

“要。哪呢?”

“床上小黑包里搁着,都拿出来,给小成和小北也挑挑,项链和手镯你挑如意的送给小洁。”

纪东迫不及待的找出小黑包,将里边物品小心取出放在床上,喊南成两人过去挑拣。石磊放好毛巾,穿好外套,看看时间,催纪东和南成赶紧上班。

四人下楼,纪东两人接班。石磊带着纪北出去闲逛,两人五点多回到小区。石磊又忙着做饭,纪北继续玩电脑。两人吃过饭,换纪东和南成上楼。纪东把冯云山准备摆摊的事说给石磊,石磊毫不含糊的答应了。十点半,石磊骑上自行车往居欢值后夜。

(3)

晚上十一点,纪东和南成交过班,他开车先送南成回去,返回途中看见方刚的车停在路边,方刚站在人行道上正和一个男人理论什么,两人看上去都很激动。纪东不欲打搅别人私事,开车刚要过去,撇眼却看见另一男的面貌,隐隐约约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不觉又瞧了一眼,突然看见那个男人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捅向方刚。纪东吃一惊,急忙踩住刹车,拉开车门就冲了出去。

“住手!”

该男听到怒喝,看见纪东来到近前,怔了一怔,阴鸷的眼睛寒光一闪,一脚踹倒方刚,冷冷的看一眼纪东,右手一摆,从暗影里蹿出来几个年轻人。

“纪东,你这保安管得太多了吧!”男人语气透着轻蔑。

纪东暗吃一惊,看看对方人数,一眼看出其中一个是被自己抓住的小偷,便记起眼前这人正是先被石磊盯上的那个小偷,他扫了眼倒地的方刚,掇量一下形势,不慌不忙的笑道:“咱们并不认识。”

男人精光一闪,随即淡淡一笑,嗅了嗅匕首,接过手下递上的纸巾拭去血迹,欣赏的看看纪东,“你把我兄弟送进局子,这笔账我大哥不让跟你算,而且你也被我兄弟伤了,说起来还算你吃亏了。这是我和他的事!”

纪东寻思着怎么救方刚,他不怕动手,但不论胜负都会纠缠时间,方刚就会加一分危险,闻言明白对方卖了一个人情,自己必须有所表示,便笑道:“我不管你们的事,我只救人。”

“好。”男人笑着拍拍掌,饶有兴趣的打量一回纪东,“纪东,你不错。”说完领着手下扬长而去。

纪东急忙检视方刚伤口,见他身上有几处伤,但流血并不多,而且意识清醒,他才放下心来,一边将方刚扶上车躺好,一边交代方刚坚持住,然后打着火直接去医院。一路上,纪东问方刚事情原由,方刚沉默不语,纪东只好交代他掂量清事情轻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惹着黑道不是玩的。到了医院,纪东抱着方刚冲到急诊,医生问是怎么回事,纪东说不知道,自己只是路过,见熟人躺在路边,就送来了。

方刚被送进去做手术,纪东用方刚的手机先给方刚家人打个电话,又往屋里打了电话,交代纪北自己晚点回去,又分别给家里和李洁家打了电话,挂上电话,他长吁一口气,回到手术室外坐等,心里翻来覆去的想问题。

半小时后,方刚家人赶到。纪东简单说明情况,方家人感激不尽。纪东和方家人一块儿等着方刚被推出来。纪东问情况怎样,医生说,幸亏是冬天,穿得厚,看样子凶手也没想害他性命,没伤到内脏,住几天医院就行了。

方刚被送进病房,纪东嘱方刚好好养伤,告辞回家。

屋里,纪北已经睡着。纪东熬了一夜又一天,疲惫的快要睁不开眼,简单洗洗就躺下了,想睡却睡不着。他心中明白自己招惹上了黑社会,而且那次事后肯定有人对自己和石磊做过调查,甚至包括自己家人和亲朋,甚至李洁。纪东有两个问题搞不清楚,一是那人口中的大哥是谁,看样子不是认识自己就是认识和自己有关的人,否则此前和今晚的事情不会这么轻易了结。二,以那人的身份,怎么会去当不入流的小偷。这些问题缠绕着他,让他难以找到答案。

纪东折腾半天,闭眼胡思乱想,一时后怕,一时困惑,忽听“嗡嗡”震动,唧唧几声。他扭亮台灯,拿起桌上石磊的手机看了看,见是一条送达提示,就没理会,把手机放到枕边又睡下了。刚闭上眼,手机铃声加震动,有电话过来。

纪东懒得睁眼,烦躁的摸出手机按下通话键,硬邦邦的撂出南阳话:“你好,现在是北京时间四点多。我哥现在不在,他弟现在也不在,有事请明天再打过来。”

对方大概没想到,足足沉默了几秒,纪东正要挂断,话筒里传来一句东北话,“你是纪东吧?”

纪东睡意全消,不由睁开双眼。“嗯呢,你哪位?”

“我叫刘斌,是石磊大哥,几天前石磊打电话说起过你。磊子呢?”

“斌哥啊,我哥今儿值后夜,明早儿才下班呢。哥,有啥急事啊?”

“东子……”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哥,啥事?”

“东子,你听我说,是这样……锅炉爆炸,人都给炸没了,没囫囵的……你好好劝劝他,最好能陪着他回来,他一人吧,我还真怕他出啥事……”

纪东听完,看着屏幕显示出通话结束几个字,才深深的叹息一声。

纪东挨到天快亮才迷糊着,连梦都还没做就被纪北吵醒。纪北上完厕所钻进被窝里,纪东接着迷糊,没多久又被石磊从床上拽起来。

纪东披衣靠在床头,听着厨房里此起彼伏的水声、切菜声、炒菜声,心沉的像是坠了铅疙瘩。

三人吃过早饭,石磊睡觉,纪东看了他几次都没敢叫醒,见纪北在一边玩电脑,想了想,把纪北叫到客厅,把夜来电话之事告诉了纪北,让纪北替他值几天班,然后下楼,等冯云山上班,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就在办公室给马明博打了电话,代石磊请好假。

纪东回到屋里,坐在床前看着石磊睡觉的模样,想起他的身世,感叹世事多变,人生无常。九点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冯云山在外边喊门。纪东走出卧室,顺手轻轻带上门。

纪北已将门打开,杨志军带着一个警察走进来,后面跟着冯云山。

纪东曾跟韩海和杨志军吃过两顿饭,所以认识。他见警察登门,心知必是有人报案。方刚不会这么做,那就只能是他家属报的案。他笑着和三人打过招呼,请他们坐下,递上烟,一边让纪北倒茶。

杨志军起身阻止住纪北,笑道:“不麻烦了。”他转对纪东说:“纪东,方刚家属今天早上报案,我们找你了解点情况。”

杨志军说着话环视一圈,目光在纪北身上稍作停留,最后眼神复杂的看着纪东。

纪东不动声色的吐一口烟,笑着看看杨志军,等他开口。

杨志军示意随从警员做记录,开门见山的问道:“你昨晚什么时候在什么地点发现方刚的?”

“方刚应该都跟你们说了,还有什么问题就问吧。”

杨志军愣了一下,暗道怪不得韩海会喜欢纪东,这小子实在太精了,反过来说,他这么精,又怎么可能不明白韩海对他的感情。

杨志军有点走神,手下警员扯扯他的衣裳,他才回过神。

“噢,据方刚说你好像认识那个男的。”

“我不认识。”纪东马上回答。

杨志军和手下对视一眼,拿过记录翻到一页递给纪东,“这是那个男的跟你说过的话吧。”

纪东接过瞧了一眼,还给杨志军,“是,有啥问题?”

“你别误会,是你救了方刚。我们只是想知道,如果你真的认识那个人或者认识他提到的大哥,会对我们破案有很大帮助。”

“我以前是侦察兵,也帮助过驻地跟踪调查过一些人,我认识他们,可他们不认识我。”纪东顿了一下,看着杨志军说:“我抓了个小偷,他们就像我当初调查别人一样,把我调查的一清二楚,连带我的亲友恐怕都被他们用筛子筛过。我现在只关心我的案子。”

杨志军尴尬的笑笑,“你的案子不归我管,听我同事说,目前还没有线索。纪东,你别介意,我们也是为了侦破。好了,咱们不说这个,方刚平时都和什么人来往?”

“他一个人住,平时都是开车进进出出,也没发现有什么人跟他来往。对了,前两天他跟我提过他心里不得劲,让我陪他喝酒,我刚好要去见未来的丈母娘,就没陪他。”纪东掐灭烟,“方刚跟人结仇,原因你们总该知道吧。”

“我们也想知道。”杨志军苦笑着摇摇头,“他说他不认识那些人。”

纪东在心里骂了几句方刚,笑道:“所以你们就从我这儿下手了!你相信他的话吗?”

杨志军无奈的叹口气,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便起身告辞,“纪东,谢谢你的配合,想起什么请和我们联系。”

“一定。”

临出门,杨志军转回身说道:“纪东,最近没见韩海,哪天叫上他,咱一块儿聚聚。”

“好啊,到时候你别拿我当犯人就行。”

“你小子!”

两人握别,冯云山陪着杨志军下楼去方刚邻居家。

纪东送走三人,回头见纪北似笑非笑看着自己,笑道:“你别这么看我,瘆人!人家不让你倒水,你还真不倒了。”

“哥,我这实在劲都是跟你学的。”纪北朝纪东一笑,“哥你应该去当警察,人家找你问话,最后你成警察了。”

“就你能!”纪东笑着旋开卧室门,朝里看一眼,又关上,靠在门上抽了一根烟,又打开门走进去。他找个小马扎在床边坐下,一会儿又站起来,在屋里转了几圈,一个枕头才让他停止运动。他捡起枕头拍拍灰,走到床边抱枕坐下。

“哥,你醒了。”

石磊斜歪头看着纪东,“我没喝酒都要被你转晕了。说吧,啥事?”

“那个——”纪东站起来把枕头放好,双手揣兜里看看石磊,又掏出双手,从上衣口袋里拿出烟,“抽烟不?”

石磊对着纪东咬牙切齿一回,干脆背转过身子,“我是你哥,懒得鸟你。”

“昨晚斌哥来电话了,他说……”纪东重新坐回床边,点着烟,接着叹口气。

“说啥了?”石磊转回来看着纪东。

“哥。”纪东扔掉烟,看着石磊,没说话眼泪已经涌出眼眶。

石磊猛的坐起来,定定的看着纪东,嘴唇哆嗦着说:“说。”

“锅炉爆炸,咱爸……不在了。”纪东说完,眼泪长流,一颗心也不觉提到嗓子眼。

“噢。”石磊呓语般一声低语仿佛来自遥远的太空,他躺在床上,紧绷了嘴巴,木呆呆注视着白花花的房顶,一吸鼻子,两行泪流了下来,他随即把头蒙进被窝里,身体蜷缩成一团。

纪东流泪看着不停颤抖的被子,点着一支烟,轻轻揭开被子,递到石磊嘴边。石磊咬住烟,呜呜流泪。

许久,石磊扔掉烟头,无力的坐起来靠在床头。他无助的看着纪东,喃喃低语,“我得回去,立马就走。东子,我害怕。”

“哥,我陪你。”

(4)

天将近午,阳光从窗外照射进室内,石磊坐在窗前呆望着窗外。纪北看着石磊的背影,联想起自身,眼睛一阵阵酸胀。他听到开门声,忙走到客厅。

纪东关上门,小声问纪北,“磊哥没事吧!”

纪北摇摇头又点点头。

纪东向卧室看了一眼,把两沓钱递给纪北,“这是磊哥让我取的两万块钱,下午见了山哥你交给他,就说是磊哥借给他的。”

纪东又掏出一叠钱,查给纪北几张,“小北,这钱你拿着吃饭,尽着花,吃好点,不够了跟你叔说。”

“我用不了这么多。”

“拿着!东西准备好没有?”

“好了。哥,那边冷,你们不得拿上大衣?”

“嗯,知道了。对了,你嫂子找我——算了,等我回来再说。有人找我跟磊哥,你就实说,说我俩回来就跟她们联系……小北,你昨夜没睡好,别想太多了,一个人难受的话就上街转转,让你小成哥陪你,别整天闷屋里上网。嗯,跟你小成哥说,别让他告诉我爸他们。”

“嗯。哥,你们不吃饭了?”

“路上再说吧。唉,他肯定也没胃口。”

日当午,纪东和石磊告别纪北,开车上路。纪东一两天没怎么睡觉,担心石磊出事,让石磊躺后座上歇着。

石磊看看纪东,斜靠在纪东肩上眯了有半小时,却怎么也静不下心,只觉心里没着没落空荡荡的像是被抽干了空气的注射器,恍惚间突听到一连串爆炸声响,熊熊火光炙烤得他浑身滋滋流油,忍不住就大叫一声。

纪东急打方向盘,将车停靠到路边,“哥……哥——”

石磊睁开眼,一阵急促的喘息过后,他心有余悸的使劲摇了摇头,咽一口干唾,半天才定住心神,看看纪东,疲惫的牵动嘴角牵强一笑,“东子,没事,做个梦。”

纪东叹口气,打着火继续前行。

车到方城,纪东强拉上石磊下车吃饭,其间,冯云山打来电话叮嘱几句。到了郑州,天色昏黑,两人简单吃过饭,在车里休息片刻,继续北上。次日中午,车到北京,天上飘起了小雪花。石磊给石泉打个电话,得知她已经到家,两人便没有停留。第三天日暮时分,两人到了岫岩,石磊指引纪东将车开到家门口。

院子里寂无人声,纷扬的雪花在呼啸的北风中凌乱飞舞,地面铺了厚厚一层雪,发散出惨淡的冷光。

正屋里没开灯,一对儿烛火燃烧在漆黑的世界里。石泉坐在桌前,默默的注视着相框流泪,相框里,石永福微笑看着渐走渐近的石磊。

“爸……”石磊跪在雪地里嚎啕大哭。纪东也跟着跪下磕了几个头。

一阵冷风裹进屋里,烛火飘摇,蓄积已久的烛泪顺着烛身淌下。

石泉闻声抬头,她擦擦眼泪,起身走到屋外,先扶起纪东,又扶起石磊。姐弟俩相拥落泪。

夜深人静,纪东已经睡着,石泉把一个小木匣子交给石磊。

石磊打开木匣子,半块玉佩映入眼帘,疼得他心中一阵阵紧缩。

“弟,这是爸给你的信。”石泉取出玉佩,拿出下面一个信封递给石磊。

石磊接过,抽出信纸展平,没看几行已经泪流满面。

“弟,姐以前不懂事,你别记恨,以后你就是姐最亲的人了。爸让你去找亲生父亲,要姐帮忙的话,你就跟姐说,啊。”

“嗯。”

第二天,雪住天晴,石磊给刘斌打个电话,几人一同前往公墓。石磊跪在墓前深深的磕几个头,想起往事,又哭一场。事毕,石泉和石磊向刘斌表示感谢。刘斌看看石磊,“磊子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们不在,我做哥的也是应该的。”

几人回到家中,面对空屋愈觉凄凉。

次日,石泉动身回京,石磊和纪东在刘斌处稍作停留。

“磊子,你的事办得咋样了?”刘斌看着石磊,“以后有啥打算?”

石磊看一眼纪东,忧愁的摇摇头,“哥,我想在南阳发展。”

“也成,哥支持你。需要多少?”

“我手里还有点,再有个十万差不多了。”

“成。”

当夜,几人饮酒,刘斌交给石磊一张银行卡。

第二天,石磊和纪东启程回南阳。

(5)

纪东和石磊一路走沿海城市,落暮时分,车将到秦皇岛,两人看见路边停着一辆军车,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军官和一个下士站在风地里一筹莫展的直跺脚,看前车盖打开的样子,估计是汽车抛锚了。

纪东靠边停车,石磊摇下车窗,“少校,咋地啦?”

“车坏了。”军官愁眉苦脸的叹口气,一口浓重的南阳方言。

纪东听说,惊奇的歪着脑袋看了看,招呼道:“咋听着恁像南阳人哩?”

军官闻言弯腰往里看:“是哩,你也是南阳人吧?”

纪东干脆打开车门下车,走到军车前看了看,盖上前车盖笑道:“这东西车上谁也不备,上车吧。”

中年军官疑惑的看看纪东。

“到前边买了配件再给你送回来,保准帮你们安好。咋样?”纪东笑着拉开右后门,“都是老乡,俺俩以前也是当兵哩,放心吧。”

军官释然,交代下士先在车里等着,然后上车。

车上,纪东和石磊得知军官叫李海军,休假回南阳探亲。

不多时,车到秦皇岛,买好配件,返回原地,纪东和石磊帮着换上风扇皮带,两车一同上路。到了北京,纪东一来想让石磊散散心,二来两人以前在部队曾想过一块儿登长城,要拉上石磊去长城。

李海军把电话留给他们,让俩人回去后找他。两车各奔目的地。

北京,八达岭长城。

纪东抬手擦擦汗,望望前面的石磊,蹲在石阶上休息。

石磊登上烽火台,看了看下面的纪东,背转身靠在城砖上,从包里取出木匣子,拿出半边玉佩,抚摸良久,又掏出脖间所坠玉佩,将两者进行比较,止不住心潮起伏,沉重的叹息一声。他收好玉佩,惆怅的望着远处山峰。

纪东稍歇,便起身登上烽火台。

“哥,看啥呢?”纪东走到石磊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长城蜿蜒曲折,随山势起伏,在阳光照耀下,犹如一条带子,在崇山峻岭之间迂回。两边山峰绵延,沟壑纵横,尚未消融的积雪斑斑点点,杂糅着片片断续的枯黄,铺撒在层叠山峦之上。

“啊……”纪东振臂长啸,远处几个外国人闻声抬头观望,笑着向他们挥了挥手。

石磊似乎受到了感染,也纵声高喊,眼里点点泪光不停闪烁,终于滑落。

两小时后,两人下到长城脚下,坐进汽车。

“弟,哥谢谢你。”石磊真诚的看着纪东。

“哥,你能不能不整这玩意!怪煽情哩。你好好的,比啥都强。”纪东神眉鬼眼的笑笑,启动车子,打转方向盘上路,“你那手机店准备啥时候开张啊?”

石磊伸手扶住纪东右肩,轻轻拍两下,“离过年没几天了,等过了十五,先办好执照,等斌哥往南边去,顺便让他给带批货,咱们年前先找铺面才是正经,到时候装修好就能直接开业了。”

“嗯,你是准备租还是买啊?”

“能买的话最好,可咱钱不够,还是先租吧,慢慢来。”

“你没看看斌哥给你多少钱?”

“东子,斌哥的钱迟早得还。”

“哥,我知道。”纪东扭头看一眼石磊,两人眼神相接,石磊心情阴郁的叹口气。

“想啥呢?”

“东子,我不想找我亲爸了。”

“啥?”

“找也白搭,中国人海了去了,没指望了。”

纪东看看石磊,石磊愁肠满腹的垂下眼皮。

“我有点累,睡一会儿。”

石磊将头靠在座背闭上双眼,纪东不再说话,专心开车。几小时后,汽车驶离灯火通明的北京城,驶向黑蒙蒙的长夜。

(第十五章)

(1)

夜色深浓,南阳城灯光璀璨。

七一路居欢小区。

胖肖武缩紧脖子,关上值班室门,将双手揣进袖筒,使劲吸溜一下鼻子,他看看郝飞,笑道:“今儿黑怪冷啊!老好人,咱俩一会儿再喝几杯,咋样?”

郝飞抬头看一眼胖肖武,又趴回桌上继续翻书,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喝了,昨晚喝哩到现在头还疼。”

“熊样!”胖肖武笑着扛一下郝飞,“瞅你那没出息劲,不就半夜被主任逮住嚣呼一顿罚点钱嘛。”

“你还好意思说,都是被你害哩。”郝飞别过头不看胖肖武,拿起书本拎上凳子坐到桌子一头,“有那五十块钱能买几本书了。”

“哎,说清楚啊,我可没灌你。”胖肖武好笑的掇张凳子紧挨郝飞坐下,拍拍郝飞脑袋,斜眼看着他,涎脸涎皮的笑道:“老好人,那种书你可买不着?哎,我那本——好书看完没有?”

郝飞有点不好意思,嗫嚅着说:“那书我搁枕头下,让我妈翻出来了给烧了。”

“啥?”胖肖武大惊小怪的抓过郝飞手中书本,看看封面,绷着脸说:“那书可是我跟俺媳妇每晚必修课,借你看看俺媳妇都心疼半天。你这本琼瑶俺没收了。”

“情蒙二球吧!”郝飞嘟囔着夺回书本撂下,“反正我今儿黑不喝酒。”

“不喝去球,发工资赔我。”胖肖武咄咄逼人的说完,眨眨眼又似笑非笑的看着郝飞,“不是送给你对象了吧?算了,不让你赔了。哎,老好人,问你个事,昨天你来上班,我咋瞅见你下巴被抓一道印,咋回事?”

郝飞红着脸不说话,下意识把下巴藏进衣领里。

胖肖武捅捅郝飞,笑道:“不是干坏事了吧。”

郝飞心不在焉的翻书,“没有。”

“才怪。”胖肖武呵呵笑着挠挠郝飞头发,“球形吧,装哩跟个处男样。”

郝飞干脆合起书,“你以为都跟你一样啊。”

“我咋了?”

“屋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

“眼气吧!”

“有啥眼气哩?你不就是傍个富婆嘛。”郝飞冲口而出,说完才意识到说错话了。

胖肖武劈胸抓起郝飞,气喘咻咻的死盯着他看半天才松开,面无表情的叹口气,掏出烟,“你知道个球!那是我以前女朋友。”

郝飞不吭声了。

胖肖武点着烟在屋里瞎转,“就因为她家有钱,俺俩谈了几年也没成,她妈不同意。”

“那她结婚没有?”

“知道你想说啥,俺俩都结婚了,咋着?滚蛋吧!你当你是谁呀?”胖肖武使劲将打火机摔向地面,火机啪的一声爆响,他愣了愣,打开门走出去哗的又拉上,半天又哗的一声打开窗户,看着郝飞挠挠额头,苦涩的笑笑,“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觉得自己就是世界,相信只要努力就会实现理想。结果呢,还是不中。你没结婚呢,等你结了婚,你就会知道,跟一个自己不爱的人生活是啥滋味。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把娃儿养大,别哩都是扯淡。”他说着话抹抹眼睛。

郝飞看看胖肖武,拉开门走出去,“我去买酒。”

“算了,不喝了。”胖肖武颓废的说:“该戒了。”

“我心里不得劲儿,知道我脸上咋弄哩吧?跟我女朋友吵架了,分手了。”

……

一小时后,两人把一瓶卧龙玉液干吹完。

“郝飞。”胖肖武满脸通红,说话舌头都不听使唤,“恁爸干啥哩?”

“我爸死了。”郝飞落寞的笑笑,“去四川搞地质勘探,死了,泥石流。”

“噢……”胖肖武还要说些什么,胃里一阵翻腾,支撑不住便吐了一地。

郝飞急忙给他倒上水,拿起笤把清理呕吐之物。

胖肖武意识倒还清醒,喝了几口茶,觉得好多了,听到摩托声响,便伸头望了望。

韩海朝胖肖武摆摆手,先到车棚卸下头盔,停好摩托,转回大门接班,郝飞两人各回各家。

韩海忍受不了屋里异味,索性将门窗大开,自己只在大门前溜达,看见李刚进来也只是点个头。他掏出手机看看,上面显示2000/02/01,23:03,收好手机,他踱步到门外,在料峭的寒风里默默的点着一根烟,看着随风而逝的烟雾,他的心没来由的一阵虚空。一个星期过去了,他在南成嘴里听到的都是纪东还没回来。他站在自家窗前,看着隔墙进进出出的几个人,头脑却在过往记忆里徘徊。打从上次纪东到他屋里后,他又很久没见纪东了,志雄每次吵吵着要骑夹脖,都会让他想起纪东。他不忍拂儿子意,儿子兴奋的在他头顶大呼小叫,他在下面烦躁的抽烟。从石磊口中,他更多的了解了纪东,越了解他的心就越沉。纪东在部队是出了名的捣蛋,是让上上下下都头疼又喜爱有加的鬼精,拿石磊的话说,纪东鬼心眼多得让人想不到也猜不透。是啊,从小到大纪东就很聪明,怎么可能没觉察到自己心思!

韩海心乱如麻之际,看见一辆小汽车向小区驶来,他踩灭烟头,转回值班室,打开大门,待车进入,又关上大门。

李刚捏着鼻子走进屋,“熏死人,这俩伙这两天喝上瘾了。”

“天冷,喝点暖和。”韩海淡淡的说:“我摩托后备箱里有瓶酒,李刚,你跑跑腿给拿来。”

“都成酒鬼了。”李刚笑嘻嘻的说:“哥你给点跑腿费吧。”

“臭小子,上次借我的五十块钱都没让你还,这发了工资才多少天你就没钱了?”韩海瞪眼看着李刚,“不会是花哪个小妮儿身上了吧?”

“没有。”李刚没脸没皮的笑着说:“都扔游戏厅里了。”

韩海不说话,笑着拉开抽屉,把一张碟片扔到桌上,“这是你东西吧。”

李刚嘿嘿一笑,拿起碟片放进衣兜,“这是我朋友哩,我还没看呢。”

“没少看吧!”韩海好笑的撇撇嘴,“你爸妈也不管你?”

“别提他们,我这还不是跟你学哩。”李刚不以为然的说:“我又不是小孩子,看看有啥大不了。”

韩海怔住了,他想了想,平心静气的说:“以后我真得注意。以前我是逗你哩,你还小,有时间多读点书,多学点东西,对你将来有好处。你瞅你哥,没本事没文化,就会干个保安开个摩的。别跟我学。”

“都啥年代了?”李刚郁闷的挠挠头,“你快撵上我妈了,跟你们没法说。我去拿酒。”

韩海无奈的摇摇头,看着李刚走出门,起身拎拎暖瓶,到院里接了点水,回屋插上热得快烧水。

李刚小跑着进了屋子,看样子吓得不轻。“海哥,后面车库好像有人。”

韩海吃了一惊,二话不说就冲了出去。

两人赶至车库,只见一间车库门大开。韩海看了看车牌,是刚刚进来的那辆车,他听见车里传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声音,便笑着看看李刚,咳嗽一声,车里便没了动静。

韩海强忍住笑,转身就走。李刚诧异的看看韩海,又扭头看看车库,犹豫着跟上。

韩海也不说话,到车棚里取了酒,回到值班室,见暖瓶水已沸腾,忙将热得快拔下。他回头看看李刚,想了想却不知怎样开口,便找出茶叶冲泡上两杯茶,递给李刚一杯,自己则旁若无人的打开酒瓶抿了一口。

李刚搞不清状况,愣愣的看着韩海。韩海笑着斜一眼李刚,指指他衣兜,“没吃过猪肉你没见过猪跑啊!”

李刚似乎在回想,接着脸腾一下就红了。

韩海也不理会,边喝边同李刚闲侃,半瓶酒下肚,人有点晕,话也多了。

“你知道主任上星期被谁揍了吗?”

“不知道,你知道?”

“他也是活该,不管咋说,人家该得的工资他不给,搁我身上我也找人揍他。”

“你是说刘志强?”

“我认识他们头,见了面还叫我哥。”韩海叹口气,一双眼睛红的似乎要滴出血,“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混蛋着呢。后来结了婚,收心了,再后来离了婚,他还找过我……今年,我找过他……”韩海咕咚又吞下一大口酒,醉眼朦胧的发狠,“小王八蛋,不看往日情分,我非废了他。”

李刚吃惊的看着韩海。

韩海乜斜着醉眼,语带哭腔,“敢伤东子,老子……死也跟你没完……”

韩海趴在桌上睡着了,眼角兀自挂着一滴泪水。

李刚转了数百个念头,也是不得要领,只弄明白韩海以前可能干过啥坏事,有个很要好的兄弟,这个兄弟是刘志强的头,帮着刘志强揍了马明博,而他可能也伤过纪东,韩海不会饶了他。

李刚看了看韩海,以他尚不够成熟的心智,无法想象这些人之间的纠缠的恩怨情仇。他百无聊赖的拉开抽屉,翻出琼瑶小说,就一直看了下去。

(2)

第二天早上,两人交过班,韩海回家,李刚在离家不远的街上随便吃点东西,找家镭射厅钻进去睡觉。将近中午,他被人摇醒,睁眼一看,是一个邻居哥哥,以前俩人常在一起玩。

“哎,李刚,别睡了。”

李刚闭上眼蜷缩起身体,“困死了,让我再睡会儿。”

“你爸回来了。”

“嗯……嗯!”李刚激灵一下坐起来,“骗我哩吧!”

“不信算了,我走了。”

李刚嘿嘿笑笑,说声谢谢就望外跑,到门口又转回来,掏出碟子神神秘秘的塞给邻居,“下午到你家看。”

李刚出门没几步就被人喊住,他循声望去,原来是郝飞。

郝飞将三轮停到李刚面前,笑道:“跑恁快干啥哩?上哪去?驮你几步。”

“飞哥啊,啥时候整个三轮?”

“上星期,有家开三轮碰着人,等着钱使,便宜卖给我了。”

“那你可拣个便宜,生意咋样?不怕人撵你!”

“生意还凑合,平常都在城外跑,今儿哩这是快晌午了,没人管。”

两人说一会儿话,散了。

几分钟后,李刚悄悄打开家门,他先探头观察一回,才蹑手蹑脚走进屋,又轻轻关上房门,径直向厨房溜去。

李海军正在厨房里炒菜,弄得满屋子都是油烟,锅铲翻炒之际,偶有一两片肉片和莴笋片飞出锅外,掉落到汽盘。

李刚扒在门口使劲皱皱鼻子,摇摇头,进屋拿起水瓢,拧开水龙头接了点水,直接倒进炒锅,然后拉开排气扇,朝李海军扬扬头,趾高气扬的背着手往外走,“恁大人了,菜还炒糊!”话音落地就笑着蹿了。

“没大没小反了你了!”李海军拿着锅铲笑骂着追到门口。

李刚冲他吐吐舌头,做个鬼脸,“又糊了!”

李海军急忙转回灶前熄了火,拿锅铲铲了一下,锅底一片黑乎乎的东西被翻上来。他懊恼的从鼻孔里哼出一声长长的无奈,把菜倒进了垃圾篓。

十分钟后,父子两人坐在桌前。

李刚夹一筷菜放进嘴里,瞪圆眼睛惊奇的看着李海军。

李海军一直在观察着李刚的表情,见状得意的笑道:“你爸手艺还行吧。”

“嗯,好吃。”李刚笑嘻嘻的夹筷菜放进李海军碗里,“爸,你炒的太好吃了!”

李海军满意的夹菜放进嘴里,他的表情僵了一下,马上不露声色的咽下。他看看李刚,笑眯眯的给李刚夹一筷菜,“好吃多吃点。”

李刚也不吭声,笑着又给李海军夹筷菜。父子两人你来我往,两盘菜见底,两人饭碗却冒了尖。两人相视大笑,一阵风卷残云,桌上粒米不剩。

吃过饭,两人说话,李刚才知道李海军是坐车回来的,昨天半夜到家,随行还有一人,是个湖北兵,今天早上回家去了,回程时候再过来接李海军。

“爸,你回来也不先说一声,我跟妈好在家等你。”

“我是临时决定。再说,你妈上班忙,你不也上班了嘛。”

“爸。”李刚不高兴的撇撇嘴,“我不想当保安,我想去当兵,要不,让我妈把我弄到铁路上也行。”

“不行。”李海军冲口而出,他觉得语气重了点,叹口气。“小刚,你爷爷在世时经常对我说,人这一辈子得凭自己真本事活,再苦再难,也得活得堂堂正正。”

“爸。”李刚看看李海军,嘀咕道:“这都啥年代了!我也不用你们走后门,我自己事情自己办,明年我就去报名,我不信我就去不了。”

李海军赞赏的看着自己儿子,搂住李刚肩膀,“嗯,爸不拦你,这才是我儿子。”

李刚不乐意的翻翻眼,“我咋觉得你就不是我亲爸呢!”

“那就算不是吧。”李海军无奈的笑笑,“你是我亲儿子就行。”

父子两人闲话一会儿,李海军要去看望岳父母,李刚不想去,说是要睡觉,等李海军一出门,他便敲开邻居家门。两人反锁上门,打开电视,把声音关小,将碟片放进VCD机器。两人看了一会儿,小脸红扑扑的都不说话,彼此能听到对方沉重的呼吸之声。

关上电视,两人癔症半天,彼此对视一眼,邻家哥哥嘿嘿笑道:“身上装钱没有?”

“有一百多块钱,干啥?”

“走,哥领你去个好地方。”说完也不管李刚明不明白,拉上他就出了门。

二十分钟后,两人来到车站附近,邻家领着李刚进了一家发廊。

“又不理发,来这干啥?”李刚不解的问邻家。

邻家笑着帖耳说道:“等会儿你就知道。”

一女子见了两人上来招呼,“恁俩理发?”

“不理,只洗头。”邻家两眼在女子胸脯上盯了几下,目光向下游移。

女子会意,淡淡一笑向里边招呼,“上工了。”

里边一扇门支呀一声打开,出来一个略施脂粉的年轻女子。年轻女子媚笑几声,上前挽住邻家手,一边招呼李刚,“恁俩里边请。”

李刚被女子看得浑身不自在,对邻家说:“我先回去了,等会儿我爸还找我有事。”

邻家尚未说话,女子一把拉住他,蛇一样的身子随即缠上来,蛇信子在他脸上蹭了几蹭,一双手在他身上上下作用。

李刚崩溃了,他红涨着脸逃出发廊。

回到家里,李刚洗完澡换了内衣裤,然后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只觉心里阵阵躁动,拿出碟片又看了一回,跑卫生间运动了一下,回卧室蒙头大睡,正在做梦,却被李海军提溜起来。

李海军怒气勃发的站在床前,手拿碟片指着李刚,“这是什么?啊!你才多大就看这东西了?啊!说,哪来的?”

李刚傻了眼,低着头不吭声。

李海军卡着腰来回走了几圈,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你不是想当兵吗?过完年跟我上部队。看啥?没商量!”说着话把手上碟片摔在地上,转身出屋,到门口又转回来,捡起碟片一折两半又使劲撂下。

李刚长出一口气,看了看地上的碟片,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两转,偷偷笑了。

(3)

2000年2月2日,下午四点多,纪东和石磊一路奔波,进入方城。

纪东调整一下车内后视镜,见后座上石磊沉睡依旧,鼓囊囊的小背包搁在胸口,随着他的呼吸起伏。纪东收回目光,放慢车速,拨通李洁电话,告诉她自己快到南阳了。李洁嘱他小心开车,并兴奋的交待纪东,要他俩记得听五点多的交通广播。

一小时后,汽车顺利到达南阳。

纪东开车驶上滨河路,看看时间,随手打开调频广播,却是一档点歌节目,他听了一会儿,从后视镜里发现石磊已经坐起,便问他要不要到前面来,自己有瓶香水送给他。

石磊伸个懒腰,满脸疲倦的笑道:“扔过来就行了。”

纪东笑笑,耳听一首熟悉的旋律响起,主持人甜美的声音也充盈于耳,他拿起一瓶水甩到后面,笑道:“香水来了,听广播吧。”

“您现在听到的这首电影歌曲《绒花》,是张云璐和李洁两位小姐点播,要送给远在千里之外的石磊和纪东,祝愿他们一切顺利。张云璐小姐还在信中写了一首诗,名字叫《合欢》,我们一起来分享一下。”

纪东从后视镜看了看石磊,见他正闭眼靠在座上,脸上洋溢着微笑,便促狭的关小声音,看他睁开眼睛皱皱眉,哈哈一笑又将声音放大。

“谁在窗外?把数不尽的绵长,卷成我静夜的心事?又是谁,缠绕在我的发端,将思绪纷乱成丝?我关上窗,把自己剥离这世界,感受你在天堂舒展的羽叶——合拢来,将我缠裹,用阳光的温度,把秋凉摒之于外——流淌在我体内的,何止是温暖。空气中,我呼吸——似唧哝秋虫倾诉思念。我的泪,随粉白的花簇顺流而下,在能感知你的地方,泛滥,与你相融成血脉,在我的生命里,默默把你的点滴绽放。”

纪东听完感慨不已,同时为石磊感到高兴,他看了看镜中的石磊,见石磊正在笑着抹眼泪,知道这首诗所起作用不小,笑道:“哥,你这样我有意见。你是标准的重媳轻弟啊!跟你一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咋就没得到这种待遇——呢(念nie)!”

石磊轻轻在纪东后脑弹两下,笑道:“你犯的哪门子酸!将来这小叔子还不是你的。”

“你骂我呢。”纪东笑道:“没听说‘老嫂比母’吗?我这好好地就矮了一辈儿啦!”

“我还揍你呢,皮痒痒了是不?”石磊拿起瓶装水照纪东后脑勺敲了几下,“净扯犊子。”

纪东笑着向前倾倾身子,“讲和,不说了。明儿让我嫂子也给我酸一首诗,我准保没意见。”

“这我不管。”石磊放下包,钻到副驾位置,“只要你有那本事。”

“那我就当这个是送给我的了。”纪东扭脸看一眼石磊,清清嗓子,眉飞色舞的念道:“在能感知我的地方,泛滥,与我相……打住,算我嘴臭,哥,能把你那臭靴穿上不?你要不要给嫂子打个电话?”

“能的你!”石磊笑着穿好皮靴,接过手机翻看一下日历。“东子,你那东西写好没?明天可就得用了。”

“啥东西?”

“明天咱哥俩不得到公司露一脸嘛。”

“还没写呢,要不咱今晚住旅社去?”

“瞎扯,再不愿意,爸那里咱也得有个交代。”

半小时后,两人进入居梦小区。两人和正在值班的杨云涛和鲁渔打过招呼,将车开到后面停下,收拾了东西上楼。

纪北正在厨房洗菜,听到两人说话声走出来。

“小北,你哥哥们回来了。”纪东边说边脱掉大衣,打开卧室扔到床上,回头接过石磊手中背包,看看石磊,又把包递回去,笑道:“你的包,自己放好。”

石磊笑笑,把包递给纪东,“啥也甭想瞒你,里边就我小时候几张照片,想看你就看。”

“我不看,我倒是相中你脖子上那块玉了,可惜你舍不得。”纪东嘿嘿一笑,把包递给跟进来的纪北,“还是让小北看看你穿开裆裤的样子吧。”

石磊暗暗叹口气,不动声色的笑道:“俺这么个大活人你不当回事,怪让俺伤心哩!”

纪东白他一眼,烦闷的捏捏鼻头,“摊上你这么个哥,我总是得失眠几夜。小北,咱出去吃饭,不管他。”

石磊哈哈大笑,“小北,记得回来捎点吃的,要是转遍全城你俩都没吃着东西,那就算了。”

纪北看着两人斗嘴,自己插不上嘴,好容易有了说话机会,带给纪东的却不是好消息。

“今儿都二十七了,小饭店都关门了。”

纪东一下泄了气,“那就做饭吧。”

功夫不大,三人围坐桌前。

“小北,家里有啥事没?”纪东嘴里含着一口饭。

“你们走的那天下午,山哥给磊哥打了借条,就放在抽屉里。还有就是,前几天小年,叔和婶喊你们回去吃饭,知道了磊哥的事。”

“他们还好吧?”石磊问道。

“都好。”纪北看看石磊,“让你们回来了有时间回去吃饭。”

三人边说边吃,饭后,纪东要送纪北回家睡,石磊也要过去看看,三人就一块儿下了楼。

二十分钟后,三人到了门首,只见大门大开,李凤珍和一位中年妇女正站着说话。

“李校长,谢谢您了,您请留步。”

李凤珍笑着点点头,“妹子你慢走。”

纪东三人下车。

“妈,那谁呀?”纪东好奇的问。

“一个学生家长。”李凤珍疼爱的看看石磊和纪北,“外面冷,都进屋。”

三人进院,纪东随后把车开进院子,几人说笑着走进堂屋。

纪伟峰沉着脸坐在桌前抽烟,桌上放着几箱东西。李凤珍等纪东三人和丈夫问候过,让他们先上楼。纪东落在后面,回头笑道:“妈,桌上那东西是那阿姨送的吧。你要是不收,她怕你不给办吧。”

李凤珍看看纪伟峰,笑笑没接话,眼神示意纪东别说话。

纪东三人上楼去了,李凤珍给纪伟峰冲上一杯茶,放到他面前。

纪伟峰端起茶又放下,跟着摇摇头,重重的叹口气,“凤珍啊,不是我不理解你,我是担心,你这一开先例,以后麻烦事就多了。”

“知道你是为我好。我这也是没办法,市里好多外地转来的学生都没办学籍呢,跟她解释她就是不信,总以为我是想她东西。”

“你就不能不收?”

“你以为我稀罕人家东西啊,我这不也是为了让她放心嘛。现在不比以前,很多搁在过去很正常的事,现在都不正常了。你也别说我,你给公司办事不也给人送过礼。我想了,把这些东西都记上,将来学籍办好了给他们退回去,或者干脆折成钱,以他们名义捐给希望小学,你看行吧?”

“这倒是个好办法。”纪伟峰释然一笑,随即感叹,“也只有这样了。”

两人在下面说话,上面三人也没闲着。纪东和石磊在楚河汉界两边布阵,纪北当个两面派,专拣优势一方帮一把臭手。三人大呼小叫,闹得不亦乐乎,如此吵吵到九点,收兵下楼。

纪伟峰夫妻正在看电视,见了三人,两人问候一回石磊,劝慰一番,得知纪北要睡家里,李凤珍让他先睡南成屋里。纪东问起南成,李凤珍告诉他南成下午回家看纪兰去了。随后,纪伟峰提起次日的表彰会,交待一下纪东和石磊发言时要注意的地方。纪东和石磊答应了,两人辛苦几天,都是浑身酸臭,先后在卫浴里洗了澡,这才告别。

将近十一点,纪东和石磊回到居梦,南成已经接班,纪东便没上楼。石磊上楼后,将两人换下来的脏衣服泡进水盆里,找着稿纸帮纪东写稿子。

第二天上午八点,石磊和纪东准时出现在赵丰林办公室,两人交上演讲稿,赵丰林看罢点头,和两人聊一会儿家常,一同前往一家影院。

影院里座无虚席,前排中央就坐的是一些部门领导,接后边是公司业务往来客户,再后边和两边位置是公司各级领导和小区主任,以及售楼员工和保安,另有一些职工家属,记者则拿着录音笔和相机在人群里来回穿梭。舞台上方拉着大红横幅,上面一行黄字:丰林公司迎春联欢会暨见义勇为表彰大会。舞台上一溜桌子并联,白布遮盖,上面放着几个话筒,后边摆几张椅子。舞台前下方,滑轨上架着一台摄像机,另有人扛着一台摄像机依次拍摄前排。

纪东和石磊穿过正在化妆的演员,躲在幕布后面看了看台前情况。纪东把胳膊搭在石磊肩上,笑道:“人还不少哩,得先找厕所。”

“瞧你这点出息!”石磊取笑道:“上了前线你不得尿裤子。”

“有其哥必有其弟。”纪东笑道:“你还当真了,想当年野外生存我可吃过老鼠。”

“所以胆小,是吧?”石磊哈哈大笑,“也不知是谁呕了一宿。”

“你这当哥的不厚道。”纪东阴笑一声勒住石磊脖子,“还笑,信不信我也会鼠胆包天!”

两人在后边耍闹,舞台上主要领导已经落座,主持先请有关领导讲话,随后赵丰林简短几句,接着轮到纪东。

纪东亮相,习惯性的先给台上台下行个标准的军礼,然后端端正正的坐下,还没开口先打了个喷嚏,引起一阵笑声。

“我开始喷了。”纪东笑道。台下哄笑。

纪东开始照本宣科,念了一页之后,自觉乏味,干脆撂开稿子现场发挥,偶尔的妙语让现场气氛非常轻松。演讲完毕,影院掌声雷鸣。到了石磊上场,他也放弃了稿子,东北方言里时常插几句南阳方言,让人觉得既新鲜又有趣。

演讲结束,联欢会开始,记者涌向后台。石磊和纪东早已躲到厕所里,观察到外面没有记者,两人才悄悄溜出后门,没想到一出门就碰到了张云璐和李洁。

四人相互打过招呼,纪东笑着看看张云璐和石磊,伸手拉过李洁,笑着对张云璐说:“你先采访我哥,让他知道咱南阳人不欺生。”他边说边向李洁耸眉挤眼,嘴里说道:“老婆,今早吃饭没?咱赶紧找个地方填填肚子去。”

李洁赧然看看石磊和张云璐,悄悄掐一下纪东,纪东就势攥住她小手,一拉一带抱个满怀,低头就在李洁彤红的脸上点了一下,转脸看着一旁微笑的两人,笑道:“哥,嫂子,你俩能不能找个地方办公去?”

张云璐一脸红晕的看看石磊,两人眼光对视,又都低下头,扭头见旁边的纪东已经吻上李洁的小嘴,李洁粉拳捶几下也环住了纪东。两人好笑的转回头,彼此相视一笑。

“张记……云璐。”石磊一时不知怎样称呼。

“你还好吧!”两人异口同声。

张云璐脸一红,笑着别转过头,理一下额前秀发。石磊伸手挠挠耳根,看了看纪东两人,回过头看着张云璐,“他俩在这儿,要不,那啥,想不想走走?”

“也好。”

两人边走边聊。

“前些日子听说你回家去了,家里好吧?”石磊把双手揣进裤兜。

“挺好。”张云璐笑笑,漫不经心的问:“听同事说你找过我,有事吗?”

“没啥事……也算有点事。”石磊停下脚步,拘谨的朝张云璐笑笑,“我写了个东西,想让你给看看,指点一下。”

张云璐也停住脚步,看着石磊微微一笑,“我在李洁那儿看过你写的诗,含蓄深沉,很有意境,你写的挺好,我写不来。”

“啊?”石磊疑惑地问道:“啥诗啊?”

“风若是你的妩媚,那流淌的空气一定是你纷扬的秀发。”张云璐低头含蓄的一笑,“很有想象力。”

“噢。”石磊不好意思的看看张云璐,“那都是我胡诌的,东子就把它记下来了。这小子!嗯,你那首诗也很好,谢谢你。”

张云璐脸红了红,感叹道:“人这一生难免残缺,因为残缺,有些东西才更弥足珍贵。”

“是啊!”石磊眼中泪光隐隐,“失去后才懂得珍惜。”

两人一时默然,肩并肩迤逦行走在人行道上。阴霾的天空落下疏疏小雪粒,随风在城市上空乱舞。

“能跟我讲讲你的故事吗?”张云璐打破沉默,期待的看看石磊,风撩动她的黑发,衬得她的双眸愈加动人。

石磊看得呆了呆,沉吟一下,微笑道:“我写的就是我的故事。”

“看来我是一定要拜读了。”张云璐笑意盈眸,略带羞涩的笑着说:“什么时候能让我看看?”

石磊呵呵笑着说:“我有你电子信箱,晚上我给发过去,写得一般。那啥……你看完后给个意见。”

“你写的一定是好的。”张云璐灿然一笑,伸手接住几片小雪花,“再下大点就好了。石磊,你喜欢南阳吗?”

“喜欢。”石磊伸手接雪花,看着张云璐坦然一笑,悠然神往的仰首望天,“没我家冷,很温暖。”

“如果这个城市有你的牵挂,你会选择留下吗?”张云璐看看石磊,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天空。

“我会——”石磊温柔的注视着张云璐,“在我的生命里,默默把你的点滴绽放。”

张云璐收回目光,脉脉含情的看着石磊,“除却感动,我能做的唯有依恋。”

两人对视片刻,石磊柔情似水的理了理张云璐的秀发,含笑看着她将头靠在自己肩上。

雪越下越大,纪东和李洁远远的看着石磊两人,相视而笑。

“这俩人还怪会浪漫哩!”纪东咂咂嘴,为李洁戴上帽子,笑道:“咱也浪漫浪漫。”他说着话握住李洁双手,一边揉搓一边笑着说:“瞅这小手凉哇哇哩让人心疼,让老公帮你暖暖。”

李洁嗔瞪了他一眼,笑着挖苦道:“再浪漫你也是斯文扫地。”

“扫地才是过日子的好男人呢!”纪东嘿嘿笑着把李洁双手同自己双手一起放进自己口袋,一本正经的说:“浪漫只属于雪花,雪化了,还是实实在在的布兜暖和。”

两人面对面。李洁把头靠在纪东胸口,感受着纪东的呼吸,不由一阵脸红心跳,又听纪东在耳边轻笑道:“过了年咱们结婚吧,跟我哥他们一起。”

李洁红着脸轻轻嗯了一声。

纪东揽着李洁往回走,两人在剧院后台等有半小时,石磊和张云璐才回来。几人说会儿话,李洁和张云璐先走了。纪东两人等到联欢会结束,回到舞台同众领导握过手,合过影,就又从后门溜了。

(4)

纪东和石磊回到小区,在楼下遇到方刚,石磊先上楼,纪东少不得问问方刚恢复的怎么样,得知方刚要去北京,知道他想躲出去,就没问案子的事,正准备上楼,却看见王永和郝娟一前一后从楼门走出来,两人阴着脸,仿佛结了几辈子仇,一问才知,两人是为了去谁家过年吵架了,让纪东给评评理。纪东笑道:“这派出所都管不了的事你们也别难为我,还是等我侄儿二十年后结婚了让他跟他媳妇决定吧。”

“啥?”

“到时候你俩搁屋里等着,看他俩往哪家过年,你们也往哪家去。”

两人大眼瞪小眼,反应过来都笑了。

纪东上楼,见石磊正在电脑前逐字逐句修改东西,看了一会儿,感觉索然无味,听见敲门声,开门却是杨志军。

纪东请进杨志军,又往门外看了看,“就你一个人?”

杨志军笑道:“还有一个人在楼下等着呢。哎,纪东,你别误会,我可不是来搞调查的,中午聚聚,去不去?”

纪东打开窗户向下看看,见韩海正骑在摩托上抽烟,便问石磊去不去。石磊说张云璐放假了要回家,一会儿就得到车站送她。

三人到了一家酒店,雅间落座,服务员上菜。韩海把一瓶酒打开,先给纪东倒上,“听志军说,你去东北前又救了个人,你没事吧。”

“没事。”纪东看一眼杨志军,笑道:“就是被人审了半天,怪不舒服。”

杨志军笑着接口,“纪东,可不敢这样说,海哥回头就得收拾我了。赶紧吃菜。海哥听说你的事……”

杨志军看见韩海盯了他一眼,心中颇不是滋味,端起酒杯笑道:“怪我没早点告诉他,非得讹着我请你吃饭,你说,我这钱花的冤不冤!”说着话和两人碰了杯,一饮而尽。

“不冤。”纪东笑着看看韩海,发现韩海满脸落寞的看着他,和他对视后,勉强给他一个笑容。纪东愁上心头,一口将酒干了,笑道:“一个哥一个弟,你不掏钱谁掏钱!”

三人各怀心事,不知不觉已喝了一瓶酒。耳听得外面一阵喧哗,韩海喊服务员问怎么回事,还让不让人吃饭了。服务员一个劲道歉,说有几个人喝多了。正说着话,门哐的一声被撞开,一个保安捂着肚子跌进雅间,门外犹有人声在骂骂咧咧。

杨志军坐不住了,纪东也跃跃欲试,两人正要起身,却见韩海阴沉着脸,起身拎起茶壶砰的一下摔在地上。两人面面相觑,惊怔莫名。

韩海怒喝道:“金强你个小王八蛋,给老子滚进来。”

门外呼骂戛然而止。韩海吩咐服务员把保安扶出去,让她告诉酒店经理,损失和医药费由他负责,转脸压压怒火,对纪东两人笑道:“一朋友喝多了,志军,给哥个面子,咱们继续。”说着话端起酒杯,也不理会门口进来的人。

纪东眼见来人,吃了一惊,来人正是伤害方刚的人,也是杨志军要的人。他困惑的看一眼韩海,又斜一眼杨志军,见杨志军只看一眼来人就微笑转向韩海,便默不作声的端酒啜饮。

金强看见屋内三人,也惊愕不已,他一转身对身后一副凶相的两人骂道:“喝点酒瞅你们那熊样,亏我还当你们是朋友,谁弄的摊子谁收拾,该赔你俩就赔,吵住我几个哥喝酒了,想要以后跟我做朋友,赶紧赔礼。”

后面两人老老实实赔礼道歉完,被金强一个眼神招呼出去。

“海哥。”金强紧张的看着韩海,又向三人道过歉。

“喝多了就会耍酒疯!坐吧,刚好有事找你,这是你军哥和东哥。”韩海冷眼看看金强,“介绍你自己。”

“军哥,东哥,小弟金强,叫我小强就中。”金强打招呼,纪东和他双眼一碰,悠闲地笑着点点头,递给他一支烟,“兄弟看着面善啊!”

“海哥老说我跟他带像。”金强笑着接过烟,看眼杨志军,对纪东说:“哥你不认识我,我搁电视上可见过你。”

“现在见着真人了——”韩海插口说话,面带微笑,语气平静如同微波不兴的湖面,“以后见面可不能打架。”说完心怀愧疚的看着纪东,呵呵笑道:“志军可是警察,别净给人惹麻烦。”

纪东愣了一下,不及说话,杨志军笑道:“不说这个,好不容易有时间出来玩玩,海哥你就别损我了。”

“你不有案子办着吗?”韩海瞧一眼纪东和金强,笑问:“破案了?”

“家属撤案了,说只是一般的打架斗殴,不想把事情闹大,两家已经私下和解了。这个案子纪东知道。”

纪东夹菜的筷子顿了一下,笑着放下了,看看韩海和金强,对杨志军说:“那就好,省得你来烦我了。”

“那今天这酒就当我赔罪了。”

几人尽欢,下到酒店外,杨志军送纪东回去,韩海说和金强有点事,让金强驮着他去白河。到了白河下游,远近无人,韩海命金强停车,下了摩托伸手就抓住金强后衣领,向河边拖,金强也不反抗。两人下至河边,韩海放开金强,冷冷的望着漫天飞雪,“这事是你干的吧。”

“是。”金强狼狈的躺在草窝里,泪水肆流,“我没动东哥,上次你找我,我就知道错了,我有错,可我也没想杀他,他要是不管闲事,也不会有事。”

“你以为老子相信你!你又不缺钱,咋会去当小偷?”

金强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绝望的闭上眼睛,“哥,你杀了我吧!死了,我就不会痛苦了。”

韩海猛的转回身,劈胸揪起金强,看着他伤心欲绝的模样,一咬牙闭上眼松开了手,“滚,滚蛋。”

金强不声不响的站起来,向着河岸走去,一件件衣服随手抛弃。韩海呆呆的看着这一幕,直到金强迈上白茫茫的河滩,他才狂吼一声“你他妈要折磨死老子”冲了过去。

漫天雪花飞舞,依稀又回到十年前。

十年前,韩海已经在社会上混了几年,那年冬天,雪花纷飞,韩海在雪中救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金强。金强父母早亡,跟着爷爷生活,那年冬天,爷爷过世,金强流落街头,韩海和几个社会混混儿成了他的亲人。

“哥,你知道那顿饭有多香吗?”金强坐在洁白的河滩喃喃低语,“那时候我就发誓,我这一生都是你的。”

“发你个臭狗屎。”韩海抓一把积雪抛出去,“被我踩到算倒霉了!你日子还长着呢,找份正经活,将来再娶个媳妇,养个孩子,这辈子就齐了。”

“海哥,你知道,我不能。我想到南方去,在这里太累了。”

韩海沉默良久,拍拍金强肩膀,起身拉起他,望着茫茫世界一声叹息。“走吧!”

两人上到河堤,韩海发动摩托,金强坐在后面抱着他,更将头紧贴在他后背。回到酒店,金强头也不回的坐进汽车,开车走了。韩海望着金强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挪步。

(5)

杨志军将纪东送回小区便走了,纪东回屋就躺到床上,睁着俩眼,也不说话,回想着席间几人的对话。他明白,韩海和金强关系非同一般,两人之间极可能有亲密行为,否则,以韩海的个性,不会在了解真相之后,依然瞒着他,并希望他不再追究。他想起了回程路上杨志军的一句话,也是两人一路上唯一的一句对白。杨志军说:“纪东,韩海心苦着呢,他有苦衷,你是聪明人,得体谅他。想想,每个人其实都不易,都知道结局是个死,都还得努力争取活得好点,一步一步挨到那一天。”纪东在心里念叨着这句话,想起和韩海之间的尴尬,只觉不尽烦恼滚滚来,又想起韩海为了金强,忍心欺瞒他,伤害他,又觉无限心酸,诸事在他脑子里翻来覆去,搅得他心中难受不已,不觉流下眼泪。

石磊发完邮件,扭头看看纪东,却见纪东正在流眼泪,不由吓一跳,“咋地啦?”

“头疼。”纪东无力的叹口气,“哥,你说傻子是不是就没有烦恼不用伤心难过?”

“想啥玩意呢?”石磊关上电脑,坐到床边,审视一回纪东,不解的问道:“出去好好的,回来咋就这样啦?”

“我和杨志军去公安局撤案了。”纪东双手抹抹眼泪,坐起身,红着眼睛疲倦的靠在床头,“有些人有些事,想躲都躲不掉。心里累得慌!”

石磊没料到纪东会说出这样一番话,自从他见到木匣子里的半块玉佩,他基本上确定了自己的生父,但随之而来的烦恼却在无时无刻纠缠着他,让他夜夜失眠。在回程的每个夜晚,他坐在副驾上都在思考要不要告诉纪东。他知道,这件事说出来很简单,纪东会真心的为他高兴,但在将来的某一天,随着一个人的出现,他和纪东将会面临一场考验,他不知道自己到时候该怎么办,只能选择把一切抹去,就当从没发生过。他在决定的同时,内心同样有一种渴望和冲动在折磨着他。他每天看着纪东在身边嘻嘻哈哈,常常会心痛的滴血,哀叹如果不是那个人伤害了纪东,他会很激动的把两块玉拿给纪东看,让纪东也分享他的快乐。就在今天,他趁着纪东出去,又摸出半块玉佩抚摸良久,他摸着脖子上的一块圆,看着手上的半块缺,想起已故的父母,难过的掉了一阵泪。

纪东的话让石磊心头一松,几乎想抱起纪东疯狂的转几圈,但良知又让他的心揪起来,让他自责不已,他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

“累就睡一会儿。”石磊叹口气,“醒了就好了。”

石磊待纪东躺下,把被子掖好,回到客厅看着窗外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敲门声把他惊醒,他抹抹眼睛前去开门。

“海子哥!”

“磊子。”韩海一脸倦容,笑起来并不舒展,“东子在吗?”

“在呢,他刚躺下,我去叫他。”

“不用。”韩海喊住石磊,迟疑一下,说:“磊子,我想单独和东子谈谈。”

石磊笑着点点头,“他就在那屋,我出去买点东西,海子哥,晚上别走,来南阳很久,咱哥仨还没聚过呢。”

“嗯,好。不走。”

石磊出门去了。

韩海轻步走进卧室,在床边坐下,看见纪东眼角似有泪滴。他轻轻叹息一声,伸手欲要擦拭,纪东却睁开了眼睛。

韩海匆忙要收回手,纪东却握住了他的手。“哥,我撤案了。”

纪东声音很轻,缥缈的让韩海浑身剧震,迎着纪东的视线也转向窗户。

沉默,空气似乎凝固。

“东子,别怪哥。”韩海怕自己再不说话就要掉泪,“我给你讲个故事。”

“很久以前,有一年冬天,天很冷,下着雪,就像今天这样。有个十八岁的小伙子在雪地里救了一个十五岁的小男孩,小男孩是个孤儿。这个小伙子是个痞子,有几个好兄弟,虽然每个人都有家,却整天聚在一起,干些偷偷摸摸的勾当。小伙子因为一时好心救了小男孩,却不知道小男孩已经在心里发誓要跟他一辈子。小男孩刚开始的时候很笨,什么也偷不着,老被人取笑,小伙子总是护着他,小男孩就更加黏着他,但小伙子从没带小男孩去过自己家,他知道自己只是好玩,也不想让父母知道自己在外面干坏事。第二年,有一天夜里,小伙子耐不住寂寞,忍不住就和小男孩发生了关系。第二天,小伙子就离开了小男孩,小男孩却爱上了小伙子。他找到了小伙子,知道小伙子另有所爱,非常喜欢邻居的一个男孩。小男孩煎熬了几年,设法调查清楚了男孩的情况,有一年,设局伤害了男孩。小伙子很伤心,但并不知道是小男孩干的,直到后来小男孩再次找他,无意间说漏了嘴。小伙子发疯一样教训了那个小男孩。小男孩答应了他不再伤害男孩,但在后来却无意中再次遇到了男孩……后来,小伙子跟小男孩走了。”

“讲完了。”韩海平静的笑笑。

“小伙子是为了保护男孩,也是为了救小男孩。”纪东眼角噙着眼泪,哽咽道:“哥,小时候你给我的零花钱就是这样来的吧。”他说着话坐起身靠到床头,把韩海的手放进被窝,“你手好凉,我帮你暖暖。”

韩海感受着温暖,心中酸楚无可比拟,见纪东衣服单薄,便抽回手拿衣服帮他披上,“别冻着了。”又拿了毛巾递给纪东,“东子,我……走了。”

“等我送你。”纪东擦干眼泪,三两下穿好衣服。

韩海转身向外走,纪东却在背后紧抱住他,缓慢而坚定的扳过他的身子,紧闭双眼吻上了他的嘴唇。

韩海全身一颤,往事涌上心头,热泪随即滚涌而出,他用可怜的一点理性才艰难的维持住清醒。

“东子,别折磨我。”韩海捂住双眼,使劲抹了两把,跑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哭了一场。

“东子,我知道你不是。过了年我就走,结婚时别忘了告诉我,我不换号码。”当两人站在门里门外,韩海不舍的看着纪东说:“谢谢你的吻,哥不会忘记。”

(6)

除夕夜,纪东和石磊在家陪纪伟峰和李凤珍吃过饭,又到韩海家坐了一会儿,两人七点多回到小区,让鲁渔和杨云涛早点回家守岁。鲁渔家在山东,回去也是一个人,杨云涛便拉上他一块儿去自己舅家。

纪东和石磊说了一会儿话,往李洁家里打电话问候一回,问石磊要不要也打一个,石磊因为邮件没有收到回音,没什么心情,在纪东鼓动之下才勉强拨通张云璐家电话。张爸爸说张云璐有任务往外地采访去了,得知石磊姓名,高兴的请石磊有时间去家里玩。

石磊兴奋的挂上电话,又分别给刘斌和石泉拜个早年。十一点,南成接班,石磊在下面和两人说回闲话就上楼睡了。

第二天,石磊接早班时,上一班的两个人都不认识了。韩海要去南方他是知道的,李刚没来,他却不知道因为什么。几天后,直到马明博意犹未尽的来随便点一卯,他才知道李刚要跟他老爸去部队。当天下了班,石磊见到纪东,两人算来算去,当初一起上岗的就剩他俩和南成、鲁渔、杨云涛、胖肖武、郝飞、谢平。谢平据说已经定亲,今年就要结婚,过了十五要跟他爸学开车,眼看要走。鲁渔昨天刚收到一封南方来信,说是他哥在那边开了个小五金店,让他去帮忙,也是要走的。胖肖武老婆肚子大了,有一个丫头的他渴望能有个带把儿的来传承他的肥胖基因,要不了几天他也得回去伺候儿子他妈,因为媳妇和婆婆见面就吵。据说他把临街的窗户阔了阔,准备弄个小烟酒铺,过两天开始上货就辞职。郝飞昨天走了好运,从来不玩彩票的他,在胖肖武的煽动下,买彩票中了一万块钱,要去技校学修车,眼红得胖肖武骂他走了狗屎运。至于杨云涛,据他自己交代,他是因为迷恋陈晨才不肯走。让纪东大跌眼镜的是,花心的杨云涛痴情起来,居然能把陈晨的一脸阴云想象成春雨的前兆。比较而言,陈晨的鲜妍明眸,盛放在南成眼里,却是烦恼多过欣赏。因为陈晨的原因,杨云涛一看见南成就郁闷相向,南成话本就不多,也懒得理他,反而见了纪东时不时就要抱怨几句,说都怪纪东出的馊主意,让他莫名其妙的成了杨云涛假想中的情敌。纪东落一身埋怨还无处诉,思来想去便怀疑起南成的性取向。

纪东和石磊最后说到自己身上。等过了十五,两人就要忙开店的事了,说来说去,保安也是干不长了。

初六,纪东和石磊将纪北送上南下的火车,两人在车站碰上了谢平在送瘦肖武。初八,两人看着金强开着汽车载着韩海驶出小区,往南方创业去了。过了十七,冯云山喜孜孜的找石磊还钱,说年里年外落了几千块钱,又说郑霞已经在一个超市上班。当天,纪东和石磊向纪伟峰和李凤珍说两人要下海,纪伟峰也拦不住,而且有石磊看着纪东,他也放心,也就同意了两人趁着年轻想闯闯的想法。至此,除了南成和杨云涛,其他人都寻找自己出路去了。

正月二十,李洁第一次拜访未来公婆,陈晨死缠烂打也跟了去。

纪东一路心里只犯嘀咕,为南成即将面临的不知是什么样的窘境着急,却是毫无办法。不出他所料,他在介绍完李洁后,陈晨当着南成的面,落落大方的直陈自己是南成的女朋友。南成惊得目瞪口呆,在众人目光注视下,呐口无语。此后,南成和陈晨似乎真的确立了关系。区别在于,一个甜言蜜语纠缠不休,一个闷闷不乐没有好气。

纪东和石磊忙于开店之事,心无旁骛。十天下来,营业执照等相关手续已经接近尾声,门面装修也基本结束。这天晚上,两人打扫完屋子,自得的欣赏一回即将诞生他们人生第一桶金的地方,锁上卷闸门,到澡堂去泡澡,以消除连日来的疲乏。

澡堂人不多,偌大的换衣间只有两个人坐着说话。两人脱衣进入里间澡池,闭眼享受难得的舒爽,直到听到一阵熟悉的说话声才睁开眼。

石磊和纪东回头望去,只见李海军和李刚一前一后走进来,两人边走边说边笑。

“李叔,李刚,你们——”纪东恍然悟到什么,笑道:“不会是父子吧。”

李海军父子俩也看见了两人,李刚惊奇的看看纪东,又看看他老爸,“爸,你们认识?”后边四个字却也正是李海军问纪东和李刚的。几人都笑了。

四人言谈甚欢。纪东和石磊得知李刚赶着三月份南方特招武警,已经通过政审和体检,两人彼此心照不宣,以李刚的瘦小个头,去了顶多只是后勤兵,是走了关系的。

纪东两人向李海军父子表示祝贺,又泡了一会儿,便上去淋浴,很快洗完就告别先走了。到屋没多久,纪东就接到杨志军的电话,确认韩海是否真去了南方,纪东肯定答复后,那边沉默一会就挂了电话,弄得纪东一头雾水。

转眼到了三月,刘斌和阿峰一起到了南阳。石磊和纪东两人迎接着,先带两人到店内看看。门店内营业柜台等已准备的差不多,要不了几天,摆上货物即可营业。

入夜,石磊和纪东两人在一家小酒店为刘斌接风。几天后,刘斌和石磊、阿峰一起驱车去南方,纪东自在店里照顾。

(第十六章)

(1)

虽是三月天,早上的天气却依然寒冷。黄立坚抬头看看雾蒙蒙的天空,回头望了望浓雾中的监舍。几年下来,他不知不觉竟然对这里产生了感情。舍友们得知他刑满释放的消息,一个个眼神几乎能把他杀了。他知道那里边包含着什么。走出监狱大门,他获得的是自由,而他们还得为这份自由在里边熬日子。他虽然激动万分,但心情却如同浓雾一样迷茫。早在入狱后,他的老婆就提出了离婚,他不想拖累人家,虽然难过,还是同意了,毕竟,人这一生没有几个十年,让一个女人为他守十年,他做不到,何况,他不喜欢女人。他唯一庆幸的是,两人没有孩子,让他少些心痛,多了些释然。

出了监狱大门,黄立坚放下随身行李,闭上双眼深吸了几口气。他明白雾天这样做对身体不好,但他很久没有这样自由呼吸过了。他睁眼看了看白茫茫的世界,一瞬间,他有点绝望,正像他所预料的那样,家里没人来接他。他从入狱后就知道,他被家人抛弃了。他在漫长的等待里,没等来一个家人,却等到了一个男孩,最终结束了心无所依的孤独。他的心在与爱人的肉体的胶着中体味着温暖,在激情迸发的瞬间燃烧着欲望。当他送走爱人的那一天,他整夜都难以入睡,他习惯了两人相拥的温度和爱人身上的体味。他望着冰冷的铁窗,和铁窗外清冷的月光,才明白自己其实很脆弱。他躺在冰凉的被窝里,回味着每次缠绵的情景,他的欲望便膨胀的难受,接着他的心就变得空落落的。他怕再次失去,如同当年。当年,他参加了他初恋的男孩的婚礼,喝得酩酊大醉。后来,他在绝望中选择了结婚,没多久,他所在单位查出他挪用公款,他的事情随即曝光。他在庭审时没见到一个家人,书香门第出了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情,他能理解家人。他没用律师辩护,坦然接受了一切,只是在坐上警车之后,他流泪看了看家的方向。他知道,他已经一无所有。所以,当他看到不远处一个身影向他走来,脸孔渐渐清晰,他紧咬着嘴笑了一下,一股暖流在心中流淌,眼睛便湿润了。他看着南成走近身边,情不自禁便将南成拥进怀里,近乎贪婪的嗅着南成的气息,掩饰不住的激动被下体表露无遗。

许久,黄立坚放开南成,心疼的替他抹去眼泪,笑骂道:“操,别哭得像寡妇似地,是不是想我死了你好改嫁啊!”

南成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坚哥,你瘦了。”

“嘿嘿。”黄立坚浅笑,摸摸南成脑袋,“你也没胖,头发都长这么长了。你这样子,还真他妈诱惑。”他说着话从背后将南成重新揽进怀中,一双手不安分的在南成小腹部摩挲。“哥想死你了,今儿你要不来,我死的心都有。”

南成靠在黄立坚怀里,由着他把手伸进上衣内揉搓着敏感地带,直到自己的欲望逐渐胀大,才回转身轻轻吻了吻黄立坚。“你还是没变。”说完弯腰提起黄立坚的行李,却被黄立坚笑着抢过,“还是我来吧。”

一小时后,黄立坚跟着南成走进一间出租屋。黄立坚放下行李,呆呆的看看整洁的屋子,关上房门,一下将南成抱起,温柔的放到床上,将南成压在身下,边吻边流眼泪。

几十分钟后,南成靠在黄立坚的臂弯里,两人面对面注视着彼此。

“坚哥,你睡会儿,我去做饭。”南成开始穿衣,却被黄立坚拥住,“我不饿,让哥好好看看你。”

“吃过饭我还得上班呢。”南成说完见黄立坚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不觉莞尔,“我咋觉得你比我还小呢。”

“操,老子饿了,赶紧做饭去。”黄立坚轻轻捏捏南成下巴,看着南成下床出去,摸过床头烟点着一支,默默的思考着将来。

功夫不大,饭菜上桌。

“成。”黄立坚坐在桌前,看着南成给自己盛饭。自从两人有了第一次,他一直这样称呼南成,“下午我跟你一起去。”

南成一怔,心神不宁的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想啥呢?脸都变色了。”黄立坚笑着说:“不是背着我找男人了吧。”

南成心虚的觑了他一眼,闷闷的把饭碗递过去,想了想还是不准备瞒他。“没。就是有个小女孩天天缠着我。”

黄立坚一口菜刚塞进嘴里,闻言差点噎住。他咳嗽两声,让南成给他倒点水,一时心里五味杂陈。他接过水杯,喝了几口,看也不看南成,“咸死了,你想谋害我啊。”

南成愣了愣,伸筷子夹一筷黄立坚刚吃的那盘菜,尝了尝笑着看看黄立坚。

“我对她没意思。”南成解释,“你口味越来越淡了。这菜应该搁点醋,吃着味道就正了。”

黄立坚啪的将筷子拍在桌上,瞪了一会儿南成,又默默的拿起筷子,幽怨的问,“成,你会结婚吗?”

南成心中莫名的一痛,“我不想结婚,除非和你。”

黄立坚不再言语,闷着头吃饭,吃完饭,抓过南成的半碗饭就去洗。

南成傻愣愣的拿着筷子跟进厨房,看看黄立坚脸色,试探道:“我还没吃饱呢。”

黄立坚斜了他一眼,把刚洗好的碗递给他,“我想找个工作,等我挣了钱就出去找房子,省得将来你不得已结了婚,撇我一人守着这屋子。”

南成的心似被锥狠狠的攮了一下,痛的没拿住碗,碗掉到地上碎成了几瓣。他急忙蹲下身去收拾,眼泪不经意间就流了出来,手也被碗茬割了个口子。

黄立坚话一出口就后悔,听见动静,回身见南成手指割破,他狠抽了自己一耳光,急忙扯过南成手指往嘴里吸吮。

南成看着黄立坚,被后者狠狠的瞪了一眼,“笨手笨脚,真不知道这些天你咋过哩!”

南成傻呵呵的笑,摸摸黄立坚的脸,愣头愣脑的撂出一句话,“除非我死了,否则我非缠死你。”

黄立坚怔住了,半天吐出南成手指,骂道:“操。”边说边捏起一撮盐朝南成的伤口摁下去,疼的南成一哆嗦。

“忍着点。”黄立坚忽然温柔的有点过火,“哥还想多活几年,好好折磨你呢。”

“你哭了。”

“滚。”黄立坚猛的抱住南成,“你死了,我也不活了。这世界上,哥就你一个亲人了。”

南成的心收缩成一团,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疼痛显然并没能止住血水渗出。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看到黄立坚咬破手指,将流血的手指紧紧贴在他的伤口。

(2)

纪东中午在家吃的饭,南成不在,李凤珍说南成回家看纪兰去了。吃过饭,纪东转到韩海家坐了一会儿,逗了会儿志雄,然后驱车送志雄到幼儿园,看着志雄进了教室,他回到车里给韩海发一条短信,马上就得到了回音:正忙着。他看着很简单的三个字,不知道韩海和金强在那边究竟怎么样。他摇下车窗,点着烟抽了几口,又给刘斌发一条短信,回信一看就是石磊敲的,内容是一路还好,快到地界了。他随后又调出崔健成的电话,看了半天始终没拨出去。纪东在石磊走后就摸出了石磊当宝贝一样收起的小木匣子,不出他所料,里边空空如也。他想起那次洗澡,没见到石磊脖子上有玉佩。他没问什么,他虽然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但他隐约觉得和年前的石佛寺一游有关。他把手机扔在副驾座上,无论如何,石磊有石磊的道理,既然石磊不想说,他也只有存疑。

纪东开车转过街角,远远的却看见南成坐在一辆自行车后座上,有说有笑的模样,仿佛换了个人。他看了看蹬车人的背影,很魁梧的样子,头发很短。他突然想起南成刚出来时的发型,两者很接近。他不远不近的跟着两人,连他自己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他看到一辆汽车超越两人停下,南得刚从车里出来,南成跟着跳下自行车。

纪东也停住车,他特别看了看那个短发人。短发人三十四五的模样,很拘谨。短发人在和南得刚说话时显得很不自在,直到南得刚上车开走,短发人才如释重负般朝南成笑笑,南成跟着很开心的样子,两人说笑着继续行进,南成偶尔会将手搭在短发人肩上。

纪东用手拍拍额头。南成难得这么开心,他本应该也高兴,但他还是叹了口气,掉转车头,朝另一个方向行驶。他在纪兰家附近买了点东西,到了门口,从邻居口里得知纪兰这两天一直在加班,中午都不回家。

纪东将东西拜托给邻居转交,驱车先到店里看了一眼,然后回小区。他在小区附近看到短发人从小区出来,在不远的报摊上买了份报纸,推着自行车边走边看,他就跟了上去。

黄立坚拿着报纸看了半天,没发现对自己很有用的信息,所有招聘广告基本都只招年轻人,有一两个适合他年纪的工资却很低。他拿着报纸踌躇半天,丝毫没注意到纪东正将车停在不远处看着他。

纪东尾随着黄立坚去了两三处地方,眼见他满怀希望的进去,又一脸忧伤的出来,后来干脆把报纸扯的粉碎,骑在自行车上抽烟。

纪东想了想把车靠过去停住,冲着黄立坚打招呼,“大哥,能借个火吗?”

黄立坚听到喊声,四面张望几眼,当他确定纪东在和他说话,虽然心情不高,还是淡淡的走了过去。

纪东下了车,很精神的看着黄立坚,接过火机笑道,“多谢大哥了,那个,出来的急,忘带钱了,烟瘾犯了,能给支烟吗?”

黄立坚闻言既诧异又好笑,他扫了眼汽车,上下打量一回纪东,笑着递过烟,“没事,烟瘾犯了是很难受,别嫌烟赖就中。”

“别的还抽不惯呢,谢了。”纪东说完扭头就走,几步后又回转身,嬉笑着说:“能不能多给几根?”

黄立坚目瞪口呆,监狱里这种破事居然能在一个开汽车的帅哥身上上演。“操,林子大了鸟也多。”这话他没骂出来。他如见了国宝似地欣赏一回纪东,强忍住笑,把一盒烟都递过去,“兄弟,私房钱没放好吧。都拿去,哥哥正想戒烟呢。”

“那我就不谢了啊。”纪东笑着转身,上车后朝满脸不可思议的黄立坚挥挥手,驱车扬长而去。

黄立坚愣怔怔的看着汽车跑远,双臂交叉环在胸前,咬牙切齿的骂道:“操。”他摸摸口袋,这才发现身上除了那包烟,一分钱也没装。“今儿真邪门了!”

纪东回到小区,进门就把南成叫进车内,把烟扔给他。

“哥,我不抽烟。”

纪东扭脸盯了他一眼,面无表情的说:“给你男朋友抽。”

南成吓一跳,心一下子悬到嗓子眼,看看烟盒,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嘴里结结巴巴道:“啥?啥朋友?”

纪东听南成结结巴巴句不连贯,心里咯噔一下,也不理南成,把车停到后面,下车前甩下一句话,“晚上请你朋友来我这吃饭,记得让他戴个帽子。”说完自顾自上楼去了。

南成忐忑不安的回到值班室,左思右想越想心越沉。他抬头看了看纪东房间,见纪东正趴在阳台上抽烟,眼神好像经意不经意的向他撇几下,让他心中更加乱如一团麻。

纪东叹口气回到屋里,上网查了查相关资料,结果让他瞠目结舌。他躺在床上,只觉脑袋一片空白,索性又起来,在屋里瞎转。韩海的事发生在他身上,他可以从某个角度试着理解并接受。他曾左右为难,但不管怎么说,事情结束了,而且结局还算不错,尽管他每每想起韩海,心中多少还有点内疚。但事情发生在南成身上,他忽然有点难以接受。他想起资料说的性取向是基因决定的,从古至今人类社会始终保持着一定量的存在,他只好强迫自己从南成的立场出发考虑问题。当他觉得有点理解的时候,他透过窗户看见陈晨走进了小区,便恍然明白了南成对待陈晨的冷淡态度,并非自己所想的只是简单的陈晨的一厢情愿,南成向陈晨说句不喜欢就可以解决,而是南成根本对女人不感兴趣,陈晨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纪东此前虽对南成有所怀疑,但一旦证实,还是让他很纠结,他甚至后悔让南成朋友来家吃饭,搞不清自己怎么会产生这样的念头。他想起自己跟踪黄立坚的事,就觉得自己是发烧了,吃饱没事撑得找不自在。细想一回,他意识到从自己开始怀疑南成的那天起,就一直试着在接受,以至于对南成所交往的朋友比较上心,或者说是好奇,好奇南成爱上的男人会是怎么样的。

纪东想来想去,干脆不想了。他安慰自己,也许南成和黄立坚只是普通朋友,是自己主观的想当然。这么一想,他有了片刻轻松。但当他想到也许俩人真是一对,晚上自己不说点什么会伤人心,他又苦恼的使劲揪揪头发。他到时候必须有个表态。他接受了,南成自然高兴,但他在心里就会觉得对不起纪兰。他若不接受,南成万一有个好歹,他会后悔一辈子。他想起南成在桥上的吟诗,想象自己不接受他们后南成的绝望,他的心就冻到冰窟里。

纪东回到窗前,见楼下陈晨已不在,而南成不时的跑到大门口。他点着烟抽了几口,看到黄立坚走进大门,南成拉过黄立坚边嘀咕边朝自己方向看。他唰啦一下扯上窗帘。“咋办啊?”

(3)

黄立坚听南成着急上火的一通问话,接过烟盒搞不清南成急个什么劲,说这样的烟到处都是,南成也太疑神疑鬼了,纪东不过是可能在什么地方看见了他们。南成想想也有道理,兴许自己只是听岔了纪东说的话,便放下一大半心。黄立坚随后把纪东向他借烟的事,当做笑话讲给南成。南成越听越不对劲,让黄立坚描述一遍纪东的体貌特征和车牌,他便僵在原地。他明白,纪东一定是觉察到了什么,不然不会无缘无故的放着车里一条烟不抽,死乞白赖的找人讨烟,还愣是要了一盒。

黄立坚见南成神色不对,问了得知要烟抽的正是南成的表哥,而这个表哥不久前刚刚告诉南成要请他吃饭,扔给南成的和他施舍出去的是同一牌子的香烟,车里放着一条比这盒烟高档的多的香烟。黄立坚知道这件事对南成来说是可大可小,会影响到他和南成的未来,南成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了。

“那——”好一会儿,黄立坚说:“你就说没找着我。”

“算了。”南成忧心忡忡的说:“早晚都有这一天。”他看看黄立坚,“坚哥,去买个帽子戴上吧。”

“这么快就嫌弃我了。”黄立坚忍不住笑道:“操,今儿一天邪门了,先遇着老岳父,又被老表跟踪,明天就该见……。”他把后边的话咽进肚里。

南成却笑不出来,苦恼的翻翻眼不吱声。

黄立坚正要再说几句宽慰话,抬眼看见纪东正悠闲的向两人走来,自己躲都来不及,只好戳在原地,一个劲的瞅南成。

南成也已经看见纪东,只觉一股无形压力正在靠近,他连逃跑的心都有。他瞧一眼黄立坚,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硬着头皮说:“哥,这是我朋友黄立坚,你们,你们应该见过了。”

正所谓心有小鬼腹内不安,南成不打自招。纪东笑嘻嘻的走到近前,一伸手搭在黄立坚肩上,“见过见过,坚哥好。下午见你带着南成,谁知道后来就碰见你了,所以就开个玩笑。晚上我做东,咱哥俩喝几杯,算我赔罪。”

黄立坚故作轻松的笑笑,“没兄弟这样算计哥的啊,你还真把我整晕了。成——”他本来是喊南成的,想了想觉得不妥,霎一眼南成,刚要改口,纪东却笑道,“那就定了。”

黄立坚松了一口气,待听到纪东下面的话,他才知道这小子太难缠,鬼心眼多得防不胜防。

“成,成。”纪东嘿嘿一乐,不眨眼的盯着南成,“喊你呢,你想啥呢?脸红的像走了桃花运,你哥哥们会受不了诱惑的,坚哥,你说是吧。”纪东有意无意的开着玩笑,所谓兵不厌诈,有些事,他得近一步确认。

黄立坚全身都僵了,看样子纪东是什么都知道了。他假意揉眼,借以掩饰尴尬,一边瞧瞧南成。

南成其实方才并没脸红,被纪东一说,居然真的红了脸。脸一红,他一紧张,竟然没有说话。

黄立坚却不能不说话,纪东正看着他呢,他傻呵呵的看看南成,不假思索话就出来了,“是挺好看的。啊,那个,操,兄弟,你都知道了,同意不同意,给个实话吧。”

纪东得到答案,又被将军,愣住了,没想到这人不经挤兑,一句话就破釜沉舟,让他后悔的只想把刚说的话收回来,再把自己嘴巴贴严实,本来想躲开的话题一下子没了退路。他想起了石磊的一句话,“你这嘴占便宜大发了,早晚有你后悔的。”幸亏他脑瓜好使,马上笑道:“兄弟明白,你跑半天不就为了找工作嘛。说白了,上午我跟了你很久。一句话,过些日子我哥那店要开张,需要销售人员,你要不嫌委屈,我跟我哥说说,咱哥几个一块干。咋样?”

南成听黄立坚把话都说透了,两人就等着纪东判决,没想到纪东提出这么一档事,倒让他们始料未及。两人对视一眼,心却像系了铅块。两人都明白,纪东若真要给黄立坚找工作,只是一句话的事,犯不着大费周折。如果说纪东只是为了考察黄立坚,方才的玩笑话就很过火。

纪东见两人都不说话,想想自己还真得表表态,省得这俩人心里不得劲,自己也难以释怀。他烦闷的向两人要支烟,抽完了才说:“哥哥弟弟,求你们给我点时间,我出去买菜。”说着话走出大门。

入夜,纪东先将黄立坚请进屋里,开门见山。黄立坚直肠子一副,十年前就诏告天下,也不在意这一回。纪东听后,什么也没说,亲自下厨,然后给另一个当班的保安送下来吃食,交代几句,把南成叫上楼。

纪东把最后一碟菜上桌,见两人都不动筷子,忍不住就来气,骂道:“这可是我第一次做菜,嫌赖就别吃。”

黄立坚拿起筷子看看身边的南成,南成点点头。

“纪东,谢谢你。”黄立坚眼睛潮潮的看着纪东,“不管你咋想的,这份心我不会忘。”

“少废话,喊哥。”纪东很干脆,一双眼有仇似地斜瞪着黄立坚。

黄立坚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一把拽起南成,两人异口同声,“哥。”

一声哥喊得纪东有点受不了,他站起来,一仰脖咕咚咽下酒,“靠,迟早要被你俩害死。”

三人坐下,黄立坚特意给纪东添满了酒。纪东接连叹气,“坚哥,对小成好点。唉,你俩注意点。小成,你最好还是住家里,老住坚哥那里,你能骗到啥时候?还有,操!算了,不说了。喝酒。”

纪东有生以来第一次做菜,味道差,他心情也差,他也有生以来第一次吐得一塌糊涂,但他还是强行赶走了准备照顾他的黄立坚,让他和南成一块儿回去。纪东躺倒床上的时候是清醒着的,几乎折腾一夜没睡踏实,但第二天早上他就只承认自己喝多了酒,选择性的把南成和黄立坚的事暂时扔到脑后。他睡到十点左右,店里伙计来电话,说材料用完了,他才晕腾腾的爬起来。

冯云山正在院子里招呼人安装红外线监控设备,看见纪东一脸倦容,脸色也很差劲,忙问他怎么了。纪东说没事,自己到办公室倒了杯白开水,望着手中冒烟的茶杯发呆,以至于没注意到李洁和陈晨正进入小区。

陈晨从敞开的门外一眼就看见了纪东,立即脆生生的喊了一声。纪东扭脸看见两人,笑笑站起来,看着陈晨笑道:“小晨,你来的巧了,麻烦你跑一趟,帮我把楼上桌子里的银行卡给拿来,回头我请你吃饭。”

“我不来你就不上楼了啊!”陈晨嘟嘟嘴,笑着说:“看在我姐面子上,我帮你这一回。洁姐,给我钥匙。”

李洁从纪东手里接过钥匙递给陈晨,笑道:“就会拿我寻开心。”

陈晨吐吐舌头走了出去,李洁看看纪东,“有啥事?”

“除了想你,还真有点小事。”纪东笑着揽住李洁肩膀,两人坐在床边,“小成和陈晨,你觉得他俩合适吗?”

李洁笑嗔纪东一眼,把头靠在他肩上,“咋想起问这了?”

“那是咱弟,你就不关心?”纪东就势亲了李洁一口。

“说真的,依我看,小成不喜欢陈晨。”李洁若有所思的说:“小成给人感觉怪怪的,陈晨还小,给人感觉在玩游戏,两人估计是成不了。”

纪东叹口气,“小成是不喜欢陈晨,昨晚跟我说了,他怕直接拒绝会让陈晨难过,想让你帮着劝劝她。”

“那丫头,你不了解。得到了她会腻味,得不到的她可不怕跟人比马拉松。心眼也多,不听人劝的。”

“算了,不说他们。”纪东揉揉双眼,“中午等我接你,有些天没去看咱妈了,哥一直没电话吗?”

“他能有你十分之一就好了。”李洁有点抱怨的说。

“其实,哥挺好的,他可能有苦衷。”

两人都不再说话。

第二天,纪东到报社登了个招聘广告。两天后,店里柜面和各种装修完备,就等货到。纪东给刘斌发了条短信,却迟迟没有回音,等到中午,却意外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是阿峰打来的,说供货方面已经谈妥,刘斌和石磊有事往香港去了,交代他让纪东过去玩几天,等着一块儿回南阳,说完就挂了。

纪东挂上电话,一种不祥的念头搅绕在他心中,挥之不去。为什么刘斌不直接回信,而是通过阿峰?纪东在屋里转了几圈,越想疑点越多,下楼交代南成几句,到店里找着黄立坚,让黄立坚和他一起去趟南方。两人关了门,纪东又拨通了韩海的电话,说过两天去看韩海就挂掉了。当夜,两人即驱车南下。

(4)

深圳,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在不到三十年的时间里,由一个边陲小镇摇身一变成了高楼耸立的现代化城市,速度不可谓不快。宁静的小渔村,在某一天突然开进了钢铁机器,人们似乎没来得及适应,深圳就成了中国改革开放的风向标。一时间,深圳成为全球关注的焦点,随之而来的是大量海外资金涌入,大批安分和不安分的国民纷纷踏上寻梦的黄金大道,把一滴滴血汗洒在改革开放的试验田里,以期换回或多或少的花花绿绿的钞票。于是,深圳在国人的血汗的基础之上,迅速崛起,造就了一个现代奇迹。当纷纷扬扬的钞票从天而降,国人五千年的文化信仰也迅速被瓦解。艾滋病虽然可怕,毒品和走私所带来的利润却最实际,实际到为了一点利益,斧头和砍刀便成为实力的代言,黑白博弈也变得扑朔迷离,在高楼背后,在平凡百姓的生活空间,将一幕幕交易演绎成经典。

是夜,罗湖区某幢别墅灯火通明,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石磊蜷缩在狭小潮湿的地下室内。半天前,当他在某酒店喝下一杯洋酒,他就到了这里。

石磊从昏睡中清醒过来,迷糊着想伸伸胳膊,却动弹不得,这才发现自己双手双脚都被绳捆索绑,嘴巴也被东西贴得严严实实。他暗吃一惊,睁眼看了看寂无一人的黑暗空间,试着挪了挪身体,脑子里飞速回想着此前所发生的一切。

石磊的回忆从一场追尾事件开始。他记得,三人刚准备下高速,前面一辆车可能出了故障,忽然减速,阿峰急踩刹车,结果还是撞了上去,阿峰也受了点伤。此后,前面车上下来人和他们交涉。来人是个很帅的挺有气质的男青年,自称姜伟,普通话和粤语都很蹩脚,说自己开车有点走神,向几人致歉,并一定要请几人吃饭。三人推辞不掉,路上送阿峰去了医院简单处理后,姜伟在医院附近请三人吃饭,席间,姜伟给三人倒了一杯洋酒,喝完之后,他觉得有点头晕,还没说话,就见刘斌和阿峰先后趴到桌上,他觉得不对劲,想要起身,却觉浑身无力。他记得最后看到的是姜伟起身离去的背影。

石磊回忆一遍,明白是有人设好套等着几人钻。他奇怪于自己并没和这边人有过来往,怎么会出现这种事。唯一的可能就是,刘斌或者阿峰在这边得罪了什么人,但刘斌怎么会和这边人有瓜葛,而且人在哪里,是否像他一样被关起来,还是……他想起路上问刘斌来深圳有什么事,刘斌说过来处理点私事。

私事?石磊不敢往下想,刘斌一直待他很好,绝不会这样对他。阿峰虽然滑头,但自己一向待他不薄。阿峰又被关在哪里?他不会和这边有什么瓜葛吧?

石磊百思不得其解,使劲挣了挣背在身后的手腕,明白了是白费力气后,他就试着挪到墙边,然后坐靠在墙角。过了一会儿,他听到门外有了动静,接着铁门哐的一声被推开,迅即,室内耀眼的灯光刺得他闭上眼睛。

姜伟一手拉开灯,一手端着叠饭菜,一脸冷酷的看了看紧闭双眼的石磊,对门外的两个人交代几句,关上房门,蹲在石磊跟前,也不理会石磊凌厉的目光,撕开封口胶带,抄起筷子就喂石磊,看着后者狠盯了他一眼,张嘴就吃,他眼含赞许打量一下石磊,又恢复冷酷表情。

石磊很快把饭菜吃完,姜伟正要贴上胶带,石磊冷冷的说:“麻烦你帮我小便一下。”

姜伟嘴角牵起一抹坏笑,“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会帮你,你就不想问点什么?”

“你想让我知道的我不用问,你不杀我,总不会让我憋死。”石磊把头别到一边。

姜伟饶有兴趣的扭过石磊脸,看石磊胀红了脸,不觉也有点讪然,骂道:“看什么看,把头转过去。”

石磊恶狠狠瞪了姜伟一眼。

姜伟面无表情的把石磊拽起来靠在墙壁,开门出去,不一会拿个饮料瓶进来。他一脚踹上门,从背后环住石磊,帮石磊解皮带。

功夫不大,姜伟帮石磊拉上裤链,系好皮带,拿着饮料瓶骂声“靠”,哐的一下拉开铁门,对外面人谑笑道:“这小子很强壮,这给你了,拿回去养花。”

外面一阵嘻哈,石磊听的面红耳赤,心里把姜伟十八辈祖宗骂了个遍,正骂着,姜伟哐的一声又开门进来,把他的嘴重新封住,拉灭灯,然后头也不回的出去了,随后是关门落锁声。

姜伟出了门,走出很远笑着挠挠头,“妈的,这小子精着呢。”

手机铃声响起,他急忙从裤兜里摸出,看也不看摁下通话键,“喂……大哥……还没让他吃饭呢……大哥,这就喂他,放心。”

挂上电话,姜伟神色凝重的四周看了几眼,叫过一个兄弟,嬉笑着说有点寂寞难耐,要出去按摩运动一下,老大找的话,就实说。他说完就出了门,驱车前往市区。

姜伟一路左转右拐,最后在一家新近开张的按摩店停住车,下车后,他扫了眼后面的车辆,不动声色的走进按摩店。

韩海看见客来,便操着浓重的方言搭腔。姜伟怔了一下,随即把粤语发挥的淋漓尽致。韩海勉强听懂,笑道:“您随意。”

姜伟进入包房,和衣趴在床上,刚要睡着,却被一个女人折腾醒,他由着女人调起情欲,却在女人解他皮带的时候,说了一句大煞风景的话。他温柔又懊悔的对女人说:“我泄了。”

女人白了他一眼,讥讽几句出去了。

姜伟松弛下来,摸着下体叹口气。自从年前接到任务,他从南阳回到深圳,就由李想化名为姜伟,混进王老黑团伙,并利用上级策划的一场黑吃黑,以身负重伤为代价取得了王老黑的初步信任。

李想趴在床上想心事,这么多年过去,他有点厌倦了这种黑不黑白不白的日子。他远离家乡,没照顾过家人,没时间谈女朋友,却不得不经常出入酒吧和按摩房等地,把自己伪装成色迷迷的姜伟,借此掩人耳目,却时常心中惕然,不敢放纵情欲。他摸了摸裤袋里的打火机。这不是普通的火机,除了打火,更是一个微型录音机。他又摸了摸项上的一块玉坠,心知这个微型拾音器一定把方才一幕传送出去了,队里那帮兄弟到时见了他又该七嘴八舌。

李想趴在床上,听到房门又一次被打开。他警觉的瞥了一眼,这一眼,让他浑身血管都要爆裂,几乎就要跃起来揍来人一顿,但是理智让他扯过浴单蒙住了头。

(5)

纪东躺在按摩床上,看了眼此前的客人,视线转向旁边躺着的黄立坚。

黄立坚递给纪东一根烟,“东子,你准备怎么办?”

一路上,纪东和黄立坚分析了种种可能,最后结论有两个,一是石磊和刘斌真的去了香港,手机留给了阿峰,因为漫游,阿峰用公话回的电话。二是石磊和刘斌出了事,至于什么事,未知,但一定不是好事。黄立坚让纪东放宽心,说纪东没来由的瞎想,纪东说但愿吧,一切只有见了阿峰才知道。

听到黄立坚提问,纪东仰躺在床上许久没回答。进入深圳之前,他往刘斌手机发了条短信,大意是,明天出发去深圳。阿峰很快回了电话,约好见面地点,让纪东到了通知他。

纪东吐了口烟,看着缭绕的烟雾叹口气,“坚哥,难道我真的顾虑多了!”

“你是太聪明了!”黄立坚不无揶揄的笑着说:“脑袋瓜子难免有别于常人。”

“你是夸我还是损我呢?”纪东斜一眼黄立坚,长叹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别想了,开一天车还不嫌累啊?”黄立坚有点犯困,“见了不就知道了嘛。”

“你先睡,我睡不着。”纪东说完起身出屋,站在走道里抽烟,偶有奇装异服的年轻女人在他身上扫描。他经过几间包房,里边传出的声音让他浑身不舒服。他想起韩海接他时的情景,两人家常过后,韩海要给他找地方住,他执意要到韩海店里看看。韩海吞吞吐吐的说,俩人接手了一个按摩店,韩海又解释,没办法,正经手艺俩人都不会。纪东明白韩海所指按摩店是干什么的,心中难过韩海之所以有今日,与自己也有一定关系,他只能缄口沉默。

韩海见纪东出来,给他递上一瓶饮料。

“强子呢?”纪东扫视一圈。

“有点应酬。”韩海疲惫的笑笑,“有些方面得打点。”

“海子哥。”纪东忍不住心痛的拥住韩海,自责道:“都怪我。”

“东子。”韩海心中莫名的酸楚,眼睛也湿润了,“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选的路,能跟爱我的人一起生活,我应该知足了。来这里这么久,我想了很多,人活一辈子,不能太贪心。”

韩海说着话扶住纪东双肩,笑骂道:“靠,你来就来吧,别把白河水也给带来,搞得人心里难受。”

纪东忙擦眼泪,勉强笑道:“海子哥,对不起,把你给淹着了。”

“东子,你还是没变。”韩海被逗乐了,“对了,这次来能玩多长时间,明天我领你好好转转。”

纪东拧开饮料盖,咕嘟嘟灌了几口,“不知道,看情况。”

“是来进货——”韩海见纪东心绪不宁的样子,揣度着说:“还是有别的事?”

“进货。”纪东回答的很干脆,他看着韩海,眨眨眼笑道:“就怕钱不够了,到时候我等于白跑一趟。”

“滚吧你。”韩海笑道:“把我卖了钱都给你,也没石磊一张卡上钱多。”

两人在这边说笑,不远处的暗影里,李想把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悄悄转回屋里,看了眼正在呼噜的黄立坚,趴在床上继续蒙头,不过他却没睡。从纪东出现在按摩间的那一刻,他就一直在琢磨。纪东这小子好好的保安不干,跑这里干嘛,进什么货?他跟妹妹怎么样了?他想起纪东和黄立坚在屋内的谈话,心头疑云密布。不过,他还是放下一份心思,纪东看来和老板关系很好,估计只是来看看老板,自己还以为这小子来玩花,真是多虑了。他随即又记起方才听到的石磊的名字,想起了王老黑指使阿峰策划的高速路上的追尾和绑架酒局。地下室那小子也叫石磊,这其中难道是巧合?他想起了绑架前要队长林森给他提供的辽宁方面的资料。石磊虽和刘斌形同兄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刘斌并未让他参与团伙的事情,据里边内线掌握的情况,石磊总体还算干净,刘斌所给他的钱,都是通过合法生意赚取的。线报称,石磊元旦前后去了南阳。另据资料显示,石磊当过兵,林森在交给他资料时,确认自己和石磊是战友。李想记起那夜和纪东在酒桌上的一些对话。纪东也当过兵,好像也是侦察兵,难道纪东和石磊认识?如果他们认识,纪东此行可能就与石磊有关。石磊被绑架的事,看来是阿峰告诉给纪东的。阿峰又有什么目的?想到这里,李想决定把整件事向林森做个汇报。

李想趴在床上装睡,直等到纪东回屋睡着才悄悄起身。

夜色深浓,城市霓虹闪烁。李想开着车漫无目的的闲转,他扫了眼后视镜,打开CD听音乐,嘴里叼着烟,却空拿着火机不点火,嘴里嘀嘀咕咕的念叨。片刻之后,他走进一家咖啡店,要了一杯咖啡,点着一支烟,边品边抽。这时,另有一人坐在他身边。喝完咖啡,他转身出门,却把自己的火机遗忘在桌上,装走了另一把一模一样的。他前脚刚走,另一人喝完咖啡也走,捎带着把火机也收走。

李想返回别墅后,先到地下室看了看石磊,问了兄弟们有没有事,说这个人给看好了,大哥可不想生意没谈拢,筹码就没了。他特别交代,半个小时进去看看,憋坏了人质,他和大家日子都不好过。然后,他就上楼睡觉,并且很快进入梦乡。

(6)

第二天天没亮,纪东和黄立坚就告别出门,两人就近找了家停车场把车子停进去,出来时,纪东戴了副墨镜,黄立坚则戴了顶遮阳帽。两人一路若无其事的游赏,等到天亮,随便在早点摊上吃了点东西,到公交站点坐车去看了看世界之窗,将及中午,黄立坚先回韩海处,纪东来到福田区一处小区,他在门口登记过,几分钟后敲响了一家大门。

林森刚下班回到家,听到敲门声,忙应着上前开门,看到一副墨镜的纪东,愣怔了一下。“请问您找哪位?”

“找你。”纪东嘿嘿笑着摘下墨镜,“老排骨,中午管饭不?”

林森呆了几秒钟,马上哈哈笑着擂了纪东一拳。“是你死小子,什么时候来的?几年不见都不敢认了。赶紧进来。”

纪东放下东西,满屋撒一眼,笑道:“老排,就你一人?”

林森笑道:“你嫂子他们去姥姥家了,今中午就咱俩。死小子,来之前也不打个招呼,我也好准备准备。”

“你不就喜欢玩突然袭击嘛。”纪东说着直接一个拥抱,“嗯,条越来越好了,越来越骨感。”

“熊玩意,死性不改。”林森爽朗的笑道:“还以为你早把排长忘的没影了。”

“哪能。”纪东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接过烟点着,嘿嘿的笑,“以前不来吧也不想你,这来了吧,肚子一饿忽然就想了。”

“欠扁吧你。”林森不以为意的笑,“我带这么多兵里就你最痞。你是来玩还是……”

林森昨晚接到了李想的线报,破译后得知了李想的疑问,联系种种情况,意识到纪东是真的到了深圳。几年没见,石磊混了黑社会,纪东不知道怎么样?他连夜请南阳方面查询了纪东的档案,才放下心。不过,他虽然想到假如纪东真是为了石磊的事来深圳会找他,却也没想到会这么快。

林森得演戏。从全局出发,石磊的事还不能让纪东知晓,而且,他现在也和李想一样,想知道阿峰的目的,包括纪东的真实目的。

“老排还是你了解我,我是有事才烧香拜佛,没事就卖佛换钱。”纪东收住笑。

“你小子还是这臭脾性。”林森笑着看看纪东,“说来听听。”

“要不咱出去吃吧,边吃边说。”纪东诡笑,“你点菜,我出钱。”

“死小子,到我地盘上还明着欺负我,说好了,你点菜,我出钱。”林森笑道:“我得先给你打打预防针,别出难题。”

“在我是难题,在你就是一句话。”纪东狡黠的一笑,“我也不知道算不算难题。”

两人说笑着下楼,林森拉着纪东进了一家餐厅,纪东不敢太放肆,只点了份龙虾,两样海味,林森又叫了几样酒楼特色菜,独没有上酒。纪东知道林森下午还得上班,喝多影响不好,而且天气也热,南方低度白酒他也喝不惯。

两人说些久别重逢的闲话,席间,林森问纪东究竟有什么事。

“老排,你还记得二排的石磊吗?”

“记得,那个东北小子,你俩好的恨不得穿一条裤子。怎么,和他有关?”

“嗯,有人说他去香港了,我想让你帮我查查出境记录,方便的话,再帮我查查这几天交通事故伤亡情况和……”纪东没敢往下说,交通事故已经让他想想心中就直冒凉气,再提黑社会,他对这个刑警队长就更说不清了。

林森挑挑眼角,眼睛炯炯有神的看着纪东,笑道:“死小子,你就使坏吧,你哪里是要我帮忙,简直是先在我这里备案,你小子不把我整趴下,你不甘心啊!”

“老排,你当是备案也行。”纪东顺杆爬,笑道:“想当年你一人把一个连都折腾趴了,今儿算是我代表全连报复你吧。”

“行啊小子!”林森乐了,像看动物园的老虎一样看着纪东,“这你都学会了!那猫还不得下岗了。”

“不会。”纪东信誓旦旦的说:“老排你就是我师父,虽说青出于那啥胜于啥,不过,本着尊师重道的优良传统,抓老鼠这差事,我不跟你争。”

“熊玩意,找踹呢你。”林森禁不住哈哈大笑,“好话到你嘴里都得窜味,小子行,几年没见,快成精了。”

两人又闲话一会儿,林森接到电话,出去听了电话,顺便部署了几个兄弟跟踪纪东。挂上电话,林森回头和纪东约好晚上见面地点,就先行一步。

纪东出了餐厅,又把墨镜戴上,翻出手机里的来电记录,找着阿峰和他通话的两个号码,寻了个公话拨过去。第一个响半天没人接,第二个响半天接电话的是个女人,说是IC公话,她刚好是路过,纪东马上说上午有朋友从外地来,用这个号码和他约好了在电话亭附近见面,朋友不熟悉地方,他一时疏忽也忘了问,现在快到时间了,朋友人生地不熟的,在这里就他一个熟人,问那个女人能不能告诉他电话亭的具体位置。女人也蛮有同情心,热情的将周边标志建筑说了一遍,详尽到坐几路公交。纪东一叠连声的谢谢后挂了电话。

一小时后,纪东出现在罗湖区某标志建筑附近,他到一家小旅馆开了间房,靠在窗后,打量街头过往的行人。到了晚上,他给韩海发一条短信,让韩海把黄立坚送过来后,自己打的去和林森见面。见了面,林森说没有查到石磊两人的出境记录,是否会以另外的姓名和方式通关就不得而知。不过,林森说,外地到深人员在短期内要办去香港的签证并非易事。林森说,近期虽有过交通伤亡事故,但没有符合石磊两人体貌特征的。

纪东忧闷的回到旅馆。一切都是不确定,过了明天,他就必须见阿峰了。

(第十七章)

(1)

入夜,深圳市南山区某迪厅外。

金强泊完车,靠在车前吸了几口烟,仰头看看变幻不停的霓虹招牌,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

“喂……是我……我等你。”

挂上电话,金强走进喧腾的迪厅,叫了一听啤酒,靠在吧台上,边饮边将脑袋随着音乐节拍摇晃。迪厅灯光暧昧,一个个少男少女疯狂的扭动腰肢。金强看了一会儿,一口将剩余啤酒倒进嘴里,加入迷醉的海洋随浪起舞。

柳晓伟衣着光鲜的走进迪厅,他看了眼骚动的人群,索然无味的趴在吧台上。年轻服务生见到他,殷勤的递上一瓶橙汁,“伟哥今晚好雅兴。”

“呵呵,小嘴挺会说话,才来的?以前怎么没见你啊?”柳晓伟懒洋洋的抬头觑了一眼,自顾自说:“靓仔啊!让刘姐好好调教调教,你就钱途无量喽。”

“伟哥说笑啦,您可是我们心中榜样。”服务生不无谄媚的说着,一边帮柳晓伟点烟。

“榜样个球啊。”柳晓伟慢吞吞的吐着烟圈,眉宇间一丝淡淡落寞若隐若现,自言自语的说:“都他妈虚伪,这世界都他妈疯了,我他妈也疯了,都折腾吧!”他听服务生没说话,冷笑着瞥了一眼,不知是奚落还是自嘲道:“Server,doyouknowwhatis“moneyboy”?”说完,他轻蔑的哼了一声,无视满脸惊愕的服务生,扔掉烟头,表情冷漠的狠狠的用脚拧了几下。

“来啦。”一曲结束,金强走到吧台。

柳晓伟听到声音,没有回头,冷淡的说:“找我什么事?”

金强因为刚跳完舞,脸色泛红,挨身坐下不答反问,“就你一个人?”

柳晓伟侧过脸,看着金强,舌尖在上唇内滑过,痞痞的咧嘴笑道:“不是看在老子欠你一人情的份上,鸟都不鸟你。人待会儿到。你不开的按摩店嘛,哪天给我介绍几个有钱主?”

“你小子还真堕落了!”金强摇摇头。

“少跟爷装逼。”柳晓伟不屑的哼了一声,“我还有灵魂附体,你怕是活着已经被阎王爷备案了!”

“说不过你。”金强讪讪的笑笑,不动声色的瞥一眼柳晓伟,“告你件事,你伤的那个主到深圳来了。”

“怕个球啊!”柳晓伟冷冷的斜了眼金强,“反正老子也活腻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真他妈不是人过的,死了去球。”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啊。”金强戏谑道:“可惜这张脸了。”

柳晓伟无所谓的笑了一下,“还有爷的枪吧!那夜你挺骚啊,回去你家韩海就没问你点啥?爷就不明白了,你口口声声说爱着他,怎么会千里迢迢就上了我的旗杆了?该不是为了今天这事吧。想想也挺佩服你的,为了你老公,英勇献身,虽算不得贞节,却也足以彪炳史书了。”

金强无动于衷的听着,嘴角挂着浅浅的笑,“如果需要,我再奉献给你一回,也不是不可以。”

柳晓伟乜斜着眼看着金强,挤眉笑道:“我以为自己脸皮够厚,见了你就只有甘拜下风了。哎,你就不怕我告给你老公。”

“算个球,大不了明天报纸上多点花边,两帅哥坠楼身亡,也不枉咱俩一夜露水。”金强说话间嘿嘿笑着把手放在柳晓伟腿上。

“拿走。”柳晓伟不客气的冷笑,“老子对你没兴趣,留着精神伺候帅警让人罩你去吧。”说完话他看看大门,“人来了。”

柳晓伟朝门口招招手,一个帅哥看见,走到两人身边坐下。柳晓伟给两人介绍完,起身说:“你俩纠缠,我不碍眼了。”说完叫过服务生,大张嘴巴笑着朝对方呼口气,“刘姐在不,小弟弟想她了。”

一小时后,一个三十岁上下的风姿绰约的女人和柳晓伟吻别,柳晓伟看了眼空空的吧台,骂道:“都他妈见异思迁。”

出了迪厅,柳晓伟走到停车场,跨上摩托,使劲盯着黑暗的墙角,好像要把什么东西看透。很久,他满脸忧伤的回头看了看车水马龙的街道,两行晶亮的眼泪随即滑落。

回到自己租住的屋子,柳晓伟先洗了澡,然后坐在阳台上,看着远处流淌的光影,泪眼朦胧之间,灯影恍惚便化作漫天雪花。

雪花纷飞的夜晚,柳晓伟离开了家乡,远离了最接近温暖的地方。一路上,一把带血的匕首时常刺激着他的神经,以至于他的梦也变得鲜血淋漓。金强把他放到东莞就驱车回了南阳,他攥着手里几十张钞票,惊恐的躲在一座桥下度过了一个月。那个月,真不是人过的日子。风从河面掠过,吹得他的心冰冰凉,好容易入睡,远处消防车的鸣声又把他惊醒,一旦有人接近小桥,他都会心惊肉跳的蜷起身子。白天他蜷缩在桥洞里,到了夜晚,他尽量把自己弄得整洁,出去买点东西。一月后,他估计风声已过,便到了现在这座城市。他不敢找工作,直到山穷水尽,他想到了死。他坐在河边发呆,有个漂亮女人和他搭讪,并将他领到一家宾馆。他在迷迷糊糊中失去了纯真。完事后,女人撂下几张钱,很有韵味的拢拢秀发走了。他一夜没睡。第二天,他办了张假身份证,名叫木伟。此后,他开始混迹于各酒吧和场所。他变得前所未有的有钱,但他的梦却依旧,偶尔,熟悉的家会在他的梦里乱晃,晃得他摇摇欲坠。他常常汗涔涔的醒来,攥着脖子上的半块玉佩哽咽。他清楚的记得,有个女人说喜欢这玉,并要配成双。他激动不已,忍不住倾诉了自己的过去。第二天,女人风一样的消失无踪,他的世界随即撕裂一个豁口。他在床上躺了一天,安静的舔舐着伤口,当黎明再一次来临,阳光照射在窗前,他惨白的面容出现在镜中。他洗过澡,寂无声息的套上锦绣,然后派头十足的出门。他到了现在租住的地方。

柳晓伟朝着家乡的方向抹抹眼泪,漫天雪花瞬间变成明亮的城市灯光。他一声叹息——灯光背后,温馨的港湾,许多孩子都在父母枕边甜蜜入梦。

柳晓伟静坐半天,直到夜风吹干眼泪,他喃喃低语,“我要去见被我刺伤的那个人。”当他浑身轻松的躺在床上。他对自己说:“不管明天怎样,我必须面对。”

(2)

第二天天刚亮,柳晓伟就出了门。

韩海刚刚睡醒,听到喊门声,睡眼惺忪的开门。

“你找谁啊?”

“海哥吧,金强在吗?”

韩海睡意全消,他上下打量一回对方,“他睡着呢,有啥事跟我说吧。你是?”

“我叫柳晓伟,是这样,以前我在南阳伤害过一个人,昨天听金强说,那个人来深圳了,我不想再躲了,想找他说明白,哪怕把我送进去坐牢我也认了。”柳晓伟说的很坦然。

韩海拧眉看了看柳晓伟,回头看了看屋里,想了想,故作轻松的笑笑,“你是想投案自首?能跟哥说说咋回事吗?”

韩海听着柳晓伟把事情简单描述一遍,他将拳头握了又握,强忍着才没挥出去。他努力平静一下情绪,面无表情的扫了眼里面,“等着!”说完砰的关上门,走到里间,冷着脸拍拍金强,“醒醒,醒醒。”

“啥事啊?”金强躺在被窝里揉眼。

“柳晓伟让你带他去找纪东。”韩海咬着嘴狠剜了几眼金强,怒气冲天的伸手抓住金强衣领把他薅起来,别过脸冷哼道:“强子,你是不是想赶我走?”说完把金强撂在床上。

金强早被吓醒,急忙解释,“哥,我就是随口一说,你要是多想,就打我一顿出出气。”说着话趴在床上,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他想一句话就让韩海这样,可见纪东永远都比自己重要,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敌不过纪东俩字,心中一酸,忍不住就哭出声来。

韩海听到哭声,由不得心中一软,“靠。”他叹口气坐到床边,“哭个球啊……操,还上瘾了!唉,算了,哥跟你说声对不起了……别哭了,人还在外面等着呢。”

事后,韩海平心静气的和金强交流一回,金强承认是想让柳晓伟和纪东两人之间发生点流血事件,他也毫不隐瞒的说,韩海对他总不及纪东。韩海听后心里像坠着块石头,感叹金强傻的可爱,却没多加解释。

三人一同前去找纪东。

纪东和黄立坚吃过饭,坐在屋里筹划。纪东靠在窗边,看见韩海三人下车,其中一人看着面熟,仔细回想,知道是刺伤自己的小偷。他在心里嘀咕,这三人一块来,看在韩海的面子上,他不能动手,但什么都不做,他却怎么也不能忍受。所以,当韩海三人进屋后,他就一把抓住了柳晓伟的衣领。虽是三月,深圳却不像北方那样寒冷,柳晓伟只穿了件厚T恤衫。柳晓伟本是抱着进局子的决心来的,便任由纪东抓住。纪东劲力稍大,几粒纽扣就被扯掉,半块玉佩就露了出来。

纪东有所动作,是韩海意料中事,他也不方便阻拦,说来说去,虽是金强做的套,却是因他而起,他也有一定责任,而柳晓伟,只不过是颗棋子,虽然目前柳晓伟并不知情,但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韩海没好气的斜一眼金强,金强碰着他的眼神,心虚的扭头看往别处。

纪东不经意间看到了玉佩,入目只觉眼熟,便用另一只手掏出玉佩,凝目苦想。

旁观几人和柳晓伟都不明就里。韩海三人见纪东拿着玉佩不放,都好奇的伸头去看。柳晓伟惊诧的看看纪东,眼神也随之落到玉佩上。

纪东一只手攥住玉佩,另一手缓慢的松开了柳晓伟的衣领。他沉吟半天,突然问道:“崔健成是你什么人?”

“不认识。”柳晓伟有点紧张,不假思索地回答完,他就愣了,一双眼迷惑的看着纪东。

纪东有点失望,转念又问,“你家是不是在镇平石佛寺?你姐是不是叫柳青?你是不是几年前被同学骗到南方搞传销了?”

柳晓伟吃惊的张大了嘴巴,不知所措的看着纪东,半天才小声回答,“是。”

纪东激动的心脏砰砰乱跳,他已经确定了一些东西,虽然不够充分,但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会如此巧合。他放开手,仔细观察一回柳晓伟的脸盘,仿佛便是石磊当兵时的模样。“那你叫什么?这玉是你的吗?”

纪东问话的声音温和了许多,脸上却多了几分凝重,几分渴望。

“我叫晓伟。”柳晓伟虽然不明白纪东怎么会认识自己姐姐,并了解自己的事情,但本能直觉告诉他,老实回答没有坏处。他双手抚摸玉佩,点点头,“我爸说是家传的。”

“怎么只有半块呢!”纪东自说自话,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自己犯傻。他想起了石磊的木匣子。

“我也不知道。”柳晓伟说:“我爸说,本来是一块圆的,我出生前摔掉了一半,剩下的他就加工成了这样。”

纪东听说抿抿嘴,他在心里已基本确定了一件事,所需的只是见到石磊,证实自己的猜测。一念及此,虽然未经证实,所谓爱屋及乌,他看着眼前的柳晓伟,就觉得倍感亲切。他笑着伸出手,疼爱有加的帮柳晓伟收拾好衣领。当他想到石磊之所以放弃寻父,可能根本原因在自己身上,又禁不住感叹造化弄人,一时心里难过,骂道:“操,一家人都他妈闹生分了。”说完,又想起石磊不知究竟,又没人可以替自己分担,不由愁肠百结。

纪东一时不便说透,未经确认,他得把握分寸。他看着眼前的柳晓伟,想起崔健成,他就笑了。紧接着,他拨通了崔健成家里电话,听到柳青声音,说了几句,便把电话交给柳晓伟。他看着柳晓伟由一脸惊愕到哽咽泪流,再无怀疑,等柳晓伟挂上电话,他索性抱住了柳晓伟,“伟,原谅哥。”

戏剧性的一幕在眼前上演,看得韩海等人咋舌不已,一时都愣在当场。当事人柳晓伟更是如坠雾中。

纪东放开柳晓伟,呵呵笑着看看众人,解释道:“崔健成是我战友,跟小伟他姐姐柳青是一对儿恩爱夫妻。”他转向柳晓伟,“你很久没回家了吧,上次你姐夫去看我,还说起你呢。”

柳晓伟心头百味杂陈。自己伤害的人竟然是姐夫的战友,让他不敢往深处想。“东哥,对不起啊!”说完就要向纪东鞠躬谢罪。

纪东急忙扶住柳晓伟双肩,笑道:“得了,我可不想化成灰,小伟,过些天跟哥一块儿回去,咋样?”

柳晓伟犹豫的看看众人,眼神在金强脸上短暂停留,过往经历如潮水般在心海翻卷。

金强面带愧色的看着柳晓伟,适才一幕让他在惊奇之余暗暗松口气,不再担心韩海会秋后算账。他看看身边的韩海,见后者似笑非笑的盯着自己,想起当初柳晓伟在车站可怜兮兮的乞讨回家路费,被自己千方百计拉入伙,并被利用来伤害纪东,自己真是罪莫大焉。他想起自己还在利用柳晓伟对付纪东,便哀叹自己堕陷的太深。想到这里,他走上前,看看纪东和柳晓伟,“东哥,晓伟,以前是我对不住你们,我错了。”说完竟然直挺挺的跪了下去。

屋里几人都吓一跳,纪东和柳晓伟忙将他扶起来。韩海心情复杂的看着金强,笑着叹口气,伸手拍拍金强,“这大动作整哩怪实在,以后小动作就别干了啊!”

韩海一句话说得金强脸上有点挂不住,但还是老老实实点头答应。

柳晓伟帮金强拍去膝盖上的灰尘,直起腰看着金强,“那不怪你,路是我自己走的。”

纪东双手扶住柳晓伟和金强肩膀。金强的事他清楚,他虽不知柳晓伟经历过什么,但以柳晓伟几年不回家的劲头,肯定也是故事多多。纪东看看两人,笑道:“从今天开始,咱不提过去,都要好好活着。”

黄立坚站在一边,内中原由他虽然不知,却也能感觉到这几人相互之间的复杂关系,一个个都是心机深藏,随便哪一个把他卖了,他还会屁颠屁颠的帮着查钱。他想起南成,心说,这群人里,恐怕也就南成和他最笨了,两个笨人一块生活,就会简单很多。他笑着接住纪东话尾,“你们这一出一出的我也看不懂,要不你们也给我讲讲?”

纪东瞧着他嘿嘿一乐,“坚哥,刚说了都不提过去,你要想知道,先说说你跟南成的故事,咋样?”

柳晓伟不认识南成,还没觉得有什么,韩海和金强感受就不一样了。两人对视一眼,齐刷刷的瞅瞅纪东,好笑的把目光转向黄立坚,意味深长的“噢”了一声。

黄立坚傻了眼,他瞪了眼纪东,看看韩海几人,外强中干的笑骂道:“东子,没你这么给你哥设套的啊!”

纪东知道黄立坚有点不好意思,便笑着打圆场,“那咱就都不提。”

时间过得很快,将近九点,韩海和金强告别出门。柳晓伟也要回去,纪东担心他一去无影踪,想了想,说有事要他帮忙,然后,纪东给刘斌发了条短信,内容是:斌哥,我估计晚上七点左右就到深圳。听阿峰说你们去香港了,什么时候回深圳?几天没见,挺想我哥的,晚上到了给你们打电话,别关机。

(3)

罗湖区某别墅内,李想嘴巴半张,懒洋洋的靠在床头,太阳从窗外照射在他袒露的胸膛上,胸前的一块心形墨色玉坠闪耀着神秘的光泽。

门轻轻响了两下,李想随手拿起一把亮闪闪的匕首,“敲个屁门啊!”说着,他在来人猝不及防之时,把匕首准确无误的钉在门框上。

“四哥,一大早发的哪门子飙!”阿峰笑吟吟的摘下匕首,在手中把玩几下,嗖的一声甩掷向衣柜。李想看着匕首掉到地上,咧咧嘴笑道:“老五啊,你就别玩这玩意了,看得哥都心疼你。”

“你那心还是留着疼香惜玉吧。”阿峰无奈的在小腹前交叉住十指,苦笑着说:“你一心疼我,我就受刺激。”

“受刺激的是我吧。”李想跳下床,大喇喇只穿着条小裤衩把匕首捡起来,伸手摩挲着刀柄上的一块圆形嵌玉,“你把人给整来,搞得我还得伺候他拉屎撒尿。”

“老大那是信任你。”阿峰笑道。

“大清早跑来,你不是为了找踹吧。”李想开始穿衣,“有屁快放。”

“怪不得老大让你多读点书。”

“我就这样,很粗很俗。”李想无赖的笑着说,“我只要女人喜欢。你小子,我得躲远点,一肚子坏水,不定哪天我也被你蒙晕了,被当粽子似地捆起来。”

阿峰黑丧了脸不说话。

“想看看他吗?”李想将衣服收拾利索,笑着拍拍阿峰脸蛋,“别一副死了女人的样子,你就不想跟他说点啥?”

“算了。”阿峰叹口气,“你也甭刺激我,这是老大的意思,你不会不知道。”

“我知道个毛啊!”李想钻到床下翻鞋,“靠,人不招人待见,鞋他妈也找不着!”

“这么说……”阿峰顿住,若有所思的皱起眉头。

“你刚说啥?”李想套上袜子,一边穿鞋一边觑一眼阿峰。

“二哥三哥你见着没?”

“这几天都没影。”李想拨拉拨拉短发,“电话都关机了,想找他们摸几圈都找不着人。”

两人在这边说话,在距离此处不远的一个鱼池边,林森和一个助手头戴遮阳帽,各塞一枚耳塞,守在一台收音机模样的监听器旁,两人各持一根钓竿。

“林队,李哥是越来越入戏了。”助手笑着看看林森。

林森没接话,他看着手里的火机,打着火,点了一根烟。“难为他了——”说着,他拍拍助手肩膀,“录音里还说想家了。唉!”他随即笑道:“死小子可能真憋坏了,这事完了就得放他走了。行了,今天就到这,收工。”

两人边说边收拾了东西,骑着自行车回队。

一路上,林森边行边想。从李想线报,以及李想和阿峰的对话,结合云南方面消息分析,王老黑哥仨和刘斌昨天下午出现在云南,准备出境前往缅甸的事,阿峰并不知晓。即便是李想,若不是自己告知,他也不知道。这意味着王老黑对李想和阿峰有所保留,既然有疑心,为什么又让李想看守石磊?也把阿峰留下来?想到这,林森在心里默默总结了几点可能。一是考验,李想身边可能有人监视。林森想起年前李想混进王老黑团伙时,只是个小混混,为了让他接近王老黑,局里利用线报制造了一起黑吃黑,李想因救王老黑身负重伤,才得以被另眼相看。以王老黑在道上混了多年的经验,有戒心是正常的。二,根据辽宁消息,王老黑和刘斌原本是兄弟,只因在是否进行毒品交易上有争执而散伙。阿峰既然受王老黑指使进行绑架,怎么会不知道其中缘由?如果是这样,那阿峰极有可能就是监视李想的人,或者,阿峰也是被王老黑利用的棋子。不管怎样,都要提醒李想,如非必要,减少联络。三,假使阿峰真的不知道,而王老黑又把人质交给李想,要么是相信两人,要么是疏忽大意,或者是人质并不重要,目的是借此拉刘斌下水,进一步借刘斌地盘进行毒品交易。四,不管阿峰是否知情,可能另有任务。看样子纪东确实是为石磊才来深圳的,照这样说,阿峰和纪东应该也是认识的。以纪东的劲头,必是嗅到了什么味道。那么,纪东的消息来源只能着落在阿峰身上。阿峰的任务可能是绑架纪东,增加人质筹码,进一步逼迫刘斌就范。反之,同样利用刘斌控制住石磊,再利用石磊控制住纪东,进而将两人拉下水。

想到这里,林森给跟踪纪东的兄弟打了个电话,回报说,刚有三人来找过纪东,其中两人已走,另有兄弟跟踪,屋内纪东和另外两人没有动静。

林森嘱咐几句就挂了电话,又给另一路监视别墅的兄弟挂个电话,问了问情况。

林森对石磊和纪东倒不是太担心。石磊虽说在里边,也只是作为要挟刘斌的人质,王老黑明面上也开着公司,杀人的事轻易不会做,除非他想自找麻烦。至于纪东,他更不用操心,可以利用纪东把阿峰钓出来,捎带脚的,也训练训练手下几个嫩兄弟。

回到队里,林森立即向上级汇报了进展情况。

(4)

临近中午,纪东戴上墨镜和遮阳帽,和黄立坚、柳晓伟下楼吃饭。几人叫了几样菜,几瓶啤酒。纪东让两人别等他,出门直奔街对面一家餐馆而去。进入餐馆,他直接坐到临窗一张方桌上,叫了四样小炒,四瓶啤酒。他打开啤酒,笑着对对座的两个年轻小伙说:“兄弟,你俩从早上六点多一直坐到现在,辛苦了,要不要陪我喝几杯?”

对座两人面面相觑,看着纪东向服务员要了四个杯子,依次满上,两人泄气的相视而笑。

纪东找到一个号码,笑着把手机递给其中一人,“要不要跟你们林队请示一下,你们要是不方便,我跟他说。”

对方看看号码,尴尬的笑笑,拨通了林森电话。

半小时后,林森戴着墨镜走进餐馆。他笑着朝两个手下无奈的摇摇头,坐在纪东身边,伸左手卡住纪东后颈,“死小子,你也太不给我面子了!”

“老排,话说反了啊!”纪东呵呵笑着把酒杯递过去,“我是守法公民,好端端的被兄弟们盯着,我没找你报警,还请客吃饭,可是给足你面子了。”

“你是越来越难缠了。”林森笑着收回手,招呼手下吃菜喝酒,“东子,既然你都知道了,有些事这里不方便说,吃完饭跟我走一趟。”

饭后,纪东和黄立坚两人说有点事,让黄立坚跟柳晓伟到处逛逛,并特的叮嘱柳晓伟,说晚上有事要他帮忙。

林森将纪东领到自己家里,纪东见屋里仍是原样,叹道:“老排,嫂子是被你安排走了吧。”

“熊玩意,什么都瞒不住你。”林森招呼纪东在沙发上坐下,“干这一行,脑袋每天都别在裤带上。我倒是没什么,把他们送走我才放心。”

“看来这案子挺大的。”纪东接过烟,点着了,“能说的你就说,我不会多问。”

“死小子,你不干这行倒真是亏了。”林森笑着摇摇头,兴致很高的看着纪东,“你什么时候发现我派人跟踪你的?”

“昨天晚上。”纪东笑笑,“有民警借着查房把我们审了一回,可是,整个旅馆,他们就查了我们。今天上午,我又看见刚才那俩兄弟和另一个兄弟,三人一大早就坐在那里,从吃过早饭就一直没挪窝,占着人家饭馆桌子打牌,还时不时往我住的窗户看。我朋友走的时候,那一个也跟着出门。”

“这仨小子还是经验不足。”林森用指头挠挠脸,“那你猜到些什么?”

“石磊出事了。”

“你就没想着问问我。”

“有时候知道比不知道好。”

“怎么又想到我了?”

“你就当我是兴师问罪。你早就知道他出了什么事,而且知道他没危险。”纪东看看林森,“老排,你也知道他在哪里。”

“你还猜到些什么?”林森不置可否的笑笑。

“时机没成熟,你怕打草惊蛇。”

“还有吗?”

“嘿嘿,这边最多的就是走私,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们把刘斌也抓去了。我想知道,他和石磊是不是关在一起。”

林森没说话,起身踱到窗前。从目前掌握的证据看,王老黑的毒品入境渠道还是个谜,尚有待调查。王老黑公司以经营海鲜为主,通过调查,账面来往清楚,并没发现违法行为。曾经有线人回报,王老黑在云南景洪有一家毒品走私据点,但线人回报不久,就被发现死于一场械斗,据说是传销内部人员内讧。王老黑每次前往缅甸,回境都是空手,没有证据,即便是现在解救了石磊,告他绑架,他也不怕,那幢别墅并非他名下财产,反而是以李想名字立的户,何况,绑架之事并不是他干的,就算抓住阿峰,也没有充分证据证明他确实是幕后,最后的替罪羊很可能落到李想身上。

“纪东。”林森转过身,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刘斌被人胁迫去了云南。”

“那就是为了毒品。”纪东很干脆,他看看林森,沉吟片刻,“你们想要走私毒品的证据?”

“问你个问题。”林森不答反问,“假如你是毒品贩,你会怎样把毒品运入境内?”

纪东没接话。上午送走韩海和金强之后,他趁着黄立坚上街闲逛的功夫,旁敲侧击的问了柳晓伟一些事。柳晓伟吞吞吐吐泣不成声的提到了进入传销组织后,所受的非人待遇和被迫吞毒的事。纪东虽知道毒品,但听说这么运毒,还是第一次,想想人为了钱真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他在悲哀之余,心痛柳晓伟年纪轻轻便遭逢此厄,心里一定经历了别人难以体会的伤痛,无形中,他对柳晓伟的关心便加深了几分。

“老排,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告诉你。”纪东神情凝重的注视着林森。

林森蹙眉瞥一眼纪东,“这不像你啊!说说看。”

纪东简单的把石磊的身世告诉给林森。

林森唏嘘不已,他虽然通过辽宁方面资料多少了解一点石磊家庭状况,却知道的并不详细。“这和你要说的有什么关系?”

“我要说的极有可能就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的经历。”纪东把柳晓伟的事说给林森,“你就当作不知道,小伟也是被迫的。”

林森拍拍纪东肩膀,感慨道:“明白了,我马上就向上级汇报。你准备怎么办?单独还是配合我?”

“我已经约好晚上八点和刘斌通电话。不过,刘斌手机可能在阿峰手里。我不放心我哥,还是单独吧,反正有你罩着呢。”

“熊玩意,你可真过分。”林森瞪眼看看纪东,笑骂道:“死小子,为了你哥就把老排扔了!操,真受不了。想让我罩着你,先问我喊哥,再跟我干几年,我还可以考虑。”

“没问题!”纪东忍住笑,“只要嫂子乐意,我天天住你家都行。”

林森拿起烟盒砸向纪东,笑道:“滚你个熊玩意。死小子,越来越会占便宜了。”

(5)

夜幕降临,李想给石磊喂过饭,出来见阿峰正站在大门外,便放下碗筷走过去。

“老五,想什么呢?”

“他还好吧。”阿峰在台阶上坐下,递给李想一支烟。李想接过夹在耳朵上,“气色不太好,几天没见太阳,小子变白了。”

“四哥,你说老大是不是不相信咱俩。”阿峰闷着头抽烟。

“我不操心这,吃饱喝足有女人睡就行,哪天老二朝上死翘翘,也没什么遗憾的。”李想点着烟,长长的吁一口气,捅一下阿峰,眉飞色舞的笑道:“别放着乐子不找,净想些没边没影的事,要不,等会儿跟哥一块儿啃樱桃去。”

阿峰笑道:“你别只顾着爬山,把人给看丢了。”

“丢了拉倒。”李想满不在乎的说着,搂住阿峰肩膀,笑道:“今夜你替我看一回,反正也是你给我找的活。怎么样,兄弟?”

“今晚我也有约会。”阿峰笑道:“很重要。四哥,老大器重你,才放心交给你。而且,你一个电话就能招来艳福,就别跟我争了。”

“靠。”李想愤愤的站起身,“少玩我,我还不知道我的斤两!老大什么都不告诉我,老二老三都没正眼看过我。不玩了,离了女人我还不活了!”说着,径直回屋去了。

阿峰哑然失笑。他和李想接触最长的时间,是在春节前。李想和王老黑一起到了他家,后来,王老黑去了黑龙江,李想玩了几天才等到王老黑一起回深圳。阿峰和李想虽没接触多长时间,但他挺喜欢这样性格的人,有话直说,性情豪爽,尽管有时候脾气有点暴,不过,却是从不记仇,典型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阿峰想起家,就觉得心情烦躁。王老黑年年回家都会去他家,顺便给他家里带点东西,无论钞票还是物品,都要远远多于刘斌。他知道王老黑的最终目的,也知道王老黑的手段,如果他不答应这件事,不止是他,连家里可能都会不太平,而且,王老黑去黑龙江是带着他弟弟去玩的,回程时,却把他弟弟留在了王老黑在黑龙江的一个亲戚家里。阿峰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所以,他不得不做这件事。他知道,王老黑并不信任他。

阿峰左思右想,前后为难。王老黑这头他得罪不起,那边刘斌若是死了,他的事一旦被那边知晓,虽不至于为难他家人,但他是没有活路的。即便刘斌活着,不把他怎么样,将来也不会为难他的家人,但他背叛了兄弟,这份良心债他都要背一辈子。所以,当他做了这件事情之后,意识到自己前后无路时,他在接到纪东短信后,就让纪东来深圳。他要给自己找条出路。他要帮着纪东把石磊救出来,同时尽量让自己全身而退。

晚上七点半,阿峰出现在一家小旅馆的房间里,这次他直接用刘斌的手机给纪东拨打了电话。半小时后,他听到敲门声,开门将纪东让进屋内。

“累死了。”纪东往沙发里一坐,整个人都陷了进去,他四处看了一眼,“就你一人?斌哥他们还没回来?”

“东哥,斌哥他们失踪了。”阿峰努力让自己很焦躁。

“啊!”纪东好像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说啥?怎么回事?”

纪东脑袋飞速运转,他从林森那里了解到,是王老黑指使阿峰策划了事件,两人在随后谈到的此次见面可能会出现的多种情况,虽已将阿峰会主动坦白石磊和刘斌失踪包括在内,并就此做了种种猜测,但当阿峰真的告诉了他,他还是觉得蹊跷。他故作震惊的抓住阿峰,从对方眼中寻找答案。

“东哥,你,你冷静点。”阿峰没想到纪东反应如此大,他想了想觉得不这样就不正常了,便手足无措的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给纪东,“你看看。东哥,你说报不报警。这几天我都快急疯了。”

纪东急忙展开纸张。文字是打印的铅字,内容如下:十日内准备好现金一百万。

“什么时候收到的?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他们究竟怎么失踪的?”纪东一把攥住纸张,冲着阿峰咆哮,“快说啊!”

阿峰被骇一跳,嘴唇不由自主的哆嗦几下,“是,是这样的。”他喘息着让自己稍微平静下来,这才明白心里有鬼是什么感觉。“东哥,你先坐下,我慢慢跟你说。”

“前几天到了深圳后,我们住进了一家宾馆,斌哥和磊哥出去了,我觉得太困,就在屋里睡觉。醒来后,天都黑了,我看他们还没回来,就用客房电话打斌哥手机,谁知道他们出去没带手机,手机就在屋里充电。”阿峰按照预先打好的腹稿表演,“我以为他们可能在街上吃饭,等会儿就会回来,就没多想。等到快半夜,他们还没回来,我就出门去问前台服务员,回来时发现门里有张纸条,就是刚刚你看到的那张,我才知道出了事。”他接过纪东递给他的烟,点着抽了一口,继续说:“我当时都蒙了,人生地不熟的,我也不敢报警,怕他们撕票,后来接到你的短信,想了半天,我一个人又没办法……”

“我知道了。”纪东紧蹙眉头打断阿峰,“你怎么不实说?早点告诉我我还能在家里想想办法。”

“我怕你知道了,路上出事。”阿峰说着,眼圈居然潮了。“后来,我怕住宾馆不安全,就住到这里了。东哥,咋办啊?”

纪东心里暗暗冷笑,阴沉着脸,他要看看阿峰究竟演什么戏。他从林森嘴里知道了很多事。他愁苦的看看阿峰,“你把我叫来,我能有什么办法?这边我也不认识几个人,都是给人打工的,往哪凑钱啊!咱还是报警吧,以咱俩的力量,难啊!”

“啊!”阿峰紧张的看着纪东,“东哥,咱还是慎重点好。我有个朋友在这边道上混,这两天他多少给我了点线索。”

纪东瞬间瞪圆了眼睛,“你朋友找着是谁干的了!”

“他也不知道谁干的,只是找到了磊哥被关的地方。”阿峰觉得浑身冒汗,不敢直视纪东的眼神,他心虚的说:“还不知道斌哥在哪儿关着。”

“你的意思是?”纪东琢磨着阿峰的话。在道上混的人,能找到石磊被关地方,却不知道是谁干的,可能性不大。

“我朋友愿意帮忙把磊哥救出来。”阿峰暗暗擦擦手心汗水。

纪东起身在屋里踱来踱去,“阿峰,我前天晚上就到深圳了。”说着,他笑着把脸伸到阿峰跟前,轻蔑的说:“你不想问问为什么?”

阿峰呆了一下,随即面如死灰,嗫嚅道:“你怀疑我?”

“我不管你有什么苦衷——”纪东说着就钳住了阿峰伸进裤袋里的手,“但最好别自找死路。”他另一手从阿峰裤袋里掏出把手枪,“兄弟们进来吧。”

两个警察开门进入。

阿峰全身颤若筛糠,颓然坐在地上,抱头痛哭。

纪东回到旅馆,柳晓伟和黄立坚正在看电视。

“东哥,你让我等你有啥事啊?”柳晓伟抬头看着纪东。

“没事,就是怕你跑了。”纪东坐到柳晓伟身边,“我就没法交差了。”

柳晓伟并不知道纪东心里所想,虽然不解,不过,有个这么关心他的人,他觉得很温暖。

当晚,经过审讯,阿峰坦白了一切。事实证明,阿峰只不过是王老黑用来钓刘斌的一个无足轻重的工具,所谓的老五,不过是个笼络人心的虚名,即便阿峰死了,王老黑也只当他是只被人踩死的蚂蚁。最后,阿峰请求林森能够解救他的弟弟。林森答应了,当即便通过上级和黑龙江取得了联系,为了服务全局,那边在调查之后,等候这边通知解救阿峰弟弟。

第二天早上,当李想在街头吃早点的时候,林森的助手也坐在他对面要了一碗凉粉,低声又清晰的告诉他阿峰被捕了,准备收网,等通知里应外合。

李想吃过早点,另买了几份凉粉,先走一步,回别墅让几个手下吃饭,另拎了一份放进碗里,拿着筷子去照顾石磊。

石磊吃过饭便说要大便,把李想气得直笑,他把石磊脚上绳子解开后,直接就押着石磊去卫生间。

石磊这两天脑袋也没闲着。地下室四面实墙,没有片瓦可以利用,唯一的挂在脖间的半块玉佩的锋面,却因嘴被堵着没办法利用,而且,即便能用上,势必要用嘴撕扯掉几粒纽扣,容易暴露。唯一的机会就是利用大便时机,但这种机会只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而且还得姜伟肯给他解去手脚束缚。若姜伟像上次那样给他来一手,这个计划就只能是计划。

李想把石磊押到卫生间,同样替石磊弄开皮带和拉链,褪下裤子,捏紧鼻子看着石磊大解,心里把阿峰和王老黑从先祖骂到后代。

“你不会帮我擦屁股吧?”

李想听到石磊这句话想骂都骂不出来。“靠,臭小子挺能折腾,想逃啊!不看在林队和纪东面上,非得把你踹座便器里!”

李想将胳膊交叉在胸前,斜倚在门框上笑嘻嘻的瞧着石磊,事关大局,他什么也不能说。但当他把石磊关进地下室后,忍不住便笑着把林森也腹诽一通。后来,他每次见到石磊都要拉着石磊一块去厕所,石磊就哼哼哧哧不做声,他则笑得前仰后合。

(第十八章)

(1)

纪北从网吧出来的时候,夜已很深,不知何时下起了倾盆大雨。他躲在门内,看着来往疾驰而过的汽车,把流淌的光影碾碎,迸溅出水珠四散。离开家的那一天,纪北很不舍得。他向着纪东和石磊挥了又挥手,直到列车鸣着长笛加速度离去,再也望不到,他才失落的坐下,连瘦肖武和他说话都没留意。

到了深圳,纪北和瘦肖武彼此留了地址,瘦肖武前去寻找他未曾谋面,但命中注定的继母的儿子——他的非血缘哥哥。纪北前往建筑工地找他大哥。工地上白天忙忙碌碌,纪北还不觉得有什么,夜晚静下来,他浑身酸软的躺在拥挤的地铺上,听着工友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年青的心嗅着浓郁散发的男人气味,却怎么也难以入眠。他想起了纪伟山,想起了他返回寻找纪东的那个夜晚,他趴在纪东坚实又温暖的后背,想像一辈子都这样紧贴着这个厚实的背,活在这个男人的味道里。

纪北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这种感觉的,长期以来纪东对他的溺爱,使他不知不觉在心中开出花朵。花朵在月下摇曳,晕散着淡蓝色的光芒,只是,等到太阳出来,他从梦中醒来,花朵便闭合消失在另一个世界。以前他不懂,直到有一夜,花朵绽放在他体内,喷涌出乳白色的浆液,他在醒来褪去黏湿内裤的瞬间,才茫然的发现自己的不伦之念。起床后,他就跑到河边,坐看着河水流淌,直到日光晃眼,才带着绝望的心情走进家门。

纪北知道,那夜,他本是想告诉纪东的,他听到堂哥有了女朋友,他的心就坠进了深渊,并一直下落,悬的他希望听到哪怕一声粉碎,也比揪心牵肺的疼痛好过。

纪北老老实实在工地呆了一个月。一个月里,身边到处是男人,一个个结实身板儿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到处是裤裆里鼓鼓囊囊的充斥着的诱惑,馥郁的男人体味蒸发在狭小的简易房,豪放的赤身的洗浴,让他焦灼不安。面对一段段荤段子,他难堪的附和着哄笑,把自己埋进书本。偶尔,他会在某个角落瞥见工友的生理发泄,他便禁不住把欲望膨胀到极限。

第二天,他在收工后去了网吧。他申请了QQ号,加了一堆年龄相近的同性,没几天,他又把这些人删除的干干净净。直到有一天,他记不得日子了,他加了一个陌生人,并坦率告诉了自己的性取向。那个头像灰了半天,在他即将把头像枪毙的时候,头像才亮起来。说,很好奇,可以做朋友吗?

第二天晚上,他们见面了,在约好的地点,他看到了一个很帅的小武警,估计年龄比他还小。后来他才意识到,先是小武警那身警服吸引了他,源于纪东当过兵穿过军装,后来才是青春的渴望让他沉沦。小武警没告诉他姓名,也没问他,两人随便在街上闲逛,闲话,似乎有意无意都在避开敏感话题。直到两人在江边坐下,两人躺在地上,在涌动的江水边诉说彼此故事,他才明白小武警不是他所需要的一类人。小武警只是需要倾诉苦闷。

小武警刚到部队没多久,后门兵的帽子就戴在头上,仿佛一道金箍,闪闪发光却令他难受。训练场上,他的个头最小,站在排尾比挨肩还要矮半个头,别人迈一步,他要夸张的迈一大步。每个人都拿他逗乐,稍有微辞,就会换来冷嘲热讽。他和纪北约好的这天,他找班长请假,班长很爽快的就批了,眼神里却分明有种鄙夷。他知道,他父亲的战友给连里打过招呼,不管他的训练成绩如何,他铁定要去后勤的。

他们两人聊了很长时间,分手时,小武警给纪北一句谢谢一个笑。从那夜开始,纪北的梦总在花朵和警服里交互。他习惯了上网,习惯了和小武警的头像对话。

现在,纪北看着雨帘,一头撞了进去,很快淋得浑身湿透。离工地还有一段距离,一辆汽车与他错过,很快又掉转头驶回来,鸣着喇叭停靠在他身边。他看着纪东从车里钻出来,几乎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臭小子,大半夜的不在屋里呆着,找凉快啊!”纪东拉开车门,“一把将纪北塞进去,转回左侧坐进驾驶位,关上门,“把衣服脱了。”说着,他脱掉外套,调转车头。

纪北脱掉上衣,接过外套裹上,“哥,你咋来了?”

“进货,顺便看看你。”纪东打开车内空调,调到暖风,“去哪了?不知道这边乱啊!”

“就出去转了一圈,没想到就下雨了。”纪北打开窗户拧湿衣服,“这是去哪?”

“找个地方修理你。”

功夫不大,两人进入旅馆。

黄立坚和柳晓伟正在看电视,回头见纪东把个水淋淋的人领进屋,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弟纪北,这是坚哥和你伟哥。”纪东简单介绍着,一边寻出衣服递给纪北,“去洗个澡,把衣服换上,过几天跟我回去。”他见纪北愣着没动,骂道:“真想踹你一脚,赶紧去。”

石磊的事有了着落,纪东不再担心。他抽空按信封地址找到了纪北所在工地,等了几个小时,看着工地上沉重的苦力活和简陋的居住条件,担心纪北的小身板能不能承受,但直到天降大雨,他也没等到人,却在返回途中碰到了雨中的纪北。

当晚,纪北和纪东同榻而眠。纪东数落纪北几句便沉沉睡去,纪北却是如滚钉板。第二天天不亮,纪北就起身出门。纪东听着门轻轻关上,由俯卧转为仰卧,心情压抑的直想骂人。纪北整晚上一只手不停在他胸前摸索,更从嘴里吐出了三个让他难以承受的字眼。当纪北试着将手向下探的时候,他俯身趴在床上,再不给纪北一丝一毫机会,不一会就装着打起呼噜。

起床后,纪东接了一满盆水,将整个脸都埋了进去。

(2)

隔日早上,林森接到了云南传来的消息。王老黑和刘斌四人在边检站落网。刘斌三人排出了大量胶囊毒品。经审讯,所谓的老二老三也不过只是王老黑贩毒的工具,不同的是,两人起初是被迫,而后是自愿。刘斌虽是被胁迫,但因涉及岫岩问题,暂被押监候审。这天中午,李想假称请客,将王老黑团伙成员骗至一场所,会同林森等人将其一网打尽。另一路,纪东和几个刑警不费吹灰之力就进入别墅,解救了石磊。

明媚阳光下,纪东好笑的看着石磊,“哥,你了不得啊!”

“你就损吧,这次可真够糗的,丢脸丢大发了。”石磊无可奈何的笑笑。

纪东趁其不备,抓过石磊胳膊别到身后,另一手直接从石磊脖子里掏出两块玉佩,“嘿嘿,哼哼。”

“东子,你不嫌瘆得慌!”石磊也不反抗,“又想整啥玩意呢?”

纪东松开石磊,“跟我走。”

两人到了旅馆外,纪东恶作剧的把石磊双眼蒙住,惩罚性的推搡着石磊一步一步走进屋里。他看了看屋内一脸困惑的黄立坚和柳晓伟,示意柳晓伟掏出半块玉佩,又让石磊掏出另半块玉佩。

两块半璧重合成圆,和石磊另一块完整玉佩不差分毫。

纪东看着柳晓伟呆怔的模样,哈哈笑着扯去石磊蒙眼布。

“坚哥,陪我出去一趟。”纪东笑过,脸色凝重的拉上黄立坚出了门。

两人到了工地,纪东问了堂哥,得知纪北已找到了新工作,没留地址,只说等安定下来再说。

纪东本想找纪北好好谈谈,到此却是憋一肚子话无处说。他拣起一块砖头用手狠狠劈了下去。砖头裂成两块,血液也顺着他的手指滴落地面。

中午,林森和李想一起出现在旅馆。石磊得知李想真实身份,以及李想和李洁的关系,想起地下室的糗事,低头使劲挠着耳朵,笑着不说话。李想当着很多人,笑笑也不说破。纪东却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什么叫悲喜交集。一天之内,石磊寻亲有果,纪北躲到他找不到的地方,李想戏剧性的出现,悲喜剧接连上演。纪东抱着李想流泪,一方面为石磊感到高兴,一方面为李想终于结束卧底生涯,为李洁全家高兴,一方面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深感难过——从韩海到南成,到纪北,折磨的他几近窒息。当天晚上,纪东借口出去,站在瓢泼大雨的街头冲淋了一个多小时,第二天凌晨,他就因发高烧说胡话被送进了医院。

三天后,纪东在堂哥处给纪北留了几个字:小北,哥理解你,支持你,祝福你。

次日,纪东和石磊驱车前往云南看望了刘斌,返程后稍歇,和手机厂家签过合约,带上一批货,和柳晓伟、黄立坚、李想启程回南阳。韩海、金强、林森三人送行。韩海送走几人,回程途中,不经意间发现纪北和一身武警服装的李刚有说有笑的钻进一辆出租,很快消失在茫茫车流人海之中。

(3)

四月五日上午,一辆汽车停在柳玉东家门口。

早在几天前,柳晓伟已经到家,坦率的和父亲柳玉东诉说了石磊有半璧玉佩的事情。

深圳的那次会面,证实了石磊的怀疑,但石磊却还有所疑虑。虽然玉佩吻合,但柳玉东和柳文鉴两个名字却是不一样,即便是同一个人,也得考虑柳晓伟全家的感受,这需要一个过程。石磊见柳晓伟惊震不已,只说纪东就爱开玩笑,另半边玉佩在他姐姐石泉那里。随后,他又特意嘱咐纪东,在所有事情没弄清之前,不要告诉柳晓伟任何事情。纪东也觉得自己有点莽撞,便答应了。但这件事却在柳晓伟心中产生了疑问,他本能的感觉到中间一定有故事。当柳玉东听完柳晓伟讲述的事情,在煎熬了一天一夜之后,将过往向妻子李红梅和柳青、崔健成和盘托出。李红梅初时感情难以接受,听说玉秀产下石磊即撒手归西,心中可怜石磊从小就失去母爱,不由泪水涟涟,又听崔健成说起年前往纪东家里打电话,李凤珍告诉他纪东和石磊去东北奔丧的事,李红梅心疼石磊痛失亲人,形同孤儿,思及石磊言行稳重,当初见面就觉面善,柔肠百转,心中已将石磊视同己出。一家人均感高兴。柳晓伟在第一时间通知了纪东。

石磊、张云璐、纪东和李洁刚要下车,却见柳晓伟举着一挂大红鞭在车前点燃。噼里啪啦鞭炮鸣响,喜庆烟雾蒸腾。

崔健成激动的拉开车门,紧紧拥住石磊。“班长,现在你可是我哥了。”

纪东和柳晓伟拥抱过,笑着看看身边的李洁,附耳低笑道:“老婆,你想不想多个公公婆婆疼你?”

李洁咯的一笑,“想啊,就是到时候不知道该先进哪个门。”

纪东笑着在李洁脸上蹭了一下,“哪个都中,我搁哪,你嫁哪。”

两人在这边说话,那边张云璐已在逗柳青怀抱的孩子。

柳玉东眼含泪花和一脸微笑的李红梅站在大门口,看着石磊走到面前,屈膝下跪,磕了几个头,抬眼已是泪流满面。“爸,妈。”

“哎。”柳玉东夫妇答应着。柳玉东浊泪横流,李红梅眼睛湿润。

两人搀起石磊。

李红梅慈爱的帮石磊擦去眼泪,“别哭,啊,咱到家了。”

柳玉东默默的走上前,嘴唇哆嗦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爸。”石磊含泪抱住柳玉东。

如此动静,早惊动一街人,围观者越聚越多,知情后纷纷赞叹。

一家人正在抹泪,不防纪东上前噗通一声跪下,朝着柳玉东和李红梅也磕了几个头,嘿嘿笑道:“爸,妈,那是我哥,你们疼他,可不能忘了我。”

一句话逗笑一圈人。李红梅急忙扶起纪东,和柳玉东对视一眼,搂住纪东笑道:“你们几个,妈都疼。”

张云璐和李洁上前见过面,众人进屋。

入夜,柳家大院灯火通明。明亮的玻璃窗内,一家人围坐桌前,温馨的烛火跳跃着生命的活力。

生日祝福唱罢,纪东许了愿,一口气吹熄自己生日蛋糕上的蜡烛,又抢着帮石磊吹蜡烛。众人含笑祝福。

“磊哥,东哥,你俩都许的啥愿?”柳晓伟拉亮灯,看看两人,其余人也一副期待的神情。

“哥,你先说。”纪东笑嘻嘻的搂住李洁。

“愿天下所有家庭幸福美满。”石磊环视一圈,握住了张云璐的柔夷,笑道:“愿我们都快快乐乐,平平安安。”

柳玉东和李红梅相视而笑,李红梅不知不觉挽住了丈夫的臂弯。

“东哥,该你了。”崔健成接过柳青怀抱的孩子,笑着看看纪东。

“我祝愿所有的爱情都能牵手一生,在生命的每一天都能彼此拥有,彼此珍惜。”纪东笑着起身,“干杯。”

众人欢饮。

第二天,石磊四人返回南阳。

接下来的几天,石磊和纪东、黄立坚忙碌店面开张事宜,无暇顾及其他。

李想因调动手续正在办理,一时倒闲下来,偶尔到店里帮帮忙,更多时间则在家里呆着,做做饭,陪妈妈说说话,兴之所至,也会像模像样的拿着钓竿到白河坐上半天。他每次都是空手而回,李洁笑他这只猫没有吃鱼的命,只有逮老鼠的份。

李想打趣说:“没办法啊,谁叫咱家里鱼儿太精,一条条都跟纪东一样!”

李想说完这句话的隔日,钓鱼钓出了意外,他在甩杆时鱼钩不小心钩住了一位漂亮姑娘的遮阳帽,并嗖的一声把帽子甩到了河里。当他浑身湿漉漉的狼狈的拿着帽子连声向姑娘道歉时,两人同时张大了嘴巴。

当夜,李想就兴奋的把钓鱼钓着警校同学的事告诉了李洁。

(4)

五一,新磊东手机店一切就绪,正式开张。

吉利鞭炮放过,石磊和纪东答谢来宾,随后,来宾和观客进入店内,黄立坚负责给每位客人送上一个精致的手机绳坠。

“磊子,东子,祝贺你们。”冯云山笑着拍拍两人肩膀。

“哥,我们也得祝贺你。”纪东笑道:“我可听说嫂子有一个月了,到时候可得认我当干爹。”

“老二马,你儿子有东子当干爹——”马明博将胳膊搭在石磊肩上,笑着说:“那我儿子就找磊子了。”

“你们都认了干爹,我儿子就不跟你们争了。”王强笑着挤进来,“我让我媳妇添俩,直接把你们那姑娘都娶进门。”

“想得美。”马明博不乐意的说:“凭啥我们就添闺女,依我看,还是你添俩丫头,让我们两家分了得了。”

几人哈哈大笑。

“你们都安排好了,到时候我们俩小子咋整?”石磊笑道。

“磊子,东子。”李想笑着揽住石磊和纪东肩膀,“你俩不当警察就够亏了,到时候俩小子都跟我当警察去,我负责给他们找老婆。”

几人在这边说笑,另一边,纪伟峰、纪兰、南得刚站在一起闲聊。

“哥。”纪兰看看南得刚,“我和得刚准备复婚。”

“好啊。”纪伟峰微笑看着纪兰,“和小成说没?”

“已经说过了。”南得刚温情的看着纪兰,“小成很懂事。”

……

入夜,黄立坚疲惫的回到租屋。南成端上饭菜,两人坐下吃饭。和平时不同,南成饭桌上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好几次都看着黄立坚欲言又止。

“小成,今儿咋了?你好像不高兴。”黄立坚放下碗,“出啥事了?”

“坚哥,如果……”南成说着低下头,一滴眼泪掉在桌上,碎成几瓣。南成的声音几不可闻,“我结婚了,你咋办?”

黄立坚无声的放下筷子,起身木然的看看南成,转身趴在床上,耳听得南成哽咽道:“陈晨,我不知道她啥时候跟着我,今天你不在家,她找来了。她说,他看见我们接吻了,如果我不和她处对象,他就要告诉我爸妈。坚哥,我该咋办?”

“小成。”黄立坚回到桌前,表情异常平静,“陪哥出去走走。”

夜色深沉,街灯辉煌,车流人流来往不息。南成和黄立坚默默牵手行走在喧嚣的城市,从东到西,再自北向南。在他们前方,一盏盏街灯渐次熄灭……

(尾声)

第一声啼哭

始于襁褓

小小褥子一裹

帘幕拉出整个世界。

未知

在遥远路途跋涉的前方

若隐若现。

带走呼吸的热量

留下雨

漫天倾斜

渐将心浸成冰凉。

不敢说累

已倦了远行

每一座山岗

一路荆棘血染透。

身后彩虹

斜挂在蓝色天空

映衬血色脚印

苍白微笑。

不回头

在夜色侵袭大地

把孤独裹进单薄衣裳

凄凉谢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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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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