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杜很拼,自从接到汪家委托那天开始,他就东奔西跑的。其实那家人已经被说服得差不多了,最后谈妥的价格也控制在汪家定出的范围内。除了帮老杜把那些文件输入电脑之外,夏晓亮压根就没干过什么事。
夏晓亮知道老杜不容易,他也不想邀功,就任老杜一个人手舞足蹈地说得唾沫横飞,自己一言不发地在旁边打手机游戏。
“夏先生有什么意见吗?”等到老杜说完,成利推了推眼镜,看向埋头打游戏的夏晓亮。
夏晓亮全神贯注地操纵着屏幕上飞来飞去的板砖,没听见。
老杜急急推他……Game Over!夏晓亮有些不高兴了。
“意见?有啊,你们给的钱太少了。”他把手机往兜里一塞,抬头瞧着成利。
成利挑了挑眉毛,不说话。
老杜出汗,抖脚,坐如针毡。
夏晓亮拿过案卷,在上面指指点点。
“八十万,打发叫化子吗?你们收的是人家的祖屋,上下三层楼实用面积一百平米,临街,两张产证,一楼的产证还有营业执照,户口本上三代四户十一口人,最大的七十六最小的刚满周岁,老太太还有中风。现在那个地段的房价不止两万了吧,八十万能买多大的房子?还有补偿人家商铺呢?你们难道要人家三代人挤一套一居室?老人小孩的,还有三对不同年纪的夫妻……”
老杜哆哆嗦嗦地打断夏晓亮,“我、我们是这、这边的人……”他一紧张又开始舌头打结。
成利居然笑了一下,语调波澜不惊地:“那夏先生认为什么价格合适呢?”
“嗯……”夏晓亮想了想,“也不用多,三百万吧。”
老杜快晕过去了。
成利还是那副高深莫测的笑容:“那得请示一下老板。”说着摸出手机。
夏晓亮说了句“请便”,把会议室留给成利,拎着身边出气多入气少的老杜走了出去。
吸到走廊的空气,老杜才略微回过些神来。这位可怜的中年人气喘吁吁地瞪着眼前刚毕业,哦不,刚肄业的年轻助手,着急、委屈、头昏脑胀,一肚子话不知从何说起。
头顶的日光灯“劈里啪啦”猛闪了几下,在一瞬间灿然一亮,然后,寿终正寝了。
汗水沿着眼角的鱼尾纹爬进老杜的眼睛里,他抬手擦了擦,再次望定夏晓亮。夏晓亮靠着墙,站得很没样子。老杜看他眨巴着眼睛,好像根本不把刚才的发言当一回事。
他究竟知不知道刚才那一席话,一个不好,就足以要了我跟他的命啊。
老杜在心里哀嚎了一声。
说实话,老杜对这个年轻人的印象并不太好。他是个实在人,喜欢脚踏实地,喜欢勤勤恳恳。他不喜欢那些花里胡哨、虚有其表的东西,不喜欢绣花枕头一样的人,特别是绣花枕头一样的男人。而夏晓亮,毫无疑问,就是老杜眼里那种不折不扣的绣花枕头。
当初老板说给他安排了一个新助手的时候,老杜还是挺高兴的。他做了二十年律师,少说也带过十来个助手了。年轻人,刚从大学走出来,受过高等教育的,都有一股子生机勃勃的干劲。意气风发,有好也有不好。他们常常是过了一年半载就跳了槽,不是转行入了检察院就是考出了牌照另谋高就,如今一个比一个混得好。可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还在这个小小的事务所打拼,有时候办案见到他们,老杜都觉得有些抬不起头来。
每当这些时候,老杜就分外地想要一个……怎么说呢……笨一点的助手,但也不能太笨,至少要比自己差那么一点点。
即便如此,当看到夏晓亮的简历的时候,老杜还是吓了一跳……高三是复读的,第二年高考低空飞过三本录取分数线;大学是肄业的,还挂着一个亮堂堂的警告处分,原因是殴打执法人员;大三大四两年分别参加司法考试,均未通过……附加,今年又考了一次,再次名落孙山。
老杜考虑再三,最后还是把夏晓亮收了下来。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被简历上那张照片吸引了。照片上的人干净漂亮,眼神里装着满满的倔强,以及与这个行当格格不入的纯真。
老杜知道这年头民事庭都是小妹妹当道,明里不说,那些小妹妹暗地里管他叫“地中海大叔”这些事,老杜都清楚。他这个中年地中海大叔跑断了腿说再多好话,可能也不及一个年轻帅哥随随便便送个文件过去。
“人要衣装”这句话,老杜是深知的。他从没指望一个三年考不出执照的助手真能帮到自己什么忙,用时下流行的一个词说,就收了他做花瓶吧。
可是,如今看来,这个花瓶,非但没法给他装点门面,居然还不定时地给他弄些烈性炸药来玩玩。老杜觉得自己的血压又要升了。
他定了定神,抛开那些不着边际的消极想法。他想,既然收了夏晓亮做助手,那该做的规矩还得要做,该说的话还得要说。于是整理了一下混乱不堪的思路,开口……
夏晓亮瞧着老杜,眼睛有点发酸。他的手还插在裤带里,捏着自己的手机。他很想把手机拿出来继续打游戏,可是看到老杜的样子,又有些不太忍心。
头顶的日光灯坏了,他们两个人站在一团阴影里,身边是会议室紧闭的门。光分别从两人身后透过来,夏晓亮看不清老杜的表情,只能分明地看到他那半秃的油光光的脑袋。他看到老杜的嘴一张一翕,翻来覆去像个老妈子一样的唠唠叨叨。
“夏啊,你知不知道汪家是什么势力,那可是得罪不得的呀……”
“成律师在这行二十年,那可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只要他老人家一句话,你那上岗证不用考都有人恭恭敬敬给你送来……”
“老板等着靠这个案子给事务所扬名,你这不是为难我吗?”
“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十几岁的儿子要上高中……我可不能丢了这份工作啊!”
“哎呀,这汪家黑白两道通吃,你这么敲他们竹杠,他们还不把你闷麻袋扔琵琶湖呀……”
这些话的前半部分,这几天夏晓亮已经听了无数次了,后半部分则是老杜这会儿从会议室出来之后临时加的。
夏晓亮望着老杜,好像听得很认真、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其实眼神是虚的。他在口袋里摸到手机背面贴的照片,思绪又飘到了汪旭峰身上。
夏晓亮知道,汪旭峰恨自己,归根结底,就是早年的那个耳光。这件事情被夏家的姐妹们拿来调侃了二十年……汪旭峰挨打,汪旭峰流鼻血,汪旭峰哭……这些段子,不论哪一条漏了出去,到了江湖上就是天摇地动,不亚于一场七级地震,严重影响汪家的地位,影响汪旭峰那看起来不可一世的欠扁形象……至少夏晓亮是这样认为的。
哼,死要面子。
夏晓亮在肚子里嗤之以鼻。
“夏、夏。”老杜叫他。
夏晓亮还在神游。
“夏晓亮!”老杜不耐烦,连名带姓地叫。
“到!”夏晓亮“唰”地站直,脚跟一靠,站了个标准的军姿,一声回应答得清脆响亮。
老杜吓了一跳。
“你、你干什么?你当、当兵啊?”他结结巴巴。
夏晓亮一愣,人马上松下来,又恢复了刚才侧倚着墙壁、毫无站相的姿势。
“杜老师,说了这么久,您也渴了吧,我去给您倒杯水。”夏晓亮说着,扔下依旧摸不着头脑的老杜,朝走廊另一头的茶水间走去。
他一言不发地沿墙根走着,指肚依旧摸着手机背面的照片。记得拍照的那天晚上,他被一群小弟哄笑着抛进汪家大院的喷水池,说是十八岁的洗礼,他嘻嘻哈哈爬出来,小弟怕他的拳头,嬉笑着散去。他爬出喷水池就看到汪旭峰端着两盆蛋糕,笑得很温柔,眼神清亮璀璨。他就这样湿淋淋地站在汪旭峰面前,嗫嚅了半天,终于说了一句什么,伴随着草地上轰然升天的烟花。
突然间所有的光芒褪去,世界重归洪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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